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全集(三)：伊安篇

柏拉图全集(三)

[古希腊]柏拉图

王晓朝 译

 

伊安篇

       提要

       本篇是柏拉图的早期作品，以谈话人伊安的名字命名。公元1世纪的塞拉绪罗在编定柏拉图作品篇目时，将本篇列为第七组四联剧的第三篇，称其性质是探询性的，称其主题是论《伊利亚特》。[1]谈话篇幅短小，译成中文约1.1万字。

       对话开始是简短的序言。(530a-531a)与苏格拉底交谈的伊安是一位来自爱菲索的吟诵者。诗歌的创作和吟诵在古希腊被视为一门技艺和行业。吟诵者和医生、工匠一样被视为能工巧匠，凭借某种技能吟诵诗歌。技艺(τέχνη])这个词亦有手艺、技能、艺术、行业、行当、职业等含义，既可指文学、音乐、绘画、雕刻等艺术，又可指医药、耕种、骑射、畜牧等行业。伊安在节日庆典上吟诵荷马史诗，自认为是全希腊最伟大的吟诵者。他的自信与自满和苏格拉底的表现形成鲜明对照。谈话主体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531a-532b)，谁能比较好地解释诗人的作品，谁能比较好地评价吟诵者的表现，谁能比较好地谈论专业问题。讨论得出的初步结论是：几乎所有诗人都处理相同的主题，因此同一个人可以恰当地评价和判断所有诗人，专业人士比诗人能更好地谈论相同的题材。

       第二部分(532b-536d)，证明吟诵者凭借灵感吟诵诗歌。伊安认为苏格拉底的意见不能解释他的情况：谈论其他诗人，伊安没有兴趣，也无话可说，更无贡献，而一谈论荷马，他马上头脑清醒，全神贯注，有一肚子话要说。苏格拉底认为这种现象不难解释，吟诵者谈论诗人的基础不是知识和技艺，而是神灵附体或灵感。缪斯女神首先使某些人产生灵感，然后通过他们传递灵感。在诗歌创作和吟诵中，诗人是最初的环节，乐师、演员、吟诵者是中间环节，观众是最后一环。在缪斯神力的吸引下，他们都像被磁石吸附的一个个的铁环，形成一条长链。诗歌就像光和长着翅膀的东西，是神圣的；只有神灵附体，诗人才能在神灵的激励下超越自我，离开理智，创作诗歌，否则他绝对不可能写出诗来。创作不是凭借知识和技艺，而是受神的指派。优秀的诗人受上天指派解释诸神的话语，而吟诵者又解释诗人的话语。诗人是神的代言人，吟诵者是诗人的代言人。

       第三部分(536d-542b)，证明吟诵者凭借知识和技艺谈论荷马。伊安要求苏格拉底更好地说明吟诵者赞扬荷马时有神灵附体或神志不清。苏格拉底指出，某一门技艺的行家比诗人更能判断那些有关技艺的谈论，因为这些行家掌握了这门技艺。苏格拉底最后要伊安在两种解释中做选择：使伊安能谈论荷马的是知识或者是对一门技艺的掌握，使伊安能谈论荷马的是得到神圣的馈赠，被荷马附身。

       正文

       谈话人：苏格拉底、伊安

       苏    [530]伊安[2]，你好！这个时候来看我们，你打哪儿来？从你的家乡爱菲索[3]来吗？

       伊    不，才不是呢，苏格拉底。我从埃皮道伦[4]来，参加了那里的阿斯克勒庇俄斯[5]节庆典。

       苏    你是告诉我，埃皮道伦人为了荣耀这位神在那里举行了诵诗比赛吧？

       伊    的确是的！他们还举行了各种诗歌和音乐[6]比赛。

       苏    真的！你们参加比赛了吗？结果怎样？

       伊    [b]我们拔得头筹，苏格拉底！

       苏    听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嗯，你就瞧着吧，下面该轮到我们在雅典的大节[7]上获胜了。

       伊    我们会赢的，苏格拉底，如果神保佑。

       苏    说实话，伊安，我经常羡慕你的吟诵者[8]行当。你干的这个职业要求你外出时穿得漂漂亮亮，美丽动人；你同时还必须熟悉诗人，许多优秀诗人，[c]荷马列于首位，他是最优秀、最神圣的。你必须弄懂他的思想，而非仅仅熟读他的诗句！干你们这一行确实令人羡慕！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懂诗人的意思，就决无可能成为优秀的吟诵者。吟诵者必须向听众呈现诗人的思想，除非懂得诗人的意思，否则不可能很好地呈现。所有这些都令人羡慕。

