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三十六章 最后的午餐
“打晕……表哥?”我一遍遍地检查,得出的结果始终不变,“你确定没有写错?所谓的表哥,是指……”
“正如你所想!”步晓敬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快动手!”
我踉踉跄跄地离开阳台,回到客厅。小肖的表哥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我只要稍微伸手,就可以够到他的后脑勺,那里毛发稀疏得如同枯黄的草场,丝毫不像是这个年纪所应呈现的样貌。叫我把他打晕?我思索得头痛欲裂,也没找到任何理由。诚然,我对步晓敬百分之百信任,要我抛弃常识和道德,做一回穷凶极恶的坏人,也不是绝无可能;可事实是我即便有心也无力,我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矮冬瓜,如何能与一个至少一米八的人匹敌?
数不清的疑虑包裹着四周,止不住的心悸令我仿佛将要窒息。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已昏倒在地,因为眼前的景象发生了九十度的大旋转。可下一秒我便惊觉——旋转的不是整个视野,只是小肖的表哥。不知为何,他居然真的晕过去了,如同从根部斩断的树木,就这样跌下了座椅。难道是我的意念起了作用?
我决定先蹲下身去确认他的状况,然而在此之前,徐星盈和江枫已经将他扶回了椅子上。徐星盈抓起手边的果盘,将它变作一根粗壮的麻绳,随后两人对他上演了一番五花大绑。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得目瞪口呆。
“是我干的。”江枫半抬起手臂,袖口的金属物质隐约可见,“我的装备已经升级过,可以远程发射麻醉针。”
“不不不。”我连连摇头,“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难道这不是你的意思?”江枫反问道,“‘我要把他揍得不省人事’——这几个字简直是刻在你脸上了。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因为如此轻率的理由?”
“能让程子康下此狠心的人,想必是毋庸置疑的危险分子。况且,我们也不是傻瓜,进门这么久,任谁都能感受到事有蹊跷。”徐星盈拍了拍手,“好了,现在你得仔细解释缘由,否则我们就变成罪犯了!”
要我解释?我又何尝不是如堕烟雾、欲哭无泪!幸好,一直躲在阳台的幕后主使在此时来到了犯案现场。
“总算结束了!”步晓敬径直穿过客厅,冲到小肖面前,“小肖,你不用怕,现在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小肖缓缓抬起头,呆滞了几秒钟,接着扑进一旁徐冬漪的怀中号啕大哭,满面泪水有如决堤的山洪。
“晓敬,究竟发生了什么?”徐冬漪抱着小肖,眉关紧锁。
“爸爸……是假的……”小肖哭喊得撕心裂肺,“那个人不是爸爸……爸爸妈妈被他……”
步晓敬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一阵寒意涌上背脊——情况比我的预想可怕无数倍。徐星盈一连使了好几个眼色,示意其他人离开客厅,只留徐冬漪陪在小肖身边。我们跟着步晓敬来到卫生间门外,只见他推门而入,从脸盆架中间抽出一摞薄片。那是一叠面具,如同一张张活生生的脸皮,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
“可恶!”徐星盈攥紧拳头,猛地砸向墙壁,“竟被昨晚才交过手的敌人骗得团团转!”
“这些东西被他塞在最下面。”步晓敬指了指底部的脸盆,“可我还是发现了,仿佛冥冥中受到了某种指引。”
“也就是说,我们见到的肖爸爸是伪面者假扮的。”江枫的下颌正剧烈抖动,“那么,所谓的‘表哥’又是什么人?”
“当然也是假的——说不定,小肖根本就没有表哥这号亲属。我敢断言,他也是一名异能者,是导致我和小肖举止怪异的罪魁祸首。”
“此话怎讲?”
“据我推测,他的能力是向人脑中植入一种病毒——类似于某些电脑病毒的‘人脑病毒’。一旦检测到对方将要说出不利于他的话,或是做出不利于他的事,病毒就会自动夺取身体的掌控权,如同改写电脑程序一般,篡改人脑发出的指令。举个例子,假如我想揭发他或伪面者的身份,或是想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发动攻击,病毒便会立即加以阻止,将我的实际表现变得对他无害。”
“所以你才让我把他打晕!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让他失去意识,才有可能解除这种控制。”我倒吸一口凉气,“实在是令人后怕的能力!”
