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吹花郎·浮生孔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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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沙·乱启
风吾元年,立秋,京畿郊野。
大日如轮,高悬当空。
旅者特意挑选了这个时节,风餐露宿,从南面一路北行,为得是看看京城外鹤翎驿绵延十里的盛景“流云火彤”。
昔年鹿行处士鱼昆汝上书万言陈述宫室大肆修建“千楼百宇”元清殿之弊,昏帝大怒要斩,满朝文武俱跪。次日上朝,仍不起,五十三人皆滴水未进。帝终有幡然,流鱼云州。鱼昆汝离京之时,只带老马一匹,浊酒一壶,再无长物,经鹤翎驿作别南去。有豪贾大商自香山远购枫树八百株,沿路栽培,以表鱼宰经天纬地。
沧海已过桑田青,素以浮丽相称的元清宝殿已随衰草飞叶腐朽成泥,唯留枫树无垠,如火如风,当是京郊第一绝景。每至仲秋时节,道旁枫树自南由北依次染红,从赤烈到鹅黄,颇像是火势席卷,故称“流云火彤”,有词道“山远天高烟水寒, 相思枫叶丹”,倒也写尽这火舞山林。
旅者在小道踱步,吟哦作声里,脑中倏忽闪过烂漫的志怪传奇。四野不闻鼎沸,唯叶落簌簌,便心猜鹤翎驿早已醉在这蓬勃浩荡的红云飘荡中,哪里又有煞风景的俗人闲客会有多余的心思言语。
兴之所至,旅者突发雅趣,弯腰拾起一片红里间黄的叶。零落的枫叶不知何故却染上了点点殷赤,斑驳深浅,带着画师运笔的写意自在,有几分散淡。福临心至,千钧乡思在这一刻的红日火林下骤然深厚,让他几乎要吟出一句绝妙的诗。
“噗!”
沉闷的声响,是入肉的钝音。沾满血色的刀尖透胸而过,涌出一泉火热。旅者清亮的眸灰白下去,嘴角血沫累叠,那偶得的诗句在喉咙里咯咯作响,上下吞吐。他勉力转过头颅,却终于颓然伏地。
倒下,旅者的唇吻上他与她所钟爱的叶与大地。
朝圣与狂热,不过半缕浮尘。
屠夫甩去刀刃上残余的红珠,骂骂咧咧地拽着灰衣旅者往肉铺赶去,拖带着枫叶,有凌乱的血迹。
“第十三个。”他在大声呼喊,“这些天肉是不愁了。”
肉铺的老板娘笑眯眯站在柜台,带着惋惜:“似乎有几份文采,却是可惜。”
屠夫冷笑:“这年头,读书的傻子是活不下去的。”
“没了这些痴儿,哪还会有别人在这种时节还敢跑出来品赏枫叶?”女人咯咯笑着,唇上胭脂艳得紧,比红枫还要浓烈几分。
“昨日周爷要了份大腿,今儿就送过去?”她看到屠户进来,花枝招展地摇摆身子,探过头去瞄了瞄早没了生息的旅者。
“知晓了。”屠夫丢下尸体,抹了把汗,“麻烦的世道。”他自语着,听不出是抱怨,或是欢喜。
“是个俊俏的的小公子呢。”老板娘摸着旅者的脸颊,嘴角高翘,“许是吃起来都要甘甜不少。”
屋外赤枫若火,正像是燃起了豪烈的大焰,灼在乱世的脊背上。

维清三年,北国公邬夺携麾下八万重骑谋反,势如破竹。
维清五年,威军候姜彻被邬夺擒下,次日问斩,朝堂军心大乱,乱世启。
维清六年,邬夺破京,逼上退位,另立新帝,改年号风吾。
风吾元年,大旱,民不聊生,天下离乱。

南国小村。
白烟一缕遥,香雨过横桥。
此地横卧山中,听不见世外刀斧交鸣,却是个稀世的桃花源。
“先生!”织罗蹦跳着,在草野间轻灵。她只一袭无花的素净绿裙,用料的粗布有些刺人,无了衮衣绣裳的纹饰,只隐然可见水纹。长发用白布束起,混进去几粒不知名的草籽。腕上有一抹翠绿,凑近了看是艾草编成的手环,借了天生的草势,做成凤吞珠的式样。绿影蹁跹时,倒是简简单单,朴素自然。
少女又极活泼,总令人想起眼眸如水润泽的幼鹿,于林间饮水,伸出粉嫩的小舌勾起一汪清凉,娇憨喜人。
吹花郎盘腿坐在阳坡,竹笛放在一旁, 不知神思何物,连少女靠近了也未曾发觉。
“哈!”织罗扑上去,将吹花郎按到,把一丛五色野花放在简先生鼻下,欢喜道:“先生,先生,我采了好多不认识的花!”
