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被排挤的冬子的一生(上)(个人篇1)

2023-08-03 13:00 作者:废话很多的月雅  | 我要投稿

前言:

本文为《在十月分离交汇的她们》的主角前传个人篇,是作者的原创文集,建议看完全部正文和番外1后再观看此篇。因为全篇字数为6万,超过单篇限制,故分为两篇。

之前的文章:

头图为“忍冬花”,即金银花,花语为相互陪伴、勇敢顽强

被排挤的冬子的一生【1】

人物简介:

代号:1号

姓名:原 冬子(Hara Tōko)

身高:165cm

生日:1月11日

职业:学生


    在高一那一年冬子还不是被排挤的对象。

    她很普通。打扮虽然说不上土气,不过一直都很低调,戴着方框的眼镜,披着刚到肩膀的头发。学习没什么突出的,体育比常人好一点,朋友有那么几个,每天做的事也很平常,一起聊天、逛街、抱怨作业、参加社团、讨论电视和偶像,行为举止也没有什么突出之处。

    直到高二那一年,她的父母死去了。

    非常突然。“车祸丧生”,这么一个仿佛只存在于电视剧之中的词语,真实地发生在她父母的身上。接到消息的时候,冬子正在家里给花浇水。

    事故得到的赔偿和父母的保险足够她上完高中。冬子被移交给了亲戚家,学校倒是没有换,只是突然改变住址使得她没法像以前那样和朋友一起上下学,经济上也不太宽裕,于是渐渐减少了和朋友的联系。等回过神的时候,那些人也不再是朋友了。

    因为不好意思麻烦亲戚帮自己洗衣服,她总是需要自己动手——洗衣机只能优先给它的主人用。由于她并不太会手洗,她的校服也就开始褪色变皱。尽管亲戚没有在生活物资上克扣过她,在同学们的眼里,冬子依然变得寒酸了起来。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打量的眼神逐渐多起来,尤其当冬子绑上麻花辫、戴上度数更深的圆框眼镜之后,他们的议论越发肆无忌惮。

    她绑麻花辫的缘由很简单,因为觉得这样更凉快不容易乱,换眼镜也只是单纯因为度数不够了——圆框是店员给她推荐的。然而在同学们的议论里,她已经成为了“土气”的代名词,尤其是当他们从冬子以前的朋友那里听说冬子现在都不怎么和她们出去玩之后,“穷酸”就成为了冬子的标志。

    在别人聊天的时候,只要冬子走近,他们就会停下来笑嘻嘻地望着她,然后其中一个做出要说话的样子:“前几天的那个演出——”

    另一个就立马大声地说:“不要说这种话嘛!又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一开始是指桑骂槐,后来见冬子沉默着接受了,便开始指名道姓,一时之间,她竟像是成为了这个班级里最知名的人,她的名字、她的外貌乃至她的经历在同学的流言蜚语之间像柳絮一样琐碎地翻飞。

    冬子全部沉默着忍受了。她认为,这只是同学的一时兴起,就算与他们争辩自己并不穷酸也没有意义,只要他们看见自己没有反应,感到无聊了,就会停下来的。

    同学们的非议果然渐渐平息了。然而她不知道,这只不过是惨剧的前兆。

    一开始只是捉弄性质的,有人在班里提议“冬子那么穷酸,如果拿了她的橡皮,她会不会急到哭出来啊?”

    立刻有人哄笑道:“怎么会呢,一块橡皮而已。”

    他旁边的女生像捧哏一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别说了浩司君,各人的环境不同嘛!”

    濑平浩司是班里的“上层阶级”,家境优越,喜欢和一些不良少年混在一起,整个人流里流气的。浩司此时也笑道:“也对啊,毕竟是那个冬子嘛。”

    “那个冬子”这个词让周围的人又一阵发笑。

    “我说,要不要试一试?”最开始说话的男生指着冬子的课桌说。

    其他人都只是笑着,没有反对,那个男生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冬子的课桌前面,翻开她的笔袋,把她的橡皮拿走了。

    “要记得还给她啊!”那个女生笑着说。

    男生随意答应着:“那是当然。”

    冬子之后回到座位上,并没有察觉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同学的视线又聚集在身上。直到数学自习的时候,她才发现橡皮不见了。她在笔袋里仔细找了又找,又看看地上当她把腰弯下去查看地面的时候,那些合谋的人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冬子重新坐好,用铅笔后头的小块橡皮解决了问题。只是,这块橡皮到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从那以后,这种状况就开始不断发酵,变本加厉,一开始只是弄丢东西的戏弄,到后来开始在课桌上乱涂乱画,鞋柜里也出现了捉弄的纸条。

    她向老师反映——但没有结果。老师坚持认为“这只是学生之间的玩闹”,而当冬子提及“濑平浩司”的时候,老师更是这么说:

    “濑平同学是个好孩子。肯定是你搞错了。”

    冬子只能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装在一起,随身带着;周围的嘲笑又一次兴起,而在若有若无之间还有些手臂在推搡着她。她能感受到一种视线——一种像毒蛇一样的视线。

    这种状况日复一日变本加厉。更多的人像苍蝇一样聚集过来,盯准了她。

    在食堂里,当她与三个女生擦肩而过的时候,明明已经避开了对方,肩膀却还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冬子抬起头望向她们——为首的女生染着黄不拉几的头发,蜜色皮肤,辣妹打扮,涂着口红的嘴唇正撅得老高,一脸嫌弃地望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走了。

    冬子握紧了拳。她非常想追上去,然后大声质问她“你没长眼睛吗?!”,然而这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不要意气用事,不要意气用事……她反复地告诫着自己。

