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文书】(卓芙)西岱岛的穆耳忒亚

上
二十二岁的我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那是我没有见过的风景——一种只存在于互联网的记忆中的“欧洲”。虽然“研学”的压力无情地打在一个只在特雷森执教没多久的年轻训练员身上,但是少见的田园风光还是让我体会到了一种只属于法国的浪漫。
从机场乘坐巴士大约四十五分钟,我来到了离集训地不远的出租公寓。标准的一室一厅,附带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和厨房,特雷森居然少见地慷慨了一回。简单地收拾之后,我开始做起了日程表。
“集合时间是明天早上九点吗……”
八个小时的时差意外地没损耗我太多的精力,或许是初来乍到的新鲜感催促着我亢奋地观察这和居住了十八年的和室大相径庭的精致小洋房。
“法国也会有邻居来拜访的习惯吗?”
我微微地期待来访。住在六层公寓顶靠里的倒数第二间房,神秘的他究竟是慈祥的法国妇人,还是在隆尚学院——没错,就是我要参加研修集训的地方——工作的训练员?时间尚早,不如登门拜访下,拿上我从东洋带来的甜点。
砰砰砰……
门微微开了一条缝。
两只耳朵微微翕动,房间的主人意外的是一位马娘小姐。
“你好(Bonjour?)”
“你好,我是今天刚入住的邻居。”我尝试用在飞机上恶补的问候语和她交流。
“你是日本人吗?”
“诶?”
米黄色头发和海蓝色眼睛的主人用流利的日语向我发问。
“我是来自日本的宇都宫典,今天第一天来到法国,我在附近研学,请多指教。”
干脆地进行了自我介绍。
“我叫特雷维索(Trevise),如您所见我是一位马娘。”
“我正好在隆尚学院工作,请问您是在那边学习的吗?”
“嗯……我曾经在那里上学。”
一丝阴郁的神情闪过她精致的脸庞。我一眼瞥过她的房间,和我一样的一室一厅,但是装修得过分精致,还有专属于高级香水的浓郁香味飘散在不大的空间中。
“那以后请多多关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我递给她日本的送人专用甜品“东京Banana”,她有些犹豫地接过来。抱着那一盒我早就吃腻的食品,她以一种相当滑稽的姿势站在门口,然后很小声地问了我一句:
“宇都宫先生,您认识樱木先生吗?”
“樱木先生?是那位培养出很多优秀马娘的樱木淳先生么?”
“嗯……请问您那边和樱木先生有联系吗?”
“他算是我的前辈,大我大概得有五届。我和他的交流……除了在报告大会上听他讲述光辉事迹,几乎没有了。”
“谢谢宇都宫先生,您远到而来想必也辛苦,我这边也有些事,我们有空再谈谈吧……”
“嗯嗯,您先忙。”
我识趣地和特雷维索小姐道了别。
樱木淳,特雷森“模范”的存在。在他手下的明星马娘有现任特雷森的会长鲁道夫象征,还有国民级偶像小栗帽,而重赏马娘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他本人绝对称得上是美男子,性感的胡茬和古希腊雕塑般的身材更映衬了中年男子特有的成熟。倒不如说,高压的工作给他增添的是稳重而不是疲惫。
他曾经来法国研学也是公开的消息,但是为什么他会巧合地和特雷维索小姐认识呢?