吹花郎如大梦初觉,瞳光浮动,方才神思敛回,重归世间。他侧首静静看过少女与花,直到织罗嘴角一弯,露出混杂着羞赧与不耐的神色,才缓缓开口。
“白为岩须,紫为紫菀,赤作蓬蘽,黄作番莲,这蓝花……”简离符细看了看,花茎细弱,颜色不正,蕊也小小的,是一株病花,“……应是绒蒿。”
吹花郎心不在焉的回答让少女有些置气,索性将花丛扔在简先生面上。织罗用的气力很小,简离符只偏偏脑袋就躲开。
少女撅起嘴巴,像是真气了。
“按照以往惯例,当是先扭头……”吹花郎见过无数次少女着恼的模样,嘴角微有笑意。
织罗却没听见,照例转过头,还把身子带过去。
“跺脚。”吹花郎眉眼满是生趣。
少女兴许觉得气不过,狠狠跺了两脚,却不知道又合乎了简先生预旨。
“再转过来骂我。“吹花郎索性放开了嗓子,让少女听得明明白白。
“简!先!生!”织罗手指着吹花郎才说了三个字,就不得不哑然,恨恨给过一个白眼,才无可奈何愤愤坐下,嘴里嘀嘀咕咕,偷偷损上吹花郎几句。
有风骤起, 带出枯草飞扬。飘零散落里,吹花郎顺势擎起翠笛,合着风鸣,奏了一曲自谱的《乱兮浩荡去》。“千峰凝翠”本是生机盎然之器,多奏宫商之音,笛声清以正,缓以曼,有安人心神之效。只是吹花郎这一曲里多了秋杀之锐气,金音高啸,徵声雄沉,羽声又多激越慷慨,倒像极了塞上行军的威歌。但变转音韵间,竟也不失珠润细流,使这易水寒彻的凄神悲怆又多上几分绕指柔媚。整个曲子便也鲜活起来,有了些许繁盛的欣欣活气,让织罗不觉跟着轻哼。少女嗓音本清丽,应了吹花郎的曲,空幻中便见了薇草明媚。浑浑锐音铮然,靡靡柔音轻细,一阴一阳,一刚一怯,这曲半途便似乎变了调,成了相生相合的《夕阳箫鼓》。
“要走了。”恰是最柔曼之处,吹花郎按下笛子,突然开口。
“可要去吹花?我也随先生去。”织罗久居世外,不知疾苦,只道是寻常。她方才在草野间扑到一只粉色的蝶,正用手指逗弄。
“这次去不得。”吹花郎拒绝得干脆。
“佳人相邀,怕我扰了先生雅兴?”少女嘴上不留情面,心里却担心得要命,唯恐简先生又遇见鬼怪魍魉。
“大可不必担心,这次是男客人。”吹花郎有点头疼。
“男客人我也担心。”少女挤眉弄眼。
吹花郎摇摇头,没再开口,只把嘴唇抿得紧紧的。
织罗见状,突生黯然,把小脑袋埋下来,“我原以为做了先生的花姬便可以时时陪着先生,哪知道还没跟着吹上几支花,先生便都不带我了。是嫌织罗顽劣,碍了先生修行吗?”
