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夜奔
看着镜子里美丽面孔，我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化妆的技术愈发娴熟，各种妆容信手拈来。每天坚持护肤的努力没有白费，皮肤白皙水嫩。最近稍微胖了一些，不像之前那般面黄肌瘦，原本突出的颧骨也柔和许多。小梅带我去纹了个修长的眉型，整张脸看起来更加精致。我逐渐喜欢自己，每天拿着镜子爱不释手。不过我还是羡慕小曾，那婴儿般柔嫩的肌肤不用过分妆饰就已经美得浑然天成。她化妆只需十分钟，我们坐在镜子前最少捯饬半个小时。遇见重要的日子，化两个小时妆也是常有的事。
长时间与人打交道使我的性格开放许多，说话也有了底气。工作对我来说已经变得简单。每个月的业绩都在成倍增加，不仅如此，我还替小组招来两个新人。今年业绩第一的小组，公司会给组长开一间新的工作室。小梅每天都使劲讨好我和红姐。即使我们小组和现在的第一名还有很大差距。只剩下一个月，想要超越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我还是会努力。因为我已经彻底融入她们的氛围，每天睁开眼睛专心化妆，匆匆吃个早餐，早上开会前大家一起唱歌跳舞，然后端坐在椅子上听室长做业绩报告，看着不断上升的排名，接受她们虚伪却热烈的掌声。生活越来越忙碌，工作室距离火车站不远，往前走还有一条古街，每天的游客络绎不绝，我的客人也源源不断。我已经没有时间陪小曾旅游，她还是之前那个样子，半天才能卖出一件产品，我经常看见她蹲在路边发呆。
尽管如此忙碌，每天傍晚我都会抽出一些时间去江边乐园帮张中庭卖玩具。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他说的话始终在我脑海围绕。想来想去，时而欢喜，时而悲戚。想见他，想看着他越来越好。我带他去理发店刮了胡子，剪了头发，还送他许多护肤品，终于把他变成一个正常人。令我没想到的是，他那削瘦的脸竟然具有独特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即使他依旧病态十足，鼻梁高耸，眼窝深陷，那双清澈的眼睛却似乎残留着海上的月光，那道光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期待，想要给这双眼睛打造出完美的躯体。每次见他我都很开心，像是在欣赏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为了延续快乐，我和他越来越亲近。只要坐在他身边就能缓解疲惫。江边乐园也成了我们的乐园。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工作室每个月都会举办生日晚会为大家庆生。昨天我跟着小梅走上台接受大家的祝福，其实我只是滥竽充数，我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几月。室长给我们准备了生日礼物，粉红色的遮阳帽，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十一月十一日。”
张中庭缓缓说道。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我不喜欢过生日。”
他似乎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我想了想，大概明白其中缘由。
“我的生日也是十一月十一日！”
“是吗？”
“是啊！这就是缘分吧。”
“是是是。”
张中庭微笑着使劲点头。他一笑眉毛就会变成八字形，有些滑稽。
十一月十一日。我拎着小蛋糕来到江边，今天的晚霞格外美。我偷偷绕到张中庭身后，捂住他的眼睛，变换声音说道。
“猜猜我是谁？”
“顾鸢！”
“猜错了，再猜一次。”
“你是嫦娥！”
“对了，我的天蓬元帅。生日快乐！”
“你也是，生日快乐！”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噔噔，粉红色遮阳帽。喜欢吗？”
“喜欢！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又是什么玩具？”
张中庭从摆满玩具的小摊中捧起一个盒子递到我手里。
“里面装的该不会是拼图吧？如果是拼图那我就不要了。”
“你打开看看。”
一条黑色连衣裙，上面印着许多白色圆点。我屏住呼吸，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迫不及待地脱下外套，把长裙套在身上。
