第一章 第三节 余震
“站在一个有七根柱子和七盏灯的房间里,眼睛是蓝宝石,往耶路撒冷去……这段话应该是象征吧,但是象征着什么呢?”
回到住处吃过午饭之后,我泡上一壶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手机上夏洛蒂发送过来的信件照片。虽然没有半点头绪,但除了发呆,也没有更好的放松方式——早知道就多带两本书过来看了,虽然近几年,电子书与碎片化阅读逐渐成为人们获取知识的主流方式,但我依旧更加喜欢抱着一本书细细品读的感觉。
午后的困意渐渐袭来,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下午两点,我打了个哈欠,熄灭了手机屏幕,起身准备回卧室睡一觉。神谷在吃完午饭之后,说她要出去办些事情,就急匆匆地出了门,而夏洛蒂则是十分罕见地没有拿出电脑来写报告,而是仔细地在读一本并不算太厚的书,看起来她此时也是难得地放松。
正当我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的时候,耳边陡然“嗡”的一声,眩晕感就这样涌进了我的脑海里。强烈而刺眼的色彩充斥着我的视野,尖锐而持续的爆鸣声刺激着我的听觉,紧接着,就像是被铁锤敲击一样,头部的痛感无可避免,我有些痛苦地揉着太阳穴,扶住了楼梯口的墙壁。
“林先生?”
夏洛蒂大概是察觉到了异常,放下书赶了过来,伸出手想要扶我一把。我摇了摇头,拒绝了她伸过来的手臂:
“没事,好几年前就留下来的毛病,只要休息一阵就好了……谢谢你,斯宾赛小姐。”
痛觉稍稍缓解了一些,我于是抓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挪到二楼,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慢慢坐到座位上,从书架上拿起一瓶布洛芬,倒了几片服下,然后轻轻地按揉太阳穴。仔细回想起来,这种头疼的症状似乎是初到宿英城的时候开始的。
依稀记得,有一天我离开教堂往住处回去的路上,一伙身着黑衣并且蒙着面的学生包围了我,他们拿着雨伞木棍,用我听不懂的语言粗暴地问着我什么。我并不想理会他们,于是拉低了帽檐,想要从他们的包围中挤出身去,然而却又被粗暴地推了回来。言语攻击很快变成了拳脚相加,而我也只记得,最后我的后脑勺被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我正被人用力地扛了起来,他用让我感到熟悉的语言轻轻地试图唤醒我,又把我送到了最近的教会医院。那一天,我甚至没能好好感谢他,只是知道了他叫弦(つるし)千渡(せんと),还有一句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在现场发现你的时候,你的衣服上和地上都满是血迹,而你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瘆人,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但这个将我送到医院的人,日后在我生活中开始频繁地出现,并把我拉进了一系列事件当中,甚至我现在能够坐在这里,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因为那天他的出手相助。说实话,我一直认为这位救过我一命的弦千渡是一个奇怪的人,当然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感激,只是,就算我与他有过长时间的接触,但到最后,他还是让我感到十分神秘,仿佛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我将布洛芬的瓶子放回书架,又拿下一个笔记本,取出夹在里面的纸张,看着上面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字迹:YHWH、伊甸园、善恶树和生命树,还有其他更加深奥的内容。我记得这是他曾经为我解释什么而写下来的,但我至今对他当时所说的抱有强烈的怀疑,以至于我在这一瞬间,完全记不清他当时到底是这么说的。
疲倦感在疼痛消去的一瞬间袭来,我把纸张放在一边,伏在桌上,右手枕着头,闭目养神。我很讨厌这种精疲力竭的感觉,明明身体并不劳累,但大脑依旧发出困乏的信号,让我不得不停下一切。
那位老成但又不失飒爽的男人,仿佛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你有想过么?人其实也是高于尘世的一切,人即是神。正因为如此,从远古到现今,无数的人才会前赴后继地探究万物的起源,千方百计地想要离开尘世,回归上界——因为人来自于神,所以才能回归神。”
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也能帮助人回归神么?所谓的万物起源又是什么?宗教里的创世神,科学意义上的“奇点”,炼金术里包含万物运行道理的“阿尔卡纳”,不同的道路,描述各不相同,但它们似乎都能够被当作是本源。它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能驱使着人们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时间与精力,只为捕捉到它若有若无的痕迹,但又会在人类即将抓住它的尾巴时,陡然转向新的方向,将前人辛苦构筑好的脉络尽数摧毁。
所有人都是它的奴隶,而我们却毫不自知地以为自己其实才是真正的主人。
隐藏在人群里的秘仪师们,自然也是仆人,他们拥有的魔法,既是神的恩惠,又是我们借以回归神的媒介。
“不,你错了,我们手腕上的印记,并不是恩典,而是堕落的证明。”
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涵义,也不清楚同为秘仪师的他,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人类回归崇高所使用的手段,最初却让我们坠落凡尘,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直在猜测他的真实身份,一位看上去看穿了一切的男人,救下了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学生,而且还隔三岔五地嘘寒问暖,比教会的兄弟姐妹看上去还要无微不至,大概他也想要通过我去获得某些他想要了解的情报吧。