将这些可有可无的问题抛诸脑后,我无视疲劳的身体发出的哀嚎,好奇地跟随着旅游指南开始探索这座未知的城市。
我的每日任务就是把在隆尚所学的知识通过邮件汇报的形式尽数传达给特雷森中央,这种单调乏味的文书工作每天要消耗我宝贵的三刻钟——我本可以在离出租公寓不远的公园和一些压根儿不会出现在旅游手册上的街道里多停留一会儿。暑假的集训过去,当秋天的气息渐渐开始给巴黎染上金黄的色彩时,我再一次和特雷维索小姐相遇了。
在欧洲的开销属实不小,时常囊中羞涩的我,一边想着“吃吃家乡的料理”一边无奈地走向打折的禽肉区。在放满冷冻食物的冰柜前,我看到了我的邻居。
“啊,宇都宫先生,下午好。”
“特雷维索小姐……好久不见,下午好啊。”
矮我一头的马娘气若游丝地向我打着招呼,明明十月都快过去,她的额头还是沁出了汗珠。我望向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和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有些臃肿的身体,疑惑地向她发问道:
“小姐,请问您是……”
“如您所见,我怀孕了。”
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我愣在原地努力回想着过去三个月里究竟有谁能与我的邻居接触过,以至于忘记了作为绅士,应该先帮助怀孕的淑女分担一下她拎在手里的略微有些沉重的购物篮。
“请允许我做点拿手的料理来照顾一下您。”
刚刚还用来掩饰我有些捉急的借口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邀请特雷维索小姐进我房间的理由。
“太谢谢您了宇都宫先生,我今天稍微有些不舒服,抱歉只能麻烦您……”
我迅速地收集好晚饭的素材,然后帮她把需要的商品一起结了账。
超市返回公寓的路程,大约步行五分钟的距离,微冷的秋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把一页页的日历吹进逝去的时光中。三个月前的特雷维索小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只“玲珑可爱的娃娃”,而现在气喘吁吁地跟在我身后的她却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小姐……虽然这么问有些不礼貌……但是请问您现在的状况是怎么回事呢?”
“嗯……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是这件事情和您的前辈樱木先生有些关系。”
“难道说樱木先生是孩子的……”
意识到自己直接这么无理地朝她发问,我赶紧故作镇定地摩挲了下脸庞。
“嗯……具体的等回了公寓再说也不迟。”
剩下的路程在沉默中度过了。
还不算忙碌的生活和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的我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公寓的整洁,能尽量避免在昂贵的餐厅就餐的习惯也让我那口小小的灶台上摆满了廉价但实用的餐具。
“请稍等片刻,我尽快把晚餐准备好。”我一边给坐在茶几旁边的特雷维索小姐倒茶,一边整理着脑中那些料理的步骤。
小小的公寓迎来了第一位登门拜访的客人,很久未有的烟火气息让我不仅回忆起还在东京的时候,请自己的后辈回出租屋里开派对的欢乐时光。只不过这一次来的是一位怀孕的女性,还与我尊敬的前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蔬菜沙拉、煎银鳕鱼、菌菇汤,配上大米饭,一顿简单但是健康的晚餐在我自认为不错的手艺下端上了茶几。
“抱歉我没有餐桌……将就在茶几上吃饭吧。然后特雷维索小姐想喝些什么,果汁还是碳酸饮料?”
“果汁就行,还有哦,宇都宫先生的法语发音太不标准了。”
“啊哈哈哈,小姐真爱开玩笑啊。”
要是真的把别人名字念错还这样喊了一下午的话,未免有些太过粗鲁。
敞亮的日光灯,配上我上个月在花市购买的薰衣草,和装饰在墙上的,路过巴黎的跳蚤市场被当地一个亚洲面孔的小贩用花言巧语怂恿我买下的一幅风景画,让整个房间在食物的淡淡香气中显得格外温馨。特雷维索小姐有些阴郁的神情在尝到了料理之后渐渐舒展了开来,她小小地抿了一口果汁,然后用有些慨叹的语气说道:
“樱木先生真的很潇洒啊。”
“嘛,毕竟他不仅很有能力,长得也真的很英俊呢。”
“我和他是去年认识的,听说他曾经在巴黎研学,也是特雷森委派的。隆尚学院有不少训练员,出身上流不愁工作,也没什么正经爱好,纯粹是来看妙龄少女跑步的。樱木先生的家庭环境肯定也不差,我第一次认识他是在前年的暑假,他称自己是每年定期要来法国交流学习。
