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爱若斯
作为一个一事无成的高二学生,我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自己对阅读的热爱。为什么人们会喜欢阅读呢?哲人说:“求知是人的本性。”这个解释虽然平实,但恰恰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从本性来说,我们人类就希望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相较于其他形式的学习,书籍凝结了丰富的、系统的内容,故而会得到人们的偏爱。无论是科普读物,还是文学小说,亦或诗词歌赋,都凝结着我们对于自然、社会和心灵的理解。在每天上下学的地铁上,我都会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热爱阅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获得某种不可告人的优越感:当你们都沉浸在手机里转瞬即逝的消遣时,我却徜徉于书籍的海洋,攀登着人类进步的阶梯。
今天的这本书却不是阶梯,而是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昨天放学的时候,我在班里磨蹭了一会儿,所以赶在学校图书馆关门前从文学类的书架里随便拿了本书。这本书叫《会饮篇》,从书名来看分明是小说或史书。今天一看作者,原来是柏拉图,古希腊的一个哲学家。我喜欢吊书袋式地引用不知姓名的哲学家的隽语,但是对那些庞大的体系毫无兴趣。不用看就知道,这里面一定都是千奇百怪的术语和繁难复杂的论证,好像作者不屑于我们这些俗人一窥堂奥。于是我忽然想起,“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这个刁难文科生的名言,好像就是出自柏拉图之手。
说起来,我也可以请徐老师给我讲解讲解?当我陷入不知道该读什么书的“书荒”时,徐老师总能为我提供恰当的建议。遇到一些不明白的问题,徐老师也会为我作出权威的解答。本着“不问女性年龄”的原则,我一直没有询问徐老师今年究竟多大岁数。黑发之中隐隐起伏的白丝,却透露出她已经不再年轻。也许正因为她将青春都投入在了阅读之中,我总能从她那里吸取关于书籍的可靠建议。在博学的徐老师面前,连以“读书人”自居的我都要甘拜下风。不过,从没见过徐老师读哲学类的书,这次说不定能难倒她?
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回忆和期待,我一如既往地走进了学校的图书馆。不过,今天却没见到徐老师的身影。
“难倒老师迟到了?”
不应该呀,要不是徐老师,谁还会这么早起来打开图书馆的大门呢?
“同学,你是来看书的?”
我听到一个男性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老师。
“老师好。请问徐老师……”
“徐老师身体不舒服,请了一天假,今天由我来代理。你怎么来这么早?”
“我是来还书的。”
“我毕竟是代理老师,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借书还书的事情,你们全凭自觉吧。”
得到了代理老师的准许后,我走进摆着三排书架的阅览室,顺着靠窗的两排书架中间的过道朝图书馆的深处走去,在那里才有着《会饮篇》应有的位置——哲学类的书架。清晨的阳光顺着朝南的落地窗倾泻而入,在哲学类的书架上,灰尘格外清晰。
“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吧,别再装成小说喽。”我一边自顾自地打趣,一边拂去书架上的灰尘,将《会饮篇》塞进书堆。
说起来,虽然我常常会在图书馆最深处的那张桌子上读书,但是却从未关心过临近的书架。怀着几分感慨,我在朝阳下悠然地踱向独属于自己的那张桌子。
在我转过书架之时,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空荡荡的桌子——一个女同学正安静地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浓密的黑发如同山涧的溪流,轻柔地流淌下来,遮住那白玉般清纯的面庞,而秋水般的眼睛正悠然地扫视着摊开在桌子上的一本书。我无法在偌大的校园里熟悉每个人的面孔,不过我还是觉得,眼前的同学从外表和气质来看的确有些陌生。
怀着几分好奇,我识别了一下她正在看的书,赫然写着《柏拉图全集》。我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柏拉图不写小说哦。”我好心提醒她。
她好像被惊扰了,赶紧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我,这倒是令我有些手足无措。兴许人家本来就是想看哲学,而不是小说?我这样贸然打扰,未免有点……
“谢谢,但我也知道它不是小说。”她看了我一会儿,这才放心地回答我。
原来我的提醒多余了呀。她是抱着何等的勇气,才会去读那种书呢?
