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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G角色的内面、属性与文学性

2019-03-21 16:25 作者:屋顶现视研  | 我要投稿


最近看到一篇这样的文章

歧路先知:属性与人性的对立与统一

https://zhuanlan.zhihu.com/p/59647476

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是有一点惊讶的。角色性的问题在宅文化批评中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同时也是另一个问题——轻小说、漫画的文学性问题——的核心。难道这篇文章的作者仅凭一己之力,就思考到了这个维度吗。带着这样的兴趣去阅读这篇文章的我,在阅读完之际,却发现这篇文章并没有来到这个层面。



属性与理由


这篇文章用一些魔改哲学用语包装起来,写的很复杂。其实无非就是在说给角色添加过去,给属性添加成因,能够让角色形象更丰富、更合理。和人性没有什么关系,最多可以用理性扯一扯,按照作者自己的人性定义——有迹可循的思维体系——实际上就是在说人的所有行动和性格都是能在其过去中找到确定理由的。不过这种理性主义的人类观已经很少有人推崇了。甚至我们可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能够确切把握的理性人更像虚构角色的了。并且这里产生了另一个问题, 既然这个人性只不过是对属性的一种补充,那它又是怎样和属性对立起来的?

实际上,这篇文章后半部分的许多论述都是混乱的,比如说,《友少》中幸村的属性形成的过去补完为什么会导致其挣扎?《俺修罗》中真凉的过去补完又为什么会导致其动摇?《路人女主》的英梨梨的属性解读又为什么会成为其束缚?这篇文章的作者用对立统一这样的词汇来描述属性和人性之间的关系,但是他所说的“铺设——解读——升华”的这个过程中却看不到黑格尔哲学“正反合”中应该有的“反”的阶段。实际上,作者所说的属性的定义也是有问题的,属性排斥证明,换句话说即属性排斥其背后的理由与过去,但是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就会让这个定义出现矛盾,一个青梅竹马的属性是必须排除过去的吗?

或许这篇作者真正想谈的并不是属性到人性的转化问题,而是属性的克服问题。用宅文化批评里的话语来说,就是角色克服自身角色性的问题,同时也是轻小说、漫画的文学性问题。



符号与死亡


上述的问题,大塚英志曾在《阿童木问题》中详细叙述过。早期的动画、漫画角色,都是不死之身,即便被拍扁,被烧成灰,还是满身绷带,在下一个画面也会瞬间恢复。

图:最近流行的汤姆猫模型,被压扁,被拍成各种形状都能迅速复原

战时下的日本所流行的翼赞漫画正是利用这种符号化的手段来隐蔽战争的实在性的,敌人被枪子儿击中只会大喊好痛好痛却不会流血,军人也不会在真正的意义上受伤,在这种文化环境下成长的少年手冢,自然也是继承了这样的手法。手冢治虫在“勝利の日まで”这篇习作漫画中,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沿袭了这种手法,但是在图中的这一格,手冢却出奇地摆脱了这种手法的桎梏,首次描写了作为不死符号的角色被开着战斗机的米老鼠射击并流血的画面。用遮蔽死亡的符号去描绘死亡,用虚构的角色去描绘真实的流血,这种矛盾的表现手法受到大塚英志的高度评价。

图:被米老鼠的战斗机击中脸部流血的角色

而在“阿童木大使”这篇漫画中,手冢描绘了这样一个故事。失去孩子的天马博士以孩子的形象造出了机器人阿童木,但是却因为其是机器人无法成长而心生怒气抛弃了它。某一天,外星人来袭地球,被抛弃的阿童木担起了和外星人交涉的大使的责任。在最终与外星人和解之时,外星人送给了阿童木一顶“大人面孔”的头作为谢礼。

