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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忠孝两全曼光头

是真的迷路了

第五章

“气运为何如此无常，远离友人与家乡，在命运之手留下的痕迹上，只有影子在游荡。”

——齐格勒兄弟

德拉肯瓦尔德，霍克领

帝国历2420年

       迪德里克·卡斯特纳迷路了。

       他一路向北却没能到达北方，而是来到了不知什么地方。这里的太阳黯淡无光，即便偶尔闪耀，也只如渗血的伤口一般划破天空，旁边还相伴着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月亮。迪德里克徘徊着，盲目而蹒跚的脚步将他带进了一片陌生的森林，巨剑【终结】被他苍白的手颤抖着拖在身后，剑尖刻下的沟壑划开了森林脏乱的土地。

       卡斯特纳破旧的盔甲就像壁炉般反射着他体内的热量。汗滴从他的额头和脸颊滴落，啪嗒啪嗒地拍打着他的胸甲。他呻吟出自己的疲惫，嘴角滴下疯狂，就像戈尔斯特或之前在笼子里看到的那些疯子一样。他试图阻止口水流下来，但即使这样的尝试也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咆哮。

       白昼与黑夜围着他翩翩起舞，就像宴会上的情侣一般成对转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这感觉令人作呕。他脚下的土地在倾斜，他的胃也在随之倾倒，骑士扶着树干一阵呕吐。他绊了一跤。他摔了下去。板甲哗啦作响，就像一框酒杯摔在了酒馆的地板上。他的汗水落向森林的黑土。树枝上的新芽绽开，灿烂的碧绿霎那间埋没了骑士，随后绿叶枯萎化作片片古铜，如雨点般洒落在他周围的大地上。霜冻爬过光秃秃的林地与圣殿骑士的身体，预告了稍后降下的鹅毛大雪，它将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肮脏的白色。不一会儿，雪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处处水坑被干渴的大地慢慢吞噬，树冠间的嫩枝再一次点缀上绿色的嫩芽。

       卡斯特纳匍匐前行。他拽着自己从一根树干爬到另一根树干下。他把靴尖戳进泥土里助力，就像在登山一样。树根在他的脚下滑动，树叶似乎向他伸展过来。昆虫们蛰、咬、啃噬着圣殿骑士。鸟儿和蝙蝠也向他飞来。森林里的害虫在他踉跄的脚步下成群翻涌。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一条蛇突然蹿出来咬了他的脚。卡斯特纳踉跄着撞到一棵树上，被惊动的猫头鹰向他猛扇那对巨大的翅膀。他迈步向前，却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再迈一步也依然没有。骑士忽然倒了下去，当他摔向泥土时，时间的流动似乎变缓了。他踩空了。卡斯特纳滚下一条陡坡，迎面撞向从地下刺出的朽树与巨石。他就像块木头一样，先是撞到什么东西然后被弹到另一个上面，再然后是下一个。板甲在不同的表面上刮擦，骑士仅剩的一点知觉遭受着大地的捶打。他盔甲的一部分变得破破烂烂，【终结】也不见了。

       一段短暂的坠落后，圣殿骑士感到自己砸过一棵死松树腐烂的树枝。当卡斯特纳的头脑与他正在经历的异常情景作斗争时，他的身体直接撞碎了干枯的树枝，但接下来他的躯干又被一根更粗、更韧的树枝所报复。他好像断了一根肋骨。骑士乱抓乱刨想爬到安全的地方，可盔甲的重量将他拖回了树枝之间。它们连抽带砸，他被打的几乎不醒人事，最后一脸扎进泥土，整个人歪七扭八地堆在树下。

     卡斯特纳像野兽一样咆哮。他的左腿剧痛难耐，掩盖了其它痛楚。有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左侧大腿，将他连人带甲钉在地上。卡斯特纳弓背查看，撕裂着身体两侧的伤口。【终结】回来了，宽刃刺穿骑士的铠甲和肉体，贴骨而过，最后扎进地里。圣殿骑士用头顶住地面，给手肘让出空间让它无知觉地撑在地上，紧接着大吼一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剑柄，把它往外拉。剑身刮擦着被它刺穿的板甲，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他痛不欲生，但卡斯特纳发现自己愿意忍受此刻的痛苦——它是如此强烈，在他凄苦的磨难中烧灼着，掩盖了其它一切。巨剑脱身了，它重重落在一边，沾满圣殿骑士的血。

      卡斯特纳拖着巨剑，像赎罪者拖着忏悔的重担一般、像从陷阱中挣脱出来的动物一般一瘸一拐地走着，悲惨地穿行于不断变化的森林。据骑士所知已经几天过去了，也可能是几周。他的身体好像在燃烧，高烧使骑士心跳加速。他感觉自己在兜圈子，可眼前的景象却永远陌生。森林中的每一个转弯都是对黑暗的窥见。每一个决定，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让骑士付出一点灵魂作为代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他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在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他在发抖。圣殿骑士想让自己静下来，但他感到自己的决心也在一同颤抖。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兴奋，他忽然汗毛倒立，在他周围这片不可思议的森林里，树根蜿蜒着钻过他脚下的土地，一如午夜般湛蓝的血管爬过他苍白的肌肤。他就像一位遥远而失落的神王，这片土地就是卡斯特纳，卡斯特纳就是这片土地：一个在苦难与纷争中挣扎的国家，一个生机盎然的帝国，等待着君临与掌控。

