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马》序——瞿秋白(五)
五
萨文夸夫的“遭遇”还不止此。社会革命党的领袖,负政治责任的中央委员会,往往不负责任的。以前有一与中央委员会很接近的党员鞑靼洛夫(Татаров)——最后固然也激而反动——然而他最先也是告发亚柴夫的,中央委员会以为他诬告,就叫萨文夸夫去杀他。萨文夸夫居然在鞑靼洛夫的年老的亲属之前,生生把他刺死。在那时,中央委员会以为鞑靼洛夫是两罪俱发(诬告与反动),然而外间知道的很少。因此,当时革命界的舆论里大家以为萨文夸夫杀死自己的亲同学——鞑靼洛夫是不应当的。萨文夸夫于是坚请中央委员会发表相当的宣言,而中央委员会竟不肯。
此种环境——互相推诿互相欺罔,积久已成自然;社会革命党员,尤其是像萨文夸夫一类的人的人生观,不期然而然,弄得冷酷无情,只知道各谋自利以提高位置于党里。他在《回忆录》上写道:“警察局长腊慈夸夫斯基(Рачковский)请路登倍尔同志(Рутенберг)做卖党的奸细——是以夹朋(Гапон)做牵线人的,路登倍尔得此消息,报告中央委员会。中央委员会就教他答应夹朋。路登倍尔却大愕——他明知这事长久下去,同志之中渐渐地要把他当做真的奸细的。”萨文夸夫接着批评道:“路登倍尔以为他若答应夹朋,明明是说谎。他不知道,暗杀运动不但完全靠牺牲,而且也完全靠欺罔——这是不能免的,必然的。”既如此,久而久之萨文夸夫自己也渐渐连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妄都忘——一些儿分寸都可以没有的了。就是我们读他的《灰色马》,心灵上也的确可以受着这种教训。
《灰色马》出版之后,萨文夸夫已经真正与实际运动脱离关系,却又在赤尔诺夫(Чернов)——社会革命党现时的首领所办的杂志上登了第二部小说《莫须有的事》(“То,чего не было"),这两部小说,文艺上的天才是的确有的,是“个中人语”,是他自己的供状,他自己的忏悔。然而社会革命党那时始终还保存民粹派一些真精神,未必见得个个都是萨文夸夫。萨文夸夫把个个同志描写成“鬼脸”。当时党的声誉上大受影响:“呵,原来你们社会革命党杀人是闹得好玩的,并不是为什么政治理想的!”萨文夸夫这种行为,一意孤行,却是政治道德所不许的。——其实读者还是可以对亨里契、费杜尔、爱尔娜表同情的,对于佛尼埃更不必说。——虽然如此,到第二部小说发表,传遍全欧,党里的重要人物大抱不平;于是许多党员署名向赤尔诺夫提出抗议:“与此杂志的编辑脱离关系。”署名的人里面,我们可以看见鼎鼎大名的社会革命党,如亚夫克新欠夫(Авксентьсв),腊克德尼夸夫(Ракитникоа),美诺尔(Минор)等。赤尔诺夫没有法子,就做了一篇文章批评《灰色马》:
大家对于那佐治都是崇拜敬畏,就只除出佛尼埃。……佐治每次遇见别人或与人冲突,尤其是与同党的人,必定是佐治奏凯的。……只有佐治是伟人,骑着灰色马南征北剿,得意非常。其余同党的人,何以刚刚凑巧挑着一班没出屑的东西。不知道著者何必一定要画得个个党人都成鬼脸?
赤尔诺夫其实始终还是庇护他。直到后来(约在战后)萨文夸夫决然地背叛社会革命党,才把他除名。
不是!“萨文夸夫不是一个真实的反抗者。”——译者郑君振铎说的。不错。然而他却能做到“艺术的真实”。社会革命党确是如此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