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科幻春晚】王老汉和他的机器人管家
王老汉在年轻的时候是一名搬运工，他开着一辆巨大的货运飞船，在渺渺星河之间穿梭，每次到了目的地，他就走到货运机器旁边，按下一个蓝色的按钮，之后一阵机械的轰鸣声，货运机器像是突然惊醒一样，嗖的就窜了出去，伸出机械手，抓住那一大把或是当地特产的珍奇食物，或是早已被开采出来堆成一座座小山的矿产，之后货运机器就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而王老汉的任务，就是守着这台机器，在它工作完毕之后，按下红色的按钮，之后王老汉的工作也就同样结束了。
这样的工作王老汉一直做到了八十五岁，后来他就和家乡的其他老人一样，在一颗行星上定居了下来。王老汉一直记不清这颗行星的名字，因为随着改造完成的行星越来越多，命名的方式已经日趋复杂，就连城市的管理者都很难叫出自己城区里每一个行星的完整名称，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好记得多的名字——“老人星”。
老人星坐落在城市的边缘，距离主城区最近的航路也需要经过三次跃迁和几条漫长又危险的小行星带，每日只有一艘巨大但陈旧的客运巴士来这里停靠十分钟，之后便会匆匆离去。
不过除此之外，老人星实际上是改造得非常成功的一颗行星，这里气候适宜，植物繁茂，四季如春，自然形成的生态链完整且坚固，不同于其他行星上的生态局每天在各种自然和生物灾害中疲于奔命，老人星的生态局里只有三个人，他们每天下午两点上班，上传当天的观测数据，之后在每一项确认的条目之后画上对勾，一天的工作就完成了。也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特质，这颗行星在市政规划的一开始就被赋予了养老社区的使命。
这颗星球上平均分布着三十七所医院，这些医院所拥有的治疗证书比其他所有的星球加起来都多，并且还修建了数十条快速急救通道，能够保证在三分钟内将老人星上任意区域的人送到医院救治。在这些医院和住宅区的另一面，是整个城区的公墓，那里平静而广阔，一座一座的石碑按照家族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仿佛是生命的某种示威，即使今天的人类已经能够治疗几乎所有的疾病，然而衰老依然不可战胜，如同一张庞大的蛛网，笼罩在苟延残喘的老人们的身上，让他们抬起头，就能看着死亡逐渐降临。
王老汉是坐着那辆陈旧的巴士来到的老人星，搬运工的工作孤独而危险，不过这也让他有了一笔不错的积蓄，再加上政府的补助，他在老人星购买了一间位置很是不错的二室一厅、一个小花园、一辆全自动的代步车，和一个机器人管家。
他购买的机器人管家是专门针对独居老人的型号，拥有厨师证、驾驶证、急救证、园艺证、心理救助证等等三十六个证书，并且拥有自主分析搜索数据的能力，能够通过大数据的统计来满足客户的需求等等等等。机器人管家的说明书复杂而冗长，足足有三十页，大部分的功能王老汉并不懂，他在老人星的第一天听着导购天花乱坠的介绍，糊里糊涂地签下了购买合同。
一开始，机器人管家并不怎么说话，它只是每天早上在规定的时间响起清脆的铃声，叫醒王老汉之后便开始清扫房间，打理花园，简单地询问三餐的需求，根据王老汉的需求决定是领取配餐还是自己制作，王老汉曾经试着提出过过分的要求，结果导致机器人管家在厨房里宕机了，折腾了许久才修好，中间还受了不少售后维修人员的脸色，吸取了教训的王老汉便不再这样做了。
在王老汉看来，这个机器人管家的毛病很多，它早上叫醒的时间太早，铃声也不好听，做的菜味道也不合口味，王老汉给导购打过好几次投诉热线，也提出过退货的要求，然而，面对已经购买了商品的顾客，导购显然热情度降低了很多，对于退货的要求更是置若罔闻，最后，不耐烦的导购丢下一句“这是大数据，大数据懂吗？你要跟它说话，它才能知道你想要什么啊！别什么都不懂就只知道说东西不好”。眼瞅着退货是没有希望了，东西又太贵，放着不用着实舍不得，大半夜，王老汉盯着机器人管家红色的摄像头双眼看了半宿，最终决定了试着跟它说话。
开始的对话是很简单的，无非是“早上几点起”、“盐要放多少”、“草坪什么时候修剪一次”、“地里的荠菜应该什么时候收”，于是，老人们在路过王老汉家的花园的时候，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王老汉满手是泥，捧着一把从家乡带来的新鲜菜籽，对着一个机器人絮絮叨叨，机器人管家站在旁边，机械手已经换成了配套的农具部件，头上的摄像头闪着一跳一跳的红光。
导购说得似乎也并没有错，经过了漫长的数百次的对话，机器人管家开始逐渐适应了王老汉的生活方式：早上要睡到自然醒，音乐要放他年轻的时候喜欢的老歌，花园里要种应季的蔬菜水果，炒菜的时候多放些辣子，甚至在有些时候，还能跟王老汉聊上两句，说一些它从库中检索到的独属于王老汉那个年代的俏皮话。
有一天，因为老查理要和自己的儿子儿媳共度圣诞，出去打麻将的王老汉提前回了家，正在花园里给清理沟渠的机器人管家走了过来，收起来了他的外套和鞋子，整整齐齐地摆放了起来，然后泡了一壶王老汉最喜欢的铁观音。王老汉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天空中一道暗银色的光芒缓缓划过，他知道，那是那辆陈旧的巴士，老查理就在上面。