“我是不是占了你的位置啊?”她忽然问我。
“没有没有,这是公用的桌子呀!”我赶紧回答。
虽然我确有将这张桌子据为己有的野心,但不能直接说出来。沉默了几秒钟,我只觉得气氛尴尬,就想一走了之。
“请留步。”
听到这声挽留,刚想往出走的我回过头,看到一张坚定的面庞。
“你看,这不是有两个座位吗?”她迎接着我的目光,轻轻地说。
听闻此语,我的心脏忽然急剧地跳动起来。怎么回事,难道眼前的女生喜欢我?以此为线索,我的脑中迅速形成了一个校园恋爱故事:男生每天都会在图书馆读书,这个身影吸引了一个同样喜欢读书的女生,于是这个女生选择了今天等候在男生每天会来到的地方,只为了两个人能够单独相处……
“哦,好吧。”我一边回应着,一边不露声色将书包放在另一把椅子上。
说起来,还完《会饮篇》之后我就没有书了,还得再找一本才行。但是,在这之前,我得先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同学,你为什么要看柏拉图呢?”我指了指她摊开的《柏拉图全集》,好奇地问,“好像挺难懂的呀!”
“明明很好看呀!我可喜欢看柏拉图的对话录了!”她流露出眉飞色舞的神情,激动地扬起音调回答我。握紧的拳头,仿佛是在向我保证她的真诚。
“哲学啊……”
“万事开头难。相信我吧!来,把我这本借给你好了!“
“我刚刚在书架上还看到一本《会饮篇》。”
“你那个是单行本吧?我这个《全集》也收录了《会饮篇》,翻译质量不错哦。”
一见《柏拉图全集》那胜过三四本《会饮篇》单行本的厚度,我赶紧谢绝了她的好意。
“《会饮篇》可是柏拉图的名作。去看看吧,肯定不会后悔的!”她拍拍桌子上的书,兴奋地说。
“你已经看过了吗?”
“当然。再看一遍是为了品味其中的精妙之处。”
不同于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她竟然是一个开朗的女生,毫无拘束。看到这样的她,我也放开了一些。
“这样啊。那我可以向你请教吗?”
“这可谈不上,无非是彼此探讨。”
“太好了,我要好好读一读这本书。”我说,“对了,我是高二四班的,你应该是高三吧?”
“我显老吗?”她俏皮地问。
“那倒不是……”
“女生的年龄是秘密哦。”
同学,这条法则竟然适用于十八岁以下的女性吗……不过大概确定了,她就是高三的学生。面对近在咫尺的高考,她竟然还有流连于课外书的闲情逸致。考着各种事情,我走到了刚才的书架那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捧起了厚厚的《柏拉图全集》。毕竟,她看的就是这个版本。
“我倒是推荐这个版本。”看到我拿着书走过去,她爽朗地说。
我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几分钟,一边装模作样地看书,一边偷偷地观察着身旁的女孩。我在脑海中搜索着类似的面孔,但是没有找到。大概是因为我不愿交际,不怎么认识高三的同学吧。这时,早自习的铃声响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集中注意力读书。草草看了几眼,只记得《会饮篇》的开头提到了苏格拉底和一些人要去参加阿迦松的宴会。然而,我对于苏格拉底以外的任何人名都没有概念。
“我们还有早自习,我先走了,下次再聊。”我将书塞进鼓鼓的书包里,然后对她说。
“再见。”她微微挥了挥手,“我中午也在这里哦。”
听到这话,我的内心涌上一股暖意。
“好的。对了,你叫……”
“叫我学姐就行。”
果然是高三的学生。不过,她竟然不在乎早自习吗?兴许是特长生?兴许已经被提前录取了?不知道了。我又端详了一下眼前的女生,然后就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
在午休的时候,我草草地用过午饭,按耐着兴奋的性情,抱着《柏拉图全集》跑到图书馆。如我所料,在那个寂静的角落,在已经摞了十多本书的书桌前,学姐正伴随着正午的暖阳翻阅着眼前的书籍。那舒缓而匀称的呼吸,仿佛属于一个午睡的公主。她专注而安静的目光,则聚焦于洒满阳光的书页。我不忍搅扰眼前的情景,这如梦似幻的情景。沉默了一分钟左右,我才敢开口说话:“学姐。”
“咦?这么快就来了吗?”她听到呼唤,放下了手中厚厚的书。
“不过我还没开始看书呢,上午太忙了。”
“一天都是课吧?高中生就是累啊。”
“学姐不也一样吗?”