       伊    你说得太对了，苏格拉底。拿我自己来说，我在这门技艺的这个部分上花费了最大的功夫。我认为，关于荷马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讲得好，[d]无论兰萨库斯[9]的梅特罗多洛[10]、萨索斯[11]的斯特西洛图[12]、格劳孔[13]，还是其他任何一位已经仙逝或者仍旧还活着的人，都不能像我一样丰富与精炼地解读荷马。

       苏    听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伊安。如果要你演示一番，你不会感到有什么勉为其难的吧？

       伊    当然，苏格拉底，我擅长给荷马诗句润色，很值得一听。我为荷马如此增色，我认为，配得上荷马子孙[14]向我奉献金冠。

       苏    [531]是吗？不过还是另外再找时间吧。我现在特别想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只对荷马的诗神奇地能干，还是同样熟悉赫西奥德[15]和阿基洛库斯[16]？

       伊    不，我不熟悉，我只朗诵荷马。我认为这已经足够了。

       苏    有没有什么话题，荷马和赫西奥德说的是相同的呢？

       伊    有，我认为有。有很多。

       苏    那么，对这些话题，你会把荷马的诗句解说得比赫西奥德的更美吗？

       伊    [b]解说的同样好，苏格拉底，对这些话题，在他们说得一致的地方。

       苏    他们说得不一致的话题你会怎么办？比如，占卜。荷马说过占卜，赫西奥德也说过。

       伊    当然说过。

       苏    好吧。在这两位诗人谈论占卜的所有地方，他们意见相同的地方也好，意见不同的地方也罢，谁能解释得比较好和比较美：是你，还是某位占卜师，如果他是出色的？

       伊    占卜师。

       苏    假定你就是一位占卜师：如果你真的能够解释两位诗人意见相同的地方，你难道不也能知道如何解释他们意见不同的地方吗？

       伊    这很清楚。

       苏    [c]那么，你怎么有本事解说荷马，而不能解说赫西奥德和其他诗人呢？是因为荷马谈论的话题和其他所有诗人都不一样吗？他主要讲的不也是战争故事，讲社会上的人——好人与坏人，普通人和匠人——怎样相处吗？谈到众神，他不也是在讲它们相互之间如何相处，和凡人怎样来往吗？他不也是在讲述天上和地下发生的那些事情，讲述众神与英雄的出生吗？[d]这些就是荷马创作诗歌时的题材，不是吗？

       伊    你说得对，苏格拉底。

       苏    其他诗人怎么样？他们撰写相同的题材吗？

       伊    对，苏格拉底，但他们的方式与荷马不一样。

       苏    怎么不一样？他们的方式比较差吗？

       伊    差远了。

       苏    荷马的方式更好吗？

       伊    宙斯在上，荷马的方式真的更好。

       苏    好吧，伊安，亲爱的，假如有一群人讨论算术，其中有人讲得最好，[e]我想会有人知道如何把这位讲得最好的找出来。

       伊    对。

       苏    知道如何找出讲得最差的，和这个人是同一个人，还是别的人？

       伊    当然是同一个人。

       苏    这个人掌握了算术的技艺，对吗？

       伊    对。

       苏    好吧。假定有一群人在讨论饮食健康，他们中间有个人讲得最好。会有一个人知道这位最优秀的谈论者讲得最好，而有另一个人知道那个最差的谈论者讲得最差吗？或者说同一个人就能判断两种情况？

       伊    显然是同一个人。

       苏    他是谁？我们把他称作什么？

       伊    医生。

       苏    那么，概括一下我们说的意思：[532]当一些人谈论相同的话题，总是同一个人知道如何识别最佳谈论者和最差谈论者。如果他不知道如何识别坏的谈论者，他肯定也不知道如何识别好的谈论者。当然，就同一话题而言。

       伊    是这样的。

       苏    那么，这样一来，就变成同一个人对两种识别都神奇地能干[17]了。

       伊    对。

       苏    你声称荷马和其他诗人，包括赫西奥德和阿基洛库斯，全都谈论相同的话题，但并非讲得一样好。他是好的，而他们是差的。

       伊    对，这是真的。

       苏    [b]如果你真的知道谁说得好，你也知道那些说得差的低劣的谈论者。

       伊    显然如此。

       苏    你太优秀了！所以，如果我们说伊安对荷马和其他所有诗人都一样能干，这样说不会有错。因为你自己同意，同一个人可以恰当地判断所有谈论相同题材的人，而所有诗人几乎都处理相同的话题。

       伊    可是，苏格拉底，你该如何解释我的事情呢？人们讨论其他诗人的时候，[c]我就集中不了精力，也没有能力贡献什么有价值的看法，只会打瞌睡。但若有人提到荷马，我马上就清醒过来，全神贯注地听，也有一肚子话要说。