“好看吗？”
我略带迟疑地问。
“好看！”
“不，是好看极了！”
我开心地在江边跑来跑去，江风把我的长裙吹得翩翩起舞。
“晚霞好美啊！我也好美啊！张中庭，谢谢你！我好开心，我太喜欢这条裙子了，没想到你的眼光这么好。你懂得什么是美！你应该当服装设计师。”
“你喜欢就好。”
我们坐在江边谈天说地，畅想未来。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今晚没有月亮，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江边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我和张中庭坐在秋千上，他捧着蛋糕，我点燃蜡烛，一起闭上眼许愿。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希望我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我还没来得及吹蜡烛，一阵风把蜡烛吹灭。豆大的雨滴落在脸上。我们赶紧把没有卖完的玩具转移到滑滑梯里面，然后一起钻进去避雨。雨滴敲打着滑滑梯，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我用手指抠下一块蛋糕放进嘴里。
“好甜。”
坐在幽暗的滑滑梯里面，灯光透过窗口照在我们脸上。我抱着双腿缓缓向他挪去，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张中庭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已经停止。我猜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有趣极了。我要是这样继续下去，他会不会死掉？我赶紧坐直身体，以免他呜呼哀哉。
“如果我哪天消失了，求你一定要记住今天的我。这是我一生中最热烈的时刻。”
“你的人生还长着呢。以后还会有更多热烈的时刻。你刚才许的什么愿望。”
“希望我们能活到两百岁。”
“你太过分了，许下这种让神明为难的愿望。不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咱俩能活到一百岁就谢天谢地了。”
“一百岁也可以。”
“雨停了，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你住的地方离这远吗？先把玩具放回去吧。背着它多累呀。”
“不远。”
我跟在他身后，沿着小河一直走。经过一座石桥，张中庭停下脚步，他指着对岸的楼阁对我说。
“圣诞节我请你去那里吃饭。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什么话？”
“现在还不能说。”
“好吧。到时候我还穿着这条裙子赴宴。”
我们继续走，突然间又下起了雨。张中庭驮着玩具，拉着我的手在雨中奔跑。哗啦啦，我已经浑身湿透，跑与不跑没有区别，也快要跑不动了，神奇的是，牵着他的手我竟然可以一直跑下去。钻进一栋楼，走上楼梯，他移开窗台的花盆，拿起钥匙打开房门，然后又把钥匙放回原处。走进房间，他立马把玩具丢在地上，赶紧拿出一条毛巾递给我。我一边擦拭自己，一边观察四周，空荡荡的客厅只有一张长桌。
“花盆里种的是什么东西？”
“红豆。对了，我去给你热一碗红豆粥。”
张中庭慌慌张张地走进厨房。
“是你自己种的红豆吗？”
“不是。”
我趴在桌子上吃红豆粥，他坐在旁边傻傻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脸红。
“好吃吗？”
“好吃。”
其实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我只能分辨出自己吃的是红豆，甜甜的，这算是好吃吗？红豆不就是这个味道吗。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啊。”
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回家？
我总觉得只要问出这个问题，他就会崩溃。即使我很想知道答案，却也不忍心那么做。
“以前天天挤在船舱里，所以害怕狭小的空间。这里还有一间空房，你也可以搬过来住。”
“你在说什么呢？”
我把勺子啪嗒扔到碗里，气呼呼地瞪着他。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逗你玩呢。我要回去了。”