吹花郎慌忙摆手,“是此间凶险,我放心不下。”
“可我是花姬,是吹花郎的花姬……”少女抬起脑袋,目中皆是晶莹,“花姬的宿命,便是要陪在吹花郎身侧,直到最后一刻。先生这般不待见我,找过许多理由要扔下花姬,我便时常在想,是不是织罗是多余的,连这点用处都没有……”
吹花郎衣袖高舞,伸手按在花姬唇上,让少女呀的惊呼一声止住话头,双面红彤彤得像要烧熟了,都快冒出烟气来。
“是天枢将嬴童晋唤我去。”吹花郎面目庄肃。
“天枢将?”少女心思,骤然转晴。她歪着脑袋,一手托着香腮,眉眼挤得更紧。“小时候似乎在连环画里见过这个名字……”
吹花郎一字一顿:”七十年前随武烈帝西征蛮族的大元帅, 犀兕部正宗,星将天枢,嬴童晋嬴将军。“
终于觉察到简先生的郑重,少女吐吐香舌,瘪嘴道:“既是将军唤先生去,哪里又会危险呢?”
“将军在京城。”简离符答非所问。
“京城?那便更是安全无虞了……”织罗小心翼翼看着先生神色,慢吞吞吐出一句话。
吹花郎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望着对乱世流离尚一无所知,天真懵懂的少女,福灵心至,只觉得这是如何难得的无垢璞玉,决意不再往下说。
而名为简离符的异人心中期望的,亦不过是用尽全力去护住这轻细又柔软的一方角落。
无论以何种代价。
“织罗,谢谢你。”如垂听贤言大道,吹花郎醍醐灌顶,通透心思后,露出轻松释然的神色,他哈哈大笑着揉乱少女梳了一早上的头发,看着她张牙舞爪作势要扑上来,伸出手按在织罗鼻尖,说得仔细又认真:“便再听我一次,可好?”
“好啦,不去就是了。”少女难得乖巧,也不多问,低头扭捏着不敢直视吹花郎。
她知道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星坠起千波,涵虚生日月。
“这个收好。”吹花郎自袖中取出一物。少女接过去,是一枚灰扑扑的种子,有点点黑斑横在面上,又拙又笨,织罗却很珍重无比地放在贴身绣囊里,手也不自觉抓紧吹花郎袖边,轻碰到温热的掌心。
“若我一个月后还未回来,就种下这枚种子。花开之时,便是归来之日。”吹花郎轻声嘱咐,声音潇洒雅正。少女一直想哪天先生不吹花了,到京城听潮栏里做个戏子,什么定山八绝,青乡十三调,通通没饭吃。
但此刻织罗心悸不止,她忽然觉得这像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先生说话,也是最后一次握住先生的手。
“无须担心。只是路途遥远,许要耽搁的久些。”吹花郎看着少女眼中泪花翻动,比了个舞剑的姿态,只是简先生从来只摆弄雅器,虽学过几式剑法,也不过是为了当初演奏《破甲沉剑》,仓促里手脚不协走了样,倒把少女逗得破涕为笑。
“对了,我做的木笛,和‘千峰凝翠‘制式一般无二,只少了神异,唤作’鹧鸪篴’,剁音时宛若鹧鸪鸣啼。”吹花郎自怀中取出木笛一支,别在少女腰上。“要是实在想我了,就吹吹我教的《故人游》。”
“谁会想你。”少女一恼,转头跑开了。

笛音起,带起飞鸟三五。
吹花郎不过行了盏茶功夫,村子才隐没在青山掩映后,便有了乐声。凝神细听,正是《故人游》,本是友人远行豁达相送之曲,音色高亢,笛声却呜咽如诉,带着分明的哀怨凄婉。
“小妮子,倒有些天赋。”吹花郎笑着,就地盘腿坐下,合上乐声,唱起一曲《离韵旅章》。
“冷潮起,孤月悬。
暮云边,青乡远。
路斯远,意斯渐。
人未醒,梦方遄。
天安然?海安然?