信件内容:阿童木,我以你的脸为参考制作了一张大人的脸。你不该一直在停滞在少年。希望我们再会之时,是以同为大人的身份再会,后会有期。

大塚认为,手冢在这个故事中,描绘的是阿童木作为注定无法像人类一样成长的机器人去象征性地获得成长的故事。这种无法成长的符号=属性=设定和想要成长的意愿中的矛盾与当时在GHQ占领下的日本的形象不谋而合。大塚也因此将阿童木所面临的这种符号=属性=设定与意愿之间的矛盾问题,视作战后漫画的基本问题。而在大塚的《角色小说的制作方法》中,他认为轻小说作为对漫画的写生,也继承了漫画的问题意识。而轻小说的文学性,也在于此。



辉夜大小姐的判决


换而言之,以傲娇属性为例,虽然关于傲娇属性的成因确实能够丰富其角色形象,但是傲娇属性最为吸引人的地方其实在于,她从根本上无法克服这种属性,却又想要克服这种属性的情感之间的矛盾。例如零使的露易丝,她想要向才人传达自己的情感的愿望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她却无法顺利地传达。想要变得坦率却无法坦率表达,爱意变成暴力,情话变成八嘎,并且对无法变得坦率的自己感到十分的懊悔与纠葛。这种对于自身属性的复杂情结,这种角色性/属性与意愿之间的共存才是角色身为一种虚构存在最吸引人的地方。无论是幸村还是真凉还是英梨梨、还是辉夜大小姐都是如此,她们最吸引我们的,并不是她如何获得了现在属性的过程,而是她们想要克服自身属性时的努力、失败时的懊悔、反思时的心烦意乱。

在辉夜大小姐这个例子中,或许漫画第43话就是最好的例子了——在脑内法庭中代表辉夜大小姐高冷设定、代表恋爱战争设定的辉夜检察官,和代表对白银会长情感的辉夜辩护人为了是否给会长送蛋糕展开了一番混战,在长达十几页的辩论的最后,辉夜被告人向辉夜大法官寻求判决。

高冷的辉夜检察官,花痴的辉夜辩护人,纯真的辉夜大法官都是自己,都是为了自身设定和意愿之间矛盾而心烦意乱的辉夜被告人自己。最终下定决心为会长送出蛋糕的辉夜,口上虽然依然没有摆脱高冷的话语,但是她的一举一动却在黑暗中绽放着热情。

而这一次恋爱战争的胜负结果也是出人意料的——

这一次的恋爱战争,不是辉夜与白银的战争,而是辉夜与辉夜自身的战争,胜利的也不是从他人处获得的胜利,是辉夜们、辉夜自己克服自己的一次胜利。也是角色在纠葛中克服自身角色性的一次典型尝试。



樋上至的像素


角色在克服自身属性时所产生的那种纠葛、那种内心复杂的情感活动是最吸引我们的东西。不仅仅是傲娇,在其他属性中也是一样的。但是这么一种属性又如何呢——无口属性。在我们这个语境中,无口属性是很难叙述的。这种属性无法像辉夜大小姐这样外表高冷内心戏多,换句话说无口属性的内面独白或者复调是被禁止的。无口,不仅仅是说话的无口,同时还是展现给读者的叙述上的无口,有关无口的心理描写是被禁止的。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无口就无法拥有我们所说的那种纠葛的内面了呢?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纠葛的内面并不一定要通过内心独白来表现。例如《凉宫春日的消失》中的长门鼓起勇气拉住阿虚的袖管,这样一次简单的举止就已经足够表达那跌宕起伏的内面纠葛了。又或者,麻枝准早期作品的《ONE》里的里村茜,在向主人公逐渐打开心扉的过程中,她的内面的变化从未用大段的心理描写被描绘出来,而是在樋上至所描绘的立绘中那细微的变化中得以呈现。