    冬子考虑了很久,还是对借住的亲戚开口了。

    “那个……最近在学校里……”

    冬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尽管在谈起这些事的时候,她的内心非常难过、几乎快要哭出来。但是她不想示弱。

    她鼓起勇气讲完自己的遭遇,抬起头来,看到了亲戚那张纹丝不动的脸孔。

    “冬子,你已经高二了,学校里的一些事情也应该自己解决了,而且都已经这个时候了……”

    冬子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变得冰冷一片。

    他们并不打算多生事端。毕竟还有不到两年,她就毕业了,而亲戚显然没有继续管她大学生活的打算——不如说他们认为她毕业后直接出来打工会更好一些。

    这之后的每一天,噩梦延续着,除了班级里被人戏弄之外,在食堂里她也常被那三个女生堵截。有一天,她们在经过她的座位的时候,故意把她的餐盘全部打翻了。其中一个烫了卷发的女生大声喊道:“啊呀,真是对不起,一个不小心就打翻了。改日我们赔你吧。”

    冬子低下头看着满地的菜。她买的是便宜的咖喱,黏糊糊的土豆块和胡萝卜撒了一地,衣服上也留下了污渍。她没有理会那三个女生,掏出手绢擦起衣服和座椅。

    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她对自己说。没事的,这并不严重,而且很快就能结束了……是的,只要撑过这段时间……

    视野变得有些模糊,然后一个怯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那个,你没事吧?”

    她吸了一下鼻子才抬起头,看见一位朴素而腼腆的女孩。

    “来我们这边吧,今天多拿了一点菜……”腼腆的女孩捏着自己的衣角说道。

    “可以吗?”冬子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女孩不知道如何回答,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这顿午餐,冬子和另外四个人一起分享了青菜、味增汤和面包,在交谈中她得知女孩的名字叫辻崎青(Tsujisaki Aoi),是和她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青和其他三个人平常就是一起拼餐的伙伴,当问及他们这么做的理由的时候,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因为我家很穷……”

    为了以后联系方便,冬子和青他们交换了联络方式——对于以前的冬子来说,和刚见面不久的人交换号码肯定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对现在的冬子来说,仅仅是被人邀请吃饭就已十分开心了。

    回到亲戚的家之后,冬子看着自己的校服颇为苦恼地皱眉。送去干洗的话当然能洗干净,但是这段时间内自己难道就一直穿着服吗……

    最终她还是和亲戚商量,借了一件以前的校服。那件长长的老式校服是灰色的,边角有些磨损,但洗得很干净。

    冬子穿上这件校服。腰部稍微有些宽了,袖口也无法裹住手腕,长长的裙子一直垂到小腿,她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这是描绘上个世纪的时代剧里走出来的某个角色。

    ……等自己的校服干洗结束之后就马上换掉。冬子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

    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冬子不出意外地被同学又明嘲暗讽了一番,现在这种程度对她已经不痛不痒了。她擦掉桌子上的字,打开课本。

    老师见到她的时候倒是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在她心里冬子是个“不惹事的学生”,只不过现在打扮得很像不良罢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中午。

    冬子今天依旧和青一起拼桌,在最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青撩了撩耳边的头发——青留的是短发学生头,两侧都有鬓发,但看着有些奇妙的违和感。

    她们的同伴发来了简讯,确认了今天的菜单。他们的餐费都是统一交给购买的人的,每天每个人只要出400日元左右,菜单由不固定的人“看过情况”之后决定。

    今天的菜单是豆腐、咸汤和鸡蛋羹,在分好菜之后,冬子掰开筷子,忍不住问:“那个……我们这样做是在躲什么人吗?”

    每次挑选座位的时候都是青拉着她左看右看,才鬼鬼祟祟地选好一个角落;去买菜的人也约定只用手机联系,所谓的看情况决定更是意义不明。

    对面的两个男生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说:“是的。我们在一起互助的原因除了节约餐费,还有就是……躲避霸凌。

    冬子惊讶地扭头看着身旁的青,青小声地说:“因为他们能够来——来打扰我们的时间,也就是下课后、吃饭时、放学后这几段了。我不参与社团活动所以能在放学时候尽量避开,吃饭时候就拜托大家一起找不显眼的位置……选菜的话,只要离那些人远一些,不让他们看到我们,那他们就不会跟来了……

    对面的男生补充说:“顺便一提那些家伙经常在咖喱或者牛肉盖饭的队伍。”

    “这样就能避免被欺负了吗?”冬子问。

    青握住了衣角:“啊,是的。一般来说只要不在拿饭的路上被堵截,他们也不会特意来找我们——而且就算被看见了,只要有他们目标之外的人,一般他们也不敢来找麻烦。”

    这是……该怎么说呢,抱团取暖?冬子心里这么想,但没敢说出来,而是换了个话题:“那下课后呢?”

    青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如果跟他们不同班的话就尽量不出教室,如果同班的话就跑去别的班,千万不能去无人的角落……

    “还、还有,上厕所的话最好也是结伴去,推门的时候也要小心……

    “如果他们准备堵截的话,大家互相之间会发消息通知——冬子最好也把班里欺负你的人告诉我们,这样就能互相看着了。”

    呃,不止是抱团取暖,还有信息网络啊……冬子不知道该怎么说,刚打算摇头,青急急忙忙地说:“这很重要!我的头发,就是在一个人去体育仓库的时候被人剪掉的……”

    青左边的鬓发比右边的要短一些,尾端也很不整齐。

    好像有什么不对,但又无法反驳……不如说,这是他们能想出的最好方式了吧。冬子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们,同时也了解了他们的情况。欺负他们的人好像分别都是不同的“集团”,冬子从他们的照片里看到了不少生面孔,但也有几个熟人——那三个在食堂出现的女生也正是欺负青的人。

    “我们在同一个班……那天看情况的人告诉我她们正在欺负原同学,所以我就来邀请你了。”

    冬子点头,旋即想起了什么:“我在这里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啊?”