       雷声撕裂了黑暗天篷之上的苍穹。一场不可见但又不可抗拒的风暴正在降临。垂死的太阳与无辉的月亮洒下衰颓的光芒，任它在枝杈间翻滚坠落，来到地面时已化作薄暮。这片荒林变成了黑暗恐怖的迷宫，卡斯特纳不再挪动他那可怜的瘸腿，努力让自己站稳。四面八方皆是噩兆。他面前是一根倒在地上的粗壮树干，上面铺满了植被、鸟巢和孔洞。卡斯特纳可以看到洞口里闪烁着无数双眼睛。虫蛀的木材里挤满了寄生物和世间一切爬行、蠕动、黏滑的东西，令人作呕的悉索声响绵延不绝。从幽暗的树干中，卡斯特纳听到了一阵可怖而低沉的笑声，它向他发出欢快又充满感染力的邀请，笑声中尽是末日般的戏谑。

       骑士从倒地的树干上挪开视线，看向左侧。那是一棵巨大的橡树，多瘤而粗壮。这种木材常被用来制造帝国火炮和其他攻城机械，它的树枝直得像绞架，树皮很是粗糙。那些瘤与肿块看起来就像一列列骷髅，它们正斜眼盯着他，挡住他的去路。一道白炽的闪电点燃了森林上方的夜空，它直直向下击中骑士面前的橡树，随后便是爆破空气的雷鸣。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橡树被落雷一劈为二。火焰在枝干间迅速蔓延，充满恨意地吞噬着一切。卡斯特纳陶醉在这一幕所展现的力量中。注目于这副肆意破坏的景象。

       圣殿骑士一瘸一拐地从酷热前退却，转身以背甲对峙狂暴的炼狱。这一次，他面前的一切变得愈发迷幻。树木在相互融合，仿佛它们本就该是一体。树皮伤痕累累，似乎是被某种邪恶生物用利爪扒开一样，裂口处渗出的汁液正顺着枝干向下流淌。卡斯特纳注视着面前那蜿蜒的曲线、那圆润的美好、那痉挛般的拱曲、那交缠悸动的树干与树枝，深陷其中。它们在他眼中已不是死气沉沉的木头，而是人，是拥抱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在身后火焰的映照下，卡斯特纳认出那些女人都是自己曾经渴望过的对象，而那些抱着她们的男人则全都长着他的脸。

       “不……”他气喘吁吁，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副荒淫的场面上移开。他看向右侧，看到有一棵大树——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刚刚才从那个方向走来。除非他记错了。难道他来自那颗还在燃烧的橡树？卡斯特纳四处张望，寻找自己来时的路，但他没有找到。胴体、火焰、笑声、火焰、笑声、胴体。骑士彻底迷失了。

      卡斯特纳对着天上翻涌的乌云咆哮。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暴风雨。滚滚而来的云层相互吞噬，在粉色和蓝色的闪电中蔓延、汹涌和肆虐。忽然，他想到自己一路拖来的巨剑。他可以跟着巨剑刻下的沟壑找到来时的路！骑士垂下头，目光落回到空地上，搜寻【终结】在地面留下的痕迹。他看到了，泥土中的线条蜿蜒交叉，形成了一个疯狂的图案。他脚下的黑土似乎正因这星辰般的图案而沸腾。八芒星。

      卡斯特纳想要呼唤神王，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名字。几十年来他一直将那个神圣的名字挂在嘴边，他的守护者、他的神明、他的王上，圣殿骑士誓死效忠的对象。那名字被遗忘了。卡斯特纳瘫倒在地。

      “我主，”他对风暴高呼，“你为何抛弃了我！”

      “你没有被抛弃……”

      这声音无处不在。它是烈焰的轰鸣。它是黑暗中的笑声。它是绝望的狂喜。它是超脱常理的风暴。卡斯特纳拖着受伤的腿转过身，然后又转回去，东张西望。他不断转圈寻找那声音的来源，直到森林变得模糊，直到两眼一黑。然后他看到了。就在那一瞬间，就在他眼前。他看到那恐惧的化身对凡人渺小存在不屑的一瞥，看到了某种彼岸极恶之物的形态。它是妖魔，是鬼怪，是凶兆。它漆黑如夜，背生双翼，头顶巨角。

      “不许看着我……”它的声音几乎令人肝胆俱裂。

      卡斯特纳双手抱头，嚎出一声发自内心的惨叫。他蒙住自己的眼睛，但那只瞎眼的眼窝却一直在灼烧。他能在脑海中看到闪电，看到无法描述或命名的纷繁色彩，以及一个超越感官的世界那幽灵般的影像。他可以用心触摸，用头脑倾听，可以尝到世界被毁灭时的甜美。太过了，这一切都太过了，让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