就这样,我和他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日是雨天,我一如既往地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教堂门前,收起伞静静地走入中殿,来到祭坛前,想要提醒一下当班的执事告知大家外面的复杂情况。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教堂的司铎——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名字叫方修瀛(Fong Sau Jing)——从通向二楼的楼梯口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便是弦千渡,和往常不同的是,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他们小声交谈着什么,但我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话,又达成了什么共识,只看到最后他们握了握手,彼此说着似乎是约定俗成的话语:
“愿玫瑰在你的十字上绽放。”
“愿真理荣光永存。”
看到我恰好同样在场,司铎也没有转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
“秋洋,你来的正好,有件事情需要拜托你。这位……弦生找到我,说希望得到你的一些协助,本来是要给你打电话的,你正巧来了的话,就不用那么麻烦了。那……弦生,您和他先沟通一下,我还有点别的事情需要处理,就先失陪了。”
我有些迷茫,刚想继续询问些什么,但司铎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口,我只好把目光转向了弦千渡,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没有说话,只是勉强笑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往教堂的门口走去:
“来吧,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并排走在雨中,穿过小巷,踏上大道,这里的场景让我回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幕,一阵反胃的感觉传到脑中,我不由得后退几步。弦千渡回头看了我一眼,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依旧流露出关心的神色,我只是摇了摇头,重新审视着马路上那充斥着喧嚣的压抑:成千上万打着黑雨伞的蒙面黑衣人密密麻麻地盘踞在马路上,像乌鸦一样面朝前方,无声地站立着,仿佛远处的嘈杂与他们无关。但我又向身后望去,在人群的尽头,竟是连雨水都无法熄灭的火焰,站在队伍前头的人粗暴地用喇叭朝着对面喊话,时不时还有人向队伍前的无人区投掷燃烧瓶,似乎是想要阻挡住他们对面的人群行进的步伐。
而在黑衣人群的对面,则是拿着盾牌摆出方阵的警察,他们排列出整齐划一的队形,向这些占据着马路的人群播放着广播。汽油在他们的面前燃烧着,时不时还会有投掷物从天而降,落在举起的盾牌上,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后退。
“在这种是非之地,还是小心不要被卷入其中。”
在和其他人行道的路人一样默默看了一会儿之后,弦千渡朝着黑衣人队伍的深处走去,我赶紧跟了上去,怕他出什么意外,也怕我自己再遭到之前那样的围攻。走了大约几分钟,但我依旧没有看到队伍的尾巴,不知道是谁有如此强的组织能力,让这群黑衣人在下雨天也能够毫无怨言地站在这里。
“还好你我都不是这里的本地人,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倒也省去许多烦恼,也不会被这群人逼着表态——听说他们经常殴打那些落单的异见者。”
走在前面的他回过头来,用周围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对我说着,但我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我被那群人围住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理会我是不是本地人。他似乎也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轻轻地说了一声抱歉,然后继续往前走着。
“我刚到宿英城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局势动荡,眼看着已经过了三个月,还是这样的光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千渡先生,我们要去哪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开始有些不耐烦。弦千渡听到了我的抱怨,停了下来,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我,用手指着人群的某个角落——那里已经是队伍的末尾,有几个胸前印着十字架的黑衣人正在遮雨棚里搬运着物资,似乎有几个人还在为看上去受了伤的人包扎伤口。
“所以,让我看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还是没能理解弦千渡的行为,他把我带到这里,让我看这些人群,又指出那些教会的人,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
“这一系列的动乱里,有循道会的参与,甚至还有天主教会的影子。”
“那这又能说明什么?”
弦千渡耸了耸肩,转身走进了另一个巷子:
“就算我说出什么,也只是我自己的判断而已。司铎找到我,也是想知道这些教会为什么要参与这些与他们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情——他似乎得到了某些还没有坐实的消息。”
我跟了进去,试图从他的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所以司铎的意思,是让我们去调查一下?我们只有两个人,能调查出什么来……”
一直走到没人看到的位置时,他停了下来,向我伸出了右手。我看见他的手腕发出微弱的蓝光,本是空无一物的手心里出现了某种气团,再逐渐聚集之后,向外散发紫色的光泽。而当光芒逐渐散去,一只深紫色的鸟类出现在他的掌心,他轻轻抬手,那只鸟便扑扇着翅膀飞向了头顶狭小的天空。
“两个人,其实够了,用使魔比单枪匹马地收集情报要安全得多,而且……”
弦千渡话音未落,巷子外的街道上猛然传来了爆鸣声,虽然并不强烈,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声音强烈地震动着我的大脑。眼前被强光覆盖,头皮就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疼痛从大脑传遍全身,耳边的怪异声响,仿佛千百门大炮在我身旁轰鸣,那一刻,弦千渡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仿佛已经死去。
“秋洋!”
