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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全集(二):吕西斯篇

2023-01-16 15:47 作者:你介泼猴  | 我要投稿

柏拉图全集(二)

[古希腊]柏拉图

王晓朝 译

 

吕西斯篇

       提要

       本篇是柏拉图的早期作品,以谈话人之一吕西斯的名字命名。苏格拉底热衷于寻找出身高贵、聪明英俊、有教养的雅典青年谈话。某天,他从雅典城外西北郊的阿卡德摩去吕克昂,路遇希波泰勒等青年,受邀进到一所摔跤学校里与人谈话。吕西斯是一位英俊而谦逊的青年,受到年龄较大的希波泰勒的爱慕和追捧。整篇谈话以苏格拉底事后追述的形式撰写。

       公元1世纪的塞拉绪罗在编定柏拉图作品篇目时,将本篇列为第五组四联剧的第四篇,称其性质是探询性的,称其主题是论友谊。[1]友谊的希腊文是φἴλία,这个词也有爱,爱慕、爱情、友爱的意思。在本篇中,爱的含义包括父母、子女、亲属之间的爱,也包括个人之间的情爱,以及古希腊男同性恋者之间的情爱,如文中希波泰勒对吕西斯的爱慕。情爱在本篇中多有涉及,但并非本篇的主题,而在《斐德罗篇》和《会饮篇》中有更加详细的讨论。本篇谈话篇幅较短,译成中文约1.9万字。

       谈话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203a-21ld),谈论希波泰勒对吕西斯的情爱以及吕西斯的父母对儿子的教育和管束;第二部分(21le-218c),讨论什么是友谊,什么人可以做朋友;第三部分(218c-223b)推翻已有的结论,指明尚未发现友谊的本质。

       苏格拉底主导了整个谈话。谈话从讨论希腊男性青年的交友和情爱入手,兼及父母对子女的爱护和教育,由此进入友谊的一般性质的讨论。他并非真的想要得到青年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而是引导他们思考一系列哲学问题:什么是朋友?朋友是爱者还是被爱者?只爱别人而不被别人爱的人算是朋友吗?好人是其他好人的朋友吗?友爱的基础是什么?论证中提出的每一个论断都不能令人满意,乃至于到了最后,苏格拉底说自己虽然和年轻人是朋友,但却不知道什么是朋友。他与青年谈话的目的是激发他们思考,使之转向自己的内心世界,考察自己的生活,学会认识自己。

       正文

       [203]当时我从阿卡德谟[2]径直去吕克昂[3],走的是城墙外下面的那条小路;经过帕诺普[4]泉的入口时,我碰到希洛尼谟之子希波泰勒[5]和培阿尼亚人克特西普[6],还有其他一些年轻人和他们站在一起。见我走过来,希波泰勒说:嗨,苏格拉底,你打哪儿来,要去哪里?

       我从阿卡德谟来,我说,要去吕克昂。

       噢,干吗不到我们这儿来呢?你不来?我向你保证,你的时间不会白费。

       你说的是哪里?你们又有哪些人?

       就在这里,他说,把一扇敞开的门和一片面对城墙的空地指给我看。他说:我们很多人都在这里消磨时光。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一些人在这里,[204]他们长得都挺漂亮。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儿干吗?

       这是一所新的摔跤学校,他说,最近才建起来。但我们花很多时间在这里讨论事情,要是有你参加,我们会很高兴。

       你们真是太好了,我说,在这里谁是老师?

       你的老朋友和崇拜者弥库斯[7]

       噢,宙斯在上,他是个认真的人,能干的训导者。

       那么好,进来吧,看看有谁在这里?

       [b]首先我想听听要我进来干什么,那个最漂亮的人的名字。

       谁最漂亮,我们各有不同的看法,苏格拉底。

       所以告诉我,希波泰勒,你认为谁最漂亮?

       他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所以我说:啊!你不必回答这个问题,希波泰勒,还是告诉我你是否在和这些青年中的某一位谈恋爱,我能看出你不仅在恋爱,而且已经陷得很深了。[c]我也许在其他事情上不那么能干,但我有一种神赐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谁在恋爱,他爱的是谁。

       听了此话他的脸更红了,使得克特西普说,太妙了,希波泰勒,脸红成这样,不肯把情人的名字告诉苏格拉底。假如他跟你多待一会儿,不停地听到这个名字,非感到庆烦不可。[d]他已经快把我们给吵聋了,苏格拉底,不停地在我们耳边讲吕西斯。他就好像喝醉了酒,而我们在半夜里被他吵醒,听到的都是吕西斯。糟糕的是,他在平常谈话中也不停地讲吕西斯,更为不堪的是他想用他的情诗和文章把我们淹死。最糟糕的是,他用他那自命不凡的声音对着他的情人唱歌,而我们还得耐心听。而现在,你问他名字的时候他倒脸红了。

       [e]吕西斯一定很年轻,我说,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不起他是谁来了。

       那是因为大家并不经常叫他自己的名字,而是说他是某某人的儿子,但他的父亲是个名人。我敢肯定,你知道这孩子长什么样,他的相貌足以告诉你他是谁了。

       告诉我他是谁的儿子。我说。

       他是埃克松尼[8]的德谟克拉底[9]的长子。

       噢,恭喜你,希波泰勒,找了一位精神饱满、高贵的爱人![205]来吧,表演给我看,像你当着你这些朋友的面那样,这样我就能知道你是否懂得一位情人当着他的男朋友的面应当说些什么,或者当着其他人的面应当说些什么。

       你把他说的话当真吗,苏格拉底?

       你否认你在和他提到的这个人恋爱吗?

