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与纸片人
一、
小女孩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漂亮，是在学校举行的一次作文比赛上。
本就喜欢阅读的她跃跃欲试，最终，花了不少心力，又经多次修改的作文果然一举拔得头筹，获得了一等奖，小女孩高兴极了。
可这喜悦还没来得及沉浸多久，一盆凉水就泼了下来。按惯例获得名次的作文，是要在市里更大的舞台上由作者念给大家听的，但最终小女孩发现，被选定站在台上朗诵那篇文章的人并不是她。
小女孩感到愤愤不平，去找老师理论，但老师们对质问显得十分避讳，最后经不住她的执拗，有一位教师忍不住告诉了她原因。
“这次比赛是要录下来的，要选形象好一些的学生上台。”
“可那根本就不是她写的啊！”
“为了学校的宣传考虑，这次你就让一让吧，人总有服从大局的时候，等你成了大人就知道了。”
小女孩哭着跑回了家，她对着镜子照了一遍又一遍。头发好似枯草，皮肤黄黑，脸上还有雀斑，尤其是眼睛，常有人形容女孩子的眼神像小鹿般纯净，可自己的眼睛无论怎么睁大都透不出那种灵动。这么一看，自己的外表别说平庸了，连入眼的基准线都达不到。小女孩对这个事实以前也隐隐约约有所察觉，小学时男生就爱用外貌捉弄她，对别的孩子一口一个小美女的亲戚从来没把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父母虽然爱着自己，可给自己买来新衣服试穿时，总忍不住叹息。
这次事件让心中本已脆弱的堤坝彻底崩溃，长久以来郁积的不快如洪流般冲垮了她的自信。
她不再喜欢自己，排斥班级登台表演，拍合照时躲在不起眼的地方，也不愿意交朋友，她感到学校生活一天比一天晦暗，甚至开始憎恨给予自己这副外貌的父母，憎恨上天的不公。
小女孩不是没有努力过，她学习怎么打扮、怎么化妆，还开始减肥，强忍饥饿不好好吃饭，跑步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可这一切只是徒增痛苦——天生的缺陷无法通过粉饰弥补，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别人眼中的自己。小女孩放弃了，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开电脑，试图从网络上寻找解脱的办法，可铺天盖地的信息却让她过早知晓了无情的现实，这个社会对容貌欠佳的人、尤其是对女性有多么残酷——从生活到工作到爱情，多少机会只属于那些外形被上天眷顾的人。找到最后，小女孩只是感到人生前途黯淡无光，她甚至凄惨地觉得，提前知道这些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
即便拿这样的理由来宽慰自己，小女孩还是止不住泪水。她在电脑前哭了整整一晚上，最后，就这么伏在屏幕前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女孩醒了过来。
她是被声音唤醒的，这声音不是妈妈的呼唤声，而是啜泣声，这声音也不是来自门外，而是来自屏幕里。
小女孩惊讶地发现，电脑屏幕里也有一个女孩子在哭泣着，哭得十分伤心。
二次元的女孩子，不是动画，也不是游戏。
这是一个纸片人在以自己的意志哭泣。
二、
一般来说，纸片人都是被人画出来展示在网络上的。
电子的画笔能够超越生理限制，画手又去除掉瑕疵和杂质，纸片人可以说是提纯版的美，拥有现实人远远无法媲美的良好外形，所以才吸引了大量屏幕外的人对着屏幕舔来舔去，还高呼老婆。
说的远了，就此打住。
总之，现在屏幕外的小女孩正看着屏幕里的纸片人呜呜啜泣。
眼前的场景太过离奇，让小女孩忘了惊讶，只是单纯感到奇怪，像纸片人这么漂亮的存在也会有烦恼吗？
大概是被察觉到了在观察，纸片人抬起头来，与屏幕外的小女孩面面相觑。
纸片人脸上明显露出“被发现了！”的尴尬表情，她起身就要往屏幕的边缘跑。
“等一等！”
小女孩这么一喊，纸片人下意识停了下来。
纸片人有点意外，以往这种时候往往是现实人瞠目结舌、或大呼小叫，最后再把眼前的一切归于幻觉，连那些天天喊着老婆的叶公们也不例外，很少有小女孩这样能冷静喊住自己的。
“请回答我一个问题！”
纸片人觉得小女孩不像一般的孩子，她点了点头。
“你问吧。”
“为什么像你这么好看的人也会有苦恼呢？”
小女孩脸上眼泪还没有干，她迫切想知道是不是就算外表好看一样会痛苦，以此来获取心理安慰。
纸片人眨了眨眼睛，回答道：