心无何,烟华乱。
生如云,死如雪。
长飔风,渺霄汉。”(注:来自苏梨叶·《十三绣衣使》)
琴瑟和鸣,哀转久绝。
离乱大世里,一直有吹花郎行走在男人女人都大声欢笑的时代,像是飞花一样瞬落。

阿僧祗·将君
鹤翎驿,枫叶赤朱之地。
秋已入得深了,正是鱼龙火舞最明艳的几日,官道上却少了人烟,昔日里骚客风流最喜爱掐指算好时日,约了两三挚交,脱去严整的博带峨冠,换了五彩的宽大袍服,多是飞燕戏海棠的花色,身后常跟着素衣的妖童媛女,带了高牙箫鼓,龙驹凤马,来此奏乐诗赋。
中州浪人柳三初曾打趣说此日盛况空前时,京城嘉佑河当香酒流泻三千里。调笑的是文人们掷杯投江,故作豪放的奢靡,没想到却成了风雅的趣号,作“流觞千醉”,一时枫林名望更甚,风光无限。
吹花郎背着木匣走上“流云火彤”的景致时,日轮西坠了大半,余下入夜前刺目光耀。四下里俱无人声,让见闻过往昔名士如云,佳人凤舞的他不觉阑珊意冷。抬首极目,远方帝城宛然若巨兽静伏,吞吐天地。稀疏灯火在那个庞然的牢笼里闪动,几息间又晦暗下去,剩了三两残晖燃尽。
“有几年无人打理,枫树却还不错。”吹花郎在风幔下自语,神色如常,“只可惜叶脉里掺的尽是辛芳血色。”
屠夫在简离符背后停下,手中尖刀微颤,如何也刺不下去。
“怪不得你。”吹花郎手中握住了翠笛,”要怪这天下。“
屠夫出刀再刺,却在半空中如碰顽石,发出一声铿锵的闷响,把人震退几步,只得收刀入怀,带着余悸。
“《苍天曷极》,便送与你。”吹花郎眼中有了悲哀,“赐教了。”
锐音轰啸,屠夫的脖颈被骤然的金石激越撕扯,喷出四散的血,在半空中像是迷离的曼珠沙华,华美且严酷。
尖刀落地,漫涌而过的的血侵染上讶异。
有女人在远处惊叫着,聒噪刺耳。
很快她也不叫了。

京城门口的守卒连趁手的兵刃都没有,手里提了沾血的木棒。吹花郎给过眼珠大小的生银,便只有个瘦小的兵士装模做样搜过一番,便放了简离符入城。
往日喧闹的京城入夜后,街上连行人都没有了。家家门户紧闭着,不少视线透过窗缝打量着形单影只的简离符,有迷惑,亦有贪欲,到最后却也无人出来。
有几处着了火,正冒着黑烟。零碎的木屑碎石散落在地,不少血泼在上面,已生出恶臭。有个提刀子的暴民走在暗巷里撞见吹花郎,他先是打量了简离符一番,看到一人高的木匣,不敢试探,便咂巴着嘴离开了。
嬴府的大门开着,门上有血迹。匆匆擦拭过,但浸入了木料里,留下暗红的痕迹。自门向里望,暗色的路泼墨般散着血红,有折断的刀剑斜插在廊坊上,显得凌乱。
吹花郎在门口拱手立了一个时辰,终于有黑衣的老仆颤巍巍地走将出来,一面应着失礼一面将吹花郎迎了进去。 将军府不像文人的亭台楼苑,格局简单,四四方方,威严大气。嬴童晋不信风水,认为玄虚离奇,只按着军中的规矩,中庭是待客议事之处,四方都是黑瓦的大屋,藏了兵法名器,余下大片悉数是老将军平日里操练演武之地。路上不见花草,满院皆寂寞。唯独有几棵松树,生得笔直挺然,针叶并不翠,但色泽厚且凝,看过去规整肃然,有庄重敛思之感,似有百万黑甲浩然当前,可敌天下。
鱼昆汝离京时,左谏议问鱼老可有不能舍得之物,鱼宰直言道嬴将军家里的几株冷杉垂涎许久,但是老将军德高望重,哪里敢去贪墨。次日鱼昆汝行至中州,有兵士百人严阵以待,车马上拉了一株松树,系着红绳。鱼宰平日少有动容,彼时却当街痛哭,泣不能言。