“当时的我刚进入高等部,从小就接触赛马娘的我对男性的理解只停留在自己的父亲和几个亲戚身上。但是樱木先生的言谈举止却让我感受到了一种超过他年龄的成熟,不仅不像那些风流的训练员一样轻浮傲慢,而且开口谈论的不是金钱和女人,是日本的文化与艺术。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在学校举办的晚会上我确实像小说里讲的那样,因为他的魅力而折服。我的训练员从属于刚刚说的那一类,自然也和樱木先生比较熟悉。以此为契机,我设法接近了他。
“彼时的法国比赛,日本马娘身影也出现得愈加频繁。学校为了能‘促进文化交流’开设了日语课程。我一方面为了能和樱木先生正常交流,一方面也是因为早就从一线赛场退役,手头上空闲时间还算多,就开始学习日语。等到那一年十月份左右樱木先生准备回去的时候,我们已经能够正常交流了。
“而交换完联系方式,樱木先生即使回了国也在定期和我保持联系,有时候还不管高昂的国际运费给我寄来很多有趣的小东西。他去年再来法国的时候大概是在四月份,那时候我们已经熟悉到能自然地坐在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我试图和我父母介绍樱木先生,但是他们都说关于之后的事情,等我毕了业再说。
“感情的迅速升温在今年终于导致了现在的状况。樱木先生是今年年初来的巴黎,两个月后我和他发生了关系,而他在四月底返回了日本,我则是在五月份查出了身孕。当我告知樱木先生我身体的状况的时候,他敷衍了几句,给我的账户里打了些钱,然后很不耐烦地挂掉了电话。之后我就碰到了您。
“就算是再单纯的女孩,也知道他和那些花花公子没有本质的差别,只是伪装得更加让人轻信了而已。我的父母因为这件事情,拒绝我回家和他们见面,我只能拿着以前比赛的剩的还算多的奖金一个人搬到这儿来住。”
我一言不发地听她讲完了全部的故事,虽然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隐隐约约地猜到了这样的结局,但是樱木淳前辈的形象在我面前轰然倒塌的事故,还是难以让我平息。
“所以之后你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了?”
“至少没有再打过电话,他也没有再给我寄过东西。但是他还是每个月往我的账户里打一些钱,我觉得这算是他最后还有的一点底线吧。”
看着一个按人类岁数刚成年的马娘,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谈论着这样扭曲的价值观,我一时分不清我究竟是愤怒还是无奈。
“那关于孩子……”
“我是天主教徒,宇都宫先生。”
“我明白了,那至少在这段时间里,请允许我照顾您。”
“太感谢了,另外请您不要和其他人说起这件事情了,毕竟我的家庭也算是有些影响力,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让一直养育我的父母蒙羞。”
因为这样小小的错误就拒绝女儿回家,这样的家庭真的称得上是正常吗?但是我毕竟不是她的长辈,关于她家的安排与教育,没有办法插上一句话。晚餐的剩余时间也在有些诡异的尴尬气氛中度过。我拒绝了特雷维索小姐想要帮我洗盘子的请求,让她早点回去休息。
收拾完房间,我打开了阳台的窗户。秋风倒灌进我的房间,带走了晚饭后剩下的气味。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矛盾感向我袭来,一种基于道德和现实的,只有我在写语文作文的时候才会思考的问题涌现在我疲惫的大脑中。从对樱木淳这个人巨大的认知落差,到我究竟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和精力来照顾才认识不久,只接触过两次的邻居,以及我自己对被感情欺骗的淑女的怜悯,都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场合敲击着涉世未深的我的脑袋。我一遍遍地梳理着过去几年来,从我成年到选择以训练员为职业,再到后来我本科毕业,以较为优秀的成绩被URA录取,给予见习训练员的身份公费留学法国。未来的三年我本应该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尽可能多地学习专业知识,然后用闲暇的时间探索这片陌生的土地,但是我的内心似乎早已决定好,要为这不幸的邻居贡献自己的一点帮助。