“我并不好看啊。”
“怎么可能？你明明比我好看多了。”
“可在我们的世界里，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听到这，小女孩才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纸片人说的没错，单调的色彩，简陋的线条，略显失调的比例，虽然超出现实中的人，可比起一些精美的人设画还是逊色不少。
小女孩再次感到失落：
“就连你们的世界里，外表也是这么重要吗？”
“我并不是因为外表而苦恼的，在我们的世界，外表不算什么。”
“怎么可能！”
小女孩不敢相信纸片人的话，她进入某个插画网站，点开排行榜上靠前的作品，在纸片人面前拉开了一个个窗口。
“你看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她们画的多漂亮，人气不是比你要高得多吗？难道你不是和我一样，受到周围的冷落才哭的？”
“你给我看的这些人我都认识，可这些并不是她们本来的样子。”
纸片人把另一个网站拉了过来，像是在书架上找东西一样翻出几张图，她捧起这些图片，像展示相册一样给小女孩看，
“这才是她们本来的样子。”
这些图片是某个同人游戏系列的角色立绘。
小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立绘任谁看第一眼时都会皱起眉头，但从一些基本特征上可以看出，那些精美的插画，画的就是她们。
纸片人爬进小女孩点开的插画网站，翻出更多精美的插画。
画的全都是那些其貌不扬的立绘角色，可在画手们的二次发挥中，她们一个比一个美丽，一个比一个人气高。
“她们本来的样子并不好看，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愿意画她们呢？”
“因为她们有‘内涵’呀。”
“内涵？”
“她们背后有故事，有精巧的设定，还有动听的音乐，所以这么多人才爱着她们。外表在我们的世界不算什么，内在才决定了我们的价值。”
纸片人说完，悲哀地蜷缩在屏幕的一角。
“像我就只是一个空洞的角色，创造我的人不曾赋予我任何内在，就算画的再漂亮也没用，再过不久我就会被这个世界遗忘。”
“和我们的世界正好相反。”
小女孩也悲伤了起来，与纸片人异病相怜。
“不，你们的世界也是如此。”
“才不是呢，我们的世界最看脸了。”
“你们的课本上记述了很多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类，他们都有好看的脸吗？”
小女孩无言以对。
“所以我很羡慕你们。”
“羡慕我们什么？”
“你们可以决定自己的内在，而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以后也不会改变。”
小女孩默默沉思，纸片人的话让她产生了一个想法。
“我来帮助你。”
“哎？”
“虽然我不会画画，也不懂音乐，可是我还有能握在手中的笔，所以，成为我的主角吧，我来为你书写故事，赋予你名叫内在的东西。”
三、
自这之后，小女孩每天放学回家，都要抽出一段时间和纸片人泡在一起，她开始为纸片人构思故事。
展开想象的翅膀后，视野就变得无限广阔，她沉浸于为纸片人构筑的世界里，仿佛展开冒险的不是纸片人，而是她自己。
要在怎样的世界里冒险？要遇到怎样的伙伴？最后能打败魔王吗？能拯救世界吗？想象的翅膀带动手中的笔，在格子纸上描绘出稚嫩的图景。纸片人同样感到兴奋，她们一起讨论故事的进展，有时讨论到半夜还兴奋地睡不着觉。当然，这个过程并不是全是愉快，想象的翅膀也有乏力的时候，小女孩多少次想扔下笔不再去写，可又不想对纸片人食言。于是，小女孩就去读其他故事，带上动机后，她发现阅读不再是一件苦差事，每当从中收获了灵感，疲乏就一扫而尽，她第一次知晓了如饥似渴的意义，也更加感受到阅读的乐趣。
不知不觉，女孩每天的课外时间，已经被阅读和写作占的满满当当。
她没精力再关心现实中的人如何评价她了，有了纸片人这个不在乎她外表的朋友，又有了能专注其中的事，外界的杂音也渐渐被屏蔽，小女孩沉浸于创作的世界里，醉心于纸片人在自己的舞台上演绎的故事。
第一篇故事完成了，两人共同欢呼，还开了个小型的庆祝会，小女孩和纸片人隔着屏幕碰杯庆贺。
小女孩把这篇故事发表到了网上，纸片人也站在文字章节之间里摆出各种造型，充当故事的插画。可是反响平平，连一个评论都没有，看着失落的小女孩，纸片人很难过，她觉得小女孩为了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自己却一点都无法回报她。