       不,但我完全否认我给他写过情诗。

       这个人有病,他在胡说。克特西普喊道。

       [b]好吧,希波泰勒,我说,我不需要听什么诗歌或颂词,你为你的情人写也好,没有为他写也罢。你只要告诉我一个大概的意思,我就能知道你会如何对待他。

       噢,你为什么不问克特西普呢?他一定能全部回想起来,因为他说我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这些事,把他的耳朵都要吵聋了。

       我确实记得很清楚,克特西普说,说起来真是太可笑了,苏格拉底。我的意思是,就是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情人,完全不能正常地说话,[c]连一个孩子都不如。你能想象这有多么荒唐吗?他能想到要说的或要写的,尽是那些满城皆知的事情——有关德谟克拉底、这孩子的祖父、他的所有祖先的诗歌,他们的财富和骏马,他们在庇提亚[10]赛会、伊斯弥亚[11]赛会、奈梅亚[12]赛会上取得的胜利,参加赛车比赛和骑马比赛。[13]然后他还真的写了古代的事情。就在前天,他给我们朗诵了一首短诗,[d]讲的是赫拉克勒斯的功绩,说他们的一位祖先如何在家中款待这位英雄,因为他和这位英雄有亲戚关系,说赫拉克勒斯[14]是宙斯和他们部落创建者的女儿生的真的,尽是些乡间老妇纺纱时说的陈词滥调。这就是他朗诵和歌唱的,苏格拉底,还要强迫我们听。

       听了这番话,我说,希波泰勒,你应当受到嘲笑。你真的还没有获胜,就已经在创作和歌唱你的胜利颂歌了吗?

       我没有为自己创作和歌唱胜利颂歌。

       你只是自己认为没有。

       怎么会呢?他说。

       [e]这些颂歌确实都与你有关,我说。如果你征服了这样一位青年,那么你所说的和你所唱的一切都会转变为歌颂你自己,你是胜利者,赢得了这样一位男朋友。但若他跑了,那么你对他的美与善的赞扬越是热烈,你就显得越是有了巨大的损失,[206]也就更应当受到嘲笑。这就是情场老手在没有获得情人之前不会赞美情人的原因,他担心将来事情会有变化。此外,那些漂亮男孩被人赞美,会头脑膨胀,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了。你不认为事情就是这样的吗?

       确实如此。他说。

       他们越是头脑膨胀,也就越难上手。

       好像是这样的。

       好吧,如果一名猎人惊吓猎物,使其变得更难捕捉,你会怎么想?

       他真够笨的。

       [b]用语言和音乐去驱赶野兽,而不是引诱它,哄骗它,岂不是一种巨大的误用?

       嗯,是的。

       那么,小心点儿,希波泰勒,别用你的诗歌辱没自己。我不认为你会说一个用诗歌伤害自己的人仍旧是好诗人,毕竞,他伤害了自己。

       [c]不,当然不会,他说,这样说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也正是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的原因,苏格拉底。那么,一个人应该对他预期的男朋友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才能使男朋友喜欢他,你能向我提出什么不同的建议吗?

       这可不容易说。但若你愿意带我去和他交谈,我也许能给你做个示范,如何与他谈话,而不是用你这里的朋友说你使用的那种方式对他说话和唱歌。

       这不难,他说,只要你愿意和克特西普一起去,[d]坐下来开始谈话,我想他一定会过来的。他真的很喜欢听人谈话,苏格拉底。此外,他们正在庆祝赫耳墨斯[15]的节日,那些青少年都聚集在一起。不管怎么说,他可能会来的,万一他不来,他和克特西普相互认识,因为克特西普的堂兄是美涅克塞努[16],美涅克塞努是吕西斯最亲密的伙伴。所以,如果他自己不来,就让克特西普去喊他。

       [e]就这么办吧,我说。带着克特西普,我走进摔跤学校,其他人跟着我们。进到里面以后,我们发现献祭和崇拜典礼已经结束,但青少年们仍旧穿着节日盛装,聚在一起,玩羊趾骨游戏。他们大部分人在庭院里玩耍,也有些人聚在更衣室的角落里,从小篮子里摸出许多趾骨来。[207]还有一些人站着围观,看着他们玩,其中就有吕西斯。他站在青少年中间,头上戴着花冠,不仅称得上是一名漂亮的男孩,而且是一名有教养的年轻绅士。我们走到更衣室的另一端,那里比较安静,坐下来开始聊天。吕西斯不停地转过头来朝我们这边看,显然有些想过来的意思,但又怕难为情不敢独自走过来。过了一会儿,[b]美涅克塞努走了进来,他在庭院里的游戏结束了,看到克特西普和我,他过来找了个位子坐下。看到他来了,吕西斯也走了过来,坐在美涅克塞努旁边,然后,其他人也都围了上来。当希波泰勒(让我们别忘了他)看到人们都围坐在一起的时候,他找了一个后面的位子,以为待在这里吕西斯就看不见他了,生怕自己会冒犯吕西斯,就在那里听我们谈话。

       然后,我看着美涅克塞努,问他:德谟封[17]之子,你们俩哪个岁数大?

       对此我们有争议。他说。

       [c]那么,你们俩哪个家族更高贵可能也有争议。我说。

       是这样的。他说。

       你们俩哪个更漂亮也是这样的。他们俩都笑了。

       当然了,我不会问你们俩谁更富裕。因为你们是朋友,不是吗?

       当然是!

       俗话说,朋友共有一切;所以在这个方面,你们不会有什么分歧,如果你们俩真的是朋友。

       他们都表示同意。

       [d]然后我就问他们谁比较正义,谁比较聪明,直到有人进来找美涅克塞努,说教练喊他。似乎他在祭仪中还有事要做,所以他走了。于是,我接着问吕西斯,我可以假定,吕西斯,你的父母非常爱你,对吗?

       噢,是的。他说。

       所以他们希望你越快乐越好,对吗?

       当然了。

       [e]好吧,假定一个人是奴隶,不能做他喜欢做的事,你认为他会快乐吗?

       不会,宙斯在上,我不这样认为。

       那么好,如果你的父母爱你,想要你快乐,那么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确保你是快乐的。

       当然是这样。他说。

       所以他们允许你做你喜欢做的事,从来不责备你或者阻止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不对,苏格拉底,有很多事情他们不让我做。

       [208]你这样说什么意思?我说,他们想要你快乐,却又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还是这样说吧。假定你想坐你父亲的马车,自己握着细绳赶车。你的意思是,他们不会让你这样做?

       对,他说,他们不会让我这样做。

       好吧,他们会让谁来赶车?

       [b]家里有车夫,他从我父亲那里挣工钱。

       什么?他们相信雇来的车夫而不相信你,对那些马他可以做他喜欢做的事,为此还要付工钱给他?