“不必担心。”江枫逐张翻看着那叠假面皮,“我猜这种能力的极限是同时控制两个人,否则,他大可为我们所有人都植入‘病毒’。况且,我注射的麻药足够令他睡到落日西沉,现在的他已无法构成威胁了。”
我点了点头。话虽如此,显然每个人都明白,此刻绝不能掉以轻心,真正的威胁远未消除。思忖片刻后,徐星盈决定,自己和江枫去找徐冬漪商量接下来的对策,我和步晓敬则继续搜查整个屋子,看能否发现其他异常之处。
“先从最小的卧室开始?”步晓敬问。
“好。”我表示赞同。
“那就动起来吧。”他笑着推开房门,“为什么一直痴痴地望着我?一定是为我的聪明才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吧!”
“少自恋!相反,我认为你真是笨。何必表达得那么拐弯抹角,为了卖弄自己的才华吗?明明形势都已经这么危急了!”
“此言差矣,子康。”他故弄玄虚般摇了摇食指,“谜题的存在,只是为了防止我的行为越过边界。”
“什么边界?”
“这样来解释吧。我可以手持剪刀出现在‘表哥’面前,但却不能挥刀刺向他。后一行为越过了‘不利于他’的边界,落入了‘病毒’的控制范围,因此我只能乖乖缴械;而前一行为则没有越界,仍可以正常进行。同理,‘打晕表哥’这四个字无疑于他不利,要想顺利向你传达,也必须时刻牢记边界这回事。写下一串本身没有意义的数字,然后旁敲侧击地给你一点微小的提示,我相信这并不越界;可假如把谜题出得过于简单,又或是给你太明显的引导,以至于‘打晕表哥’四个字呼之欲出,那么越不越界,恐怕就得另说了。”
我边听边回想先前的种种细节,结果不得不折服于他缜密的心思。我由衷赞叹道:“收回刚才的话。我承认,你比我发达的不只是四肢。”
“可别这样说!假如不是你也足够聪明,我的这番思量不过是对牛弹琴。”他得意地戳了戳我的额头,“总之,一切的关键都在于边界。我把这称作边界思维,或者叫……”
我在一旁暗自发笑——说到底还是免不了自吹自擂。可这时突然有人破门而入,打断了他的演讲。
“赶快来客厅!”是江枫的声音,急促得仿佛火烧眉毛,“‘表哥’的电话响了,是伪面者打来的!”
我们二话不说,拔腿冲出了卧室。只见徐星盈正笔直地站在客厅正中央,手中紧握着一部不带壳的手机。一个粗哑的男声正从扬声器中缓缓涌出:
“精彩,实在是精彩!猜猜我现在是什么心情?挫败、恼怒,抑或是兴味盎然?”
“小肖的父母在哪里?”徐星盈厉声喝道,“你把我们骗来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那对只会哭的小夫妻?他们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一如上次的印象,对方的声音冷酷得令人发指,“至于你们?当然是陪着可怜的小肖,一起去和他的爸爸妈妈团聚!”
那尾音久久在空气中回荡,犹如一条无形的白绫缠住脖颈。不远处的角落里,小肖仍在徐冬漪怀中啜泣。徐星盈死死盯着满茶几的零食,嗓音干涩异常:“有谁吃过那些东西?”
大家陆续举起了手。没错,只吃一点点也是吃过,无人幸免。电话那头响起了几声哂笑:
“那些零食可是我真心实意准备的断头餐!——或者改用文明的说法,最后的午餐!害怕我下毒?如此原始而低级的方式,我根本不屑一顾。给我听好,徐小姐——原本我想一声不吭,任你们自行灰飞烟灭,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和你带着的这帮小毛孩,实在是有趣得很。就这样杀掉你们未免太过可惜,我还想继续欣赏你们的垂死挣扎。”
“有胆就把话说明白。”徐星盈的嘴唇已微微发紫,“等我找到你,我保证,会让你拥有一回真正的垂死体验。”
“珍惜最后一丝耀武扬威的机会吧,很快你就要疲于奔命了。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异能吗?我这就告诉你们——我的能力,是把接触到的物品变成炸弹。”
炸弹——原本只应出现在影视作品中的字眼,此时却真真切切地撕破了荧幕,渗入了现实。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我一共设置了三处炸弹,分别作为对你们的迎接、款待和欢送。第一处炸弹——也是威力最大的一处——就在这栋楼的某个地方。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五分,等到十二点过一刻,血与肉的礼炮便将响彻天空。你们准备如何应对?鄙人在此静候佳音。”
几声嘟嘟的挂断音过后,手机屏幕熄灭了亮光。徐星盈垂下手臂,将所有人环视了一遍,问道:“都听清楚了?”
我们一齐点头。
“战书已下,怎能不全力迎敌?”她的声音中透露出一股力量,犹如朔风中摇曳的焰火,“香州安理局第二特勤组,开始行动!”