    “诶,为什么?”青歪头问,右边的鬓发遮住了她一部分脸颊。

    “我和辻崎都是她们的目标,而且对她们来说我是正在欺负的对象……我不管是出去看情况还是待在座位上都有可能被她们盯上,更别说她们和辻崎还在同一个班,如果辻崎因为袒护我被她们迁怒的话……”

    青摇了摇头:“这个不用担心。她们剪掉我的头发已经是一学期之前的事了,而且我在帮你这件事她们也没有发现……”

    万一发现了呢?

    这句话冬子本应问出口的,但是看到青没有顾虑的样子,又把它咽了回去。

    下午的课开始之前,冬子惯例拉开笔袋检查里面有没有少东西。虽然她把重要的笔和学生证之类都带在身上了,但毕竟不能把整个书包都塞进口袋里。这次拉开笔袋之后,里面倒没有少什么东西,反而多了个东西出来。

    ……冬子将那只死掉的独角仙倒出笔袋。不知道是哪家的标本还是这独角仙刚在她笔袋里闷死,这只独角仙异常完整而且新鲜,仿佛下一秒就会飞起来。她刚想询问是谁放的,前方就传来了浩司欠揍的笑声:“哈哈,冬子,你是打算拿这个卖钱吗?还是说你喜欢研究昆虫?这可是稀有的独角仙呢,不愧是,贫困昆虫大师冬子!

    冬子的脸色阴沉下去。她现在非常、尤其、特别想把这只独角仙直接扔到他的脸上,然后狠狠地掐住对方的脖子,但是她知道这样是不行的。不能惹事,不能惹事……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然后用手绢把这只独角仙裹起来打算扔掉。

    “诶,打算拿回去卖掉吗,真是有眼光呢冬子,把这个卖掉的话,说不定贫穷的家境也能好起来呢——开玩笑的!”

    冬子深呼吸。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指甲挠着自己的手心,最终还是走上前,将独角仙扔到浩司的桌子上。

    在对方一时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她大声说:“这个送给你。因为濑平同学好像对昆虫很有研究呢!

    “你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啊……浩司扭过头瞪着她,把独角仙又扔了回去。

    冬子在空中空手接过那玩意,直接拍回了他的桌上:“你不喜欢它吗?昆虫大师濑平同学。”

    一片寂静中,传来某人没憋住的笑声,浩司瞪了那人一眼,将独角仙又推回去,冬子不容退让地把它按在桌上,浩司忍无可忍地一把将她推开:“你这疯婆子在做什么啊

    冬子突然被推开,一下子撞上了桌角,腰部传来钝痛。

    浩司将那只独角仙从桌上掸掉,一脚踩碎了它。

    在独角仙咔咔破碎的声音里,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看着。

    冬子慢慢直起身来,坐回了座位。

    腰部在缓慢地疼痛着。一开始是尖锐地在身上爆炸的感受,然后逐渐平缓下去,但痛觉并没有丝毫减轻,它只是由点化面地散开沉入了更深的肌理之中,她的肌肉、血管甚至骨骼都在隐隐作痛。

    下课之后,冬子一个人去了厕所查看情况。当她看到腰部的淤青时,低低地吸了一口凉气,脑海中突然想起青“上厕所的话最好结伴”的警告,不由苦笑。

    有了这个伤的话,就能——冬子突然有了这个想法,不,与其说是突然,不如说她的脑海中一直在酝酿着一场风暴,一场能将那些人全部打垮的风暴,这个念头只是在风暴下顺势萌发了而已。

    放学后,冬子径直去了保健室。她现在也是回家部的一员了,某种意义上说不定是好事。

    当她向保健老师展示自己的伤痕时,对方那几乎可以说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刺痛了她。

    “啊……哪里磕到了吧?给你个冰袋敷一下吧。”

    冬子咬了咬下唇,刚想说“这是被别人推的”,又突然想起什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这很严重吗?”

    “什么?”对方显然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能开个伤势证明或者病历单吗?”冬子也不太清楚这方面的事情,只是挑着她知道的一些词说,“我回去之后还要和家人交代一下——”

    “你和人打架了吗?”

    “……什么?”这回是冬子愣住了。

    “没什么,就是看你有点……那个,打扮上有点……”

    对方显然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失礼,但冬子已经完全领悟了他的意思,像青一样扭住了衣角。

    不良……吗?的确听说过不良会穿长款校服之类的……不过仅凭衣服判断的话——

    冬子猛地扭过头,看向保健室的镜子。

    镜子里的那个人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凶狠表情,仿若盯准了猎物的狼,她僵硬地扭动着嘴角,收起了自己的獠牙。

    “不……是同学推的……”她转过头,深深地低下了头,遮掩自己的表情。

    对方显然也很为难,但还是给她写了个单子,冬子不确定“组织挫伤”算不算严重,只能咬着牙去找老师。

    然后老师身体力行地告诉了她这并不严重。

    “只是同学间打打闹闹而已。”

    听到这句话之后,冬子感到了那股熟悉的内心的冰冷。

    她咬着牙,几乎是颤抖着牙关走出去,然后在走廊末尾看到了浩司和一群小混混。

    ……青说不要一个人行动,实在是很正确的啊。

    在被揪住头发的时候,冬子真切地这么想。

    对方显然看到她去办公室了,在走廊堵住她之后就出手打了她。一开始是肚子上一拳,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伤口,但冬子实打实地感到了疼。然后对方掐着她的后颈,逼她低下头来:“你跟老师说了什么?”