“是啊。”她坐了下来,示意我也坐下来,“中午好好看看书吧。上了高三,就不能这样逍遥了。”
学姐明明很逍遥啊!我本来想问一问她为什么不忙于备战高考,但是又怕她忙于学习而不会来图书馆读书了,所以还是没有问出口。于是,我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一开始我总会瞟她几眼,但是随着对话录的推进,我越来越被其中奇妙的说法吸引了:宇宙来自于卡俄斯,也就是混沌,此后产生了大地和爱。作为最古老的神灵之一,爱神赐给了我们最大的善。
“‘我说不出对一名青年男子来说,还有什么比拥有一位温柔的、爱他的情人更大的善,或者对一名有爱情的人来说,有一位男孩被他所爱。’学姐,古希腊流行同性恋吗?”我不禁问学姐。
“是的。底比斯,古希腊的一个城邦,甚至有专门由同性恋组建的军队呢。”
我在刚才那句话的下面果然看到了这样的说法:“要是能兴起一座城邦或建立一支军队,全部由有爱情的人和他们所爱的男孩组成,那就好了。”学姐说的果然是对的!
“学姐喜欢看历史吗?”
“当然喽,什么都要了解了解!”
“我也喜欢。不过我最喜欢看小说。”
“不觉得柏拉图的作品像小说吗?”
“我也发现了,里面有人物和情节,真像一本古代小说!我以为所有哲学作品都诘屈聱牙呢,现在看来柏拉图是个例外。”
“就像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大都文采飞扬,古希腊的哲人也很注意自己表达观点的形式:要么是寄托于诗歌,要么是像柏拉图这样借助于对话录。相对于近现代的哲学家来说,他们的作品的确更像文学!”
“我爱看这种书!”
“你看,我就说柏拉图好看吧?”她得意洋洋地昂起了头颅。
“你还看过哪些哲学家呢?”
“说来惭愧,我只认真钻研过柏拉图的书。至于其他的哲学家,我只是走马观花地看过。”
“我就没怎么看过哲学喽。”
“我知道。”
“你知道?”
“我是说,喜欢哲学的同学太少了!”
这么说来,如果我也认真学一学哲学,兴许能够成为她的知己吗?
“是啊。就连徐老师也不怎么读哲学呢!”我这样说。
听到我这话,她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笑容。
“徐老师是图书馆的管理老师吧?”她问。
“是啊。我和徐老师关系很好,没事就找她聊天。”
“你喜欢徐老师吗?”