       嗯,是的。

       我假定他们会让你去赶骡车,如果你想拿起鞭子抽打骡子,他们也会允许的,是吗?

       他们为什么会允许?他说。

       有谁得到允许抽打它们吗?

       当然,他说,赶骡车的人。

       他是奴隶还是自由人?

       奴隶。

       如此看来,你的父母相信奴隶胜过相信自己的儿子,把他们的财产托付给他而不是托付给你,让他做他想做的事,[c]但是阻止你。不过,告诉我另一件事情。他们允许你管自己的生活,还是说他们连这也不允许?

       你在开玩笑吧?

       那么谁在管你?

       管我的书童[18]就在这里。

       他不是个奴隶吗?

       那又如何?他是我们家的,不管怎么说。

       太奇怪了,一个自由人要受奴隶的管束。这个管你的人如何管你;我的意思是,他做些什么?

       他主要送我去上学。

       你们学校里的老师,他们也要管你,是吗?

       确实如此。

       [d]看来你父亲已经决定给你加派一些主人和暴君。不过,等你回家去你母亲那儿,她会让你做你喜欢做的事,能使你快乐的事,比如她在织布时会让你摆弄羊毛和织机,是吗?她不会阻止你碰那些梳子、梭子和其他织布工具,是吗?

       [e]阻止我?他笑了,如果我碰那些东西,她会打我。太可怜了!

       我说,你一定犯了大错,冒犯了你的父母。

       没有,我发誓!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用如此奇怪的方式阻碍你快乐,不让你做你喜欢做的事?为什么他们要让你整天处于他人管束之下?[209]为什么你几乎不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结果就是,看起来,你的众多家产对你没有任何好处。除了你,其他人在支配它们,再说到你这个人,尽管出身良好,却要由别人来照看,而你,吕西斯,什么也管不了,你想做的事情一样也做不成。

       噢,苏格拉底,这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成年。

       不是这样的,德谟克拉底之子,因为还是有些事情,我想,你的父母会交给你做,而不需要等到你完全成年。[b]比如,当他们希望有人为他们写点什么或者读点什么的时候,我敢打赌,在这个家的所有人中间,你是他们的首选。对吗?

       对。

       没有人会告诉你哪个字母先写,哪个字母后写,在读的时候也一样。当你拿起竖琴的时候,我确信你的父亲或母亲都不会阻止你调紧或者放松哪一根琴弦,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或者是用琴拨子弹琴还是只用手指头弹琴。

       不,他们不会。

       [c]那么,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这些事情上会让你自行其是,但并非在我们已经谈过的所有事情上都会这样做?

       我想,这是因为我对这些事情是懂行的,但对其他事情不懂。

       啊!我说,所以你父亲并不是在等你成年,然后把一切都交给你,而是只要他认为你比他还要懂得多了,他就会把他自己,以及属于他的一切,都交给你。

       我猜想是这样的,他说。

       那么好吧,我说,你的邻居怎么样?[d]他会像你父亲一样对你进行管束吗?当他知道你在管理家产方面比他懂得还要多,他会把财产托付给你吗,或者他宁可自己来管理?

       我想他会把家产交给我来管。

       雅典人会怎么样?你认为,当他们察觉到你懂的够多了,就会把他们的事务交给你去管吗?

       我肯定他们会的。

       好,宙斯在上,让我们不要止步于此,我说,那位伟大的国王怎么样?[e]他会让他的长子,亚细亚王位的继承人,来给他的炖汤里添加任何调料吗,或者他会托付我们,假定我们来到这位国王面前,并且令人信服地证明我们的烹调技术极为高超?

       噢,当然是让我们来做。

       他不会让他的儿子往汤罐里放一丁点儿东西,而我们可以往里面放任何东西,哪怕我们想往里面撒一把盐。

       对。

       [210]再比如他的儿子害了眼疾,而他知道他的儿子不懂医术,那么他会允许他的儿子自己去触摸眼睛,还是会去阻止他?

       阻止他。

       但若他知道我们是医生,他会阻止我们给他的儿子治病吗?哪怕我们要撑开他儿子的眼皮,敷上药粉,因为他会认为我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对。

       所以,他会把事情托付给我们做,而不是交给他自己或他的儿子,无论什么事,只要我们对他显得比他自己或他的儿子更有技术。

       他一定会这样做,苏格拉底。他说。

       所以,整件事情是这样的,我亲爱的吕西斯:凡在我们内行的领域中,[b]人人都会相信我们,无论是希腊人还是野蛮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此范围内,我们可以按我们的意愿行事,不会有人阻拦我们。在这些事情上我们自己是自由的,还能控制其他人。这些事情属于我们,因为我们从中可以得到某些好处。而在那些我们并不懂行的领域中,没有人会允许我们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也不会有人把这些事托付给我们做,[c]而是每个人都会尽力阻止我们,不仅陌生人会阻拦,甚至连我们的父亲、母亲、亲戚、朋友都会阻拦。在这些事情上,我们自己要服从其他人的命令;这些东西实际上不是我们的,因为我们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你同意是这么回事吗?

       我同意。

       那么好吧,在那些我们一无是处的领域中,我们会成为某人的朋友吗,或者有人会爱我们,和我们交朋友吗?

       根本不会。

       如此说来,如果你是无用的,那么你父亲不爱你,如果某个人是无用的,那么其他人也不会爱他,是吗?

       不爱。

       [d]但若你变聪明了,我的孩子,那么人人都会成为你的朋友,人人都会与你亲近,因为你是有用的和好的。如果你没有变聪明,没有人会成为你的朋友,哪怕你的父母和亲戚。现在,告诉我,吕西斯,在一个人的心灵还没有接受过训练的领域中,他有可能成为行家吗?

       这怎么可能呢?他说。

       如果你需要老师,那么你的心灵还没有受过训练。

       对。

       那么你不是一位行家,因为你还没有让你自己的心灵受过训练。

       你迫使我走到这一步,苏格拉底!