       苏    这不难解释，我的朋友。无论谁都能告诉你，你没有能力以知识和技艺为基础谈论荷马。因为，如果你的能力来自技艺，你就能谈论其他所有诗人。瞧，诗歌的技艺是一个整体，不是吗？

       伊    是的。

       苏    [d]现在我们把其他任何一门技艺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其中不也贯穿着相同的原则吗？它适用于能够被掌握的每一门技艺。要我对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吗，伊安？

       伊    宙斯在上，当然要，苏格拉底。我喜欢听你这样的聪明人讲话。

       苏    我希望这是真的，伊安。不过，聪明？你肯定是聪明人，你们吟诵者和演员肯定是聪明人，你和你在使用他们作品的诗人肯定是聪明人。至于我，只说老实话，普通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e]我的意思是，哪怕是我现在向你提出的这个问题，你瞧它有多么普通和平凡。谁都能听懂我的话：一旦掌握了作为一个整体的技艺，你难道不会把相同的原则贯彻到底吗？让我们通过以下讨论来把握这一点：整个绘画是不是一门技艺？

       伊    是的。

       苏    古往今来画家很多，他们有好的，也有差的。

       伊    当然。

       苏    你见过有人能够指出阿格拉俄封[18]之子波吕格诺图[19]的作品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好，[533]但却不能指出其他画家作品的优劣吗？别人向他展示其他画家的作品，他就要打瞌睡，什么也说不出来，没有什么可贡献。但是，当他必须要对波吕格诺图或其他某个画家(只要是这一个)作出判断的时候，他就会突然醒来，专心致志，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你知道有这样的人吗？

       伊    宙斯在上，当然没有！

       苏    好吧，再以雕刻为例。[b]你见过有人能够解释麦提翁[20]之子代达罗斯[21]、帕诺培乌斯[22]之子厄培乌斯[23]、萨摩斯[24]的塞奥多洛[25]，或某个雕刻家的精美作品，但在面对其他雕刻家的作品时，却会打瞌睡，无话可说吗？

       伊    宙斯在上，没有。我没见过。

       苏    进一步说，这是我的看法，你从来不知道有谁是这样的，在吹笛子方面没有，在弹琴方面没有，在伴唱方面没有，在诵诗方面没有。你从来不认识这样的人，[c]他对奥林普斯[26]，或者对萨弥拉斯[27]，或者对奥菲斯[28]，或者对斐米乌斯[29]这位来自伊塔卡[30]的吟诵者能够很好地解释，但对伊安这位来自爱菲索的吟诵者却没有什么贡献，无法说出他的吟诵是否成功，你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人。

       伊    在这一点上我无话可说，不跟你强辩，苏格拉底。但有一点我是知道我自己的：我谈论荷马比谁都要强，一提起荷马我就有许多话要说，大家也都承认我说得好。但是对其他诗人我就不这样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苏    [d]我的确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伊安，我马上就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我刚才说过，这不是一个你已经掌握了的主题——很好地谈论荷马；这是一种神圣的力量在推动你，就像一块磁石在移动铁环。这是欧里庇得斯[31]的说法，大多数人称之为赫拉克勒斯石[32]。这块石头不仅拉动这些环，如果它们是铁的，[e]而且也把力量赋予这些环，使它们也能像这块石头一样拉动其他环，许多铁环悬挂在一起，形成一条很长的铁链。它们之中蕴涵的力量全都依赖这块石头。以同样的方式，缪斯[33]首先使某些人受到激励，然后通过这些受到激励的人吸引其他热衷艺术的人，形成一条长链。你知道，这些创作史诗的诗人，如果他们是好的，没有一个掌握了他们这个主题；他们受到激励，充满了灵感，这就是他们能够说出所有这些美妙诗句的原因。抒情诗人也一样，如果他们是好的；[534]就像那些科里班忒[34]在狂舞时头脑并不清醒一样，抒情诗人创造那些美妙诗句时头脑也不清醒，而是一旦开启和谐与韵律的航程，就充满了酒神信徒[35]般的疯狂。就像酒神信徒一旦被神灵附身就要去河流中汲取乳液和蜜汁，但决不是在他们头脑清醒的时候，抒情诗人的灵魂也一样，[b]他们自己就是这样说的。诗人告诉过我们，他们在缪斯的幽谷和花园里，在那流蜜的清泉旁采集诗歌，从那里把诗歌带给我们，就像蜜蜂一样飞舞。他们这样说是对的。因为诗人是想象的，长翅膀的，神圣的，只有受到激励，超越他的心灵，离开他的理智，否则不可能创作诗歌。只要还有理智，人就缺乏写诗或者发预言的能力。[c]由于诗人的创作不是凭借精通，也不是就他们的主题说许多美妙的东西，如你谈论荷马一样，而是凭借神的馈赠。每一位诗人都能美妙地创作，只要受到缪斯的推动，有的能创作酒神颂，有的能创作颂神诗，有的能创作合唱诗，有的能创作史诗，有的能创作短长格诗；如果创作的是其他类型的诗歌，他们的作品就毫无价值。你瞧，不是精通使他们能够说出这些诗句，而是由于某种神力，这是因为，他们若是通过对这个主题的掌握能很好地谈论一种类型的诗歌，那么他们也能谈论其他所有类型的诗歌。[d]由于这个原因，神剥夺他们的理智，把他们当作仆人来使用，就像对待占卜师和预言家一样，而我们这些听众应当知道，他们不是说出这些具有如此崇高价值的人，因为他们的理智己经失去；真正说话的是神本身，神通过诗人把声音传达给我们。这种解释的最佳证据来自卡尔昔斯[36]的廷尼库斯[37]，他从来没有创作过一首值得一提的诗歌，除了那首人人传诵的颂歌，它几乎是所有抒情诗中最美的，[e]绝对是缪斯的作品，如他自己所说。所以，我认为，胜过其他事情，神用这件事向我们表明，使我们不怀疑，那些美妙的诗歌不是人的，甚至不是来自人，而是神的，来自神；诗人什么都不是，只是众神的代表，被依附他们的东西占有了。[535]为了表明这一点，神故意让这位最差的诗人唱出最美妙的抒情诗。你认为我说得不对吗，伊安？

