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那一年,他五岁,她四岁。
两小无猜的年纪,他淘气,爬上一棵矮桃树。使劲摇动着树枝,片片落英飞落。伴随点点馨香与甜蜜,撒在女孩脸上。
女孩咯咯地笑,男孩更卖力地摇起来,竟失足掉了下来。跌落在满是花瓣的地上。
她大惊失色,赶忙跑来将他扶起。男孩的心越来越甜,先前的疼痛已荡然无存。
那一年,他十二岁,他十一岁。
现在,他们在学堂里学习。不过简陋的学堂早已被他们搅得鸡飞狗跳,满是欢声笑语。
那一年,他十六岁,她十五岁。
满堂的鲜红,满院的喜悦。大红灯笼映红了院子,满挂鞭炮震破了天空。
新郎身披红袍,向四周的客人一一问好。不远处,新娘被丫头们搀扶着,蹒跚而来。大红盖头掩住了她的容颜,令人浮想联翩。
拜天地,山河为证;拜高堂,此生所依;拜夫妻,相伴相知。
十余年的相知,来生的陪伴。
一美人兮,温软如玉;风卷红烛,柔情似缕。
成婚后,他专注于作诗,妻子则整理宅子,会见客人。
不过,幸与不幸,都好似上天做的孽。让人不得思索,不得结果……
那一年,他二十岁,她十九岁。
她的手莫名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打扫时常常会把瓶罐摔碎,不时还咳嗽起来。丈夫劝她尽早休息,她只作是小事,没放在心上。
他的笔越发颤抖,妻子的咳嗽声揪着他的心。她甚至都站不稳,一点点摇晃着挪动身躯。忽然,她停住,原地站了许久,猛地咳嗽一声,吐出了大片的嫣红,染在丈夫画的梅花上,妩媚无情。
她倒在地上,空空听着丈夫绝望的呼喊,只不过后面的事,都被黑暗淹没了。
血珠划过嘴角,滴在地上。
滴答,滴答,像心的残响。
那一年,他二十岁。
他将她埋入门口的桃树下,没有立碑。这花,是她生前最爱的光景。前天,他才发现床单的一角,早有了点点血迹……
他和家人说终身不娶,但家里人还是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人许配给他,说是排解寂寞。
没有婚礼,没有真情,两人更像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只知每日哭泣,趴在桌上没有一丝声响。人人都是这样,明明心底支离破碎,又笨拙地安慰自己相安无事。
每每见他闷苦时,他都会上前,用手抚摸他的脖颈,轻言安慰他几句。
这份温柔,贴心,善解人意,同她别无二致。
她打扫房间时,静静观赏诗作时,会见友人时……和她是那么相像。以至于几次,他都错认为妻子回来了。但院前的桃树,将一切幻想都淹没在惨淡的花香中了。
落花在他耳边细语:她走了,不会回来了。
而每至夜深人静时,银白的光辉洒在门前,洒在桃树上。待朵朵桃花凋谢时。总有一个人默默站在门口,独自拭泪。
七天过去了。
他如平常浑浑噩噩地起来,费力睁着朦胧的睡眼。窗外,如今已经入春了,莺歌燕舞,无数生灵自黑夜醒来,享受着短暂的美好。
他的视线,随着一缕春旭挪动到门口。
斑驳满迹的木门外只有一个红衣背影。一袭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飞泻而下。红衣上金粉晕成的牡丹熠熠生辉。一阵清风拂过,掠过半卷红念。
那个背影,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慌忙跑出门外,连鞋都忘了穿,连续几个踉跄踏入温暖的春泥中。
她听到了身后急促的呼吸声,衣襟微微贴在身上,仿佛还有他的一丝丝温热。她微微颤了下,随机转过身,静静看着身后那个陪伴她近一生的男人。
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禁伸出双手想要抱住这最后的希望。
可惜,逝去的便是逝去了,再也不会回来,就像不会存在第二个相同的春季。
什么都没碰到,半点芳香,半点温存,半点柔和都没有。
女孩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没用的,相公,我是来道别的。说不了几句,我就会走的。”
短短两句话,声音似一柄重锤,狠力地敲击着内心。分开仅十几天,他心底填补的劳累与倔强不堪一击。
他绝望得跪下,这几日流不尽的泪此刻又宣泄而出。痛苦与思念拧着内心,让他近乎窒息。
她俯下身,也不禁抽泣起来。她的眼睛明亮却又藏着一丝黯淡。泪落下时,随即化为乌有,随风而去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来的,我只知道自己一醒来,看到的就是你。重逢,真是件,开心的事情……”
他抬起头,想拭去她的眼泪,但仍不如愿。
这是最近的距离,也是最远的距离。
她起身,轻轻转过去,重新背对着男孩。
“我要走了,这七天,谢谢关照。”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装漠不相识!”
他声嘶力竭的呐喊,撕裂了这早春的宁静。
好一阵静默,女孩转过身苦笑着:“我想让你忘了我,可我做不到将你遗忘。”
苦涩的笑并未褪去:“人生有几千个七天,我只想让我记住你,让你忘记我。”
怎么可能……
你的一颦一笑,你的十年陪伴……
怎么可能忘……
可怕的寂静后,她的身体竟变得越发透明,他也会和爱情,年华一样,缥缈在风中了。
“不要走,不要走……”
他试图抓住她渐为乌有的身躯,但一切都是徒劳,就像抓住一段似乎从不存在的时光与回忆。
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平淡的微笑,她还是那么美,她还是要走了。消失前,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愿你在未来,能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留着最美的微笑,一直。可到最后,留给男孩的最后一面,却是如秋水般的的哀愁。
她有一句话,压在心底,久久未叙。
“可那个人,不再会是我了……”
她满怀怜惜地望了他一眼,霎时,眼前飞过了四季,飞过了流水,飞过了与他的一切。
悯然而去。不知前路在何方,但使心愁断肠。
他面无表情,先前的泪以风干殆尽。咸苦的感觉让他的脸越发僵硬。
赤脚站在草地上,草和泥土都很柔软。都带着一丝属于春天与新生的气息。可又有谁知道,这下面埋葬着多少生生世世。
他的全身都在颤抖,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模糊,混沌。木讷地一点点挪进屋里。
在他的木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已渐渐泛黄。但字迹却像是新写上去的。
“这几天,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能看见你写字,能一直在你身边陪伴你的地方。当你想我时,就向窗外看看吧。”
他向窗外看去,一小扇窗户,只有中间那开得灼灼的桃花。片片花瓣落入泥土,没入泥土,待到来年,开出新一年的繁华。
忽然,一阵风吹过,轻如燕羽的信纸被风带去。他没有去追。纸在风中化为了簇簇的星光,不见了踪影……
那一年,他二十岁。
他发誓终不再娶。一位故人,活在他的回忆里,他的梦里,他的心里。
四岁时的羞涩丫头,十一岁时的调皮姑娘,十五岁时的端庄妻子,十九岁时的红嫁衣,金牡丹……
故人久未见,往事皆云烟。
……
“诶诶。”
“嗯?”
“你说,真的会有人傻到等一辈子吗?”
“当然有。”
“谁啊?”
“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