       [e]听了吕西斯最后的回答,我看了希波泰勒一眼,差点犯下大错,因为这时候我心里想说的是:你对你的男朋友说话就应当这样说,希波泰勒,挫败他们,把他们打回原形,而不是像你这样吹捧,奉承他们。然而,看到希波泰勒听了我们的谈话以后表现出来的焦急和生气的样子,我顿时想起他为什么要站得那么远,以避免被吕西斯看见,所以我勒住了自己的舌头,没有对希波泰勒说这些话。[211]就在这个时候,美涅克塞努回来了,坐在吕西斯旁边,就是他原来坐的地方。吕西斯转过身来,天真幼稚地在我耳边轻声私语,不想让美涅克塞努听见。苏格拉底,把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告诉美涅克塞努。

       我对他说:为什么你自己不告诉他,吕西斯?你刚才听得很仔细。

       我是听得很仔细,他说。

       [b]那就试试看,尽可能把刚才的话全都记起来,这样你就能清楚地告诉他了。要是你忘了什么,你可以在下次碰到我的时候再问我。

       我会的,苏格拉底,你可以放心。但是现在你跟他谈些别的事情吧,这样我在回家之前也可以听到。

       行,我想我必须这样做,因为这是你的要求。但若美涅克塞努想要驳斥我,你得出手救我。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争论者吗?

       我当然知道,他争论起来真是不顾一切。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要你跟他讨论的原因。

       [c]这样我就能使自己成为一个傻瓜吗?

       不,这样你就能给他一个教训!

       你在说什么?他非常能干,又是克特西普这方面的学生。你瞧,克特西普本人就在这里!

       别在意任何人,苏格拉底。开始讨论吧,向他提问。

       我们俩的戚戚私语被克特西普打断了,他问:这是你们两人的私下谈话吗,我们可以分享吗?

       [d]你们当然可以分享!我说,吕西斯对我刚才说的有些事情不太懂,不过他说他认为美涅克塞努懂,要我去问他。

       那么你为什么还不问呢?

       我正想这么做,我说,美涅克塞努,请你告诉我一些事。我从小就想要拥有一些东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不一样,[e]有人想要马,有人想要狗,有人想要钱,有人想要名声。嗯,我对这些东西不那么热衷,但却有着火一样的热情想要有朋友,我以在上的宙斯的名义起誓,我宁要一位好朋友,不要世上最漂亮的鹌鹑或最出色的斗鸡,更不要世上最名贵的马或狗。我以神犬的名义起誓,我心中确信,我宁可要一位朋友,而不要大流士[19]国王的全部黄金,[212]甚至不要当大流士。这就是我对朋友和同伴的高度评价。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到你和吕西斯在一起的时候,我心中真感到茫然;我在想,你们俩还如此年轻,就已经快速轻易地得到了我说的这种东西,真是太神奇了。因为你们事实上相互拥有,把对方当作真正的朋友,还那么快。而我就不一样了,就获得这种东西来说,我甚至连一个人怎样成为另一个人的朋友都不知道,这就是我想要向你提出的问题,因为你已有这方面的经验。[b]所以,告诉我,当某人爱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他们俩中间的哪一个成为另一个人的朋友,是那位爱者,还是被爱者?或者说,这两种说法没有区别?

       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他说。

       你的意思是,我说,他们俩都成了对方的朋友,而他们俩只有一个在爱对方?

       在我看来好像是这样的。他说。

       嗯,再来看这一点:如果某人爱某人,但被爱者不一定回过来爱那位爱者,有这种可能吗?

       对,有可能。

       他甚至有可能被恨吗?[c]这不就是年轻人常有的对待爱他们的人的方式吗?他们深深地爱着对方,但是感到自己没有得到爱的回报,甚至被恨。你不认为这是真事吗?

       是真事。他说。

       在这样的事例中,一个人是爱者,另一个被爱。对吗?

       对。

       那么谁是谁的朋友呢?爱者是被爱者的朋友,无论他是否得到被爱者的回爱,或者哪怕是被恨?或者说被爱者是爱者的朋友?或者情况是这样的,两个入都没有爱对方,也都不是对方的朋友?

       [d]好像是这样的。他说。

       所以我们的看法与先前不同了。起先我们认为,如果某人爱另一个人,他们就都是朋友。但是现在,除非他们都爱对方,否则他们就不是朋友。

       也许是这样的。

       由此可见,爱者若不能得到回爱,就不能成为被爱者的朋友。

       好像不能。

       所以,没有什么爱马者,除非马也爱他们,也没有什么爱鹌鹑者、爱狗者、爱酒者、爱锻炼者。[e]更没有什么爱智者,除非智慧也爱他们。尽管这些东西不是人的朋友,但确实有人爱它们,这就使说了下面这些话的诗人成了撒谎者,有朋友,有子女,有骁勇的战马和猎犬,这样的人幸福吗?[20]

       我不这么看。他说。

       那么你认为他说得对?

       是的。

       那么,被爱者是爱它的人的朋友,或者说,美涅克塞努,被爱者好像是爱它的人的朋友,[213]无论被爱者爱他还是恨他。举例来说,那些幼儿,因为太幼小还不能表现他们的爱,但却不会因为太幼小而不能表达他们的恨,当人们受到母亲或父亲的责罚时,这种时候就会表现出他们的恨来,恨他们的父母,恨他们最亲密的朋友。

       好像是这样的。

       所以按照这一推论,爱者不是朋友,而被爱者是朋友。

       是这样的。

       所以,被恨者是敌人,恨者不是敌人。

       显然如此。

       如果是被爱的对象,而非爱者,是朋友,那么许多人被他们的敌人所爱,被他们的朋友所恨,[b]这些人对他们的敌人来说是朋友,对他们的朋友来说是敌人。但是,我亲爱的朋友,这样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实际上认为,成为一个人的朋友的敌人和成为一个人的敌人的朋友是完全不可能的。

       对,苏格拉底,我认为你说得对。

       那么,如果这是不可能的,会使爱者成为被爱者的朋友。

       显然如此。

       也使恨者成为被恨者的敌人。必然如此。

       [c]那么我们要被迫同意我们前面的说法,某人经常是某个非朋友的朋友,甚至是某个敌人的朋友。你爱某人而他不爱你,甚至恨你,就是这种情况。某人经常是某个非敌人的敌人,甚至是某个朋友的敌人,当你恨某人而他不恨你,甚至爱你,这种情况就发生了。

       也许。他说。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我说,如果既不是那些爱者,又不是那些被爱者,也不是那些既爱又被爱的人?除了这些人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人我们可以说能够相互成为朋友呢?