这故事吹花郎早听过,今日见了松树风采,霎时明晰,却也怪不得鱼昆汝眼馋。他曾埋怨自己生得迟了些,不能随嬴将军西征,此刻听起来也不像虚言。
一路上老仆默然不语,步履却迅疾,吹花郎也不开口,低首跟着,至一长厅,老仆叫了声告罪,便退下了。
吹花郎看过厅前大门,突觉四野静谧,他整正衣冠,一丝不苟,方才躬身行了进去。
长厅空寂,只点了七八根火烛,看不分明。乌木长桌上摆了碗筷,有六副。嬴童晋坐在左首第二,见吹花郎迈进,便指了指西方客座的椅子。简离符心中了然,找到位置坐下。单椅沉重,是用上好的大理白石砌成,在立秋过后显得有些冷,吹花郎却坐得端直,静静注视着老将军。
“主座是当年邈之坐的。左首第一是燕老弟,第二是我,右首第一是洗虎,第二是秋离。客座是给你加上的,可坐得习惯?”耄耋之年的嬴将军言语时仍如同雷鸣,轰然上九天。
“冷了些。”吹花郎如实回答。
“往日里这屋子有地龙,便是赤脚也缓和。早些时候把仆从都遣散了,便没了人手料理这些。”老将军有些无奈。
“ 还有个老仆。”吹花郎取下木匣,放在桌上。
“你说重山?这小子跟了我七十年,说什么也不肯走。” 嬴将军说得有些埋怨,眼中泪花却遮掩不掉。
“人世不过古稀。西征过后,竟已有七十年了。”吹花郎亦有些唏嘘,眼神闪烁。
嬴童晋自阴影里直起身子,吹花郎才发现他须发如雪,半闭着眼裹在棉服里,搭了件虎裘,在秋夜里发颤。
今世说书人最喜评说西征,最好的男儿在最好的时代挥洒鲜血,像是昙花一样转瞬飘零,有史书记为“优昙之世”,便取得短暂绚烂之意。其间流传最广的便是西征三将,星将嬴童晋,锋将南宫洗虎,儒将鹿秋离,关乎他们的无数传言若帝都烟华,离荡不息。有一节耳熟能详,讲嬴童晋初入风雪西塞,单衣出巡,遇猛虎,坐马惊悸而逃,奔溃数十里,恶虎穷追不止。三日三夜后,嬴童晋赤身而回,握虎筋一条,系虎首于腰,倒提饿虎尸身,皆已成冰。
现在那个赤着上身在雪夜里厮杀的男人在初秋的凉意下颤动,把虎皮拽得很紧。
老将军看出了吹花郎眼中的意味,带着些涩然:“ 很丢脸吧?”
“不会。”吹花郎低下脑袋,却压不住胸口沉郁的闷气。
“我时常想洗虎,秋离他们两个死在了西征倒还不错,哪里像我拖着羸弱的身子苟活得如此狼狈。”将军苦笑一声,摸了摸花白的须发,“我还记得当初洗虎被内佞出卖,导致孤军深入,在百部围攻之下力战而死。邈之听到这个消息顷刻病倒。燕空子好不容易帮他调养好,秋离又在后方遇袭,我奉命去救。夜里加急军报,言前方战事紧急,亦是请求我去。邈之当时拍桌子说救人要紧,恰逢秋离的黑隼乌啼公捎信来说已经脱险。我便带了一万兵士去前线。哪里知道秋离写这封信时双腿都被斩断,没有诱敌成功的蛮子恼羞成怒把他挂在城门上。十日后我攻破那座城,秋离已几乎成了干尸。”嬴童晋说到往事便有些絮叨,讲到这里眼中的泪早止不住,顺着皱纹阑干。
人老有枯泪之说,吹花郎未曾信过。他安静听着将军诉说,黑琴“焦尾”弦动轻微,并没有奏曲,只随故事起落升浮拨出一两个悲怆的回音,断断续续里,戛声击金,回转流淌。
“秋离生得俊俏,出征前城中小娘子些嘤嘤啼啼哭了一夜。次日临行还有几家大小姐不顾门面送到城外。把洗虎嫉妒得哇哇叫。“ 嬴童晋在讲这些时带着隐约的笑意,”没想到却……“
琴音空鸣,带着刺耳尖音,划破静夜,扑熄了几支火烛,亦断了嬴将军的絮叨。
“弦断了,我下手重了些。”吹花郎道歉,手指被勒出圆润的血痕,滴下几滴,像是梅花。