       伊    宙斯在上，对，我确实认为你说得对。你的话说得我心悦诚服，苏格拉底，依我看，优秀的诗人凭借神的馈赠才把这些源自众神的诗歌向我们呈现。

       苏    而你们这些吟诵者又呈现了诗人的话语。

       伊    说得对。

       苏    如此说来，你们就是转呈者的转呈者喽？

       伊    相当正确。

       苏    [b]等一下，伊安，我还有个问题。别对我保守任何秘密。当你在很好地吟诵史诗，深深地拨动听众的心弦的时候，要么是你吟诵奥德修斯的时候，他如何跳上高台，面向那些求婚者除去他的伪装，用箭将他们射死；要么是你吟诵阿喀琉斯猛追赫克托耳[38]的时候，要么是你吟诵安德洛玛刻[39]、赫卡柏[40]、普利亚姆[41]的悲惨故事的时候，[c]你的神志是清醒吗，或者说你已经灵魂出窍？你的灵魂处于激情中，相信自己身临其境，无论是在伊塔卡，还是在特洛伊，或是在史诗中的事情实际发生的地方？

       伊    你向我提供了一个鲜活的事例，苏格拉底！我不会对你保守秘密。听着，每当我吟诵一段悲惨的故事，我就热泪盈眶；每当我讲述一个恐怖的或可怕的故事，我也会害怕得毛骨悚然，心跳不已。

       苏    [d]好吧，伊安，我们要说这个人在这样的时候神志是清醒的吗：参加节日庆典，人人衣着华丽，头戴金冠，尽管什么衣饰也没失去，但却在那里痛哭流涕；或者说，站在百万友善的民众中间，他感到恐怖，尽管无人想要剥去他的衣服，或者想要伤害他？这个时候他的神志是清醒的吗？

       伊    宙斯在上，不是，苏格拉底。绝对不是，说真话。

       苏    你要知道，你对你的大多数听众也产生了同样的效果，不是吗？

       伊    [e]我非常明白我们做的事。我每次站在讲坛上往下看，他们大声哭喊，露出恐慌的表情，随着故事情节的进展，他们充满了惊愕。你瞧，我必须随时注意他们的情况：如果我成功地让他们哭了，那么我会欢笑，就好像我得了他们的钱财；如果他们笑了，那么我就该哭了，就好像我自己丢了钱财。