       宙斯在上,他说,我肯定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相互成为朋友。

       [d]美涅克塞努,我说,你认为我们的整个探讨也许走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吗?

       我认为肯定是这样的,苏格拉底。吕西斯说。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红了。我得到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的这句话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因为他在全神贯注地倾听我们的谈话,非常清楚我们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我想让美涅克塞努松口气,[e]也为另一位[21]喜爱哲学而感到高兴,于是我就转向吕西斯,与他直接交谈起来。我说:你说得对,吕西斯,如果我们的探讨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迷失方向了。让我们不要再朝这个方向前进了。这条探索道路在我看来太艰难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返回我们刚才迷失方向的地方,[214]寻求诗人的指点,聆听前辈发出的人类智慧之声。谁是朋友,有关这个论题他们说过的话决不是微不足道的:神本身使人们成为朋友,把他们聚在一起。我记得他们是这样说的,神总是使同类相聚[22][b]使他们相互认识。或者说,你没听说过这些话吗?

       他说他听说过。

       一帮博学的贤人也说了同样的意思,同类的东西必定永远是朋友,你没有读过他们的书吗?你知道,这些人谈论和撰写有关自然和宇宙的事情。

       是的,我读过。他说。

       那么你认为他们说得对吗?我问道。

       也许是对的。他说。

       我说,也许只对一半,我说,也许全对,但我们读不懂。[c]按照我们的思路,某个恶人与另一个恶人越接近,联系越多,他就越会变成另一个恶人的敌人。因为他会对其行不义之事。那些行不义的人和那些承受不义的人不可能成为朋友。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他说。

       那么,这就使得这个说法有一半不对了,如果我们假定恶人相互喜爱。

       你说得对。他说。

       但是我想,他们的说法的意思是好人相互喜爱,是好朋友,[d]而恶人如另一种说法所说的那样决不会相互喜爱,甚至不会喜爱他们自己。他们变化多端,极不稳定。如果某个事物与它自己都不是同类,与它自身都不一致,而是变化莫测,那么它很难喜爱其他事物,成为其他事物的朋友。你不同意吗?

       噢,我同意。他说。

       好,我的朋友,在我看来,那些说同类是朋友的人的隐藏的意思是,只有善者是朋友,而恶者决不会与善者或恶者成为真正的朋友。你同意吗?

       他点头表示同意。

       [e]所以,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知道什么是朋友了。我们的讨论告诉我们,只有好人才能成为朋友。

       在我看来,这一点好像完全正确。

       我也是,我说,不过,对此我仍有一些不安。宙斯在上,让我们来看我为什么仍旧有点怀疑。喜爱朋友就是喜爱与其相同的人,就像他对他的同类是有用的那样,是吗?我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意思:当某个事物,无论它是什么,喜爱别的事物时,它怎么能够以它不能有益或伤害它自身的方式有益或伤害它的同类呢?[215]或者说,不能以对它自己做某事的方式对其同类做些什么吗?不能互相帮助的事物能互相珍视吗?此外,还有什么办法吗?

       不,没有了。

       如果不被珍视,有任何事物能成为朋友吗?

       不能。

       那么好吧,同类不是朋友。但是,善者仍旧是善者的朋友,就其是善的而言,而同类不能是朋友,就其是相同的而言,不是这样吗?

       也许是。

       那么,这个看法怎么样?一个善人,就其是善的而言,不是自足的吗?

       是自足的。

       [b]自足的人之所以不需要任何东西,不就是因为他的这种自足性吗?

       他怎么能这样呢?

       不需要任何东西的人也不会珍视任何东西。

       不,他不会。

       不珍视的东西,他不会爱。

       肯定不会。

       凡是不爱的人不是朋友。

       显然不是。

       那么这世上的善人怎么能够成为善人的朋友呢?他们分开的时候不会相互思念,因为哪怕在这种时候他们也是自足的,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又不会相互需要。像这样的人还有可能以任何方式相互珍惜吗?

       没有。

       但是,不相互珍惜对方的人不能成为朋友。

       对。

       [c]现在,吕西斯,考虑一下我们是怎样偏离正道的。在这个地方,我们好像整个儿搞错了,是吗?

       怎么会呢?他问道。

       我曾经听某人说我刚刚才想起同类相敌,好人敌视好人。他引用赫西奥德的话为证,陶工对陶工生气,诗人对诗人生气,乞丐对乞丐生气。[23][d]他还说这对其他任何事物都是一样的,事物越是相同,就越会充满妒忌和争斗,就越会相互仇恨,而事物差别越大,就越会结成友谊。穷人要和富人交朋友,弱者要和强者交朋友,为了帮助的缘故,病人要和医生交朋友,总之,无知的人必须珍视有知识并爱他的人。[e]然后他继续提出一个给人深刻印象的观点,说相同者完全不是相同者的朋友,实际清况正好相反,事物的对立程度越高,相互之间就越是友好,因为每个事物都想要它的对立面,而不想要和它相同的东西。干要湿,冷要热,苦要甜,利要钝,虚要盈,盈要虚,其他一切事物莫不如此。他说,相异者是其对立面的食粮,相同者不喜欢与其相同者。好吧,我的朋友,[216]我认为他非常能干,把这些事情说得很清楚。不过,你们俩认为他说得怎么样?

       听起来好像不错,美涅克塞努说,至少你听了他的话以后把它说成这样。

       那么我们应当说对立者是其对立者的最佳朋友吗?

       绝对要这样说。

       但是,美涅克塞努,我说,这是错的。所有那些爱挑事的好辩之士马上就会跳出来指责我们,[b]问我们敌意是不是与友谊最为对立的东西。我们该如何回答他们呢?我们不是必须承认他们说得对吗?

       是的,我们要承认。

       那么,他们会继续问,是某个朋友对这个朋友有敌意,还是这个朋友对某个朋友有敌意?

       都不是。他答道。

       所以正义者是非正义者的朋友,节制者是非节制者的朋友,善者是恶者的朋友,是吗?