“无妨。”老将军咳嗽起来,语调衰微,“邈之之后便一直病重,回朝卧床不起,三个月就去了。燕空子不辞而别,隐遁乡野,不闻人世,只听流水,再无消息。翕忽之间庙堂之上竟只余下我一人,看着邈之的幼子被文臣们养得昏聩荒淫,宗室的贼子们搬弄是非。”
“燕空子的弟子鱼昆汝鱼大人,前些年也在朝堂之上。”吹花郎自木匣里取出新弦,弦丝喑哑无光,像是一把细窄的剑。
“他孤身一人,如何斗得过宗室?”嬴童晋的叹息很重,将军也不掩饰,“我是个胸无大才的武将,平生只知道打仗的道理,帮不上鱼大人的忙,还让他束手束脚,鱼宰被左迁贬谪,多少也有我的责任。”
嬴童晋把衣服又拉紧了些,苦闷非常,“我始终不明白为何活下来的单单是我。邈之帝气天成,雄韬大略,乃是一代雄主气象;洗虎骄而不横,才思敏捷,是南宫家年少成名的天才;秋离治军严谨,深谋远虑,又是世代儒门,熟读诗书,文武双全,脱盔卸甲便是智珠在握之文臣;燕空子更是惊才绝艳,多智近妖。谋略看似奇技诡诈,实乃伟雄之王道,破百年困守之危局。正面出击,迎敌交锋,弹指间溃败西蛮数十万众,复得先主之旧地。”
“偏偏只有我是个粗俗不堪的乡野村夫,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什么见识。”将军的语气轻柔起来,像是这秋日里难得的暖阳温润,“我还记得当时还不是天子的邈之去客舍吃饭,只因见我胃口大,连吃了十只烧鸡,力气也不小,便问我想不想做将军,我当时想做将军肯定天天就能吃饱了,便点头答应了。”
嬴童晋说到这里却笑了出来,他抹了抹眼角的浮泪,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燥热难当的午后,自己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却听到邻桌锦衣玉带的白皙公子哥说要请客,一刹之间腾然而起的恣意畅然。
“宗室已覆,将军当快意了?“吹花郎重新上好弦,如此问道。
“便是我再不喜,宗室也同邈之一样姓左,也是天子所属。”嬴童晋眼中的浊泪尽去,有了沉重,“乱臣当道,只愿匡正定清。”
言罢,老将军拔出腰间青剑,中有风雷之音,见了当年身姿如龙。
“前些日子邬夺派人送来的。是邈之的‘倚箫芭蕉’,邈之不会剑技,是把文人剑,从未见血。”
“邬夺要赐死?”吹花郎蹙眉,按下琴声。
“右大夫今晨找上我,说得很是诚恳。” 嬴童晋笑了笑,“他说老将军一死,可得国祚二十年。邬夺也捎了信,说我死了,不逼帝退位,不另立新朝,愿做护国公纵横一世耳。”
“将军愿意?”吹花郎攥紧拳头,本一潭死水的心绪沉寂,亦有了波漾微动。
“我早已在七十年前死去,多活了七十年,哪里不愿意?”嬴将军面色畅快。
“将军早被释了兵权,手下无一兵一卒,邬夺何须担心?”吹花郎问得认真。
“他怕我破釜沉舟,振臂一呼,让这枚西征时残余下来的火种以己身为薪柴,不管不顾把天下点燃。” 将军嘴角始终含有笑意,这笑意却让吹花郎说不出话,“庙堂深远,世事波谲。嬴童晋一日不死,国一日不安。七十年前我不明晰其中猫腻,总是被秋离调笑。现在我明晰了,秋离又在何处?”
吹花郎埋下头,拂动琴弦,瞳中异色翻涌,有阴阳两鱼旋转其中。
“我本不信道法玄虚。但燕空子常常提起你,说吹花郎是个妙人,于是托人将你请来,也看看简离符戏法耍得如何。” 嬴童晋双手抚上剑柄,“听闻你能以乐生花,可能吹昙花?”