       苏    你知道观众是最后一环，不是吗？就是我说的借助那块赫拉克勒斯石(磁石)的作用，相互之间获得力量的那些环？[536]中间的环是你们这些吟诵者或演员，最初的环是诗人本身。通过所有这些环，这位神把人们的灵魂拉向他所希望的地方，把力量从一个环传向另一个环。就好比第一个环悬挂在那块磁石上，合唱队的舞蹈演员、教舞蹈的教师、教师们的助手，全都悬挂在由缪斯吸引着的那些环上，形成了一条巨大的链条。[b]一名诗人依附一位缪斯，另一名诗人依附另一位缪斯，我们称之为被附身，这个意思相当接近了，因为他被把握了。从这些最初的环开始，也就是从诗人们开始，其他人分别依附在诗人身上，受到激励，有些人依附这个诗人，有些人依附那个诗人，有些人从奥菲斯那里得到灵感，有些人从穆赛乌斯[42]那里得到灵感，还有许多人依附荷马，被荷马附身。你是其中之一，伊安，你被荷马把握了。有人吟诵其他诗人的作品时，你打瞌睡，无话可说；[c]而这位诗人的任何诗歌一旦响起，你马上就苏醒过来，神采飞扬，有许多话要说。你要知道，这不是由于你掌握了有关荷马的知识，才能说出你想说的话来，而是由于得到神的馈赠，因为你被把握了。科里班忒就是这种情况，他们有着敏锐的耳朵，但只对专门的乐曲，那首乐曲属于他们依附的神；伴随那首乐曲，他们有许多歌词和舞蹈动作；如果音乐不一样，他们就茫然不知所措了。你也一样，伊安，有人提起荷马，你就有许多话要说，[d]而提到其他诗人，你就茫然若失；对这个问题的解释就是——因为你问我，为什么你关于荷马有许多话要说，而对其他诗人无话可说——不是对主题的把握，而是神的馈赠，使你能够神奇地吟诵荷马的颂歌。

       伊    你说得真好，苏格拉底。不过，要是你能很好地说明，足以令我信服我在赞扬荷马时神灵附体或神志不清，那么我会更加惊奇。如果你听过我谈论荷马，我不信你会这样想。

       苏    [e]我确实想听你谈论，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谈论荷马的哪个话题最拿手？我想你不会对所有话题都很拿手吧？

       伊    相信我，苏格拉底，我对每一个话题都很在行。

       苏    对你正好一无所知的那些话题你肯定不在行，哪怕荷马谈论过它们。

       伊    荷马讲过这些话题，而我却不知道。请问是什么话题？

       苏    [537]荷马不是在许多地方谈论过技艺，对这个话题说了许多话吗？比如说，驾驭马车，要是我能记得那些诗句，我就背给你听。

       伊    不，让我来背。我肯定记得。

       苏    那就告诉我涅斯托耳[43]对他的儿子安提罗科斯[44]说了什么，当时在举行帕特洛克罗[45]的葬礼，赛车比赛前，涅斯托耳告诫他的儿子拐弯时要当心。

       伊    他说：你要倚靠在精制的战车里，[b]要在辕马的左侧，然后用刺棒和吆喝声驱赶，放松手里的缰绳。在拐弯处，要让里侧的辕马紧挨着路标驶过，让战车轮毂挨近那作标记的石头。但你一定要当心，切不可让那石头碰坏战车！[46]

       苏    [c]够了。谁能比较好地知道荷马这些话说的是否对，伊安，或者不限于这些具体的诗句，是医生还是驭手？

       伊    当然是驭手。

       苏    因为他掌握了这门技艺，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伊    没有。就是因为他掌握了这门技艺。

       苏    神把知道某种功能的能力赋予每一门技艺。我的意思是，航海教我们的事情，我们不可能从医学中学到，是吗？

       伊    当然不能。

       苏    医学教我们的事情我们也不能从建筑中学到。

       伊    [d]当然不能。

       苏    其他每一门技艺莫不如此：我们通过掌握一门技艺学到的事情不可能通过掌握另一门技艺来学到，对吗？不过，先回答我这个问题。你同意技艺有不同，一门技艺与另一门技艺是不同的吗？

       伊    对。

       苏    这就是你确定哪些技艺不同的方法吗？当我发现涉及一种情况的知识所处理的主题与涉及另一种情况的知识不同的时候，[e]我就声称这门技艺与另一门技艺不同。你是这么做的吗？

       伊    是。

       苏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些相同主题的知识，我们为什么要说有两门不同的技艺呢？尤其是当它们各自允许我们知道相同的主题！以手指为例：我知道有五个手指头，关于它们你也和我知道得一样多。现在假定我问你，这是同一门技艺算术教会了你和我相同的事情，或者说是两门不同的技艺。当然了，你会说同一门技艺。

       伊    对。

       苏    [538]现在请你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你认为，这种情况对所有技艺来说都是相同的，相同的技艺必定教相同的主题，不同的技艺，如果它是不同的，必定教不相同的主题，而教不同的主题，对吗？