那一天的我和往常一样买完了晚饭需要的食材,往公寓的方向走去。距离知道那件令人震撼的消息已经过去了半年,按照医院的检查,特雷维索小姐这几个礼拜就能顺利生产。几个月来,我强迫自己掌握了尽量多的法语知识,并试图学习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突然闯入我生活的两人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尽力地表现得更好,或许是我唯一能对得起自己的努力。
偶然想起中国台湾作家写给自己儿子的一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在这样春意盎然的春天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但是萦绕在我脑海里的问题,却是在为新生命的未来感到担忧,我并非特雷维索小姐的丈夫,但是我似乎已经和那个身份无异了。
所以当医院的急诊室给我打来电话,称她因为生产导致大出血而进入ICU的时候,我居然像经历过一战和二战的老兵一样,平静地回答了一句了解。
但是,我毕竟照顾了她半年。
十一月份去游乐场的时候,工作人员看着她的肚子,问我要不要买家庭票。
十二月份去堆雪人的时候,她看着插在雪人上做鼻子的胡萝卜一口咬掉了吃了下去。
一月份去水族馆的时候,她看着萨卡班甲鱼极力地模仿着很抽象的几何表情。
两月份她请我吃了一顿法式大餐,虽然那时候的她食欲不怎么旺盛,但是还是把我迟迟不肯动刀叉的蜗牛吃了干净。
三月份我又遇到了兜售油画的小贩,我没买画,但是买了一套颜料和画笔,因为特雷维索小姐说想试试自己画画。
四月初,她几乎已经不太能下床行走了,每天除了躺着看电视或者听音乐,只能想方设法地和我找些话题聊天。
四月七号,我接到了传来噩耗的电话。
“请问您是病人的哪位?”,护士小姐焦急地询问我。
“……我是她邻居,一直在照顾她。”
“目前孩子很健康,但是母亲的状况很不好。”
“嗯……听医生说是大出血。”
“病人是马娘,血库里能匹配的血液完全不够,错过了最佳时机……”
换做是以前的我,大概会大声地质问为什么医院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吧。
“您好,病人家属吗?”
医生从抢救室中走了出来,摘掉了沾满鲜血的口罩和手套。
“我是一直责照顾她的人。”
“病人的原配或者父母呢?”
“原配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他父母也大概和她断绝了关系。”
“……”,经验老到的医生顿了一下,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嗯,护士和您说了状况了吧。”
“嗯。”
“病人应该会想见您最后一面的,剩下的事情,待会儿再说吧。”
我缓缓推开抢救室的大门,眼前娇小的马娘脸色苍白紧闭着眼睑,双手无力地环抱在胸前。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缓缓转向我。
“宇都宫先生?”
“我在。”
“你能来太好了。”
“孩子出生得很顺利,听说。”
“嗯,是个女孩呢。”
“将来也会像妈妈一样驰骋赛场吧。”
“我倒挺想让她去当个画家的。”
“嗯……有什么话想和女儿说吗?”
“宇都宫先生好无情啊,这个时候居然不关心我一下。”
我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感,尽量表现得像个父亲一样游刃有余。
“嘛,你也知道我性格的。”
“哈哈,那记得到时候跟女儿说,让她好好跟着你训练。”
“我可没带过什么马娘,让我来,你放心吗?”
“这几个月来你这样照顾我,你通过测试了,我觉得你足够资格成为她的训练员。”
“你是哪国的公主吗?”
“我不是,但她肯定是。”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她叫啥呢。”
“卓芙(Treve)”
下
在特雷森重复的日日夜夜早已让我习惯了程式化的工作,而在卓芙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后面几年里,我每年只能挤出两个礼拜的年假前往曾经研学了四年的巴黎。每次在廉价的红眼航班忍受着几个小时聒噪的引擎轰鸣声后,我又必须花上一两天的时间适应半个地球之外的昼夜分界。美其名曰的“度假”实际上只是一个有些一根筋的训练员坚持十几年的执念而已。
“抱歉先生,您的年龄和工作能力尚不足以构成可以领养孩子的条件,而且即使可以,您现在只是拿着日本签证在法国留学生活,而没有合法的永久居留权限。”
“那孩子怎么办?”
“这种状况一般只能送到孤儿院,直到有能力的人来领养。”
“能给我一份关于领养条件的说明,或者说有没有关于赛马娘的专门的那种手册?”