    冬子竭力放平音调:“我去问老师问题。”

    于是对方揪住了她的头发。

    在头皮传来让她想骂娘的疼痛时,旁边的个小混混说:“她去保健室了!我还看见她拿着一个单子出来了。”

    揪住她头发的那只手收紧了些,冬子压住愤怒说道:“我是去保健室了,但是这和你没有关系。”

    “单子拿出来。”头皮上传来拉扯的痛。

    冬子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拿出单子扔给对方。

    “组织挫伤……?”浩司看了看,嗤笑一声,“就这点事也敢去告状?”

    冬子的头发总算被放开了,察觉到对方想把她拖去角落,她大喊了一声,强行撞开对方往校门口跑去。

    还好,对方没有追上来。冬子一路狂奔,一直跑到熟悉的电车站才停下来。

    灾难过去了——应该是这样的,但冬子却感觉有什么纯黑的东西蔓延开来,铺展在她的眼前,明明眼前还是熟悉的景色,她却感到无端的惊恐,呼吸也困难起来。

    “……原同学?”她身边突然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冬子惊诧地看向那个方向,发现是班里的同学。

    “你怎么了……”对方絮絮的声音像风一样划过了她的耳边,冬子无心去听,她只是在想:既然同学能看到她,那浩司那些人是不是也能看到她?甚至就这样知道她家的住址……

    ……明明还是春天,她却如身处冰窖。

    冬子再次逃跑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是一直跑到天色偏红,她才猛地停住。环顾四周,说不上熟悉也说不上陌生,似乎是一条以前来过的商业街。说起来,她好久没有和朋友一起逛过街了。

    她犹豫万分,最终还是打开手机,给青发了条消息:你现在在哪里?

    青很快有了回复:在打工୧(`・ω・´)૭原同学怎么了?

    颜文字……冬子还没怎么和青用手机聊过天,对她这意外的一面略感新奇,很快回复:我能去找你吗?

    当然可以(*°∀°)

    来到青打工的快餐店,冬子看到了站在柜台前的她。

    她压压帽檐朝她露出笑容,然后轻快地问道:“请问要些什么?”

    “啊……”冬子压根没准备点单,不知道该说什么。青朝她挤挤眼睛,小声地说:“点薯条!薯条现在卖空了,下一批至少得二十分钟后,到时候再找借口走掉就行。”

    青非常擅长应对这种情况的样子,冬子也就照着说了,青非常正式地说:“对不起,薯条目前完了,请在那边的座位上稍等。

    冬子刚在座位上坐下没多久,青就匆匆地走来了。她还穿着店服围裙,在她面前坐下小声说:“发生什么事了?”

    冬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注意到自己的头发全都乱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理了理,然后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了,感到面前的青情绪变得有些低沉:“这样啊……这样的话以后可能会有些不好过了,但是不用担心,他们应该不会找到你家里。”

    “但我还是害怕……”冬子知道青在安慰自己,但她根本无法安心。刚才那种草木皆兵的恐惧感确实消退了些,可随之而来的是更严重的问题:他们敢直接在走廊上围殴冬子。而且,一旦出手了一次,他们肯定会毫无忌惮地继续对她出手。

    她之后该怎么办?还能去学校吗?难道真的要等到她受了足够严重的伤,浩司那群猪狗不如的人才会受到惩罚吗?

    冬子的手怕得发抖。一双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手,稳稳地握紧。

    “冬子,”青的声音无论何时都是那样细弱,但却坚定又温柔,“一定要和我们一起行动。我们一起的话,他们就不会对你怎样了。”

    青朝她笑着。在这一刻,冬子体会到了一种与在洪水来临的蚁巢中跟同伴们抱成一团的蚂蚁一样的心情——尽管弱小,却足够团结,有所依靠。

    “辻崎”……冬子本想像以前一样这么喊她,却发觉对方已经开始喊自己的名字了。于是她立刻调整:“青。”

    “嗯。”青声调上扬,回应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抱团,一起行动?”

    青侧着头思考了一会,鬓发被帽檐压着。过了不久,她拿出手机给冬子发了一个定位:“明天早上我们在这里会合,一起去上学吧?”

    “好。”

    “冬子你是在一班来着?我会从三班过去找你……”

    尽管已经有了准备,冬子还是忍不住问:“下课也一起吗?”

    “是啊,”青用力点头,“我们最好一整天都待在一起呢。”

    “好吧。”虽然从没这样做过,但刚受过打击,冬子并不排斥她的提议。

    青回到柜台后,冬子也从快餐店推门离开。回过头的时候,青朝她微笑挥手。

    不知为何,本来从未期待过上学日子的冬子,开始期待起了明天。

 

    这之后的几天,青都如约和她待在一起。

    青几乎是一下课就会来找她,在门口小小声地努力喊道:“冬子……”,而后冬子就会和她一起出门。

    她们一般会去操场消磨时间,大部分时候青手上会拿一本书。冬子问过她高中毕业后的打算。青虽然家里很穷,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要养,但她打算去读短期大学。“这样才能给家里赚更多钱,让弟弟妹妹他们也能读上书。”青这么说。

    和一个不同班的同学待在一起,浩司他们居然真的就没再找过她的麻烦,冬子感到十分庆幸。

    只要不是他们的目标,就能顺利逃脱。然而冬子却隐秘地担心着一件事。

    如果她们两人刚好都是目标的话?