       伊    我是这样想的，苏格拉底。

       苏    那么，没有掌握一门技艺的人不能很好地判断属于这门技艺的事情，无论是谈论，还是做事。

       伊    [b]对。

       苏    那么，谁能比较好地知道在你刚才背诵的诗句里荷马是否说得美和说得好？是你，还是驭手？

       伊    驭手。

       苏    当然了，这乃是因为你是一名吟诵者，不是一名驭手。

       伊    对。

       苏    吟诵者的技艺和驭手的技艺不同吗？

       伊    不同。

       苏    如果它不同，那么它的知识也是关于不同主题的。

       伊    是的。

       苏    [c]那么，荷马在某个时候不是说涅斯托耳的小妾赫卡墨得[48]给受伤的马卡昂[49]喝大麦药酒吗？他好像说：她用青铜锉锉下一些山羊奶酪，拌入普拉尼[50]酒中，还在汤中放上一些葱调味。[51]荷马说得对吗？这里的好处方来自医生的技艺，还是吟诵者的技艺？

       伊    医生的。

       苏    荷马在某个时候说：[d]她像铅坠子钻到深处，那坠子拴在圈养的公牛头上取来的角尖，它一直往下坠，给吃生肉的鱼带来死亡的命运。[52]我们应当说是凭着钓鱼人的技艺，还是吟诵者的技艺能够判断定他是否说得美，说得好？

       伊    这很明显，苏格拉底。是凭着钓鱼人的技艺。

       苏    [e]好吧，再请看。假定你是提间者，你问我：苏格拉底，由于你正在寻找荷马所涉及的每门技艺的段落，每门技艺应当加以判断的段落，那么请你告诉我：属于占卜师和占卜这门技艺的段落有哪些，这些段落他应当能够判断创作得好还是不好？你瞧，我能轻易地给你一个正确的回答。在《奥德赛》中，诗人经常说起这种事情，就像特奥克吕墨诺斯[53]——墨拉普斯[54]子孙的预言家——说的话：[539]啊，你们这些恶人，你们在遭受什么灾难？你们的头脸手脚全都被黑夜笼罩，呻吟之声阵阵，两颊挂满泪珠。走廊里充满阴魂，又把厅堂遍布，全都要急匆匆地奔向黑暗的地狱，太阳的光芒从空中消失，[b]滚滚涌来的是邪恶的浓雾。[55]在《伊利亚特》中，诗人也经常说起这种事情，比如城墙边的那场战事。他说：他们正急于要跨越壕沟，一只老鹰向他们飞来，在队伍左侧高高地盘旋，[c]鹰爪紧紧抓着一条血红色的大蛇，大蛇还活着，仍在拼力挣扎，不忘厮斗。它扭转身躯朝着老鹰猛击，甩中老鹰的颈旁前胸，老鹰痛得抛下大蛇，落在那支队伍中间。[d]它自己大叫一声，乘风飞去。[56]我要说，这些段落和其他相似的段落属于占卜师。要由占卜师来考察和判断。

       伊    这个回答是对的，苏格拉底。

       苏    噢，你的回答也是对的，伊安。你现在告诉我就好像我从《奥德赛》和《伊利亚特》中为你选出属于医生、占卜师、[e]钓鱼人的段落以同样的方式，伊安，由于你对荷马作品的经验比我丰富，请你为我挑选一些属于吟诵者和他的技艺的段落，这些段落吟诵者能够比其他人更好地加以考察和判断。

       伊    我的回答，苏格拉底，是全部。

       苏    这不是你的回答，伊安。不是全部。或者你如此健忘？不，一位吟诵者不会如此健忘。

       伊    [540]你认为我忘了什么？

       苏    你还记得自己说过吟诵者的技艺和驭手的技艺不同吗？

       伊    我记得。

       苏    你不是同意由于他们是不同的，所以他们知道不同的主题吗？

       伊    是的。

       苏    所以按照你的看法，吟诵者的技艺不能知道一切，吟诵者也不能。

       伊    但是，像这样的事情是例外，苏格拉底。

       苏    [b]你用像这样的事情来表示例外的其他技艺的几乎全部主题，不是吗？但是，吟诵者能知道什么事情，如果不是一切的话？

       伊    不管怎么说，我的看法是，他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适合说什么话，或者一名奴隶和一名自由民，或者一名追随者和一名领导人。

       苏    所以一位领导人在海上，他的船遇到风暴，他会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吟诵者会比舵手更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伊    不会，不会。舵手更知道。

