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露伴梦女/志怪)逆柱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气。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自己耳边有什么人在呼吸。轻柔、微弱如丝的吐气声,每一次吐息都冰冷得仿佛是从冰窟里吹出来的风。
有什么东西扫过脸颊,痒痒的。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从视野上方倾泻而下的纯黑色瀑布。
——是头发。从自己头顶上垂下、光洁如上好绸缎的黑色长发,罩住了我的整个世界。
仿佛被一把刀在沉重的眼皮上狠戳了一下,我猛然睁开眼,一张女人的面孔瞬间占满了整个视野。那张脸惨白得不像活人,一双乌黑的眼睛依稀能看见眼白上攀附着细细的青色血管。女人的双唇没有血色,微微翕动的鼻翼间吐出冰冷刺骨的气息。她头朝下像蝙蝠似地从天花板挂下来,静静地与我对视,一言不发。
“天堂之门——”
我的喉咙中发出近似惨叫的呼唤声。“哗啦”一声近在咫尺的女人面孔从中间裂开,化作无数书页朝两边翻开。来不及细看上面的内容,我迅速执笔在空白处写上:“无法攻击并且立刻离开岸边露伴!”
女人的面孔在“书页”合拢的刹那远去,消失在黑暗中。我心有余悸地抚摸着胸口,此时才感觉背上已经被冷汗湿透。
时间倒回数十天前。
一切的开端是一通电话,我前脚刚把原稿寄出去、从邮局回来,后脚就收到了责编的电话。
“度假?还是在山里的那种?”
——说老实话,我对坐落在深山中的别墅这种地方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尤其是加上最近碰上的那些事。所以我本来想推掉,但是。
“其实……那栋房子的主人,我叔叔最近有些奇怪……”
书房的门被敲响,我的助手端着刚沏好的茶推门而入。远远就能闻到加了草莓酱的红茶香气,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把茶托放在书桌上。
“我嫂子在几个月前因为乳腺癌过世了。他们之前一直很恩爱,但是连公开的葬礼也没有办就一声不吭搬到山里了……”
啧。我不耐烦地咂舌。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负责调停家庭矛盾的社工吗?”——听到我这样诘问,年轻的责编有些慌了神。
“不……不是这个意思。是……很奇怪啊。露伴老师。前些天我见到我叔叔大学的学生们了,他说师母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做了晚饭招待他们……我问了当时在场的五个学生,他们都一口咬定是这样的。”
似乎听到从手机话筒里漏出来的只言片语,助手小姐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在一旁的手扶椅上坐下,看来一时半会她是不会走了。
“喂喂喂……你是想说你嫂子借尸还魂了吗?你难道亲眼见过吗?”
“没……说实话,我根本没那个胆……”
“那就亲眼确认了再来找我。”
说完我就挂上了电话。虽然他话中不是没有值得在意的点,但我岸边露伴也不是那种会凭别人的几句话就大费周章地跑到那种深山老林去的人。万一只是他叔叔在别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另娶新欢,那就纯属浪费时间了。
所以我挂掉电话后,把助手小姐赶出去,坐在桌子前开始拟定这段时间的日程表。
那时的我的确没能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我那个责编的声音。
比起其他的漫画家,我的工作速度的确算是快的,因此即使应付周刊连载,交稿之后还会有大段空余时间。编辑部也从来不会往我家打催稿电话,他们深知对岸边露伴来说并不存在ddl这类的东西。因此,一般只有突发情况或者原稿寄出的时候我和编辑部会有电话往来。
那天也是这样,我把原稿寄出去之后,打电话到编辑部。我让负责接线的工作人员转给我的责编,对方却“哈”地吐了一口气。
“岸边老师,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仙台先生已经一星期多没来上班了。”
仙台是在我前一个责编结婚之后接任的,年纪轻轻但是属于认真本分的人。连续旷工这种事,怎么想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这次只请了两天假,说回去看亲人……别的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之后一直联系不上,打电话也关机。我们联系不上他家人,就报了警,可是警方那边也没有消息……您如果知道什么线索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
我怎么会知道。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和仙台的关系并没有密切到他的私生活也为我所知。对方挂掉电话的同时,助手小姐也刚好推门走进了书房。
“老师……你那位责编是不是去他叔叔那里了?”