“能。”吹花郎打开木匣,捧出十九簧笙。姿容厚坤,形制古拙,有玄黄二气上下飞旋,驱寒生暖。“此笙名阳,含万物生机,秉性刚正,形度巍然,主生繁滋育,用以吹花,十年不谢。”
“十年不用,一夜便可。昙花为昙,便只一夜。“ 嬴童晋眼带追忆,吹花郎在那时觉察到将军真的已是老人,去了铁血悍勇之刚毅,像是多愁感喟的鳏夫,“当年我们五人坐在这里畅饮,史官记为西征之始,又有文人雅称‘三杯天地’。邈之最开始被洗虎骗得连浮三大白,酒是宫里藏了几代的西凤秬鬯,劲大,邈之酒量差,发酒疯大着舌头说要荡平西蛮。洗虎大笑,说算哥哥一个。燕空子在一旁摇头,邈之说我这不是气话,我是俗,是短视,是我爹和宫女生的庶子。但是我知道我姐姐妹妹都送去了西边给蛮子当老婆,我不想以后我的女儿也送到西边去当蛮子老婆!秋离也跟着摇头。邈之还是不服气,他说东陆被蛮子压了五十年,年年进贡送女人,他不想再被蛮子欺负五十年。他要打。听到这里,连像我这般的粗人也开始摇脑袋,觉得邈之在说醉话。”
“但之后邈之说的话让我们奋不顾身地去西征。”
“他在那时候站起来,指着天嘶吼:邈之愚钝,不堪重任,在位五载,为帝不过贪图荣华,自可庸碌一世。卿等为人龙,天资昂然,不忍埋没。愿为鞍马,受骂名千古,以成汝等功业万世!”
“勇君良将,千古美谈。”吹花郎其实知晓这些,但他不忍打断嬴童晋,静默着调音。
“洗虎嗷嗷叫着,秋离笑得很大声,最冷静的燕空子在那时也像疯了般下跪道:愿为陛下死!邈之继续道:‘吾惜昙而种昙,庭中有昙,唤‘浮生孔雀’,每年初秋开花,有紫朱青三色,似孔雀尾羽,秋离作‘灼若芙蕖出渌波,飖若流风卷回雪’,赞其无双艳丽。唯独花期转瞬即逝,不过三刻,便枝残花谢,是谓浮生。飘荡在世,沉浮上下,纵渺若蜉蝣,亦有昙开之日。是时皎然似日升朝霞,豪狂恣意,倾绝天下!”
“人如一昙,蓄势穷尽一生,便只单单为了花开一刻。”吹花郎已旋紧了丝弦,试了几色锋利的调,“确实是武烈帝的大同美思。”
“邈之不是为了自己去打这一仗。他早见到了我们眼中的郁气,但只有他不惮说出来。”嬴童晋眼眶发红,做了一辈子将军的他语调颤抖,“他一直觉得我们四个是天定的柴薪,单单缺了一颗为此呼号的舍身火种,因而才如此决绝。”
“他希望我们心中能有鲜活生气,就算那生气是短短一瞬。”
“童晋愚钝,是前些日子才明白这些道理。”嬴童晋擎起“倚箫芭蕉”,试了试轻重,再度开口时,语调重若千斤,若钝刀在岩间磨砺,复是蛮屠天枢将的气度森然:”吾等在武烈帝之愿景下绽开心昙,前赴后继,血染长空,只为此言而已。“他忽然腾起身子,带起烈风阵阵,将面容压向了吹花郎。吹花郎此刻才发觉嬴童晋高有九尺,虎眉豹眼,凶煞严威猛然炸开,让这枯槁老者又宛然披甲带盔,纵马扬剑,站在战鼓殷殷里,盔缨素白,在风雪里带有铁腥。
他几乎嘶吼着从唇齿间挤出一句:”简离符,你敢吹一支浮生孔雀么?“
“《清珠泪可寒》,曲意是女子怜悯昙花一现,悲秋落泪。我有些改动。”吹花郎低头,十指翻飞,笙声渐起。
军号雄浑,马声嘶鸣。飞箭如蝗如雨,遮蔽天日。 甲片交磨,带着久违的熟悉的粗砺触感。嬴童晋闭目便见了十万军马列阵,三呼“武烈天极”。