“当然喽!高一的时候我就认识徐老师啦。”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适应高中的生活。无论是紧张的学习,还是陌生的环境,都引起了我的些许恐惧。于是,图书馆就成了我的港湾。只有在这里,我才能避开世俗的羁绊,寻得一份内心的安静。
“徐老师不仅在阅读方面有很多经验,而且常常在生活上开导我。”我接着说,“徐老师读的书多,还阅历丰富,而且很会洞察人心!所以,她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看着我手舞足蹈的样子,她淡淡地笑了。那份笑容,如同慈母一般。
在这之后,我和她愉快地聊了很久,直到午自习的铃声响起。在午自习期间,我还是忍不住看了看《柏拉图全集》,搁置了堆积如山的作业。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会早早地来到图书馆的阅览室。只要我稍微晚到一些,就会被学姐抢先一步。只有我赶在图书馆开门之前到达,才能比学姐更先到阅览室。即使是我先到,用不了几分钟学姐就会赶到了。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习惯了彼此之间的默契。无论是一起读书,还是谈天说地,都没有什么尴尬的气氛了。
“看到哪里了?”学姐伸长了脖子探过头来。
“爱不是善的,而恰恰是缺乏善的,所以才会产生对于善的爱。苏格拉底问狄奥提玛,爱神究竟是什么呢?狄奥提玛回答说:‘他是一个伟大的精灵,苏格拉底。一切有灵的事物,你瞧,都介于神与人之间。’又说:‘他们是来往穿梭于二者之间的信使,把凡人的祈祷和献祭传递给众神,把众神的诫命和回报献祭的馈赠传达给凡人 。’你看这里……”
忽然,我的手感到了一种温暖的触感,那竟然是学姐的手!
“学姐?”
她只是安静地握着我的手,默不作声。难道,要发生告白的情节了吗?好紧张啊,虽然在小说里看过许多,亲身经历却是一次都没有啊。我应该直接答应她吗?还是,我应该故作稳重呢?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那份触感却意外地消失了。
“没什么。你接着说吧。我只是想体验一下,一边陪伴人类,一边服从神灵,究竟是怎样的体验。”
“可是这里没有神啊!”
“先体验一下人类这一边也好嘛。”她神秘地笑了笑,“对了,你继续吧!
“后来狄奥提玛又说,爱介于无知和智慧之间。无知者不会爱智慧,智慧者不需爱智慧,只有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才会有爱。‘那些热爱智慧者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爱的精灵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他热爱美的东西,智慧是格外美丽的。由此可知,爱的精灵必定是智慧的热爱者,因此他介于聪明和无知之间。’”
“所以,一个有爱之人的一生,一定伴随着对于智慧的热爱!”
“‘求知是人类的本性’,对吧?”
“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难道是柏拉图?”
“很接近。其实是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的学生,‘求知是人类的本性,对感觉的喜爱就是证明。’这是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的开头说的。”学姐拿起一本《亚里士多德全集》,翻开相应的一页给我看了看。
“原来是亚里士多德说的呀!”
“大概是因为,人都不免一死,只有在求知的过程中,才能感受到些许的安慰吧。”
学姐摩挲着手中的书页,视线转向无边无际的天空。在那里,午后的高积云正盘旋于太阳的周围。那太阳是如此耀眼,以至于我不得不眯上双眼。在隐约之间,眼前却浮现了徐老师的身影。恍惚之间,那个错觉就消失不见了。
下周的体育课,趁着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又一次溜进了图书馆的阅览室,竟然见到了学姐的身影。见到我,学姐也有些惊讶。
“你不是在上课吗?”
“学姐不也应该在上课吗?”
“我和你不一样嘛。”
“我是体育课,不要紧。”
“中午刚见过面嘛。”
听到这种话,我的心跳总会难免加快一些。
“多读书还是好嘛,比体育课好玩。”
这当然是理由之一,但是我更加关心的,毋宁是和我一起读书的人。
“没带书吧?去书架上挑一本吧。”她说,“或者,你可以和我看同一本书?”
看同一本书,那确实是好事啊!但是,这样会不会有些难为情啊?毕竟,那样一来,两个人的脸会离得很近,视线不经意间就会碰到一起……
“没关系的。咱们一起看《斐德罗篇》吧!《斐德罗篇》也是讨论爱的,和《会饮篇》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概是猜到了我的小心思,她极力邀请。
我略带羞涩地坐到她旁边,把椅子往她那边挪了挪。这还是第一次我距离她这么近。她自然的体香,在我的肺腑中弥漫开来。那无暇美玉般的肌肤,挑动着我的神经。我只觉得紧张不已,心中所想忽然脱口而出:“学姐也有爱情吗?”