逐渐上升的身体在突然之间从空中落下,掉入黑暗的深渊,伴随着阴冷的寒风,高空坠落带来的失重感让我的心跳急速升高。虽然感觉自己在下落,但我却什么也看不到,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深渊凝视我时,向我投射而来的恐惧。
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很庆幸我还能意识到我身处梦境,但不管我如何呐喊,却无法挣脱这片虚假的幻境。我胡乱地挣扎着,眼前的光影越来越暗,身影被阴霾吞噬。最终,在眼前的一切完全黑暗时,我绝望地喊了出来,拼尽全力睁开了双眼。
“秋洋!”
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循着声音望去,熟悉的银发女性坐在床边,正扶着我的肩膀,有些关切地看着我。一阵凉意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微风,从我的背上传来,想必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环顾四周,天已经暗了下来,只有夕阳的余晖保持着最后一点光亮。
“抱歉,神谷小姐,我……”
我不知道想要说什么,竟然开口就无缘无故地向她道歉起来。
“为什么你要向我道歉……我回来的之后听夏洛特小姐说,你突然就开始头疼,然后上楼来看你,感觉你像是做噩梦了?”
“差不多吧,反正……回忆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那种感觉很讨厌。”
她默默点了点头,把桌上冒着热气的水杯递了过来,然后撑着下巴看着窗外:
“在宿英城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我抿了一口热茶:
“嗯。”
“这样啊……好像你在那边的那段时间,确实不怎么太平。”
“嗯。”
大概是察觉到我用敷衍的态度对待她,神谷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拢了拢头发站起身来,朝房门外走去:
“那我先出去了,秋洋。你如果休息好了的话,就下来客厅吧,晚饭已经快做好了。”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安静地看着神谷走到房间外,关上了房门。在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我又喝了一口快要凉掉的茶水,然后把杯子放回书桌上,慢慢从床沿上站起身来。头痛的余波让脑袋依然感到一丝沉重,但抬起眼来却看见桌上放着一张字迹工整的信纸,我打开台灯浏览着那些段落与句子,那些被加密过的信息,现在换了另外一门我完全不懂的语言,展现在我的眼前:
An die Boten der Kirche in Castisus:
Ich stand in der Halle mit sieben Säulen und hatte sieben Lampen zu meinen Füßen. Meine Augen sind Saphire, mein Körper ist Elfenbein, mein Geist ist Kristall, aber mein Herz ist Äther. Ich kam aus der Ferne, nahm den Schlüssel Gottes und ging nach Jerusalem. Am Stadttor zeigten mir die Wachen den Weg. In der Steinhalle waren menschliche Stimmen, die die Namen von Engeln riefen und Gott baten, ihre Worte zu hören. Ich umgab die Steinhalle und zündete nacheinander sieben Lampen an, und die Steinhalle wechselte von Licht zu Dunkelheit und von Dunkelheit zu Licht.
Nach sieben Mal wird das Licht den Tod verursachen und den Himmel zerreißen. Ich war tot, aber noch am Leben. Meine Hand ist ein Schwert und mein Klang ist ein Horn. Der Schlüssel zum Glücksrad liegt mir zu Füßen.
Ich sehe dich mit den Augen von Saphiren, du siehst nur ihr Licht, aber du erkennst nicht, dass das Licht vom Menschensohn kommt. Sie behaupten, in der Lage zu sein, die Herzen der Menschen zu untersuchen, aber Sie lassen diese bösen Menschen, die sich Apostel nennen, um die Wohnung Gottes herumgehen, und Sie können nicht sehen, dass sie falsch sind. Du musst dich also an die Wurzel deines Sturzes erinnern. Wenn du nicht umkehrst, werde ich zu dir kommen und dich mit der Flamme des Lichts verbrennen. Jeder, der im Namen des Menschensohnes den Kopf senkt, wird ins Licht treten, ohne von der Flamme verschluckt zu werden.
而在信的结尾,则是一个早已听说的名字:Chiyuki Sanaki,看来若利韦找到的也许就是圣座收到的那一封信。但是,隐隐之中我又感到这封信并不像表面上看这么简单。
“有点意思,这种东西。问问夏洛蒂就能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了吧……”
我喃喃自语,又不自主地多看了几眼之后,把它放回书桌上,转身走向了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