“什么?你们认识吗?”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把责编最后给我打的那通电话和眼前的状况联系在一起。又或者说,那种莫名其妙的电话我早就忘了。助手小姐于是叹了口气,用一只手做成电话听筒的样子放在耳边。
“电话啊,老师,电话。那位先生最后给您打过电话,说他住在山里的叔叔好像不大对劲……您还说让他去确认了有哪里不对再找您。”
——那就亲眼确认了再回来告诉我。
记忆随之复苏,我想起自己好像是有说过这么一句话。之后仙台就没有来过电话……难道他真的跑到山里去了?就因为我随口说的一句话?
“喂喂喂……这简直像是我岸边露伴害得他失踪一样啊。”
我不知不觉地把想法宣之于口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太糟糕了,他出了什么意外我大概也会做噩梦。见状,助手小姐似乎打算宽慰我。
“还不能确定他就是去了那个地方啊。……但是手机打不通还不来上班,警察也找不到人,编辑部也实在无计可施了吧。”老实说这段话作为安慰而言糟透了,但也确实如此。头痛宿疾好像又发作了,我向后靠、陷进转椅的椅背来缓解。
“怎么办?老师。要去找找他吗?”
“那还能怎么办?一星期了,就算他被他叔叔杀了抛尸在山里,也该找到人了。……这毫无疑问是异常事态啊。”
就算他不是去那座深山中的别墅,我也得拿到“不是”的确证才行。抱着这样的心态,我打电话去编辑部询问了我责编的住址。对方虽然告诉我仙台并不在家中,但还是破例给了我他家的地址。
仙台没有结婚,一个人租住在一间小公寓里,父母好像都已经过世了。我用“天堂之门”的能力从房东那里拿来了备用钥匙,他家的家门前果不其然塞满了报纸、传单和快递单,多到从门缝底下溢出来的程度。心里不好的预感又深了些。果然……他真的失踪了。
就在门锁被钥匙转开的一瞬间,门后清晰地传来什么刮擦地板的声音。我一推门,门外的阳光照进玄关,也照到了扑过来的生物。发出“汪”一声嘹亮吠叫扑上来的是一条大型犬,两脚着地站起来大概和我身后的助手小姐差不多高。看样子它已经饿了很久了,不知是把我们当成了自己的主人还是食物。
“天堂之门!”见它是朝站在前方的助手小姐扑过去,我赶紧把她拉到身后,发动了替身能力。拉布拉多犬的脸裂成书本,它也瘫在玄关的地板上。
动物的“人生之书”远比人类简单。我找到近期的内容,果然有“主人收拾了很多东西,似乎准备出远门”之类的。再往后翻,后面写满了“好饿”和“好无聊”,应该是仙台给它留的食物已经吃完了。仙台不是那种会把宠物丢着一走了之的不负责任的人,那么……果然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保险起见,我还是在空白页处写下了无法对我们不利的命令,然后让助手去喂狗,我独自走进了仙台家的书房。书房整理得井井有条,书桌上摆着的彩色复印机出纸口还有几张纸。我拿起来看了看,果然在那上面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东西——某座山的地图。大概是怕丢了,仙台复印了很多份,也符合他的性格。
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是仙台前往他叔叔家的可能很大。就算不是,作为他唯一亲人的叔叔应该会知道什么线索吧?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我把桌上的地图拿走了两份。

「这份守则不存在于任何地方,除了你的脑子里。它不能让除你之外任何人看到,并且每天你都要确认一遍它的内容,请严格按照上面的命令行事。这样,你最大的愿望才能达成。
一,你的名字叫做仙台六郎,请记住这个名字的汉字和假名拼音。如果你在早上醒来时发现脑海里有任何这个名字不属于你或者你有别的名字之类的念头,请无视,并且不要告诉任何人。
二,你的妻子名叫仙台奈奈,有一头及腰长发,左眼角下方有一颗痣,右耳朵有一点听不清。请牢记你妻子的容貌和名字,并确保二者相互对应。如果有他人告诉你那不是你的妻子,或者你的脑子里出现了别人作为你妻子的虚假记忆,请无视,并且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三,你和奈奈之间没有孩子,只有你的学生们,奈奈很喜欢他们并且对他们视如己出。其他情况如果出现自称是你孩子的人上门,把他赶走并且警告他再也不要来。特殊情况可以用武力手段。
四,奈奈的生日在七月七日,记不住其实也没事,但是如果你给她庆生,她会很开心。
五,奈奈一直很想要孩子,你们共同的也是最大的愿望就是组成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除此之外你不需要任何东西。从今往后你们也必须朝着这个目的努力,不然你的人生会变得没有任何价值。