“如果你感到痛苦，就不要再管我了，没必要把自己的时间全放在没有回报的事上。”
小女孩惊讶地眨眨眼，随即连忙摆手。
“才不是没有回报，虽然没什么人关注，可我感到非常充实。”
纸片人有点自责。
“也许你说的对，外面的人总是拿外表评价一切，只要故事的主角是其貌不扬的我，文字就不会被人关注……我给你介绍几个更好看的朋友吧，让她们作主人公，你写的东西一定会更受欢迎。”
“不，我就只认准你了。”
“为什么？”
“我最近在一本书上看到有只小狐狸说，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他们在它眼中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有一位小王子选择了驯养它，小王子在它眼中就成了第一无二的人……你选择我来书写你的内在，你在我眼中就是独一无二的。”
“你选择我来承载你的幻想，你在我眼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小女孩和纸片人相视一笑，很快就开始了对下一个故事的讨论。
就这样，小女孩为纸片人书写的故事有了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终于有一天，评论区出现了反馈，一位路过的热心读者不仅给了善意的评论，还附带了一张自绘的插画。
纸片人和小女孩高兴的不行，不但写了大串的留言感谢这位读者，还把插画打印下来贴在了墙上。
“你感觉画的怎么样？”纸片人问小女孩。
“嗯，其实不如本来的你好看，可在我眼里它也是独一无二的。”
“我刚才这么想了。”
“想什么？”
“虽然你说现实中很多人都比你好看，可一定也有视你独一无二的人。”
女孩开心地用脸颊蹭了蹭屏幕里的纸片人。
时光飞逝，女孩也成为了少女，迎来了一生中内心最为敏感，也最在意自己外表的时期。
青春期虽然比童年享受更多的梦幻，可也被更大的阴影笼罩着，人性的恶于此开始第一次抬头。
变成少女的小女孩并没有经历女大十八变的神话，少女再次因自己的外表遭受了不公的对待，她面临的恶意远比过去汹涌。
就算有纸片人的陪伴，眼泪还是止不住流，少女心中的自卑感比过去更甚，她开始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不值一提，无论再怎么挣扎，最后还是要对外表的缺陷低头。忍无可忍之后，她撕掉了过去所有的稿纸，用破碎的纸片把自己埋葬，再也不想走到外面去。
看到这一切的纸片人很揪心，思考再三后，她对少女这么说了。
“你可以把现在的心情写到故事里面。”
“有什么用！我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少女把头埋在怀里放声大哭。
“让我来替你改变吧。”
“什么意思？”
“把我写成一个和你处于同样环境中的主人公，看看我在这个故事中能不能打破你面临的困境。如果故事的结局，我能够笑出来，那你也一定能。”
少女噙着泪沉思了半晌，点了点头。
于是，少女再次拿起了笔。
她狠下心把纸片人丢进和自己同样的深渊，让纸片人也饱尝自己感受到的酸辛。写着写着，她会流出泪来，因为这不再是虚构，而是真实的记录。
可是主人公到底该怎么做呢？少女自己也没有答案，但她不愿让纸片人也和自己一样屈服，比起为自己，人为了朋友往往能发挥出更大的主动性。少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阅读，而且比以前有了更大目的性，她拼命读那些因天生缺陷而自卑的主人公的故事。少女惊异地发现，自己并不孤单，人人都对不完美的自己抱持烦恼，有的和自己一样是外表，而有的人是身高，有的人是口吃，有的人是家庭，无数在这条路上战斗过的人都留下了他们的轨迹，少女顺着他们的轨迹指引阅读了更多的书籍，文学、历史、哲学、心理……日复一日，少女不仅感到自己的视野扩展了，精神世界也有了许多战友，每每感到快坚持不下去时，战友们就会来现身说法，给自己打气，让自己能够擦干眼泪继续前行。
渐渐的，故事里的纸片人也从一开始的痛苦彷徨，到拥有了抗争的勇气，少女觉得自己正在书写至今以来最棒的故事，越来越用心，越来越投入……最终，经历一系列艰难的探索和反抗后，故事末尾的纸片人露出了带着泪水的笑容。
两人相拥而泣，她们是互相搀扶走到终点的同伴，她们更加理解了彼此。
少女感性的心萌生出了更纯粹的东西，那是坚定的意志——她决定把生命中的痛苦，遇到的困难都写进故事里，然后用故事来将之击败。