       苏    [c]当他在处理病人的时候，一名领导人应当说什么，吟诵者会比医生更知道吗？

       伊    不会，也不会。

       苏    但他知道一名奴隶应当说什么。这是你的意思吗？

       伊    是的。

       苏    举例来说，一名奴隶是个牧牛人，在牛群受惊要狂奔的时候，他应当说什么来让他的牛镇静下来，吟诵者知道说什么，而牧牛人不知道吗？

       伊    肯定不是。

       苏    关于纺织羊毛，[d]纺织毛线的妇女应当说些什么吗？

       伊    不应当。

       苏    男人应当说些什么吗，如果他是一名将军，要鼓舞士气？

       伊    应当！吟诵者要知道的就是这种事情。

       苏    什么？吟诵者的技艺和将军的技艺是一样的吗？

       伊    嗯，我肯定知道将军应当说些什么。

       苏    这也许是因为你正好也是一名将军，伊安！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正好同时既是驭手又是琴师，[e]那么你会识别好骑手和坏骑手。但若我问你：哪一门技艺教你好骑术，使你成为骑手的技艺，还是使你成为琴师的技艺？

       伊    骑手，我会说。

       苏    如果你也能识别好琴师和坏琴师，教会你识别的技艺是使你成为琴师的技艺，而不是使你成为骑手的技艺。你不同意吗？

       伊    同意。

       苏    嗯，由于你知道将军的事务，你知道这一点是凭着当将军，还是凭着当一名好的吟诵者？

       伊    我认为这两种说法没有什么区别。

       苏    [541]什么？你说没区别？按照你的看法，吟诵者和将军是一门技艺，还是两门技艺？

       伊    一门，我认为。

       苏    所以，任何一名好吟诵者也是一名好将军。

       伊    当然了，苏格拉底。

       苏    还可以推论，任何一名好将军也是好吟诵者。

       伊    不。这一次我不同意。

       苏    [b]但是你同意：任何一名好吟诵者也是一名好将军。

       伊    我非常赞同。

       苏    你不是全希腊最优秀的吟诵者吗？

       伊    迄今为止，苏格拉底。

       苏    你也是一名将军吗，伊安？全希腊最优秀的？

       伊    当然了，苏格拉底。这方面，我也是从荷马的诗歌中学来的。

       苏    噢，苍天在上，伊安，你既是希腊最优秀的将军，又是希腊最优秀的吟诵者，但你为什么只奔走于各地吟诵诗歌，[c]不去指挥军队？你认为希腊真的需要一名头戴金冠的吟诵者，而根本不需要将军吗？

       伊    苏格拉底，我的城邦被你们雅典人统治和指挥；我们不需要将军。此外，你的城邦和斯巴达都不会选我做将军。你们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够好了。

       苏    伊安，你说得太好了。你不是认识西泽库[57]人阿波罗多洛[58]吗？

       伊    他是干什么的？

       苏    [d]他是个外邦人，但却屡次被雅典人选为将军。安德罗斯[59]人法诺斯提尼[60]、克拉佐门尼[61]人赫拉克利德[62]，他们也是外邦人；他们已经证明了他们值得被关注，雅典人任命他们担任将军或其他公职。你认为，这个城邦，在作出了这样的任命之后，不会挑选爱菲索人伊安来荣耀他们，如果城邦认为他值得关注？[e]为什么会这样？不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来自爱菲索的人长期在雅典居住已经成了雅典人吗？不就是因为爱菲索这个城邦并不比其他城邦差吗？

       但是你，伊安，你在误导我，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使你能够赞扬荷马的是知识或者是对一门技艺的掌握。你使我确信，你知道许多关于荷马的可爱的知识，你许诺要表演给我看，但是你却在欺骗我，离你的表演越来越远。你甚至不愿告诉我，你如此神奇地能干的事情是什么，尽管我一直在恳求你。真的，你活像普洛托斯[63]，弯来扭去，变化多端，[542]直到最后，你想逃离我的把握，把你自己说成是一名将军，以此逃避我要你做的证明，你对荷马为何出奇地聪明。

       如果你真的掌握了你的主题，并且如我刚才所说向我许诺要为我表演荷马，那么你是在伤害我。如果你没有掌握你的主题，而是得到神圣的馈赠，被荷马附身，所以能够说出许多关于这位诗人的美妙话语，但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我所说，那么你没有伤害我。所以，请你选择吧，你想要我们怎样看待你一个做错事的凡人，还是某个神圣者？

       伊    [b]这有巨大差别，苏格拉底。被当作神圣者比较可爱。

       苏    那我们就这么看你了，伊安，用比较可爱的方式：作为一位神圣者，而不是作为一位某门技艺的大师，你是荷马颂词的吟诵者。

 

注释：

[1]参阅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3:59。

[2]伊安(Ἱων)，本篇对话人。

[3]爱菲索(Ἑφέσος)，地名。

[4]埃皮道伦(Ἑπιδαύρος)，希腊南部的一个城镇，建有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