六,不要去阁楼。那里没有任何前往的价值。奈奈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放在阁楼,她自己会去拿的。
七,如果不慎违反以上任何一条,请迅速回到卧室,从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找出苹果,吃掉。不要计较那里为什么会有苹果,那是能救你的东西。
八,除了第七条的情况请不要随便打开床头柜第一个抽屉,无论它是否上锁。
九,如果违反了第八条,无论在抽屉里看到什么,都请不要在意,直接前往阁楼就好。阁楼里有答案你会得救的。
十,记住,你爱奈奈,奈奈也是爱你的。这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怀疑。你已经失败了一次,绝不能再失败第二次。」
——十一,无法对岸边露伴和蛇目水玉不利。
我在空白处如此写道。虽然不知道遵从这种诡异的格式有什么用,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个人的人生之书和我目前为止看到的都不一样,除了上面那些工工整整地列出的条目,没有任何其他内容,怎么翻都只有白页。再怎么说也太异常了。其他人乃至动物都会有的过往记忆,亲朋好友的信息这些都没有。看到这里,我愈发确定我们是来对了。仙台的叔叔果然有问题,仙台的失踪大概也和他有关——虽然他的人生之书上没有记载一丁点关于这个侄子的事。
在仙台六郎打开门的一瞬间,天堂之门就把他变成了书,而他则躺倒在玄关的地板上。虽然我拉了他一把让他不至于后脑勺碰地,但是动静也不小了。一开始我有些紧张,害怕屋子里还有别人听到。
但是……偌大的别墅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当然也没有任何人出现。这就更不对了——他的书上明明提到了名为仙台奈奈的女性,这会她去哪了呢?
“呜汪!”一声犬吠把我的注意力拉回现实。我转过头,身后助手小姐正费力地拽着狗绳。那条金色的拉布拉多犬伏低身子,朝倒在地上的男人龇牙咧嘴、发出充满敌意的吼声。如果不是助手拽着它,它应该会扑过去吧。
昨天临走时怕我们也有去无回,助手小姐央求我把仙台的狗也带上,我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仙台真的在山里,无论是死是活,带上他的狗也有利于搜索,最后还是答应了。这是一条温顺胆小的狗,除了上次因为饥饿袭击我们,它活了三年多从来没有伤害过人类。但是它现在的反应……好像想立刻扑上去把仙台六郎撕碎一样。
这人果然有问题。我把他脸上的书页合上,用不了多久他就清醒了。
“诶……我晕过去了?”男人捡起掉在一旁的眼镜,似乎有些不解。但他没有深究,而是邀请我们进屋坐坐。
“那个……尊夫人呢?”助手问。男人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她进城去了,晚上会回来的。”回答也有气无力的,“二位先坐,我去给你们泡茶。”说着就拖着缓慢的步调离开了客厅。
“老师……这个人果然有问题吧?”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让助手去把狗拴在了门外。她回来之后,仙台六郎还没有准备完茶水,于是她坐到我旁边开门见山道。刚才我在翻阅仙台的时候,她站在我身后也应该看到了那些内容。
“那些奇怪的规则感觉不像是他给他自己写的,反而像别人。”我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低下头思考着。我并没有看漏每一条规则都是用敬语写的这点,除此之外礼貌用语也很多。一言蔽之,实在不像一个人写给自己的东西。
你已经失败了一次,绝不能再失败第二次——这条非常值得在意。结合仙台的书上没有其他任何内容可以推测,或许在第一次“失败”之后,被认为是多余的信息被用某种手段清零了。
我的“天堂之门”的确无法阅读到太久远的记忆或者一个人自己也不知道的事,但是截止目前我遇到的记忆被“清零”的情况少之又少——哪怕这个人昏迷了,他的身体多多少少都会记住发生的事。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做到完全抹消自己人生之书上的内容的,就连我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结论只有一个了……有第三者在干预这个男人的记忆,并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是甘愿被操纵的。那个人会是仙台奈奈吗?那个明明应该已经前往彼岸却又死而复生,直到现在都还未露面的女性?