徐星盈迅速地为每个人分配了任务。整个过程中她都镇静得出奇,仿佛这不是什么突发状况,而是一次早已模拟过无数遍的演练。
“这栋楼一共有七层、三单元。要想在二十分钟内找出炸弹,无异于大海捞针;就算碰巧找到,也不保证有办法拆除。所以,我们只能让所有人立即撤离,避免任何人员伤亡。”
我一边回想着她的话语,一边从小肖家所在的四楼狂奔而下。不可思议的是,在此生死存亡之际,我却感受不到多少恐惧的情绪。或许一切来得太突然,又或许我的大脑已经没有留给它的空间。
“徐冬漪和江枫,你们把小肖和‘表哥’带到我的车上去,守好他们,直到安理局的人前来将他们转移走。”徐星盈是这样安排的,“步晓敬和程子康,你们和我一起去门卫室,以燃气泄漏为由要求疏散整栋楼。然后我们一人负责一个单元,协助保安,确保楼内住户全部离开。”
小区门卫室就在楼下不远处。我本以为说服保安需要颇费口舌,结果却只消徐星盈寥寥数语。或许是因为她每个字都铿锵威严,令人除信服之外别无他法。保安手忙脚乱地翻出扩音器,接着便开始扯着嗓子叫人马上下楼,声音响彻云霄。
“该我们上场了。”徐星盈将左右手分别搭在我和步晓敬的肩头,“首先保护好自己,无论发生什么,记住,十二点十三分必须离开!”
我应了一声“好”,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最左侧的第一单元。已经有人小跑着逃离楼梯间,穿着睡衣的、抱着电脑的、背着小孩的,脸上无不写着惊惧。唯有我沿着相反的方向前行。往日一在生人面前说话就脸红的我,此刻仿佛脱胎换骨了。我挨家挨户地用尽全力敲门,以自己都难以相信的音量不停高喊“请尽快撤离”。若有办法看见,我的声带一定已和拳头一样红肿。
幸好楼下的扩音器威力巨大,足够将任何人从睡梦中唤醒,足够敦促他们立刻逃命。混乱了一阵后,不一会儿楼梯间便清净了下来。从一楼到七楼,我已经敲遍了所有的门。我有理由相信,不会有人仍事不关己般窝在家中。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十二点十一分。我也该下楼避难了。
然而,下至五楼时,我却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是一名初中生模样的少年,身高与我十分相近。
“快走,煤气泄漏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急忙拉住他的胳膊,试图拽着他一起离开。
“你是……消防员吗?”他执着地站在原地,不肯挪动一步。
“当然不是。不过我算是临时保安,你完全可以信任我。”
“好。”他指着身后的门,泪珠夺眶而出,“这一户的大人出去买菜了,可是他们三岁的女儿还留在家里。那么小的小孩,根本就没法打开复杂的门锁。”
我上前一步,将耳朵贴在门上。真切的哭声涌入耳蜗,刹那间,眼前开始天旋地转,我的意识被拉回到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晨。那天的我也困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手中攥着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锁孔。那时的我也只有三岁,妈妈趁我熟睡时下楼买东西,可我偏偏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刻猛然惊醒。我站在门后边拼命哭闹,想要出去寻找妈妈。虽然她在短短两分钟后就回到了家,但于我而言,却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中孤身过完了一辈子。那是我此生最早的记忆。
我使劲摇摇头。没时间沉浸在过往了,我必须回到现实。身旁的少年握住了我的手:“哥哥,你能想办法救救她吗?”
“你先下楼,好吗?”我强忍住漫上鼻尖的酸楚,“哥哥会的。”
少年微微点头,而后轻声离去。紧接着我的电话响了。是步晓敬打来的。
“你在哪?”他气喘吁吁地问。
“我……出了点事,我还在楼上。”
“什么?”他尖声嚷道,“那就赶快下来呀!已经十二点十三分了!”
“还有个小孩没走,晓敬。”我再也无法忍住眼泪,“她一个人在家,开不了门。”
步晓敬沉默了。我透过楼道的窗户向外望去,人群已被警戒线隔离在至少十米开外。楼下有警笛声呼啸而至,是消防车,警车,还是救护车?我分不清。
“没关系,子康。”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我这就上去,我有能力把门烧毁。”
“别过来,没时间了!胆敢靠近一步,我就立刻跟你绝交,说到做到!”
“那你先出来,可以吗?先下楼,然后我们再……”
我挂掉了电话。对不起,晓敬。我心知肚明,留下来不过是愚蠢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再多待一秒都可能令自己丧命。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逃走。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我都必须做出最后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