张中庭替我撑着伞，他的半边身子一直在下雨。终于回到住处，意犹未尽地和他道别。
“再见，今天很开心。谢谢你陪我过生日。”
“再见！我也很开心。”
打开房门，小曾坐在床上发呆，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徘徊。
“鸢姐，你在傻笑什么？”
“我在笑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脱下裙子，把它洗的干干净净。躲进被窝里，摸了摸嘴角，我怎么还在笑？乐极生悲，第二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身上滚烫，四肢无力。我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向小梅请了一天假。躺在床上脑袋昏昏，翻来覆去痛苦挣扎。难以呼吸，我觉得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身上。下午小曾回来用力摇了摇我的身体。
“鸢姐，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去，死也不去。”
“那我去买点药回来。”
“不吃药，是药三分毒，我能自己扛过去。我好冷，嘴巴渴了。”
小曾煮了碗姜汤，吹了半天送到我的嘴边。我躺在她怀里，咕噜咕噜，断断续续喝个不停。终于全部喝完，我累得趴在床上。小曾解开我的衣服替我刮痧。我迟顿得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一道道热流在后背游走。
“你歇一歇吧。”
“鸢姐，我不累。你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
刮完痧小曾躺在我身边，紧紧抱着我。
“你别离我这么近，小心传染给你。”
“没事，传染给我，你就好了。”
“傻瓜。”
无力反抗，任由她抱着我。黄昏时分，小曾睡着了，我勉强从床上爬起来，拖着病怏怏的身体走到江边。远远的看见张中庭戴着粉红色遮阳帽坐在小摊前，这个人真是可笑。
“冬天要来了，你多穿点衣服。江边晚上风大，也没几个人，生意不好就早点回家。我今天还有事不能陪你了。”
“你的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就是流了些鼻涕。我先走了。”
不等他说话，我艰难地转过身，一步步往回走。回到住处头晕目眩，脑袋嗡嗡作响，一头栽在床上。把小曾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去哪了？”
“哪都没去。”
小曾帮我盖好被子，又去准备吃的。我喝了半碗粥，吃了一个鸡蛋，蛋黄没有吃。昏睡到第二天病还没好，直到第三天早上，给自己惨白的脸化上妆容，打起精神投入工作。两天没上班，小组的业绩又被拉开一段距离。小梅急得看起来比我病得还重。在她的狂轰滥炸之下，接下来的日子大家拼命工作。小梅每天神经兮兮的，疯狂向亲朋好友推销产品，吃饭也没了胃口，还跟红姐学会了抽烟。
“等我当上室长，你们来我的工作室。每个人都是组长，不用天天在街上到处跑，站在柜台前动动嘴皮子，每个月就能赚到五千块钱。还有半个月，我们再加把劲，绝对要成为第一。到时候请你们吃大餐。姐妹们，加油！”
小梅得知室长老公手里有个大单子，如果能够接过来必定可以成为年度第一。这些天只要一有时间小梅就去找室长老公软磨硬泡。我也希望拿到第一，赚的钱根本就不够用，心心念念的旗袍到现在还没攒够钱去买。我还想买高跟鞋，买包，买保健品，买自行车，买只小猫，甚至想买间房子，到处都需要钱，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欲望只有钱才能填满。我从未对钱有如此强烈的渴望。
平安夜。我和张中庭坐在江边吃苹果。
“自从遇见你，这些无聊的节日也有了存在的意义。”
“我也很开心。这段日子你帮了我好多。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别说这种话。朋友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助嘛。只要还有欲望，活着就有意义。我想赚很多钱，给你开一个玩具工厂，给我自己开一家服装店。我要去学服装设计，当个裁缝。到时候也给你做几件合身的衣服。不过你得改掉驼背的坏习惯，要不然再好看的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显得萎靡颓废。”