[5]阿斯克勒庇俄斯(Άσκληπιός)，医神。

[6]音乐(μουσικῆ)一词源于艺术女神缪斯(ήΜοῦσα)，广义上包括艺术的多个分支，并非仅指音乐。此处音乐一词是在广义上使用的。

[7]指泛雅典娜节(Παναθαήναια)，全希腊性质的节庆，各城邦都会派人来参加，祭祀雅典保护神雅典娜。

[8]吟诵者(ραψωδός)，在各种节庆中吟诵诗歌的人，后来成为一种职业。

[9]兰萨库斯(Λαμψακηνὸς)，地名。

[10]梅特罗多洛(Mηπρόδρος;)，人名。

[11]萨索斯(Θάσιος)，地名。

[12]斯特西洛图(Στησίμβροτος)，人名。

[13]格劳孔(Γλαύκων)，人名。

[14]荷马子孙是荷马史诗吟诵者的行会，他们最初声称是荷马的后裔。

[15]赫西奥德(Ἡσίοδος)，希腊诗人。

[16]阿基洛库斯(Άρχιλόχονς)，希腊诗人，擅长抒情诗和讽刺诗。

[17]参阅本篇531a。

[18]阿格拉俄封(Άγλαοφῶντος)，人名。

[19]波吕格诺图(Πολυγνὡτους)，公元前5世纪希腊大画家。

[20]麦提翁(Mητίονος)，人名。

[21]代达罗斯(Δαιδάλος)，希腊神话中的建筑师和雕刻家，希腊雕刻艺术的祖师爷。

[22]帕诺培乌斯(Πανοπέως)，人名。

[23]厄培乌斯(Ἑπειονς)，雕刻家。

[24]萨摩斯(Σαμίονς)，地名。

[25]塞奥多洛(Θεοδὡρους)，雕刻家。

[26]奥林普斯(Ὀλύμπους)，人名。

[27]萨弥拉斯(Θαμύρους)，人名。

[28]奥菲斯(Ὀρφεύς)，希腊神话诗人。

[29]斐米乌斯(Φημίυος)，人名。

[30]伊塔卡(Ἱθακα)，地名。

[31]欧里庇得斯(Εὐριπίδης)，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生于公元前484年，死于公元前407年。

[32]赫拉克勒斯石(ήλίθος Ἡρακλείη)，天然磁石产于玛格奈昔亚和小亚细亚的赫拉克利亚(Ἡρακλεία)，故此得名。

[33]缪斯(ήΜοῦσα)，希腊神话中九位艺术和科学女神的通称，此处指诗神。

[34]科里班忒(Κορυβαντες)，希腊宗教中大母神的祭司，在举行祭仪时狂歌乱舞，并用长矛胡乱碰撞，在疯狂中互伤。

[35]酒神信徒醉酒后的疯狂，参阅欧里庇得斯：《酒神的女祭司》(Bacchae)708-711.

[36]卡尔昔斯(Xαλκιδεύς)，地名。

[37]廷尼库斯(Τύννιχος)，人名。

[38]赫克托耳(Ἥκτωρ)，特洛伊王子。

[39]安德洛玛刻(Άνδρομάχος)，荷马史诗中的人物。

[40]赫卡柏(Ἑκάβη)，荷马史诗中的人物。

[41]普利亚姆(Πριάμος)，特洛伊国王。

[42]穆赛乌斯(Mονσαίος)，希腊神话传说中的诗人。

[43]涅斯托耳(Νέστορ)，荷马史诗中的希腊联军英雄。

[44]安提罗科斯(Άντιλόχος)，荷马史诗中的人物。

[45]帕特洛克罗(Πατρόκλος)，荷马史诗中的人物。

[47]荷马：《伊利亚特》23:335-340。

[48]赫卡墨得(Ἑκαμήδη)，人名。

[49]马卡昂(Mαχάον)，人名。

[50]普拉尼(Πραμνεία)，山名，产葡萄酒。

[51]荷马：《伊利亚特》11:630，639-640。

[52]荷马：《伊利亚特》24:80-82。

[53]特奥克吕墨诺斯(Θεοκλύενος)，人名。

[54]墨拉普斯(Mελάμπος)，人名。

[55]荷马：《奥德赛》20:351-357。柏拉图略去了第354行。

[56]荷马：《伊利亚特》12:200-207。

[57]西泽库(Κυζικός)，地名。

[58]阿波罗多洛(Άπολλόδωρος)，人名。

[59]安德罗斯(Άνδρος)，地名。

[60]法诺斯提尼(Φανοσθένη)，人名。

[61]克拉佐门尼(Κλαζομένιος)，地名。

[62]赫拉克利德(Ἡρακλείδης)，人名。

[63]普洛托斯(Πρωτεὐς)，海神波赛冬的仆人，有能力变形，以避免回答问题。参阅荷马：《奥德赛》4: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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