随之而来的沉默,令我忐忑得恨不得立刻钻进书堆里。我是不是太着急了?学姐会不会生气了?该不会……
“有的。”她缓缓地说,“要说爱情,兴许是有的。”
“真的吗?是谁呢?”我放肆地追问,只为听到那个幻想中的答案。
“智慧。”
这样的答案,不禁让我颇为泄气。
“学姐是在说笑吧?”
“我没有在说笑。”她严肃地说,“我所爱的就是智慧。我知道,凭借有限的人生,根本无法获得什么绝对的智慧。然而,在追寻智慧的过程中,我却感受到了不甘堕落的崇高和超越世俗的纯粹。这样的幸福,是任何其他事情都无法取代的。我和你,还有你说的徐老师,大概都在追求这样的智慧吧。”
这一次,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充满内心的不是占有的冲动,而是深沉的憧憬和钦佩。遥远的阳光如此明亮,以至于我不得不闭上双眼。然而,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你的光芒。
曾经,我也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时我对于无所不知的徐老师,就是抱有着深深的敬意。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徐老师了。徐老师依然在生病吗?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去探望一下呢?
就在我赶在体育课结束之前跑出图书馆时,班长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子。
“我看到你的小秘密了!”班长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不愿挑明,“什么秘密?”
“你分明是在偷偷摸摸干事!”
“不是,你误会了……”为了维护自己的独身形象,我赶紧解释,“那个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不是啊,我全都看到了。”
“你都看到什么了?”
“你还想瞒住我啊?”
他绕到我后面,缠住我的胳膊,一下子就把我举了起来。比起身体的失重,我更在意可能产生的流言蜚语。要知道,这件事万一让女生们知道了,难免各种各样的八卦呀!
“我没瞒你……”
“背着我幽会是吧?”
“不是幽会!不是约会!连聚会都不是!”我一边挣扎一边辩解,“那个只是我偶然……”
“偶然想出来的老婆?”
“啊?你说什么?”
他这才慢慢把我放下来,坏笑着说:“我看到你在图书馆里自言自语了,看样子还挺高兴的,好像是在和女朋友说话一样。”
“自言自语?”
“嗯?不是你在图书馆跟自己说话吗?”
“跟自己说话?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啊。”
“什么叫自言自语啊,那时……”我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说,“我正在和朋友聊天呢。”
“什么嘛,谁跟你一样逃课呀。分明是你坐在书桌前自言自语到下课嘛。看你那样子,可陶醉了。所以我说你是在和幻想的女友聊天嘛。”
“你是认真的?”
“骗你干什么。”
有一瞬间,我想到了曾经看到的一部电影。主人公是一个精神分裂症,他的室友和上司都是他幻想出来的。但是,我立刻想到了更加可靠的解释:班长是从窗户外面看图书馆的,下午又正好有阳光,所以他没有看到学姐。于是我的胳膊伸向了他的肚子。他想要躲开,但是我先他一步。
“你小子,表面是一人之下的班长,背后是熬夜看动漫的宅男,还有资格说我!”
“我错了,我错了!别摸我肚子!”
在放学的时候,为了确认我的推论,我特意从窗户外面看了一下图书馆,正好能够从窗户外面看见学姐。我也不懂得那么多科学原理,我想大概是因为随着太阳的倾斜角度不断变化,反光的区域也会产生差别。更让我在意的是,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图书馆——图书馆马上就要关门了。于是我绕到图书馆的正门,果然发现代理的男老师正要锁门。
“老师好。”我赶紧跑过去,“有同学还在里面呢。”
“我刚才看过了,已经没有学生了。”
“她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我这就去把她叫出来。”
得到老师的允许,我跑到图书馆的那个角落。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橘红色的夕阳,然后是那个朦胧的身影。
“学姐,还没走吗?”
“你怎么来了?”
“学姐,图书馆关门了,该回家了。”
“这样啊。”她轻轻叹口气,“真是遗憾呢。”
说起来,我从没有在图书馆之外见过学姐。
“学姐?一起走吧?”