红茶的香味传进鼻子里,是仙台回来了。上好的茶叶氤氲出馥郁的芬芳,像一股能把路途的疲惫都冲走的流水。被我写下了限制的仙台不可能做出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事情,因此他把茶具放在桌上后,我便放心地拿起茶杯喝起来。
“是这样。觉君那孩子不见了啊……”
道出来意之后,仙台六郎垂下头喃喃道。他的眼神依旧飘忽不定,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他的灵魂早就离开躯体去了别处。
“但是很遗憾……他也没有来我们这里……”
他果然否认了。虽然他的书上的确没提到我责编的相关事情,但很明显那被人刻意干涉过的内容不足为信。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仙台奈奈回来、我阅读到她的书为止。
因此,天色已经晚了,下山不方便,能否让我们在这里暂住一晚呢——我向仙台请求道,后者沉默了两秒,答应了。
窗外的夜色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室内。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就是等仙台奈奈回来。一切线索都指向这个女人,而真相在天堂之门前必将无处可藏。

是人脸。
我敢肯定我看到的就是一张浮现在承重墙壁上的人脸。虽然我知道世界上存在一种名为“幻脸症”的疾病,患病的人会不自觉地把一些随机的点线组合看成类似人脸的东西。在漫画行业的同行中也有不少人有这种毛病,但是——那面墙上的绝对是人脸,不是类似的抽象雕刻。我让助手小姐也来看了看,她也如此确定。
“已经是第五个了。”她掐指算道,“厕所墙上有一个,门廊的柱子上有两个,餐厅的柱子上也有一个……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有。”
“而且一直是同一张脸。”我补充道。身为漫画家必须要培养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观察的时候连一丝细节都不能放过。但是无论怎么观察和对比,我都没能发现这些人脸的不同之处。都是娴静地垂着眼、嘴唇微丰的女子面孔,唇角的弧度和眼睛的形状没有丝毫区别,毫无疑问是属于同一人的。
自己的家里出现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脸,仙台六郎知道吗?还是说这是他故意为之呢?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现在就打草惊蛇,所以我把询问的冲动压在了心里。
此刻墙上的钟表已经走到了九点半。尊夫人真的会回来吗——刚才助手如此向仙台询问,他只是用那副一贯的呆滞表情回答:“她说她会晚一点回来,可能凌晨左右到吧。”他不可能对我撒谎,这也太不正常了。自己的妻子彻夜不归,凌晨的山路对于一个独身女性来说又那么危险,为什么他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仙台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参观别墅的请求。我们先假装漫无目的的样子在大厅和二楼走廊逛了逛,假装欣赏那些壁挂画(不得不说他们的品味是真的不错),就在此时发现了那些人脸。
“果然……我们必须得去阁楼和这家伙的房间。”我最终得出了结论。虽然理论上仙台六郎无法违抗我的任何命令,哪怕让他交出卧室的钥匙他也不会拒绝,但是……很明显在幕后还有一双操控他的手,而那双手没有被我控制,因此我们并不能就此高枕无忧。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察觉到之前,我们就掌握了关键线索并且做出行动。基于这种想法,我用天堂之门让客厅里的仙台六郎陷入沉睡,助手小姐和我则分头行动,我会去阁楼,而她则前往相对安全的仙台夫妇的卧室。
从六郎的人生之书上看,他自己也不知道阁楼的钥匙在哪里,但是这难不倒我的助手,她轻而易举地就把南京锁整个融化成了铁水。
“老师,你要小心啊,一旦出了什么事就大声叫我,我应该听得到的。”
我嗤了一声,“你当我是小孩吗?出了事我自己知道怎么办。”于是她拐下楼梯,消失在了我视野范围内。我用手推了推面前这扇看起来毫无特点的木门,门开了。
一股臭味扑鼻而来,那味道好像一块腐烂的猪肉上插了把生锈的剔骨刀。阁楼里一片漆黑,我用手机的手电筒照明,在墙壁上找到了开关。
灯亮了,那是阁楼天花板上仅有的一盏昏黄的灯泡。我环视这个不大的阁楼,似乎是被当做仓库用了,几个密封的木箱子杂乱地堆放着,落满了尘埃,看样子好久没被动过了。
在木箱子团团包围的空间中心,摆放着一个狭长的盒子……那个大小或者说是“棺材”更贴切。那上面没有一点尘埃,深黑色的棺盖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我甚至能听到我心脏在耳边砰砰狂跳的声音。我向那副棺材走去,它静静地呆在那里,宣告着对这个空间的主权。终于,我的手放在了棺盖上。我轻轻推了推——棺材没有被封死,棺盖向旁边滑开了一条缝。
我继续缓慢地推动,那条缝扩大了,我终于能看见里面内容物的一角——那是一条苍白的人类手臂,从大小和手指上的毛发来看,应该是男性的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戒指,戒指上点缀着小小的钻石。