    假设浩司他们连青都不放过……不,都不需要这样假设,她们的身边不正好存在着一个重合的群体吗?

    那三个女生——领头的黄发辣妹,烫了卷发的女生,站在最后头的蓝眼影女生。如果是她们来找麻烦的话?冬子并不想做这样悲观的假设,但这并非不可能。

    她做的这些悲观的假设,如果能不发生就好了。

    冬子被关在厕所隔间内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她和青不可能真的像连体婴一样一直待在一起,在她进了厕所隔间、而青在门外等着她的这一小段时间里,那三个女生走了进来。

    “青~——”领头的女生咬着音节,将青的名字拖得长长地念出来。

    冬子察觉不对,想打开隔间门,但门被别人从外面按住了。

    是另外那两个女生!

    冬子用力推着隔间门。在这段煎熬的时间里,她听到青那微不可查的声音:“怎、怎么了,秋泽同学……”

    “最近啊~诚士对我越来越冷淡了,所以想来问问辻崎你,是不是又去勾引他了?”

    现在已经放学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再来厕所这边。就算来了,估计也不敢管这种事吧。

    “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说到底我跟诚士同学一点都不熟,请不要再为难我了。”

    冬子想要找到办法出去,用肩膀撞着隔间的门。外面的几个人没怎么注意她,秋泽似乎看了一眼这边吩咐道“把门再按紧点”。

    “如果不是你主动凑上去的话,诚士才不会看你这种丑女一眼呢。而且还是留着这么奇怪发型的丑女。”

    从隔间门的外面传来了笑声。

    冬子撞不动门,站在原地喘气。她仰头看向门的顶端——伸手的话应该能扒住,但她可没有将自己整个人都拉上去的力气。

    青细弱的声音在激动的时候听上去像在风中不住抖动的风筝线,连音节都无法好好咬住,零散地飘落在四周:“我的头发不是被秋泽同学给剪成这样的吗——”

    “啪”地一声,风筝线被整个扯断了。寂静的卫生间里,响起了青微弱的抽泣声。

    冬子的身高在同龄人中非常突出,但她此前从来没觉得自己长得高是件好事。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突出显眼,她还会有意地将腰弯下些,鞋子也从来不选鞋跟厚的。

    此刻她却希望自己能再高一些。

    冬子站在马桶的水箱上,试着去抓住门的上端。厕所的门和门框之间有一段缝隙,她打算先抓住门框,再努力站到门上,这样应该就能出去了。

    “青~”秋泽在喊青的名字的时候,用的都是一种故作亲昵的甜腻语气,“你要是再敢和诚士有来往,我可饶不了你。你知道吗?我在外边有很多愿意帮忙的朋友呢,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就可以喊上一群人将你——还有你那个虫子一样的朋友,围在某个角落里。”

    青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

    “然后你就可以和你的朋友一起吃红豆饭了!到时候你爸妈就会惊奇地发现,自己女儿带回来的女婿,比家里的小拖油瓶还要多呢——”

    冬子攀上了门框,在门外的两人惊讶地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咚地一下落到地上。顾不上脚底板疼,冬子一个扫腿利落地将右边的卷发绊倒,在蓝眼影想扑过来的时候扶着门把手起身,用右腿膝盖击中她的腹部,将她也放倒。

    厕所的地面挺滑,那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法起身,冬子一边摸索着口袋里的东西一边朝秋泽走近。

    秋泽此时才意识到情况,松开揪着青衣领的手,回头朝那边看去。青趁这个机会自己跑到了储物间里,把门关上。

    “你做什……”秋泽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冬子打断了。她毫不留情地用脚尖踢向秋泽的膝盖下方,再用力将她按到地上。膝盖压在对方的肘关节处,脚尖则压住对方的手腕,冬子坐在秋泽身上,钳制住了她。

    冬子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圆珠笔。这是她怕被人拿走才放在口袋里的文具之一,用在这里正好合适。

    “你放开我!”秋泽怒目圆睁,双手胡乱地挥舞着,但只能勉强摸到冬子的校服裙下摆。

    “你刚刚说什么?”冬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关你屁事!快放开我!”

    冬子将圆珠笔的笔芯按出来,用左手拎着它,在秋泽的脸上方晃着:“哦?与我无关吗?那你想对青做什么?”

    秋泽给旁边的两个人使眼色,想让她们来帮忙。在两人要走近的时候,冬子抬头喊道:“敢过来的话,我就用这支笔戳瞎她的眼睛!”

    随着这句威胁,她手中的笔芯也向上移动,刚好对着秋泽的眼球。

    秋泽被吓得闭上了眼,那两人也不敢乱动。

    她们互相使眼色,走到储物间门前小声交流:“能用辻崎来威胁她吗?”“辻崎自己把门锁死了……”

    “你不会讲话了吗?回答我的问题。”冬子将脸贴到她耳边,低声说。

    秋泽只好低声下气地说:“我……我是开玩笑的。”

    冬子将圆珠笔向下移了一些。

    秋泽“啊”地叫了一声,连忙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说的不是真的,我只是想吓吓她,那种犯罪的事我怎么敢做呢!”

    “真的吗?”冬子感觉自己被裹在一片黑雾之中,讲话的声音和此刻的心情都低沉阴郁到了极点,但她内心却有着隐隐的喜悦,“你威胁完我们之后,却觉得自己只是嘴上说说,所以不用忏悔?”

    “呜……呜呜……”

    在冬子俯视着表情狼狈的秋泽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自己该怎样对待这些人。

    当他们认为自己不可战胜的时候,他们是趾高气昂、无所畏惧的,无论被欺负的人怎样伏低做小,他们也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别人,因为他们知道被踩的蚂蚁永远不会出声。

    可如果他们踩到的是毒虫呢?