王老汉叹了一口气：“唉，我的丫丫应该也结婚了吧，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啊！”
“丫——丫——”机器人管家的机箱里发出了运转的声音，那是无数的数据在里面抓取、筛选、分类、整理的声音，超负荷的运转让机箱里面呼呼作响，它在尽职尽责地想要为王老汉找出来任何他喜欢的东西：“根据户籍记录，本市名字中有‘丫’字的人共有524317人，在网络上，有360万个id中含有该关键字，关于‘丫’的相关文本有2023G，如果您能提供更准确的出生日期、性别或者其他信息，可以进行更精确的搜索与定位。”
“闭嘴！”王老汉勃然大怒，他一把抓过桌子上的茶杯扔了出去，“你懂什么！”
机器人管家忠诚地执行了命令，清理了地上破碎的茶杯，并且不再说话。
时间慢慢地流逝，就在除夕夜的那一天，大门被敲得咣咣作响，机器人管家打开了门，老查理拿着一瓶酒醉醺醺地走了进来，原来，直到出发前，老查理才知道，儿子所说的共读圣诞并不是让他过去，而是用现在最先进的全息通话让家里人聚在一起，“就和面对面的时候一模一样！”，儿子是这么对他说的。老查理没有离开老人星，然而他抹不开面子，只能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假装早已出门。
老查理拿着一瓶兑了水的威士忌，王老汉拿出来了一瓶纯正的二锅头，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到一半，机器人管家判断已属于过量饮酒的范围，它走过来想要拿走酒瓶，被王老汉一抬手，关掉了电源，老查理红着眼睛哈哈大笑：“干得漂亮！这些，那些，高科技的玩意，统统都是混蛋，混蛋！”
大年初一的第一声鞭炮唤醒了还在宿醉的王老汉，他扶着沉重的头，打开了机器人管家的电源，想让它收拾一下昨晚的残局，然而没有想到，机器人管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同时扑向了囫囵睡在地板上的老查理，外面一声一声的爆竹声响起来了，红色的火光掩映在老查理的脸上仿佛他还活着一般，然而他已经死了。
机器人管家在判定了老查理的死亡之后，它内置的报警系统直接跳过了医院，通知了殡仪馆。
“真是太可惜了，”在老查理的葬礼上人们都说，“他才104岁。”
王老汉怔怔地站在老查理的墓碑前，殡仪馆的验尸官告诉他，老查理死于急性脑卒中，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如果他的机器人管家没有被关掉电源，完全能够及时向医院报警，挽回老查理的生命。
天空阴沉沉的，在第一片雪花飘下的时候，一把伞举到了王老汉的头顶，是他的机器人管家送来的。四周的人都离开了，王老汉没有动，他问机器人管家：“你能不能算算，老查理原本能活多少岁？我得知道我欠他几个年头啊。”
“人类的平均寿命是123岁，老人星设施齐全，平均寿命已经到达了131岁，但是查理先生生前的一年，在他的电子日记中已经透漏出明显的轻生倾向，并且多次提到不愿再去医院治疗，有过三次被强制送医的病历记录，尤其是最近一个月，情绪指数已经到达了极其危险的范围，根据以往案例统计，有此等倾向的人多数会在五年内因为精神问题或者事故死亡。”冰冷而机械的口吻和语气，这是他的机器人管家在说话。
王老汉哭出了声，大滴大滴的眼泪和雪花一起落在老查理的墓碑上，这时他忘记了这不过是这个机器人从数据中找了一些他爱听的话组合了起来，他拿过了机器人管家的雨伞，打在了两个人的头上说：“走吧，我们回家。”
落雪的夜晚格外得安静，王老汉坐在摇椅里唱起来自编的小曲：“小丫丫，不听话，打她屁股啪啪啪，小丫丫，不回家，不回家……”唱到了一半他发现他忘记了歌词，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唱过这首歌了。
在丫丫三岁的时候，因为他和妻子没有通过抚养学龄前儿童的资质考察，丫丫离开了他们，被资源调配中心分配给了更适合的家庭，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丫丫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丫丫的样子也和这首儿歌一样渐渐在脑海中模糊了起来。他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却再也想不起来了，他摇了摇头，叫来了他的机器人管家再去泡一壶热茶，机器人管家的身体里呼呼作响，它仿佛一直在搜索着什么，从来没有停歇。
现代社会里电子产品日新月异，没过多少年，那个热情的导购又来了，他的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热情地向王老汉推荐新的产品，功能更多动作更精细，数据处理得更快更好，不会再出现呼呼作响的运转噪音，也永久解决了宕机的问题，而且所有老机子上的数据都可以一键转移，不需要重新训练了，现在购买的话王老汉可以旧机换新，只需要支付一半的费用。
看着王老汉有些犹豫，导购越发得殷勤：“电子产品就是消耗品，永远是新的比旧的好，功能多速度快，只要新的一上手，您就再也不会想念旧的东西了。”
“新的，永远比旧的好吗？”王老汉喃喃自语，“丫丫，也是这样吗？”