“这个,您自己上法国儿童救助与领养中心的官网就可以查到。”
“多谢了。”
一个二十三岁的、还没有正式工作的、经济还未独立的青年男子在异国他乡想收养一位马娘的故事,估计也只有小说才写得出来。当我看到还在小床上的卓芙在出生不过两个礼拜时饭量就快接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那微薄且有限的力量,真的无法支撑她成为已故的特雷维索小姐的“公主”。
天知道我为了能够找到合适的领养他的人花费了多少功夫。无数本来有条件的家庭在听说过关于孩子母亲的事迹和她是赛马娘的条件之后,委婉地拒绝了我的请求。焦头烂额并没有任何用处,毕竟卓芙还在吃奶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她会在十六年后的巴黎,为自己和祖国创造那样的辉煌。
“樱木前辈,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我发誓给这个人渣打电话是我走投无路的选择。
“请说宇都宫训练员,啊我看您现在在法国,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啊是这样的,我有个认识的亲戚,她想问问关于马娘的收养问题。”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沉默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但是我敢保证我做好了万全和他吵架的准备。
“……你不是在隆尚学院吗?那里有很多家里有背景的学生,我想你问问他们会不错。毕竟对于这些有着贵族血统的家族,做一些人道主义的行为总不见得是一些坏事。”
“原来如此,谢谢您……”
“祝你在法国玩的愉快。”
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来满足自己的请求,在我的看法里和乞讨无异。但是牙牙学语的卓芙,她的一生绝对不能如此平凡地走向尾声,否则至少对于特雷维索小姐,我是实在过意不下去的。
“这个孩子交给我们吧,另外她母亲的遗书上写的是让你成为她的训练员,但是你现在只是个见习生,我就暂且当她在开玩笑。”
所以,当当红的法国马娘望族女士欣然答应我的请求时,我感受到了一种逃离了无能的轻松与为卓芙的未来充满信心的兴奋。
“但是这毕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在离世之前最后的嘱托,所以我想宇都宫先生,您应该有所自知,特雷维索小姐在您身上或许看到了一些可能性,而这个可能性需要您自己去实现。”
“我会的,毕竟是樱木前辈犯下的这种事情,至少同样作为一名特雷森的训练员,我想至少能挽回特雷维索小姐的名声。”
“首先,你只是一位‘见习’训练员,连带马娘跑比赛的经验都没有,空有纸上谈兵的技巧与远大的抱负终究还是会发现自己经验的匮乏,”望族两手撑在桌子上拖住自己的下巴,用犀利的眼神紧盯着我的脸,“所以我希望你有所自知,你需要做什么,以及自己能做什么。日本的赛马在未来的可能性会被无限放大,至少在像神鹰之类的选手身上,我能感觉到你们的进步。”
“那……望族小姐,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请说。”
“这位孩子的前几年就交给你们了,但是我希望她开始正式进入隆尚学院学习的时候,我能成为够格的训练员。”
“这取决于她是否有足够的天赋,以及你是否有足够的能力。你在法国的研学还剩下两年,从你工作那一刻算起,十年的时间够创造出一个辉煌了吧。”
“感谢您的信任。”
“你无需顾虑她的问题,只要你能来法国随时可以见到她。特雷维索小姐算是我的后辈,至少看在这层关系的份上,我会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的。”
不愧是望族,就这样打消了我的顾虑。
两年的时间飞速地流逝,当我终于拿到那份足以证明我在理论方面具备实力的毕业证书的时候,卓芙已经能喊出我的名字了。
“宇……宇突突……”
果然日语对她来说太难了吗?
那一天在机场,望族小姐抱着已经两岁的卓芙来送我回国。这两年,我没有再像照顾特雷维索小姐那样照顾她,毕竟我还没有能力成为一名合格的父亲。但是我想卓芙已经了解到,她眼前的我,正在为自己的无能付出努力。不是开脱,而是努力。
“所以当初,为什么特雷维索小姐怀孕的时候你没有去找望族呢?”