棺材里有一个人。从光洁紧绷的皮肤来看,他才死亡没有多久。我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推将棺盖推到了地上。随着“砰”一声闷响,我看到了那名沉睡于棺木中的男性的脸,他的脖子、上身、下身、足尖。虽然肤色极为苍白,但那毫无疑问是个真人。
我还来不及消化我看到的一切,就在下一瞬间,一股冰冷的绳结却从我身后窜出,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动插进锁孔的钥匙。
仙台六郎在客厅沉睡着,露伴老师给他写下的命令是“一个晚上都不会醒”,但要说我心里没有忐忑,是不可能的。毕竟,除了天堂之门,另一股力量也在操控着这个男人。
在仙台六郎的人生之书上,床头柜里装着的是“苹果”。在违反了某几条规则后,“苹果”能够挽救他的生命——字面意义是这样的。但是单纯的一种水果绝没有救命的能力,所以这个苹果到底指的是什么?
“咔嚓”一声,床头柜的锁被打开。我几乎能听见我心脏在耳边砰砰狂跳的声音。我平复了一下呼吸,用手指勾住床头柜的把手,一点点地把抽屉拉开了。
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先从抽屉里满溢出来的竟然是深红色的液体,淋了我一手。熟悉的腥臭扑鼻而来,在大学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它的老朋友了——血腥味。溢出抽屉的是裹挟着肉块的鲜血,而在猩红的汪洋中漂浮的则是几个拳头大小的粉红色肉块。苹果。不得不承认这种比喻很贴切。
(小心身后!)
我听到了一个与我的声音极为相似、却更加尖细的尖叫声。那是娜迦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得到。与此同时我感觉一股寒风在身后乍起,我猛地朝旁边闪避,“哐”一声巨响一把菜刀狠狠劈在床头柜上,把一个抽屉的门一刀两断。如果我刚才没有躲开,裂成两半的估计就是我的头盖骨了。
我在刚才的闪避中失去平衡、跌坐在地。男人猛地将菜刀从床头柜上拔了出来,他的脸上横流着汗水,那些水滴像下雨一样沿着他的脸颊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把他的衣服全都打湿了——从刚才起,我就让娜迦升高房间的温度直到正常人绝对无法活动的高温。可面前这个神情阴鸷的男人却像在夏日的后花园中散步一样自在,不仅已经拔出菜刀握在手里,还转身向我逼近而来。
仙台六郎绝对不是人类。而且目前这种情况,天堂之门的能力应该也被覆写了。也就是说,那股不知名的操纵他的力量,是能胜过露伴老师的替身能力的。
我扶着墙壁站起来,用后脚踢开卧室门。我没心情跟这个人纠缠,露伴老师那边可能有危险,必须得赶快去通知他。
我从口袋里找出打火机和成捆的镁条。被点亮的金属条一瞬间发出足以让人短暂失明的强烈光线,而我则在闪光弹的掩护下逃出了卧室。

感受到呼在我脸上的冰冷气息,我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正与我对视的女性面孔,苍白得不像活人的脸盘被下垂的长发裹着,像一轮圆月被漆黑的夜空裹着。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用最后一丝力气在自己身上写下“不会完全失去意识”。在我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后,脖子上的压力终于消失了,我也得以在短暂的朦胧之后恢复清醒。
“无法攻击并且立刻离开岸边露伴!”我颤抖着手在女子的脸上写下,她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不,并不是完全的黑暗。头顶上唯一一盏光源,让我可以看清女子人生之书上的内容。
我抚摸着还隐隐作痛的脖颈,从地上爬起来。我躺的依然是阁楼落满灰尘的地板,那副棺材也保持着打开的状态。看来我弄出的动静没有把屋子的主人吸引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棺木,此时我才发现一个令我不寒而栗的事实——棺材里躺的男人和仙台六郎有八分相似。要说唯一的不同在哪里,可能就是仙台六郎看上去更加年轻,而眼前的男子眼角眉梢都爬满了皱纹。
用二指捏住他衣服的边缘,我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他身上穿的T恤——映入眼帘的光景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名男性被衣服遮掩的肉体部分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洞,每一个洞都有拳头大小,而且挖得深可见骨。虽然不至于伤到内脏,但是也带走了一大块血肉。那些伤口没有流血也没有结痂,而是保持着诡异的鲜红色就那么静静地陈列在那里。
我不禁在脑子里想象着那些被挖出去的肉团是什么样的。或许还连着皮肤,滴答着鲜血、粉红色的圆形肉块。那简直像……
苹果。这个比喻让我条件反射地感到恶心。但是与此同时我终于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助手小姐还在仙台夫妇的卧室里。她怎么样了?