“你先回去吧,我再读一会儿书。”
“可是图书馆关门了呀。”
“嗯,我知道。”
真搞不懂学姐的想法。回家不是也能看书吗?被锁在图书馆里可怎么办呢?
“同学!怎么样?”
听到代理老师的呼喊,学姐这才感到紧张。
“快走吧!你先出去,我马上到!”
我点点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到代理老师。
“同学,你朋友还在吗?”代理老师走了过来。
“还在,她马上就能……”
“你们先走吧!我马上跟上去!”忽然,从角落那里传来她的呼喊。为什么学姐显得那么惊慌呢?难道她一直在逃课,怕被老师抓到吗?
学姐终究是晚了一步,代理老师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但是,他竟然显得并不惊讶,反而转过来对我说:“没人了呀?”
看着老师理所当然的神情,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阴森,后脊椎似乎被灌了寒气一般。
“你们快走!”学姐大喊。
我这才回过神来,只好拽着老师的胳膊说:“咱们先走吧。”
“那你的同学呢?”
“老师,要不今天由我锁门吧!她想再待一会儿,可以吗?”
“反正我是要回家了。那就交给你吧。”
我接过代理老师递过的钥匙,送他走出了图书馆。回到图书馆阅览室的时候,我却没能看见她的身影。她已经回去了吧?什么时候回去的呢?趁我进来的时候,从我背后溜掉了吗?我又喊了她几声。
“学姐!学姐!”
确定没有回应之后,我才鼓起勇气给图书馆锁了门。走在前往地铁站的路上,回忆着刚才阴森的一幕,我的内心依然起伏不定。那一晚,我久久未能入睡。萦绕在脑海的,是千奇百怪的想象。
第二天的早上,我没能见到学姐的身影。我忐忑不安地度过上午,在中午的时候急匆匆地奔向图书馆,却依然只能看到空空如也的书桌。刚一放学,我就从教室飞奔到图书馆。当窗户里浮现出一个身影时,我感到一阵狂喜。她没有坐在书桌前,而是站在落地窗的前面,面对着远处的落日,若有所思。
“学姐!”我跑进阅览室,忍不住喊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她没有转过头来,大概是不想看到我忐忑不安的样子。
“学姐,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留下什么遗憾,所以就自作主张地告诉你了。接下来你听到的事情,可能听起来更像是玄幻故事,但这就是真相。”
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云霞般渺茫的身影,仿佛那身影会渐渐消融在橘红色的阳光下。这时,她却转过身来直视着我。四目相对,我感受到了她的坚定。
“我既不是完整的人,但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神。如果要给我名字的话,大概也只有‘灵’了吧。每个人都有一个的灵,灵的作用是保佑其主人,但是大多数人都察觉不到灵的存在。灵现身的目的是实现主人的愿望。假如一个人的愿望极其强烈,而处在濒死状态中,那么这个人的灵就会脱离主人的肉身,呈现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并以某种方式满足主人的愿望。灵的主人虽然无法亲自满足这一愿望,但是灵的体验可以转化为主人的梦境或幻觉,从而带给主人以安慰。”
虽然我已经心乱如麻,但是她的每一个字都留在了我的心中。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虽然我在各种小说中看到过更加奇幻的设定,但是在现实中,我还是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的存在。
“我不相信。”好像是为了维护长久以来的世界观,我坚决地回应。然而,我却为了避开她的目光而低下头。
“那你又如何解释这一切呢?除了你之外,不是没有人能看到我吗?”
“你们在演戏吧?”
“我也希望是这样。”
但我依旧无法鼓起勇气正视她的面庞,唯恐再次抬起头时,她已经如云烟般消散。唯有我的视线,偷偷地确认着她的存在。
“你是为了实现主人的愿望,才出现在图书馆里?”经过短暂的沉默,我又一次开口。
“是的。这里是主人最爱的地方,读书是主人最爱的事情。主人虽然读了很多书,但是唯独没怎么看过哲学方面的书,这个遗憾便由我代为弥补了。”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你?”