“我会改的。可是我每次站直身体肚子就会抽搐，隐隐作呕，所以总是情不自禁缩着肚子。”
“你们男人就是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对自己好一点。也别整天皱着眉，我在乎你的感受，看见你不开心我也会难受。我要回去工作了。明天见。”
“明天这个时候，我在石桥上等你。”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明天他会对我说什么呢。我猜一定是些肉麻情话。他如果向我表白，那我该怎么办？
“鸢姐，给你一个苹果。”
“谢谢。”
“鸢姐，明天夜里会下雪，到时候我们一起赏雪好吗？”
“好啊。”
圣诞节。工作室又举行圣诞晚会。大家开始布置场地，贴上祝福的标语，装饰圣诞树，准备酒水和小吃。我干活比谁都积极，只想赶紧结束。入夜，室长拿着话筒走上台。
“姐妹们。圣诞节快乐。再过几天今年就要结束了。这一年大家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也新加入许多姐妹，这间工作室都快要坐不下了。公司的发展越来越好，我们的第十一间工作室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就等今年业绩第一的小组组长去接手，我在这里提前祝贺她。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希望她可以带领新的工作室走向辉煌。”
室长叽里咕噜说了半个小时，终于结束，大家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攀谈打趣。我身穿长裙，头戴圣诞帽躲在圣诞树后面。待到合适的时机就偷偷溜走，他应该已经在等我了。
“小顾，你躲在这做什么？”
“小梅，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刚好我也要走，室长让我去找一家酒吧。等一会她带领导来小酌几杯，商议新工作室的事情。你跟我一起去吧，要给你升职了呢。”
“我就不去了，晚上还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除了我们你在这里还认识谁？难道在外面认识了野男人？你的眼界太低了，今天晚上你能见到真正的大人物。多好的机会，千万要把握住。”
“我真的有事。”
“你别扫兴嘛！用不了多久，一会就结束了。”
小梅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出去，外面好冷。她带我找了家酒吧坐下，四周围绕着青绿的灯光。酒吧里人很多，却并不吵闹，大家安静的坐在位置上小声聊天。过了一会室长老公来了，他把我从头夸到脚，什么越来越漂亮，业绩也非常好，以后前途无量。小梅不断让我给他敬酒，为了前程我强迫自己喝了几杯。脑袋不一会就变得迷糊，我发觉室长老公的眼睛不停在我身上瞟。我察觉出危险，站起身想要离开。没想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小梅驮着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陷入沉睡，身体好冷。良久，体内迅速蒸腾出一股热流，我觉得自己正坐着火箭冲上云端。我接近太阳，温暖无比，我的生命正在燃烧。紧接着是突然的失重，瞬间坠落，一直在坠落，没有尽头。朦胧中，那男人从我身上爬下来，临走前给我套上一只白玉手镯。我坐起身，过了很久才回过神。穿上被扔在角落里的长裙，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张中庭还在等我吗？我忽然间不想看见他，打车回到宿舍楼下。
“你还要再找我五块钱。”
“这么晚，收你二十块钱已经很少了。你看这路上哪还有车？”
“不行，说好的十五块钱。你必须再给我五块钱。”
“我就不给你！怎么样？”
“你不给我，我就不下去。”
“哪里来的疯娘们，赶紧下去。”
“我就不下去。你们这些男人就会欺负女人。”
“我没时间跟你啰嗦，女人就是麻烦。赶紧滚下去。”
“你把钱给我。”
“钱钱钱！”