砰砰砰!仿佛要回应我这个念头,我听到猛烈的敲门声。
“露伴老师!露伴老师你还好吗!仙台六郎很不对劲!”那是助手小姐拼命大喊的声音。看来她没事。我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边打开了门。
出现在门外的助手看样子也是一路狂奔过来的,她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墙壁,“老师,天堂之门……好像被覆写了……”
“覆写?怎么回事——”我的质疑卡在了喉咙口。因为我看到出现在楼梯拐角、手持菜刀的男人。他抬头朝我们望来,嘴角沾满鲜血,胸前的衣服也被血水浸湿,仔细看还可以发现一些黏在上面的肉沫。
他……仙台六郎吃了苹果。这是我第一时间的猜想。不管苹果到底是什么,是不是那些被挖出来的肉块,它都有与“天堂之门”抗衡的能力。面前的男人已经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了。他拿着刀,直勾勾地望着我们,一步步走上楼梯。
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接着不等助手小姐反应过来,我猛地把她朝阁楼里拽了一把,然后死死关上了门。不管她在里面如何敲门大喊都没有用,因为在刚才那一瞬间我已经在她身上写下了“无法打开阁楼的门”的命令。
而目睹了一切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微微歪着头,舔了舔嘴角的血水。一步,两步,我们之间的楼梯正在缩短。
“天堂之门!”我号令我的替身,穿着纯白色礼服的少年朝仙台六郎扑了过去。与此同时后者仿佛要嘲讽我在做无用功一般发出一声冷笑,举起菜刀就朝我劈来。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随着书页翻开、笔尖滑动的声音,男人的动作戛然而止。菜刀的刀刃离我的鼻尖只有一厘米,却就那么停在了空中。他整个人也宛如被按了暂停键一样,保持一个姿势站在那里。
我从他身边绕过,走向他身后楼梯拐角的墙壁,天堂之门的真正目标——墙壁上的人脸。被变成一本翻开的书的人脸纹样告诉我,我赌对了。
“或者说,应该叫你仙台奈奈对吧。”我翻动那些书页,果然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看到了熟悉的字迹:无法攻击并且立刻离开岸边露伴。是刚才的我写上去的。看样子虽然她本人无法对我造成伤害,但的确可以通过操控仙台六郎来伤害我。
但现在一切已成定局。我居高临下地翻阅着仙台奈奈的人生之书,从那里面看到了这样的故事。
人类的意义在于繁衍,或者说组成家庭。
从小,我的父母就是这么教育我的。女性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就是穿上婚纱、成为新娘的时候,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就是母爱。为家庭奉献一切才是女性的美德……无论是父母亲人还是周围的社会,都一直在我们耳边如此喃喃细语。从我们作为女性自襁褓之中诞生,一直到我们走入坟墓、化作一抔尘土。我们会与我们的丈夫和家人合葬,组成活人眼里幸福美满的家庭,在死后升华自己的最后一点价值,这便是我们的幸福。
无论是妹妹还是我,都对这样的教诲深信不疑。可当我真正踏入社会,才发现我们的世界观在绝大多数年轻人中显得多么可鄙。他们讨论不婚主义或者丁克家庭的时候,我从来都插不上嘴。因此,在进入职场的六年后,我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
遇见六郎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宿命的力量。我们都来自传统家庭,彼此的三观可以说是一拍即合。我们几乎没有在恋爱上花费时间,一切都是奔着结婚和组成家庭去的。双方父母也对这桩婚事很满意,在认识的三个星期后我们就结了婚。
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孩子。不知道是我们双方谁的问题,我一直都无法受孕。我能感觉到六郎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孩子的,但他依然按捺住内心的焦虑,不断安慰我稍安勿躁,陪我去医院开药调理身体。而我呢,不焦虑是不可能的。眼看我的身体日渐衰老,我开始恐惧更年期紊乱的月事和腹部堆积的皱纹,那些高龄产妇血崩难产的新闻更是让我冷汗直流。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就这么不争气,就是生不出来孩子呢?