“一般情况下,人是不能看到灵的。你之所以能看到我,是因为这是主人内心的愿望。我的主人希望和你聊聊天,因为你的陪伴曾经给了她很多慰藉。”
凌乱的头绪,渐渐地组合成模糊的答案。
“你的主人是谁?”
“你一直叫她徐老师。”
虽然已经预先猜到了答案,但她的证实依然引起了我的震惊。我直直地抬起头,再一次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忽然之间,我意识到眼前的形象大概就是老师学生时代的模样,只不过是换上了新的校服而已。
“你的徐老师一直身体不好,去年暑假就曾经发病住院。这次旧病复发,愈加严重。”
占据我的全部情绪的是理不出头绪的遗憾和悔恨:为什么我没有关心过老师的身体呢?如果我注意到老师身体不好,是不是就能和老师留下更多回忆了?
“虽然我不想给你泼冷水,但是我必须说出事实,这样你也好早些适应。徐老师已经不行了,恐怕这两天就会……如果那样,那么我也无法留在这个世间。”
我凝视着眼前的身影,那瞬间就可能消失的身影。
“对了,你去看看徐老师吧。”
暗淡的夕阳下,云朵渐渐飘向遥远的彼方。我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少女,希望将她永远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医院的住院部,一般来说是只有医生、护士、病人和家属可以停留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自顾自地说了什么,总之是从前台拿到了进入的许可。住院部类似一个方舱医院,躺在病床的病人都在一个大厅,相互之间用帘子隔开。按照老师的病床号,我找到了许久不见的徐老师。相比于上次见面,老师显得愈加虚弱。
“你是她的儿子吗?”从旁边的病床传来了一个老奶奶的声音,“好奇怪,没听说她有儿子呀。”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徐老师。
“我是她的学生。”
“学生?”
“是的,我从高中开始一直是她的学生……”
我只是隐约地瞥见,在病床前还堆着几本书。我本可以集中精力看清这些书的名字,但我觉得那已经不重要了。我的视线,只是随着思绪任意发散。
“请问,老师的身体怎么样?”我只是漫无目的地问着。
“动不动就昏过去了。”旁边的老奶奶回答。
“那,情况是不是很糟糕?”
我并没有听到答案,可能因为我已经说出了答案。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催促我握住老师的手。
“老师,您还会回来吧?老师,您还会回到心爱的图书馆吧?老师,您还会继续和我一起读书吧?”
在这个时代,能找到一个精神上的知己,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小伙子,你快看那个心电图!”忽然,老奶奶大喊。
机器上不稳定的数字,斩断了我乱麻般的思绪。
“护士!护士!”
从医院出来,大概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形形色色的路人穿梭在高耸的大厦之间,徜徉于繁华的商城之中,载歌载舞。我们是为了逃避死亡才创造着丰富的生活吗?对死亡的畏惧真的能消融于肆意的享乐吗?从回避死亡来说,读书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无非是能带来更持久的错觉而已。然而,追寻智慧所带来的崇高感,却是那些爱书之人独有的。
清晨,层层的卷积云舒展在低矮的天空。从云朵的罅隙中透泄的晨曦,宛如湖面的片片粼光。我就迎着这片专属于夏日的风光,又一次走进了学校的图书馆。绕过阅览室的一排排书架,我来到那个僻静的角落。唯有空荡荡的书桌,默默地依偎着半开的窗户。
我走向书桌上的《柏拉图全集》,轻轻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斐德罗篇》结尾的一句话映入眼帘:“请你也替我祈求同样的东西。朋友间共有一切。”这是你留给我的话吗?
“可是,我该为你祈求什么呢?”我自言自语地问。
“全都写在书里了呀。”从某处,传来熟悉的音色,那温柔而慈爱的音色。
“那么,祈求‘同样的东西’就可以了吧?”我轻声回应,那个不会再回应我的女孩。
我面向一望无际的远方,为了我们共同的追求而祈祷。遥远的青空,铺展开无边的云朵。我想,她们也在追寻明媚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