司机打开车门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把我摔在路边的泥水里扬长而去。他一巴掌打碎了我对美的骄傲和有恃无恐。我怔怔出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泪水不自觉滑落脸庞，风一吹，泪痕隐隐作痛。手腕传来一阵刺骨的寒冷，白玉手镯在黑暗中依旧发亮，冰清玉洁，没有一丝污浊，应该很值钱吧。雪花静静飘落，我突然间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喜欢雪，安静，洁白。大雪纷飞，真美！张中庭不会还在等我吧？以他的性格定然会傻傻的等到天明。我赶紧站起身朝着石桥跑去，不停地跑，难以呼吸。这段路似乎越跑越长。从一个路灯跑到下一个路灯。我必须绷紧神经，让自己不去思考，把脑袋清空，努力压抑住心里的委屈。我跑到石桥上左顾右看，不见他的人影。岸边楼阁的灯也已经熄灭。难道他在江边乐园，继续向着下游跑去。不小心踩空石阶，摔倒在地。继续跑，汗水从脸颊滑落，滴在雪地里，才发现那是血。岸边的树丛划伤我的手臂，黑色长裙也陪着我残破不堪。我顾不得那么多，一口气跑到乐园。他不在，环顾四周，上下求索，他还是不在。说好的不见不散。是我太认真了吗。心里五味陈杂，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我坐在长椅上休息，头脑昏沉。他会不会出事了呢？身体那么弱会不会昏倒了？他在哪？我好累，疲惫得想躺下来睡一觉。
“鸢姐！”
我转过头，小曾撑着伞跑过来。
“鸢姐，你怎么了？你怎么流血了？你痛不痛？”
“没事，只是摔倒了。你怎么在这？”
“不是说好一起赏雪吗。一直找不到你，我担心你遇到坏人了，于是就出来找找。我求你了，去医院吧。”
“不去。一点都不疼。你别哭呀，真的不疼。”
小曾流着泪摘下脖子上温润透明的翡翠。
“鸢姐，这个给你。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护声符，一定可以保佑你平安的。”
“不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我也希望你一直平平安安的。”
“鸢姐，你收下吧。我要你平安。”
我使劲摇了摇头，小曾抬起胳膊，用力把项链丢进江里。我惊诧过后愤怒无比。
“你做什么？为什么把它丢了？”
“这个世界很危险，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害怕。”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低下头，掩面哭泣。她紧抱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断断续续抽泣，完全失去力气，小曾搀扶着我回到住处。换上干净衣服，小曾用红姐剩下的白酒给我清洗伤口，我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包扎好之后，她突然拿起酒瓶，仰起头咕噜咕噜把半瓶白酒喝的一滴不剩。这次她闭上眼，眉头紧皱，没有发出那些奇怪的声音。过了好久，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微笑。夜里，小曾呕吐的声音如同狼嚎。我蹲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鸢姐，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
“你要是讨厌我，我就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
“我出家，当尼姑去。”
“人家才不要你这种酒鬼。”
小曾把头插进垃圾桶嗷嗷直吐。吐累了就停下来休息，问我一些奇怪问题。
“鸢姐，你真的不讨厌我吗？为什么不肯叫我一声依依。”
“依依。我真的不讨厌你。”
“你要是讨厌我，我就离开这里。”
“这句话你刚才说过了，你哪也不许去。”
“鸢姐，鸢姐，鸢姐。”
依依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止不住地呕吐。
“鸢姐，我好像又明白了人生的真谛。”
“你真厉害。”
“鸢姐，让我和你在一起吧。我什么都不要。”
“我不是在这吗。别说这些傻话。”
“鸢姐，不要再去找他了。”
我沉默。
“你不说话，我就出家。”
“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鸢姐，你是不是讨厌我？”
“不讨厌，别问了。”
“他比我对你好吗？他比我在乎你吗？他比我可爱吗？他的皮肤有我白吗？”
“没，他可比不上你。”
“鸢姐，答应我，不要再去找他了。”
“我答应你。”
“嘿嘿，鸢姐，你去睡觉吧，我再吐一会。”
“你在这呜嗷呜嗷，我可睡不着。”
“那我们继续聊天。”