    那么他们就会像这样,突然变得好说话起来。欺软怕硬。

    所以冬子觉得光这样还不够,这样还不足以让秋泽畏惧。

    她不会还手太多。只要让对方明白自己与青的心情就好。

    “你只是随口威胁一下?我看未必吧。至少,你敢说出这句话,就代表在你心里青和我即使被那么对待也没关系。而我们只能害怕着、畏惧着你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担心着它某时某刻会发生,日日夜夜,不得安宁。你不觉得这很残酷吗?”

    “对……对不起……”

    圆珠笔缓缓移动,从秋泽的眼球上方移到她的眼睑上,笔芯渐渐贴近她的肌肤,冰冷的触感让秋泽几乎害怕得哭出来。

    “如果是你站在这样的立场上呢?比如说,如果我的笔恰好戳进了你的眼睛?”

    秋泽这回真的哭出来了:“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呵呵……”冬子轻声地笑了,接着脸色一变,厉声喝问道,“哪边?”

    “什、什么哪边?”

    “我问你打了青的哪边脸。”

    “我……我不记得了……”

    “青。”冬子呼唤道,“把门稍微开一下。没事,我在她们不敢动手。”

    青颤巍巍地将储物间的门开了一条缝,从缝隙里看向冬子:“冬子?我们可以走了吧?”

    “嗯。”冬子点头,站起身。就在秋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抬起脚,用力地向秋泽的左脸踩去。

    在秋泽的惨叫与另外两人的目瞪口呆中,冬子拉着青走了。

    青捂着左脸跟在她后面,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冬子快要飞起来的跑步速度下完全没法歇口气说出来。冬子拉着她一路跑出学校,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一把挥开冬子的手。

    “怎么了,青?”冬子回头看她。青跑得气喘吁吁,胸腔上下起伏,还在顺气。

    其实冬子知道青应该很生气。青并不是个喜欢正面对抗的人,而冬子刚才的行为显然违背了青的原则。

    青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咳了几声,才开始说话:“冬……冬子,你刚才太冲动了啊。”

    冬子将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看着青以外的地方。如果路上有石子能让她状若无事地踢一踢就好了。

    “你那样……打了她们,万一被记恨了怎么办。”

    “那难道就让她们打吗?”冬子朝什么都没有的地面上踢了一脚,扬起些许沙尘。

    “我当然也不想被欺负,也不想被打……可以的话最好让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她们……她们这种人,在欺负我们的时候,对我们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不管我们这边有多难受,她们在毕业之后也只会很快忘记我们,把这段经历当成微小的黑历史甚至可以拿出来谈笑的美好记忆。但是,一旦我们反击了,她们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们自身并没有多少的价值会受到挑战,而后她们就会长久地、变本加厉地记恨我们。这样……这样很可怕。”

    青用手扯着袖口。

    “青,”冬子握住她的肩膀,注视着略矮一些的她,“你害怕被她们报复吗?可是,就算我们不去反击,她们也还是会欺辱我们啊。与其这样,不如让她们尝到苦头。这样她们就知道我们是不好欺负的了。”

    “……你觉得我们是为什么被欺负的。”

    青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尽管还是平常那样细软的音调,却好像浸满了阴恻恻的霉水。

    冬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曾思考过,是不是因为自己真的显得很穷酸、很不合群,才会被人讨厌,但她根本不能接受这种理由。而现在要她回答的话……

    “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很弱小,就算欺负我们也不会付出任何代价,所以他们才会肆无忌惮地欺辱我们。”

    “不是哦。”青说话的时候,微弱的气流将右侧较长的鬓发吹起,遮掩着她的部分神色,“我们被欺负的原因……就是没有原因,或者说,就算有也不是在我们身上。我们被欺负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这么做。他们觉得这样做很开心,能够通过把我们踩在脚底下的方式来获得成就感。所以就算我们自己再怎么辩解、再怎么改变,他们也不会停止欺凌,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怎样其实都无所谓。他们会自发地把我们想成讨厌的样子,自发地划定阶级,让我们处于被压迫的那一方,以此来让他们觉得自己很有价值。”

    “那就反击,把他们全都打翻,这样他们就不敢俯视我们了。”

    青的语气罕有的凌厉:“冬子。你有没有理解我所说的并不是物理上的层级,而是心理上的阶级?只要他们还是那样自傲自大目中无人,他们就永远不可能把我们视作同一水平线上的人。你能打翻两个人,三个人,能打翻一群人吗?万一他们带着凶器来找我们怎么办?万一他们开着车来撞我们怎么办?你要怎么反击?你用什么反击?”

    在听到青描述的夸张的后果的时候,冬子握紧了手臂。她的父母死于车祸,所以她当然知道,世界上存在着比人的力量强大得多、无情得多的东西。青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但是……难道他们真的就不用付出代价吗?难道我们就得一直忍耐下去吗?”

    “冬子。”这次青喊她的名字用的是比往常更加温柔、还带着歉意的语气,“并不是‘一直’忍耐下去哦。我们的一生还有好长好长……在学校里的日子,其实只是这段长长的时光的一部分而已。我们只要别受到他们的影响,自己去学习更多的本领,去强大自身,为未来做准备就好了。他们也并不是什么代价都不会付出。像他们那样,没有特长、没有目标与理想,只是沉醉在自我满足感里的人,在离开学校之后是没有优势的。我们只需要忍耐到那时就好。”

    青的话语让冬子陷入了更迷茫的思绪里。青一直都是有对未来的规划的,所以她能为了更远的将来忍耐现在学校里的一切,但冬子却没有想过这些。在她失去最亲的家人与原来的朋友之后,被人排挤欺凌的悲剧使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世界放弃了,人生完全没有希望,所以也从来没想过之后的事情。学校并不是全部……是啊,青说的有道理,但她又何尝不是个没有特长、没有目标与理想的人呢?