       我不这样认为。

       但若,我说,某事物是某事物的朋友,因为它们是对立的,那么这些事物必定是朋友。

       你说得对,它们必定是朋友。

       所以,相同者不是相同者的朋友,对立者也不是对立者的朋友。

       显然不是。

       [c]但是还有一个要点我们必须加以考虑。我们可能忽视了其他某些事情,这些事物可能都不是朋友,而是某个既非恶又非善的事物会变成善者的朋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宙斯在上,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点头晕,因为我们的论证太复杂了。也许那句古老的谚语说得对,美者是朋友。无论如何,美的东西与那些柔软平滑的东西有相似之处,[d]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触摸起来就感到很光滑,因为它就是这样的东西。我现在坚持这种看法,好的就是美的。你认为怎样?

       我同意。

       好吧,现在我要像预言家那样封蜡[24]了,我要说,既非善又非恶的事物是美者和善者的朋友。请注意,看我说预言的动机是什么。在我看来,事物似乎有三种: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你怎么看?

       在我看来也是这样,他说。

       [e]善者不是善者的朋友,恶者也不是恶者的朋友,善者也不是恶者的朋友。我们先前的论证不允许这些说法。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如果某事物可以成为任何事物的朋友,那么善的事物或恶的事物都不可能成为善者或与其自身相同者的朋友。因此,我不认为任何事物能成为恶者的朋友。

       对。

       但我们刚说过,相同者不是相同者的朋友。

       对。

       所以既非善又非恶的事物不会是某个与其相同的事物的朋友。

       显然不会。

       [217]由此可见,只有既非善又非恶的事物是善者的朋友,仅对善者而言。

       看来这是必然的。

       那么好,孩子们,我们当前的陈述在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吗?假定我们考虑一个健康的身体。它不需要医生的帮助。它处于良好状态。所以,没有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是医生的朋友,因为他的健康状态良好。对吗?

       对。

       但是病人,我想,会由于他的疾病而是医生的朋友。

       当然了。

       嗯,疾病是一种坏的事物,而医药是有益的和好的。

       是。

       [b]而身体,作为身体,既不好又不坏。

       对。

       由于疾病,身体被迫欢迎和热爱医药。

       我也这样认为。

       所以,既不好又不坏的事物变成好事物的朋友,因为某些坏事物的呈现。

       看起来是这样的。

       但是很清楚,这是在它与恶者接触变成坏事物之前。因为一旦变坏了,它就不再追求善者或者做善者的朋友。[c]记住,我们说过恶者不可能是善者的朋友。

       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请考虑我下面要说的话。我认为有些事物本身就是它们呈现的那个样子,有些事物则不是。例如,你用各种颜色的染料给某样东西染色,颜色就会呈现在被染的那个东西上。

       一点儿没错。

       那么,染过色以后的东西和用来染色的东西,也就是颜料,是同一类东西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说。

       [d]你这样看,我说,如果有人把你的金发抹上白铅,那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还是呈现白色?

       呈现白色。他说。

       然而,它确实呈现了白。

       对。

       但你的头发毕竟还不是白的。尽管呈现了白,你的头发不是白的,就好像说它不是黑的。

       对。

       [e]但是,我的朋友,当老年把这种颜色引入你的头发时,它就变得与它现在呈现的样子相同,由于白的呈现而是白的了。

       当然了。

       那么,这就是我要问的问题。如果某事物呈现出一样事物,那么该事物与它在其中呈现的那个事物是相同种类的吗?或者说仅当那个事物以某种方式呈现的时候才是这样?

       仅当那个事物以某种方式呈现的时候才是这样。他说。

       那么,不好不坏的事物由于坏事物的呈现,有的时候还没有变坏,而有的时候变坏了。

       当然。

       那么好吧,当它不是坏的,但坏已经呈现的时候,这种坏的呈现使它想要好的事物。[218]但是这种使它变坏的呈现又会剥夺它要变好的愿望和对好事物的热爱。因为它已经不再是不好不坏的,而是坏的。而坏东西不能是好东西的朋友。

       对,不能。

       由此我们可以推论,那些已经聪明了的不再爱智慧[25],无论他们是神还是人。而那些对他们自己是坏的一无所知的人也不会热爱智慧,因为坏人和愚蠢的人不爱智慧。还剩下的就是那些拥有无知这种坏东西的人,但还没有被无知变得无知和愚蠢。他们还明白自己不懂那些不知道的事情。[b]这样一来,结果就是那些既不好又不坏的人热爱智慧,而所有那些坏人不热爱智慧,那些好人也不热爱智慧。因为我们先前的讨论已经弄清,对立者不是对立者的朋友,相同者也不是相同者的朋友。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们俩都作了回答。

       所以,吕西斯和美涅克塞努,我们现在已经有了确定的发现,知道了什么是朋友,对什么可以是朋友。[c]因为我们坚持说,无论是在灵魂中,还是在身体里,还是在任何地方,那些本身既不好又不坏的事物,由于坏的呈现,而成为好事物的朋友。

       他们俩心悦诚服,完全赞同这个结论,而我自己也非常高兴。我有了一种成功猎人的满足感,心里很舒坦,但随后我又不知不觉地有点怀疑起来,这种疑心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也许,我们全都赞同的这个观点根本不是真的。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噢,不对!我大叫起来。吕西斯和美涅克塞努,我们发现的宝藏只是一场春梦。

       为什么?美涅克塞努说。

       [d]我担心已经在论证友谊时栽了跟斗,我们的论证不比骗子的论证强。

       怎么会呢?他问道。

       让我们这样看,我说,但凡是朋友的人,他是某人的朋友还是不是某人的朋友?

       他必须是某人的朋友。他说。

       他这样做根本没有原因和目的,还是有原因和目的?

       有原因和目的。

       某样事物是某人交朋友的原因,它是他的朋友,还是既不是他的朋友又不是他的敌人?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e]这很自然,我说。如果我们试着换个方式,你可能就明白了,我想,我自己也可以更好地明白自己说过的话。我们刚才说过,病人是医生的朋友。对吗?

       对。

       他成为医生的朋友的原因是疾病,而他的目的是为了健康,对吗?

       对。

       疾病是一样坏事情吗?

