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舞与梅
星罗棋布的神社,继承着这片大地古老的传统。
神社的主人,被人们称作“神子”。
这处坐落于乡间的神社,和这片大地上万万千千的神社并无什么不同,其名乾玥。
乾玥神社的神子,实际上也和千千万万的普通女孩没有什么区别,单名为舞。
既为神子,便当然要承担起看护神社的责任。打理这间不知传承了多少年的乾玥神社,自然是必要的工作。但如果不时地路过乾玥神社,那么你看见舞在神社庭前静静地捧起书本的次数,却一定比看见她在清扫神社的时候多。的确,门可罗雀的乾玥神社,一年来拜访的人数甚至没有神社中收藏的书籍多,其实并不需要频繁打扫就可以保持整洁。
然而,平静安宁的乾玥神社却迎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来到这偏僻的乡下,而又为何来到这冷清的神社的,大家只知道,当舞在天色微明时打开神社大门的时候,他便身着一身与当地格格不入的衣衫,晕倒在神社的庭院里了。
据舞说,那名少年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也不似被什么人追杀。清醒之后,他既未解释他昏迷和来到此地的原因,也未曾像小说里那些昏迷又苏醒的大侠一样说过什么豪迈的话,只是坐在神社的院旁,盯着远方发呆。后来人们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梅。
“身为男子,却叫梅这个名字,多怪啊!”人们议论纷纷。
梅的到来,让平和的乡间村镇掀起了一阵波澜,但很快便又沉寂了下去。有了梅,大家也还是那么过。唯一不同的是,倘若你再路过乾玥神社,在那静静捧起书本的少女身旁,往往能看见梅在默默清扫。帮忙打扫神社,以换取暂住神社的权利,这是神社官方给出的说法。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乾玥神社并不需要打扫,但大家对收留这样一位可怜的人并不排斥。
后来,梅与村子渐渐熟络了起来。人们常常看到,舞与梅一起去探望村里的老人,帮忙打理杂物,陪小孩子们玩耍。人们时常听闻,神社里又传来诗朗诵的声音,梅和着舞新作的诗词翩翩起舞。大家不问,不说,却也知道这诗歌情感几何。舞毕竟也是一名普通的少女。
但神子是不应该普通的。星罗棋布的神社,继承着这片大地古老的传统。神社的主人,在这里被人们称作“神子”。神子,自然要继承这古老的传统,一种名为“鹊”的古老仪式。以“鹊”联系“鹊神”,将神明的伟力降于自身,护佑一方安宁,这便是神社与神子的意义。
但舞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女,舞并不会鹊。事实上,千百年来的承平日久、国泰民安,早已让鹊的意义消失殆尽。但安宁,终有被打破的一天。
姬来了。
姬是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女,斑斓的服饰令人眼花缭乱、翠翘金雀夺人眼目。她站在乾玥神社旁,面对着身着朴素的红白配色的神子服的舞。她说:“来一场鹊斗吧。”鹊斗是古老规则的一部分,双方表演鹊戏进行鹊斗,在鹊斗中胜出,证明有更加强大的力量,更能护佑一方的平安,也因此理所当然地成为神社之主。
后来人们知道,姬来自天魄神社。与乾玥神社不同,天魄神社是远近有名的大神社,光是神社本社中的习鹊者就比小镇上的人多,更别提那千千万万的分社了,方圆百里内的祭祀消灾无不依靠于天魄神社。事实上,一座神社通常并不会管理这么大的范围。但是很显然,今日发生的事情,便说明了天魄神社管理如此不寻常范围的原因。
理所当然的,舞不会鹊,怎么可能在鹊斗中胜过姬呢?落败是显而易见的。但姬赢了舞,却没能赢了乾玥神社:梅也是乾玥神社的一员。没人能想到,当初一则形式上的公告,竟成了今日神社的救命稻草。
但是,梅为什么会鹊呢?大家没问,梅也不说。好似如果大家都不关心这件事,日子就会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过下去。不同的是,在打扫神社的闲暇时间,梅对舞说:不如,你还是学一学鹊吧。
姬坐在神社青青的绿草之间,她洁白的和衣随风翩翩起舞,红色的长裙与斑斓的花朵相得益彰。她转过头看着梅,甜甜地笑道:不是还有梅在这里吗?梅失语了,转头又开始了自己的清扫。
只不过,在那之后,她开始向梅学鹊,就如同梅向她习文一样,这成了乾玥神社新的日常,成了乡下小镇中人们新的话题。多姿的鹊戏与婉约的诗句相配,点缀了这乡下草绿花红的风景。舞曾经问梅:“你的鹊为何这么熟练,这么美?”梅说:“ 我喜欢鹊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动作,就如同你喜欢文章的每一个段落,每一处标点。”