导购听不懂后半句，但是他看到王老汉犹豫了，推荐得越发热情，王老汉却无动于衷，他说：“人老了，用不得新东西了，学起来太麻烦。”
临走的时候导购不死心，他从大门口探着头说：“您这个机器很老旧了，如果不买新的，再更新几次，会运转得越来越慢，用起来很不方便，维修的零件也不生产了，售后服务没法保证，您迟早得换新机型的！”
王老汉瞅着正在花园里给西红柿摘叶子的机器人，动作笨拙又缓慢，和这颗星球上的老人们如出一辙，王老汉说：“嗨，快有快的活法，慢也有慢的活法呗！”，然后关上了大门。
正如导购所说，随着岁月的积累，机器人管家的速度越来越慢了，身体里面呼呼作响的声音没有停过，经常一年要跑好几次维修中心，而老人星的维修中心也苦不堪言，老旧的机子不能适应现代的系统，维修的零件也都已停产，只能从小商小贩处购买，购买的质量不好，动不动就坏了还要要换新的，老人星的负责人给维修中心的人做过好几次工作，让他们忍一忍，就像忍受家里面那些年纪大了总会有些怪癖的老人，维修中心的人后来想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他们切断了王老汉的机器人管家的网络链接，这样它的版本不会再更新，数据库也不再增加了。
在得知机器人管家的数据不再会下载上传之后，王老汉反而喜欢上了和它聊天。
“你觉得隔壁的铃美怎么样？”王老汉扒拉着窗户看着旁边的花园。
“她喜欢玫瑰花，花园里种植了三丛玫瑰，分别是紫色、黄色和红色。”机器人转动着它的摄像头眼睛。
“还没到那一步呢，我只是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您可以更新您喜欢的类型，系统会对这些类型与铃美小姐进行比对，为您提供更准确的答案。”
“嗨，我就说了还没到那一步呢嘛！”
他们经常这样唠唠叨叨，有时候是今天的天气，有时候是抱怨配餐的口味，有时候是麻将桌上的输赢，有时候是往昔的记忆。
“你知道吗，铃美长得有点像小楠。”
“刘楠楠，3202年出生，3232年与您结婚，5年后离婚。”机器人管家的数据库里，留下来的大部分都是和王老汉有关的信息。
“对，丫丫被送走之后我就去干了搬运工，后来小楠也走了。”王老汉说着，语气中满是落寞。
“刘楠楠离婚后搬迁至——”机器人管家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王老汉又趴回了窗户前：“你觉得铃美怎么样呢？”
机器人管家的摄像头看过去，发现隔壁的花园里空荡荡的，这个时候，山口铃美已经去世一年了。
王老汉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经常在不省人事的时候被机器人管家送到医院，之后恢复了意识又挣扎着回到自己的家里。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双腿经常浮肿着，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床上，每当阳光明媚的时候，机器人管家会把他放在一圈巨大的摇椅里，然后搬到花园，让阳光照在他的身体上。
照顾王老汉越来越麻烦和繁琐，他基本吃不下什么东西，每天要按时输入营养液和一堆药物，要翻身，要按摩，要检测血液体温和各种指数，机器人管家的性能不够，每天忙于这些事情就已经占去了全部的时间，家里越来越杂乱，花园也逐渐荒芜，不过王老汉看不到，对此提不出什么有意见，机器人管家也就逐渐把这些工作从日常工作里删除了。
那是一个春风和煦的下午，王老汉在杂草丛生的花园里舒舒服服地躺着，他又哼起来了那首自编的儿歌：“小丫丫，不听话，打她屁股啪啪啪，小丫丫，不回家，不回家……”
突然，机器人管家的身体里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巨大的轰鸣声，仿佛所有的零件都坏掉了一般，最后，伴随着一丝烧焦的气味，歌声嘎吱嘎吱地从机器人管家的身体里播放了出来：“小丫丫，不听话，打她屁股啪啪啪，小丫丫，不回家，大灰狼把她抓走了。”
王老汉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激动应该流泪应该跳起来，但是他却很平静，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像是平常一样跟着机器人管家聊着天：“嘿，你是从哪里听过这首歌的？”
机器人管家的电路可能烧坏了，它的身体变得僵硬，声音变得嘶哑：“对于所有‘丫’关键字的存储信息处理完成，综合信息，这首歌的出现在银河系太阳城的第X0315号行星的数据库中，是该行星上一位四年级小学生雅尼的获奖作文，作文标题是《陪伴》。”
“是嘛，丫丫的作文获奖了啊，真好！”
机器人管家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如果您想要知道更多关、关于雅尼的信息，可、可以链接网络，为、为您读取最、最新的——”咔哒一声，机器人管家的内部传出了一阵机械破裂的声音，之后便归于了平静。
真安静啊，王老汉想，我现在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声音，而这个声音也快要停止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