    “所以,冬子,你要答应我。”青双手握着冬子的手,认真地向她请求,“以后不能再这么做了。不能以暴制暴。”

    “但是,他们要打过来的话,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而且她自己就算了,青要是被他们打了怎么办。

    青很认真地想了想,补充道:“那就除了正当的防卫以外,绝对不能主动去打别人!这样可以吗?”

    “好吧。”

    青握着冬子的手笑了:“嗯,我们一起作伴,冬子保护了我,我也会保护冬子的。”她的左脸依然有红肿的印记,头发也在刚才奔跑的过程中变得散乱,东一绺西一绺地沾附在脸颊上,但冬子能看到从她额发间露出的明亮的眼眸。

    冬子伸手去摸她脸上肿起来的地方,青“呀”地叫了一声躲开了,一方笑着解释自己想给她找个创可贴,另一方则继续拉着她的手开始小步地跑了起来。两人在傍晚的街道上笑着,赶着,跑着,灰色的裙裾与墨蓝色的裙摆在风中翻飞,女孩们的笑语在其上跳跃舞动。她们奔向早已注定的前方。

    冬子和青一路小跑到了电车站台,这是她们平常一起乘电车回去的地方。

    在电车来之前,青朝她转过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冬子。你知道我的特长是什么吗?”

    冬子小幅度地摇头,怕自己的长麻花辫扇到青的脸。青则走向靠近轨道的那边,朝她转过身:“即使是这样平凡又没本事的我也能做到的事,我的特长,就是能在电车来之前听到它的声音。它已经在路上了。不仅如此,我还可以预估出它大概什么时候开始鸣笛……”

    青突然做出屏气凝神的样子,似乎想表示自己正认真地聆听,冬子则在她说话之后才听到微小的电车驶来的声音。在那微小的声音逐渐靠近放大、变成震耳欲聋的隆隆声的同时,青用她前所未有的音量大声地倒数道:“三,二,一——”

    为了让自己的声音不被电车的声音盖过去,青使出全身力气喊着,脸颊涨得通红,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也绝对算不上响亮。

    但是,就在她喊完倒计时的那一刻,电车“呜——”地开始长鸣,从她身后呼啸而过,带动她的头发与衣料在风中飞舞。青松开自己紧绷的呼吸,在风笛声中举起双臂,兴高采烈地展示自己的成功。

    电车慢慢地停了下来,风笛声也逐渐平息,青喘了几口气,捂着脸笑起来。

    冬子走近她的时候才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冬子,我刚刚得意的样子有没有很丢人啊?明明我的特长是这么小一件事情……啊,我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冬子一把将比自己矮一个头的青抱住,拍了拍她的头顶:“一点都不丢人,因为青真的很厉害啊,我就绝对做不到这种事。”

    青从她的怀里抬头露出眼睛,不好意思地小声笑了。

    在车厢内,青拿出耳机和随身听,问冬子:“要听歌吗?能让心情平静下来。”

    冬子接过青递来的耳机,戴在了自己的右耳上。青靠在她的右肩,一起听着歌。歌的旋律很平缓,是青说的那种能让心情平静的曲子。【2】

    “弯着腰,伸长手,抓住天上的星星。”

    冬子感受着右肩上青的重量。其实青只靠过来一点,脸颊轻轻沾着她衣服的布料,并不怎么重。

    “弯着身,挺直背,一直触碰到天空。”

    青仿若陷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界,轻柔地用模糊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道:“谢谢你,冬子……其实,你能来帮我,我很开心。我第一次见到那样帅气的冬子。”

    在她耳边时不时拂过的少女小心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气息也更加明显。肩膀上感受到了愈加明显的重量。

    “缩着身躯,跟风说话。”

    冬子在思考。她是个没有特长、没有目标与理想的人,但她也有能做到的事。

    她极小幅度地转过头,眼角余光看到青不齐的鬓发。刚刚她想给青贴创可贴,青告诉她这样没有用,等回去之后她冷敷一下就行了。

    冬子知道,她确实不擅长照顾人。但是,她还有其他能做到的事情。

    “伸展身躯,沐浴阳光。”

    电车从阴影中冲出,黄昏时的阳光尽数洒进车厢,女孩们蘸上了金黄的色彩。

    她可以用自己的力量保护青不被欺负。这就是她能做到的事,她的特长。


    冬子坐过了站,比平常更晚到亲戚家,不过也没有人关心她回来的时间。

     原先的校服已经洗好了,但冬子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现在的灰色长款校服,扯了扯袖口。

    “改得更合身一些吧。”她对自己说。

 

    “喂,你们听说了吗?最近学校里的传言……”

    “是指七大不可思议吗?厕所里的花子,还有第十三级台阶啥的……”

    “不,不止是这个,还有高三一班的那个问题儿,听说她最近又打人了。”

    “啊,她不是跟学校里好多人都打过架吗?我听说她身上绑着刀呢。”

    “最近那次闹得更大了!一班的濑平扬言要她好看呢。”

    “不过,被她打的人,不管是濑平还是秋泽,本来也不算什么好人吧?我听说他们都在欺凌别人。”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至于被打吧?我觉得他们就是跟同学开玩笑而已……而且三班那个叫什么青还是葵的,感觉阴沉沉的,看着确实不爽。”

    “问题儿是叫什么来着……冬子?她闹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还没被开除啊。”