无论怎么唉声叹气,命运都没有怜悯我一分。转眼间我已经快要跨过四十岁的门槛,过了最佳生育年龄了。丈夫的学生们很讨喜,我也尽量对他们视如己出,可……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
四十三岁那年,我查出了乳腺癌。医生让我住院治疗,我真的很害怕我在组成一个圆满幸福的家庭之前就撒手人寰,这无论对于我还是丈夫都是最痛苦不过的事情。
如果我能有个孩子该多好啊。无论他是否生来残疾或者有智力缺陷,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哪怕是一只浑身长毛的怪物——只要是从我身体里出来的,流着我和丈夫的血就行了。可神明不仅不听我的祈祷,还残忍地一点点抽干了我体内的生命和活力。
(中间有大段的空白)
我再次见到丈夫了。那是在我死后第六天,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双眼充血、满脸胡茬。他一边抚摸着我的身体喃喃自语,一边用手不断舀起水泥填补进我身处的空间……最后一点缝隙也被他填满之后,迎接我的就是无尽的黑暗。
(中间有一段空白)
丈夫跟我说,他也会老,最终会变得不适合生育。而我一直保持着死时的状态,这样直到他老死我们也不可能再生下孩子。所以我想了个办法……我会把丈夫变成和我相似的存在。我们都不会死,我们的血液会永远鲜活,直到我们的后代诞生,组成这个完美家庭最后一块拼图。
这才是我们生存的意义。

“露伴老师!快点开门,露伴老师!!”
我拼命地大喊,用力拍着木门直到手掌疼得不行。门明明没有上锁,但是门把好像栓了一块千斤重的秤砣,我无论如何都扭不动。露伴老师刚刚把他和拿着刀的仙台六郎关在门外,而我则被他推进了阁楼。
我暼到自己手腕上的皮肤缺了一块,确切来说,是变成一页“书页”翻开了。仔细一看那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无法打开阁楼的门。
果然是这样。我感到一阵脱力,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违抗这个人的主张了。我放弃了敲门,后退两步。
门外一片寂静,没有我想象的血肉横飞的声音。我静静地等待着,听到一个脚步声正在缓缓走下楼梯。我能分辨出那是属于露伴的。他没事吗?那仙台六郎又是怎么回事?
不能坐以待毙。既然现在打不开门,我也得在阁楼里寻找线索。
我环视着这个被当做仓库的小房间——其实用不着刻意寻找,那个敞开的棺材像要宣誓对这个空间的主权一般大大方方地躺在屋子的中央。我朝它走过去,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着我靠近那副棺材越来越清晰。
微小的浮沉在头顶灯泡昏黄的光线下游动。我屏住呼吸,打量着棺材里男人的脸。他的衣服被掀起,露出坑坑洼洼的腹部。硬要比喻的话,那些伤口就像有人拿着一个大冰淇淋勺在他的肉体上挖了许多次,挖出一个个血肉做的冰淇淋球。伤口并没有结痂,也没有渗血,而是张开一块粉红色的薄膜覆盖在本应裸露在空气中的骨骼或者内脏上。
我从腿上的匕首袋里掏出随身的匕首,刺入他身上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挖出了一团血肉。鲜血如一汪活水泉涌而出,却在两秒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流速、凝固了。粉红色的肉膜迅速生长、覆盖了那块伤口。
而那块挑在我刀尖上的血肉形状突然开始改变,无数纤细如发丝的血红色根须生长出来,牢牢攀附住刀身,并且迅速朝我的手臂爬来。我猛地将匕首脱手,小刀“叮当”一声落在地上,瞬间就被血红的根须爬满了。而那些根须似乎并不会就此满足,眨眼蔓延到了地板上。
糟了。不能让这东西继续生长。我从匕首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把里面装着的液体泼向地面上逐渐扩大的红色地图——“哧”地一声,强腐蚀性的酸性液体把地板烧出了一个大洞,周围的根须也迅速枯萎、冒出缕缕白烟,蜷缩成漆黑的小团。
我终于松了口气,这玩意看来不会继续活动了。虽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毫无疑问,如果它进入了我的体内,我恐怕也会像仙台六郎一样,被它控制精神吧。
就在我仔细端详着地板上那些被烧焦的肉芽时,身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我立刻回过身,看到门口的是青色发的漫画家后终于能松了口气。
“露伴老师——”
“我找到仙台奈奈了。”他单刀直入地对我说。
“找到了?在哪里?”