但某些人,却并不乐意见到这样的风景。小小的乡镇间忽地又挤进了许多外地人,他们来到乾玥神社,祈求神社派人去往他们的村庄祈福消灾。这或许是一件平常的事,但对于乾玥神社来说却未免过于反常。坐落于乡野间的小神社,多少年已没有人拜访过了。更重要的是,舞不会鹊呀。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梅只能代劳前往。
而当他归来之时,只看到舞蜷在神社的一角,小声地啜泣。
乾玥神社,已经不属于舞了。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调虎离山之策。
“为什么?”梅愤怒地发问。
但他其实知道原因。所谓神社、所谓鹊戏、所谓祭祀、所谓祈福消灾,呵,早已形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产业链,利益、名望、荣誉,在其中暗流翻涌,让他鄙夷。位居顶点的各大神社在心照不宣下创立了所谓的行业标准,神社在一次又一次毫无必要的祈福消灾中搜刮着人民的财富,古老的传统成了当代特权者揽财的工具。
那些庞大神社的所谓鹊戏,天魄神社吞并扩张的野心,无外乎也就是这些东西。只不过,这次他们盯上了这偏远的乡野,盯上了乾玥神社。“拯救传统文化,让鹊焕发出新的光芒”,他们的宣传无外乎如此。
但梅不一样。梅的鹊,只是因为单纯地喜欢鹊罢了。他喜欢鹊的每一次舞动,每一次移手、每一次转身。完美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他觉得这才是鹊的意义。当他在那些知名神社不断修习时,当他在那些所谓的评判体系中的 “鹊力” 节节攀升时,当他真的重要到足以了解神社和鹊戏背后的一切时,他终于承受不住这一切,放弃了所有远走他乡。
但逃避是无用的。大势之下,无处可避。
他静静地坐在啜泣的舞身旁,感到悔恨,又感到愤怒;既是怒发冲冠,又是深深无力。最后却又终于放松了他那一直紧咬的牙关,放松了他那一直握紧的右手,搂了搂被泪浸湿的白衣红裙中的小舞,递给了她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乾玥庭前野草花,黎民巷口诗词华。
当晚,梅不知所踪。
“后来,人们听说天魄神社遇到了麻烦,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习鹊者竟胆敢向天魄神社发起了挑战,而天魄神社竟然连连败退,从镇里的‘杰之位’,到县里的‘英之位’,乃至那市里的‘圣之位’都不是那神秘人的对手。那神秘人竟然一直挑战到天魄神社本社。而更匪夷所思的是,那天魄神社的神子,号称鹊力达到顶尖的甚么“魄之位”的,竟也败在那个人手下。”
“后来呢?”
“后来啊,据说惊动了什么大人物,说那神秘人是他们社管教不严的弟子,连忙派人将那神秘人‘请’了回去。具体怎么请的,嘿,咱不敢问,也不敢说,只能说懂得都懂。不过他这一闹,天魄神社可谓是颜面净失了,那些胡作非为的巫女都收敛了很多,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打着‘拯救传统’的幌子变着法地豪夺强取了,方圆百里的乡亲们都打心眼里高兴呢……欸,老板娘,都说那神秘人是这千月镇出身的,您是这儿的老人,就没有什么关于他的传闻吗?”
“传闻嘛,倒是有一些。”只见老板娘怀念地摩挲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但纸条的下半部分却是旧中带了点新,人们都说那就是这千月茶馆风味不同凡响的秘方,传统与现代相结合嘛。“不过诸位客官,不如还是先点一份这千月茶馆的招牌鹊梅茶,咱们边品边聊……传闻啊,这神秘人,不仅一手鹊戏出神入化,写文更是一方好手……”
每每说到这里,喧闹的茶馆又倏忽安静下来,每位茶客都静下心来,品一品茶,听老板娘讲那神秘人的故事。或许有人看到这里恍然大悟:这千月茶馆之所以这么火热,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秘方,而是来这千月镇旅游的游客,都爱听老板娘讲那神秘人大侠的故事嘛!这么说倒也并不尽然,因为这千月茶馆的茶,的确别有风味,不同凡响。而那传闻中的秘方,倒也确实记录在那张纸条上,老板娘对此也毫不避讳,甚至每每将那纸条展示给茶客,去那里的熟客都知道纸条上的内容。不过,大概世界上的确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才能读懂记在上面的秘方吧。
我的记性不是很好,那纸条上泛黄的前半部分,可能是记不太清了,但那旧中带新的后半部分,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向时王谢堂前鹊,原舞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