“我最近在书上读到了一句话。”少女对纸片人说。
“是什么？”
“人对一切外在要素的过分在意，都是对自我的逃避……我曾以为，天生的资源禀赋决定了一切，可现在我发现，这不过是屈服于自身的软弱。只要拿出勇气这盏灯照一照就能发现，人生幸福的钥匙始终都在自己手上握着。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就对我说过，人类可以决定自己的内在，而今天我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那就把你的领悟写到下一个故事里怎么样？”
少女和纸片人又兴奋起来，顾不得沉湎于刚刚完成上一个故事的欢喜，两人又掀起了下一个故事的篇章。
少女不再惧怕周围的目光了，和人说话时也堂堂正正抬起了头，跑步依然在坚持，可这不是为了减肥，而是为了锻炼身体，写故事需要体力，思考和阅读也有赖健康的身体，每天的饭要好好吃，觉也要睡足，她开始真切地感受到，这生命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而活。
春去秋来，酸甜苦涩的学生时代眨眼间便被锁进泛黄的相簿。
走向社会后，少女成了女人，女人面临更大的困难，经历了更多的挫折，可她从来不曾放弃，纸片人是她不离不弃的同伴，手中的笔是她熟练操使的武器，再加上精神世界众多战友的鼓励和指引，她和纸片人每次都能战胜逆境，在故事和现实的终点露出浸染泪水的笑容。故事写了一篇又一篇，纸片人也开始有了人气，很多人都知晓了这个并不算好看的角色模样，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最终，女人成为了女作家。
四、
女作家的作品终于要出版了。
这是一个在网络上连载了很多年的长篇故事，拥有众多粉丝，在得知作品将要出版后，读者们翘首以盼，纷纷期待着把这本书捧回家里，放置案头。出版社无比重视，反复讨论宣发和营销手段，而最重要的还是版面设计。
这天，插画师拜访了女作家，想在尊重原作者意见的基础上设计出精美的角色形象。
“不用了，由她来就行。”
女作家打开屏幕，纸片人大大方方站了出来。
“这……”
插画师作难了，眼前的纸片人虽不能说难看，可看不出什么专业的功底，风格也明显过时。
“请恕我直言，您可以对我们更信任一些，我确定可以画出比这个好上许多倍的方案来。”
“如果不是她的话，这次出版就不用再谈了。”
“我理解您对这个形象的执着，可作为大人总有要服从大局的时候，这对您也有好处。”
“我就是为了不变成那样的大人，才开始写故事的。”
插画师咂咂嘴，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还有一件事，书的侧页不是有作者介绍的地方嘛，关于那里的头像……”
“就用我的照片吧。”
女作家拿起桌上的一张相框，照片上的自己依然其貌不扬。
可比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她面对镜头已经能从容而自信地露出微笑，她能看到自己的心经过打磨而映射的光芒。
送走插画师后，女作家和纸片人再次攀谈起来。
女作家已不再年轻，纸片人还是许多年前的样子。
可在她们眼中，彼此依然独一无二。
女作家喝了口茶，捧着杯子对屏幕说话。
“我最近在报纸上看到，基因工程技术取得了很大进步，能在人出生前就修正致病基因。我想，也许到了未来，人类不仅能修正致病基因，甚至能破译决定长相的基因密码，那个时候人人都将美若天仙，说不定还会有外貌的私人定制服务。”
“那个时候，你们或许比我们还要漂亮。”
“但我相信，不管技术再怎么进步，灵魂也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打磨。到了那个时候，人们才会真正意识到内在的珍贵。”
“干脆把这想法写进下一个故事里怎么样？”
“好呀，正好想试试科幻题材！”
这一天，她们又讨论到了深夜。
两人兴奋到忘乎所以，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两人还是烦恼的小女孩和默默无闻的纸片人的时光。
当初那个小女孩，一定很渴望生活在能够决定自己外表的未来吧，女作家心想。
可真到了那个时代，是不是又会对别的什么东西抱持烦恼呢？
想到这，女作家微微一笑，开始提笔书写致那个时代的女孩子们的信。
她相信，所有时代的女孩子，都需要这封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