图:以像素为单位的表情变化

黑濑阳平在《新风景的诞生——世界系故事与情念定型》(思想地图vol.4想象力特集)中引用佐藤心的话语如此说道

表情以像素为单位变化的瞬间,会产生一种类似动作游戏成功连出招式的快感。比如《ONE 闪耀的季节》中的里村茜,有一个一起吃便当的场景,大概在第三次的时候才稍微向你展现一点笑容。微微撅起的嘴唇本该只是让人内心少许雀跃的情况,我却因为大受感动而不住地握紧双拳大呼胜利了。为了她那表情上一丁点的像素的变化可以说是手舞足蹈(笑)。……
佐藤在这里“为了表情上一丁点的像素的变化手舞足蹈”的反应是很有趣的,一般来说,即便是经过重重变形的漫画与动画,在描绘人的表情时,都没法无视头骨与脸部整体的肌肉变化。骨骼与肌肉与表情是联动的,在一幅画中没有达到平衡的话就会变成非常奇怪的表情。所以正如元长所指摘的那样,至今为止的美少女游戏一般会为角色的表情准备喜怒哀乐等多张图片,配合剧本在不同情况下更换立绘本身。但是Key社作品与leaf社的作品中的表情变化,正如有限动画一般只是脸颊轻轻泛红,又或是嘴角微微一动,是用这样细微的手法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手法没有变成奇怪的表情,反而能够成功表现并传达细微的情感变化,正是因为其导入了用“以像素为单位的变化”来描绘人的表情的界面。换句话说,与情念定型论中“词根”的转化一样,樋上至将“脸”这个概念由头盖骨与表情肌肉所统治的东西重新设定为了一个由栅格像素点阵所控制的平面。于是这里,一两个像素的移动就能给人表情变化感觉的全新现实尺度得以导入。

樋上的这种独特的表现形式,以及这种表现形式所带来的独特的现实尺度,和我们在上面长门的例子中用微小的动作来表现复杂的内面变化是异曲同工的。不如说,正是有着无口属性的这种束缚,这种表现手法才得以成为可能。没有属性对情感与心理描写的压制,这种细微的变化也不会被放大到如此地步。或许我们也可以这么说,角色对自身无口属性的克服,注定无法超脱属性的枷锁,只能以这种微小的形式表征,但正因为这种胜利是微小的,它带来的效果也是绝大的。在这种效果中,属性反而成为了这种绝大效果的基本条件,成为了我们为了那一点像素变化而手舞足蹈的前提。



角色性与文学性


在最后要补充的是,角色是否最终克服了自身的属性并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在这个克服的过程中,角色对自身角色性的一种反思、一种纠葛。而这种反思与纠葛需要内面即我=主体的存在。所谓近代文学,正如柄谷行人所说,是对内面=主体的发现。而反思和纠葛的行为意味的正是“我”的发现与获得。轻小说、漫画的角色只是符号,符号只能描写虚构无法描写现实,但是在近代文学的成立过程中,现实正是建立在我们被称之为言文一致体的人工制造的语言中的;来自西方的主体=我,首先是通过人工语言所撰写的近代文学被引入日本的,所以我、内面、主体甚至是一种近代的人的形象,在其成立之初就蕴含了虚构的=角色的一面。描绘作为虚构的我,作为角色的我也就成为文学的一部分。我们能够对角色产生共情,能够对角色的内面纠葛感到共鸣,并不是因为角色从虚构变成了现实,也不是因为角色获得了人性 ,而是因为有些现实、有些人性从一开始就是蕴含在虚构里的。大塚所说的轻小说、漫画的文学性,正是建立在这样的一种语境上的。在《角色小说的制作方法》的最后一章中大塚如此写到——

立志写角色小说(轻小说)的你们不应该害怕其成为“文学”。作为优秀的角色商品的小说与文学完全可以得以两立。不如说这正是作为作者同时回应对读者和社会责任的应有姿态。

我们不应该把角色性/属性视作单纯的“商业化”、“下限”而将其舍去,因为它反而是让作品走向商业与文学两立的基本条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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