“跟我来。”他对我说,我跟在他身后离开了阁楼。直到现在我才突然想起,我要对他说的应该不是和仙台奈奈有关的事,而是让他别再一个人面对危险了——之类的话。但是对于事态发展的好奇心已经压过了我想补充的欲望。
“她在哪里?仙台先生不是说她进城了没回家吗?”
“你错了。她一直在这个家里。蛇目,你听过逆柱这种妖怪吗?”
我在脑海里搜索着和这个词相关的信息。在不久之前,露伴在经常去的旧书店买回来了一本百鬼夜行绘图的线装书,我也翻阅过,并且在那上面看到过这个词。
逆柱,一般在装修房屋的时候,使用的作为承重柱的木材都是顺着它原本生长的方向安装的。但是偶尔也会有被反着装上的木材,就好比一个头朝下倒立的人。这种木材因为受重不均,偶尔会发出刺耳的声音。据说如果家里有这种逆柱,就会灾祸不断。但是在古代的皇宫建筑中,有些地方会故意设计成逆柱的样子,反而能辟邪和带来好运。
仙台家绝不是什么皇宫,但是形状奇怪的柱子和墙壁我也有印象。
“那些人脸……难道是逆柱吗?”
露伴停下了脚步。他的面前是一面承重墙,墙上的人脸花纹已经成了一本书的模样。
「觉君来找我们了。六郎说那孩子从小就很敏锐,他应该已经察觉不对了。」
「他进了阁楼。为什么?他到底是在哪找到的钥匙?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他说,“嫂子,你不该留在这个世界,快点成佛吧”。真是一派胡言。我最大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怎么可能就那么离开?」
「我不能放他走了。如果我们被外面的人发现,六郎一定会被以亵渎尸体的罪名关进监狱,而我只能永远被困在这里。那样我们之间就永远不可能有孩子了。」
「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要阻止我?连六郎也露出害怕的神色。为什么?他不是应该理解我才对吗?我们都想要个健康的孩子不是吗?」
「不会让你得逞的。无论是谁,阻止我们实现愿望的人,哪怕是我们自己也不能存在。既然这个六郎不听话,那么制造出听话的六郎就可以了。……」
「仙台奈奈,你将永远无法操控仙台六郎。」
在沉默之中,书本合上了。人脸花纹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身后传来沉闷的“砰”一声,仙台六郎也倒在了台阶上。
“露伴老师……接下来怎么办?”助手问我。
“我们能怎么办?只能回去了。”虽然没有找到我的责编,但这次的经历应该也能成为素材吧。
我跟着助手回到阁楼,确认了那具尸体和那些会自行生长的肉块。大概这些就是仙台奈奈用于掌控丈夫的工具,而在她无法操控仙台六郎之后,后者还能活多久呢?我无法判断,但这也不关我的事了。
“老师,你下次别再那么做了。真的,求你了。”助手突然在我身后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
我回头望着她,“你指什么?”
“就是……刚才把我关进阁楼的事情。”
面前的少女凝视着我。她的眼瞳里闪烁着某种强烈的光芒,应该是认真的吧。和我一开始见到的那如蒙了灰尘的红宝石的眼睛已经判若两人了。虽然我经常在漫画中描绘那些经过重重考验最终成长、目光变得坚毅的少年,但我似乎从未画过这样的眼睛。
“那你就。”我哼地笑了一声,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道,“努力变得有用吧。怎样?”不等她回答,我便转身走下了楼梯。助手一路小跑地追在我身后,我们两个一前一后来到了这栋别墅小小的院子里。
拉布拉多犬还趴在门边,见到死里逃生的我们便高兴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但很快它发现我们身后没有它的主人,尾巴又悲伤地垂下了。
“老师,这孩子怎么办?”助手问我。
我走到那条狗面前,伸出手摸摸它的头。它没有拒绝,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逆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