       当然是。

       那么什么是健康?我问道。健康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还是不好不坏?

       好事情。他说。

       [219]我想我们也还说过,身体是一种不好不坏的事物,由于疾病,也就是说,由于一种坏事物,而成为医药的朋友。医药是一种好事物,由于健康这种目的,医药得到了友谊。而健康是一种好事情。这些都对吗?

       对。

       健康是朋友,还是不是朋友?

       是朋友。

       疾病是敌人吗?

       肯定是。

       [b]所以,既不好又不坏的东西是好东西的朋友,由于某种坏东西和敌人的缘故,为的是某种好东西和朋友。

       似乎如此。

       所以,朋友之所以是朋友,其目的是为了朋友,其原因是他的敌人。

       看起来是这样的。

       那么好吧,我说,由于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孩子们,我们一定要十分小心,免得上当受骗。事实上,朋友变成朋友的朋友,与此相似,相同者变成相同者的朋友,我们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个问题我就不谈了。但是还有一个要点我们必须考察,[c]这样我们才能如刚才所说,不上当受骗。我们说,医药由于健康的原因而成为朋友。

       对。

       那么,健康也是朋友?

       当然是。

       然而,如果健康是朋友,那是由于某事物的缘故。

       对。

       如果要和我们先前的论证,某事物是朋友,一致起来。

       确实如此。

       这样一来,它岂不也是那个作为原因的朋友的朋友了吗?

       对。

       我们不是必须放弃这种方式的追问吗?[d]我们必须抵达某个第一原则,它不会把我们再带回另一个朋友,追溯到最先是朋友的某个事物,由于该事物的缘故,我们说其他一切事物也都是朋友,不是吗?

       我们必须这样做。

       这就是我下面要谈的,由于该事物的缘故被我们称作朋友的所有其他事物,就像该事物的诸多幻影,有可能欺骗我们,而该事物最先真的是朋友。让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来思考它。假定某人认定某事物具有很高的价值,好比一位父亲把他的儿子看得高于他的其他全部所有物。这样的人,[e]由于把儿子看得高于一切,也会高度评价其他事物吗?举例来说,如果他得知他的儿子喝了毒芹汁,而酒能解毒,救他儿子的命,那么他也会看重酒吗?

       嗯,肯定会。他说。

       也会看重盛酒的器皿吗?

       当然会。

       在这种时候,他会对土制的酒杯、三大杯酒、他的儿子等量齐观吗?或者说事情是这样的,花费所有的心思在这些事物上,不是由于其他事情的缘故才提供了这些事物,[220]而是由于其他某个事物的缘故,才提供了其他所有事物,是吗?我不否认,我们经常说金银具有很高的价值。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的,这样说不会使我们更加接近真理,而是我们赋予另外某个事物以最高的价值,正是由于该事物的缘故,才提供了金子和其他一切辅助性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我们可以这样说吗?

       当然可以。

       关于朋友我们不是也可以作同样的解释吗?当我们说起所有是我们朋友的那些事物,[b]由于另一个朋友的缘故,它们是我们的朋友,很清楚,这种时候我们只是在使用朋友这个词。真正的朋友确实就是那个归总一切所谓友谊的事物。

       对,确实如此。他说。

       那么真正的朋友不是为了某个朋友的缘故才是朋友。

       对。

       由于某个朋友的缘故而是朋友,这个观点就说到这里。但是,好事物是朋友吗?

       在我看来好像是的。

       [c]然而正是由于坏东西,好东西才得到喜爱。你们瞧,这句话如何站得住脚!我们刚才说过有三类事物: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假定只剩下两类事物,坏的已经消除,不会再影响身体、心灵或其他任何我们说它不好不坏的事物。好的事物对我们有用吗,或者说它已经变得无用?[d]这是因为,若没有任何东西再来伤害我们,我们也就不需要任何帮助。这样一来,事情变得很清楚,正是由于有坏的事物,我们才高度评价好事物,喜爱好事物就好像好事物是对抗坏事物的良药,而坏事物是疾病,所以,没有疾病就不需要良药。好事物得到我们这些不好不坏的人的喜爱,其原因在于坏事物,而好事物本身,以及由于它自身的缘故,好事物没有任何用处,不是吗?

       事情好像是这样的。他说。

       [e]那么,我们的朋友,对于所有那些被我们称作由于另一个朋友的缘故而是朋友的其他事物而言是终点的事物,与这些事物没有相同之处。因为它们被称作朋友是由于另一个朋友的缘故,而真正的朋友似乎必须具有与此完全相反的性质。事情很清楚,它是由于某个敌人的缘故而是朋友。敌人消除了,它似乎就不再是朋友了。

       似乎不是,他说,至少按照我们现在说的不是。

       [221]宙斯在上,我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如果坏东西被消除了,是否还可能有饥饿、口渴或同类的欲望。还是说,只要是人和其他动物,就会有饥饿,但这种饥饿不会造成伤害。还有口渴,以及其他所有欲望,但它们都不是坏的,因为坏东西都已经灭绝了。或者说,以后会怎么样,以后不会怎么样,问这种问题是很可笑的?谁知道呢?但我们确实知道这一点:饥饿有可能给饥饿者带来伤害,也可能给饥饿者带来帮助。对吗?

       这是肯定的。

       [b]那么,口渴或其他诸如此类的欲望有时候能被感到有益,有时候能被感到有害,有时候既无益又无害,这不也是对的吗?

       绝对是对的。

       如果坏事物被消除了,这跟不那么坏的事物也一起被消除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关系。

       所以那些既不好又不坏的欲望将继续存在,哪怕那些坏事物被消除了。

       好像是这样的。

       有可能热情地期待和热爱某事物,但对它却没有友好的感觉吗?

       在我看来好像不可能。

       所以仍旧会有某些友好的事物,哪怕坏事物被消除。

       对。

       [c]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坏是某事物朋友的原因,那么随着坏事物被消除,该事物还是另外某事物的朋友。原因被消除了,由此原因而产生的事物不再能够存在。

       这样说是对的。

       我们前面不是同意过,朋友热爱某事物,它之所以热爱某事物,乃是由于该事物的缘故吗?所以我们不认为正是由于坏的缘故,既不好又不坏的事物才热爱好的事物吗?