我们裹着被子跪坐在地上，聊着聊着天就亮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再去江边乐园找张中庭，每到黄昏还是会想起他。我尽量让自己没那么忙，业绩什么的也不在乎了。公司给小梅开了一间工作室，她现在是室长了。那天她兴高采烈地搬出宿舍，留下一堆不要的垃圾。红姐也跟她一起走了。宿舍只剩下我和依依，我们留在这里的工作室，但是被分到不同的小组。我没有当上组长，也不想当，还是和依依一起吃喝玩乐比较开心。室长老公时不时骚扰我，我在心里下定决心，攒够钱就离开这里。可惜钱怎么也攒不够，来年夏天我才买下那件旗袍。老板说我再不去，旗袍都风化了。我舍不得穿，每天挂在窗前。也不敢穿，总觉得自己很脏。我想穿着它站在张中庭面前，问他好不好看。到了秋天，梧桐落叶，我实在忍不住偷偷去了江边乐园，他不在，我的心里空空的，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沿着小河往上走，路过杨柳，穿过石桥，走进一片桂花林，随风飘落的桂花在地面上铺了一层金粉。我不忍踩踏，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出去。趴在墙头小憩的橘猫看见我之后突然龇牙咧嘴，扑到我身上胡抓乱挠。我不明所以，气得把它丢在一边。走到门前，我想敲门却抬着胳膊僵在半空。一颗心七上八下。犹豫了半天，我还是轻轻敲响房门，无人应答。我等了好久，再次敲门，还是没有回应。我决定放弃，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发现花盆底下压着一个信封。封面上写着:给顾鸢。我抽出信，里面还有一把钥匙。站在楼道看完信，我哭得十分狼狈，无力的滑落在地，心痛不已。不停地说：对不起。脑袋里都是他的样子，看过的，没看过的，想象中的，他的样子。当我冷静下来已经夜深，打开房门，房间里还是那么空荡荡，已经没有留下他住过的痕迹，除了墙角堆着的玩具。我疯狂打扫，把所有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临走前给那株红豆浇了水。以后的每个星期我都会来一次，打扫卫生，给红豆浇水。红豆也没怎么长大，也不开花结果，后来才知道原来它不是吃的红豆，几年之后，直到枯萎它也未曾开花结果。
今年圣诞节，和依依走到石桥，我看着望月楼怔怔出神。走进一楼大厅，前台小妹沿着旋转楼梯把我们带到二楼。零零散散大概坐了五桌客人，还有好多空位。我和依依坐在二楼窗边，我不知道吃什么，只点了一壶菊花普洱茶，依依点了银杏炒百合，醋溜鱼片，番茄蛋汤，肉丝炒面。身穿旗袍的茶妹端着茶壶走过来，她倒完茶之后一直看着我的脸。我也看着她。她回过神，红着脸道歉。
“对不起。你长得好像望月姑娘。”
“她是谁？”
“她是这里以前的主人。你看那边墙上挂着的就是她的画像。”
我和依依同时看向那张画。眼角眉梢确实有些相似，整体轮廓还是有所不同。依依看着那幅画像入了迷。
“她是怎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问过这里所有人，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我来这里工作一年，每次看见她的画像心里就莫名其妙感到惋惜。这么漂亮的人，真是少见。”
“楼上是什么？”
“楼上是包房，楼顶是单独一间包厢，那才是真正的望月之地，不过从来不向外人开放，那是只属于望月姑娘的地方。我有一次偷偷跑到楼顶，趴在窗前往里看，月光透过白纱照进厢房，红烛泪还凝结在烛台上。墙上挂满了她的画像，每一张都是笑着的，唯独二楼这张让人心慌。”
“谢谢你。”
“不客气。祝您用餐愉快。”
菜很快就上齐了，我夹起一片鱼放进嘴巴，越是咀嚼，越是奇怪。这是什么味道？酸，甜，鲜，还有一种清新的苦味。我把所有菜吃了一遍，味道涌上舌尖，每种味道都像是一幅画卷。泪水夺眶而出，我想到张中庭，想到红豆粥，想告诉他：我知道什么是好吃了。所有味道都在告诉我，我的心里慢慢拼凑出那两个一直陌生的字：幸福。
“鸢姐，你怎么哭了？”
“哈哈，没有，我在笑呢。依依，你觉得好吃吗？”
“好吃。”
“我也是。依依，谢谢你陪我。”
依依红着脸不说话。吃完饭我们走在老街上，街上的人比往年少了好多。走到远处回头看，望月楼望着月亮，一个温暖昏黄，一个清冷皎洁。两种不同的光同样空虚，同样彷徨。冥冥中我得到一股力量，孤独，月光般的孤独，烛火般的孤独，平静的，喧闹的，冷的，热的，我的孤独。我不忍再看，日子还得继续，没有时间感伤。
“依依，我们跑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