他纵马狂奔,身前是一身赤甲的洗虎,盔甲上同样赤色的长缨拂过他的脸颊,痒痒的。洗虎手里正提着一个滴血的脑袋,挤眉弄眼着,那剑锋似的眉毛就要跳出来,像是燕子那般在青空无羁。秋离骑了马跟在身后,于乌黑的铁甲外披了白袍,手里提着乌沉沉的马槊,正是文雅的儒将风姿。他朝自己靠过来,从怀里送出本整洁的兵书,嘱咐自己有空读读,便希律一声去追赶洗虎了。
前方大帐里燕空子衣衫凌乱,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提着一壶清酒,面有微醺,正喝得半醉。身侧沙盘被他信手摆出玄妙阵法,有万千铁骑严丝合缝,如臂挥使,正把杂色部族交割分离,乌漫漫黑压压的蛮人们便被驱赶着逐个杀破。运筹神机之际,他还有余暇同端坐在帷帐间的邈之对弈,邈之眼看要败了,急得抓耳挠腮,看到嬴童晋过来,连忙扔了棋子,让不通棋路的粗人接着下。
这哪里是什么《清珠泪可寒》,分明是西征军歌《魂魄毅兮为鬼雄》!
嬴童晋眼角见泪,解了衣裳,赤裸上身,干瘪的皮肉崩着粗大筋骨,像是七十年前立在风雪里。
翠影翕动,剑起无声。
一颗头颅飞起。
吹花郎收笙端坐,眼角水光浮动。
桌上开了一朵昙花,有紫朱青三色 ,根茎扎在桌上,正摇曳生姿。老仆重山立在门外,躬身不起。
待到面上泪痕干透,吹花郎对着虚空轻问:“可还有什么愿望?”
昙花早谢,听闻简离符出声,枯败的枝叶却抖动起来。
吹花郎再问:“你可知道这意味了什么?”
他像在问一株死昙,又像在问自己。
昙花再动,那柔弱的根茎震颤着,几乎要把自己都扯碎。
“修行之人,是不能沾染凡尘的,更不若说是你这般的要求……”吹花郎还想说什么,却拍拍自己脑袋,自嘲一笑,“倒是我魔障了。”
“倚箫芭蕉"跌在一旁,犹见血色。

风吾元年八月,天枢将嬴童晋自刎于京城。
风吾元年十月,邬夺上书清君侧,软禁新帝于旧宫。
风吾元年十一月,新朝已立,邬夺大宴宾客。请乐师三百人,齐奏《盛世治平》。曲始起,众乐无声,只闻一人独奏《魂魄毅兮为鬼雄》,邬夺大怒。独奏乐师直身而起,同邬夺对视十息。邬夺心神震溃,语不能言,惊悸难止,于子夜亡故。
再三年,天下重归左氏,史称“邬乱风吾”。

那由他·何时归
织罗在吹花郎离开村子的第二天便种下了种子。
“浇过水,施过肥了,怎么还是没动静?”少女闷闷地看着怀中的小玉盆,里面是简离符从蜀地带过来的紫云泥,最是肥沃。可十数天过去,盆内半点动静也没有,急得少女忧心不已,连饭都没吃好。
“该开时自然会开。”衣裳邋遢的中年汉子全无负担,提了壶酒坐在织罗身旁,“倒是你,少乱跑些,好好看过书。简离符既叫我照顾你,到时交不了差我可担负不起。”
“杜晨!少说些风凉话!”少女龇牙咧嘴。
“你放宽心,简离符言语不多,但说过的话不会有假。既保证会回来,便一定回来。”杜晨苦口婆心规劝,倒真像个老妈子。
“我当然放心了!只是好奇先生给的种子到底会开什么花而已!”花姬被戳中情思,猛然跳起,红着脸争辩。只是嘴角弯起的弧度带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即刻出卖过少女。
杜晨也不拆穿织罗,懒懒地抿了口浊酒。
“先生,一定要保重啊。”少女闹过脾气,又忍不住低语。
远望天边,正有朝阳初升,烧艳东山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