       对。

       [d]而现在看起来似乎出现了爱与被爱的其他原因。

       好像是的。

       那么,如我们刚才所说,欲望真能是友谊的原因吗?所谓欲望就是对欲望的对象表示友好,凡有欲望时就会表示友好吗?与此相比,我们先前有关什么是朋友的谈话全都是闲聊,就像一首冗长的诗歌吗?

       这是因为我们有机会漫谈。他说。

       [e]但是,还有一点,我说,事物希望获得它缺乏的东西。对吗?

       对。

       缺乏者是它所缺乏的东西的朋友。

       我想是这样的。

       变得缺乏就是某些东西从它那里被取走了。

       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那么事情似乎是这样的,热爱、友谊、欲望所指向的事物属于它本身,吕西斯和美涅克塞努。

       他们俩都表示同意。

       如果你们俩相互之间是朋友,那么你们很自然地以某种方式属于对方。

       确实如此,他们一起说道。

       [222]如果一个人期望另一个人,我的孩子们,或者深情地爱他,那么除非他在他的灵魂中,或者在某些性格、习惯中,或者在他的灵魂方面,属于他爱的对象,否则他不会对他爱的人有所期望,或者深情地爱他。

       当然啦。美涅克塞努说,但是吕西斯没说话。

       好吧,我说,生来属于我们的东西已经把它自身向我们显示,作为我们必须热爱的东西。

       看来是这样的。他说。

       [b]那么真正的而非虚假的爱人必定会是他爱慕的对象的朋友。

       吕西斯和美涅克塞努只是点头表示同意,而希波泰勒听了很高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想要回顾一下这个论证,我说,在我看来,吕西斯和美涅克塞努,如果属于和相同有某些区别,那么我们对什么是朋友还有些话可说。如果属于和相同变成一回事,那么就不能轻易地消除我们前面的论证:相同者对相同者来说是无用的,因为它们是相同的。[c]还有,承认无用者是朋友会带来一定的打击。所以,我说,如果你们感到没问题,因为我们有点儿陶醉于讨论之中,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同意说属于的事物和相同的事物有某些区别呢?

       当然可以。

       我们要假设,好的事物属于每个人,而坏的事物是外在的吗?或者假定坏的事物属于坏的事物,好的事物属于好的事物,不好不坏的事物属于不好不坏的事物?

       他们俩说他们喜欢后一种关系。

       [d]噢,我们又转回来了,孩子们,我说,我们陷入了与我们最先排除的那个有关友谊的论证相同的境地。因为非正义者对非正义者还是朋友,恶者对恶者还是朋友,就像善者对善者是朋友一样。

       好像是这样的。他说。

       那么该怎么办呢?如果我们说好东西和属于我们的东西是相同的,还有其他别的说法能替换善者只对善者是朋友吗?

       没有。

       但是,我们在这个要点上已经驳斥过自己。或者说你们不记得了?

       我们记得。

       [e]所以我们对我们的论证还能做什么?或者说事情已经很清楚,剩下来没什么要做了?我确实要像法庭上能干的发言人那样问你们,对已经说过的这些事情你们是否都考虑过了。如果既非被爱者又非爱者,既非相同者又非不同者,既非善者又非相属的事物,亦非任何其他我们谈过的事物噢,我们谈过的事情那么多,我实在记不起来了,但若这些事物都不是朋友,那么我确实没什么要说了。

       [223]说完这些话,我想到要跟一位年纪大些的人说些事情。正在此时,美涅克塞努和吕西斯的看护人鬼使神差般地出现了。他们带着这两位青年的兄弟,喊他们一道回家。确实,此时天色已晚。起初,我们这群人想把他们轰走,但他们根本不在意我们,只是一个劲地用他们的异邦口音喊孩子们回家。[b]我们想,他们可能在赫耳墨斯节上喝醉了酒,样子很难缠,于是我们屈服了,四散而去。不过,就在他们要离去的时候,我说,现在我们已经干完了这件事,吕西斯和美涅克塞努,我,一个老头,还有你们,使自己成了傻瓜。在场的这些人会到处去说,我们相互之间是朋友,我把自己算作你们的朋友,但是我们却还未能发现什么是朋友。

 

注释:

[1]参阅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3:59。

[2]阿卡德谟(καδημία),地名,位于雅典城外西北郊,建有纪念希腊英雄阿卡德谟的一所花园和运动场。柏拉图后来在此创办学校,他的学派被称作学园派。

[3]吕克昂(Λκαίον),地名,亚里士多德后来在此建立学校,称吕克昂学园。

[4]帕诺普(Πάνοπος),地名。

[5]希波泰勒(Γπποθάλης),希洛尼谟(Γερωνύμος)之子。

[6]克特西普(Κτησίππος),培阿尼亚人(Παιανίας)。

[7]弥库斯(Mίκκος),人名。

[8]埃克松尼(Aίξωνή),雅典的一个区。

[9]德谟克拉底(Δημοκράτης),人名。

[10]庇提亚(Πυθ),地名。

[11]伊斯弥亚(σθμια),地名。

[12]奈梅亚(Nεμέα),地名。

[13]古代希腊有四个希腊全民族的赛会(运动会):奥林匹亚赛会、庇提亚赛会、伊斯弥亚赛会、奈梅亚赛会,赛会期间不仅有体育比赛,而且还有各种文艺活动。

[14]赫拉克勒斯(ρακλς),希腊神话英雄,有许多伟大业绩。

[15]赫耳墨斯(ρμς),希腊神灵,为众神传信并接引亡灵入冥府。

[16]美涅克塞努(Mενεξένος),人名。

[17]德谟封(Δημοφν),美涅克塞努之父。

[18]书童(παιδαγωγός),侍候主人及其子弟读书并做杂事的未成年的仆人。

[19]大流士(Δαρείος),波斯国王,公元前521年继位,死于公元前486年。

[20]梭伦:《残篇》23。

[21]指吕西斯(Λύσις)。

[22]荷马:《奥德赛》17:218。

[23]赫西奥德:《工作与时日》25-26。

[24]预言家或巫师写下预言,用蜡封装起来。

[25]指不再从事哲学,不再哲学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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