除去那几位,还知道这件事情来龙去脉的,是荒漠英雄小姐。我回国后第三年她成为了我的担当,而如今她身负着大大小小的荣耀从赛场上退役了。
我足够信任她能保守住这个秘密。
“因为当时无论是我还是她,或许都迷茫到不知道要为即将出生的孩子考虑吧,毕竟卓芙出生的时候,特雷维索可比你现在年龄还小呢。”
“真是麻烦又不幸的经历呢,你猜猜我想到了哪位角色?”
“我猜你想说我是冉阿让。”
“果然还是训练员懂我呢,可是你没有什么要‘赎罪’的吧。”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对不起特雷维索小姐,我也对不起我自己,我更对不起卓芙。”
“你做错了什么呢?”
“作为一个悲剧的旁观者,这就是我的错。”
“于是这就是训练员至今都不愿意结婚,甚至生活得像一个苦行僧的原因?”
“我活的哪里像苦行僧了?”
“对于一个刚要奔四的男人来说,这种‘无欲则刚’的从容感,简直是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一样。”
“所以说有时候一件事情真能改变人一生啊。”
罗布罗伊的知性与内向让她从接触我的一刻开始就理解了我这几年来的苦衷,三年的训练时光反倒是她开导我的时间居多。
“听说樱木训练员招的新担当,黄金巨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马娘呢。甚至前一段时间听说她能成为日本的新星。”
“所以罗布罗伊知道,下面三年我的担当会是谁呢?”
“是卓芙小姐吧。”
“至少你、大和赤骥、还有迷人景致的表现,让她认可了。”
“这话可别和赤骥说,她会觉得你把她当你去法国的垫脚石了。”
“哎呀,我可要为我那有些捉急的情商买单了。”
“那,祝训练员一路顺风吧。”
“谢谢你,罗布罗伊。”
“当然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
“主动发问不像你的风格。”
“为什么训练员不想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呢?”
“你的小脑袋不会这么不灵光吧?”
“今天碰巧绕不过弯了,训练员还是直说吧。”
“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这是什么东西?”
“《新约 启示录》21.4,特雷维索小姐在教堂里说出过这句话。”
我冲有些木讷的罗布罗伊笑笑,然后穿上大衣,走出了办公室。
彼时正值隆冬,我曾在十四年前同样的季节,和特雷维索小姐坐在出租屋的房间里,吹着空调想象眼前是路易十四的卧铺,然后兴奋地说“等以后有钱了我一定要买一个壁炉。”
我永远无法忘记当时我问她,这件事情到之后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呆呆地看着我,然后抱着我的送给她的胡萝卜抱枕,哽咽地问我:
“宇都宫先生,樱木先生他爱过我吗?”
我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句不。
“可是……”
“没有可是,他们就是这样欺骗你们的。”
我开始有种不耐烦,陷入到愚蠢爱情的沼泽中的年轻淑女,竟然事到如今还会惦记那种男人的花言巧语。
“宇都宫先生,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嗯?”
“能不能,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永远都保密下去呢?”
“但是,她之后要是问起她爸爸是谁怎么办?”
想用过分现实的问题敲碎特雷维索小姐幻想的我,竟然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用如此决绝地语气说道:
“就说她妈妈犯下了太多的错误,抛弃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很优秀的人,但是她的妈妈不是。”
“特雷维索小姐,你……”
“如果我没有错,就不会被爸爸妈妈赶出家门了吧。”
之后我一直沉湎在责怪自己没有违背特雷维索小姐的意愿,将这件事说出去的后悔中,“说出去这件事情吧,让那个人渣自食其果”的想法萦绕在几乎每一个孤独的夜晚中。但是我过分的懦弱,让我自私地生活在特雷维索小姐单纯的童话世界中,甘心接受了她的单纯。
直到我开始正式工作,为我的担当操心,为我父母和家庭的事情操心,为身边与我相处的朋友和重要的人操心的时候,那种难以理解的无私,渐渐占据了我心中的一角。
我曾经想像她一样,在礼拜天找一个安静的教堂,向一位慈祥的牧师忏悔,倾诉我内心的矛盾。
但是我突然发现,包容一切的上帝,曾经在过我身边,却已然故去了。
我没有资格嘲笑她。
释然地看向书架上《基督山伯爵》,爱德蒙邓蒂斯曾是我最喜欢的文学作品的主角,我还记得在法国朋友面前眉飞色舞地跟他们讲起,自己对这位复仇成功的男主的崇拜。
然后特雷维索小姐说,她最敬佩的,是《双城记》中的卡顿。
她是真的如此踏实地,成为了她的偶像,并已经和他前往了一个世界。
“宇都宫先生,啊不,宇都宫‘训练员’,好久不见!”
元气的小马朝我打着招呼。
“好久不见,如你所知,接下来三年我会是你的训练员,所以请多指教啦。”
“多多指教,那么我的目标可是拿下五个G1,然后剑指凯旋门哦。”
特雷维索小姐,您的公主就在这儿啊。
她头上戴着的,是您亲手为她加冕的皇冠。
凯旋门的胜利,对我来说,平静得有些可怕。
平常的礼拜天,平常的秋日,平常的草地,平常的她。
我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看着赛场,直到樱木先生的西装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那位金色的暴君,将会是今天的主角之一。
但是直到比赛结束,我还是一直在用余光扫向他的脸庞,看到他那向来自信从容的脸庞扭曲成了忍俊不禁的愤怒。
卓芙领先黄金巨匠三马身冲线。
樱木淳用力地拽下椅背上的西装,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嘉宾席。
卓芙望向我和身边的望族,然后朝我们挥动着双手。
天空是我和特雷维索小姐第一次相遇那样的蓝。
一切定格在一个尴尬的时间点,然后所有过去十六年的记忆倒灌进我的脑海,以至于身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都被强烈的画面感所淹没,最终无声地为一切画上了休止符。
于是我坐在原地,然后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作为一名经验老到的训练员,本应该好好地为担当的胜利庆祝。
卓芙也收敛起热烈的笑靥,手指向天国的方向,笔画了一个十字,然后缓缓地走向了胜者舞台。
这一切被记着大张旗鼓地描写为“虔诚的感谢”。
然后我在她母亲常去的教堂里,找到了她。卓芙坐在礼拜厅西面座位的正中央,落日透过五彩的琉璃斑斓地洒落在空无一人的教堂中,在因为疲劳而打盹的小马精致的脸颊上亲吻出了一片柔和的金黄。
米黄色头发上的耳饰微微翕动,然后清澈的蓝色眼眸缓缓地聚焦在我身上。
“宇都宫训练员……”
“恭喜你的胜利。”
“训练员,我想妈妈和爸爸了。”
“妈妈她就在这里。”
特雷维索小姐的墓地就在教堂的后院。
“妈妈和爸爸是最伟大的人。”
“是啊。”
“我好幸福,虽然见不到妈妈了,但是妈妈就在这里,她在告诉我,说她爱我,说我是她的公主,说她好开心。”
“是啊。”
“爸爸也是。”
“卓芙,”我知道望族跟她说过她的故事,“你的爸爸他不在这里,但是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她父亲的事情,因为与特雷维索小姐的约定。
“我的爸爸就在这里,他真的很优秀。”
我苦涩地望向她,十六年来的种种矛盾终于让一个中年的男人在此刻卸下了全部的伪装。
“卓芙,我,我真的不是,不是,你妈妈她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你出生了之后我也没办法让樱木先生回心转意,但,我无能,我不能收养你,我也不能带着你长大……”
激动到语无伦次,但是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等我平复下来后,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出教堂。
在充满着薰衣草花香的墓地里,她在一个精致的无名石碑前停下。
“爸爸和妈妈,都是一样的温柔呢。”
我看到晶莹的泪水划过她的脸庞,在晚霞的辉映下低落在她们曾奔跑过的土地上。
后记
感谢您能读到这里,在赛马娘的世界观里安排子嗣和后代的问题向来是很难找到平衡点的,给发动力道个歉,我不是有意有抢你女儿(哭)。
和群友讨论了一会儿关于樱木淳先生的未来,但是好像无奈的事实是最合理的结局。
总之,希望各位都能感谢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是最伟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