    学校的角落,两个女生交流着八卦。

    “有劳你们关心,我还好好的。”这一句话使得两名女生都被吓得闭了嘴。走过她们身边的是一名穿着灰色长款校服的少女,也就是她们口中的“问题儿”。

    冬子的头发留得更长,麻花辫已经垂到了腰部,脸上贴着创可贴,一只手拿着手机在看消息,另一只手还在转着圆珠笔。她并未理会被吓到的人,径直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自从冬子坚持暴力抵抗开始,已经过了一年。她原来的班里已无人再敢在明面上欺负她,但她的生活却没有因此变得好过。

    首先是同学那一如既往的排挤。冬子处理班上同学肆无忌惮的偷窃和嘲笑的方法很简单:谁这么做她就凶谁,发火不被对方放在眼里就用言语辱骂激怒对方,等到对方想对她动手之后就加倍反击揍回去。像偷窃这样找不到由头的,她就全算到一个人头上。班里最有势力、大家都不敢惹的濑平浩司,上一学期里因为冬子的东西失窃被她当着全班的面揍了至少三次,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欺负冬子就是在欺负濑平”,所以冬子的东西真的就没再丢过了。但是不被欺负不代表大家就不再排挤她,不如说她现在越来越不合群了。

    然后是来自欺凌者的各种威胁。冬子不止解决了自己班上的欺凌者,像是欺负青的秋泽团体、欺负和青一起拼饭的人的其他集团,她都一一用拳头解决了。这之中当然也有一通冬子故意惹怒对方而后反击的迂回,但就结果而言她是把这些人都揍得不敢在学校里作威作福了。然而就像青说的那样,欺凌者们虽然不再明面欺负别人了,怀恨之心却不减反增。而因为冬子是帮别人出头的人,这些怨恨便全都落到了她头上。被一通打服、不敢再靠近冬子的欺凌者只是少数,更多的欺凌者是觉得冬子只不过是个小女孩,只要他们实力足够就能揍回去。

    找人围殴冬子的、或是拿着武器袭击她的,这样丧心病狂的案例——暂时还没有,冬子并不把原因归结为这些欺凌者还没有那么歹毒,而是认为欺凌者们没有途径或者害怕事闹大了自己遭殃。然而濑平浩司最近的动向却让她觉得有这样的可能。

    最后……是青的离去。

    在得知冬子又一次当着全班的面打人后,青终于细声细气地质问她:“难道你之前说的那些都不作数吗?”冬子再三辩解,得到的是青的一句“你再这样我就不陪你一起回家了”。

    冬子如遭雷劈。

    但是,在冬子看到秋泽与一群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家伙埋伏在青打工的那条街上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动手了。

    按常理来说,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即使冬子给自己腿上绑了装武器的绑带,还拿了剪刀和美工刀,她所用的也只不过是文具,何况她只有一个人。但冬子隐隐觉得,在自己决心反抗之后,力量就好像增强了一样,更何况她不能置青于危险之中。最后她还是打赢了。

    打赢了的结果,是她脸上挂了彩,而巷子里歪七歪八地躺倒了一片人。

    其实从半途开始秋泽就求饶说自己只是想吓吓青,并没有想真的做什么,而他们也毫无还手之力了。但冬子在秋泽彻底晕过去前仍然持续地痛殴她的腹部和脸部,一直打到秋泽口吐鲜血为止。

    而青看到了这光景。听到动静的青只是瞟了一眼巷子里的状况,就发出小动物受惊般的尖叫声跑走了。

    冬子从巷子里追出去,却没有追上她。她的鼻尖似乎还残留着血腥味。在灯光闪烁的傍晚的街角,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恶人。

    接着她又想到这世上活得最好的就是恶人,便也没什么所谓了。

    从那之后,青就再没和她一起回过家。

    青的互保集团也不再接纳冬子。除了青之外的其他人因为受到冬子的保护,其实相当依赖冬子,但是看到冬子经常找人干架的现状之后反而不敢和她待在一块了。青则跟冬子说,你不再需要我们的保护了。

    冬子又是孤单一人了。

    不过,现在她有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同伴和一个新的计划。

    说是同伴可能过于熟络,她们只不过暂时利益相同。冬子走向三班,正好撞见秋泽三人组出来。她无视这三个人,直接站在了教室门口,秋泽像见到鬼一样远远地躲开了。

    “青?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咖啡厅吧。”冬子朝教室里喊。

    青低下头,嘴好像动了动,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就扭头看向窗外了。

    冬子转身走了,回头时与落在三人组最后面的蓝眼影对上视线。

    没错,蓝眼影——全名为田村雪影——就是冬子的新同伴。

   冬子在小巷中殴打秋泽的那一天,秋泽的另外两个同伴其实就待在巷子外面。她俩原本是负责望风的,卷发看到这场面直接跑了,雪影却偷偷跟在了冬子后面,在冬子走到巷口的时候和她搭话。

    “那个……我们去咖啡厅聊一聊吧。”雪影的声音音量还挺大的,但讲话像没有底气似的,说一句话要卡好几次。

    雪影在咖啡厅里点了两杯水,在服务员走开的时候悄悄对冬子说:“这里的水可以无限续杯哦!”

    怎么她身边的人一个两个的这么会节省啊。

    雪影的手指在水杯的边沿一圈圈地转着,用她那一卡一卡的语气开始讲话:“我虽然和秋泽同学是朋友……应该算朋友吧?但她们平常都不会平视我……该怎么说呢,我们一直待在一起,但其他两个人总是说我的衣服太土、我的素颜太丑、我的体型太胖,然后捏我的脸或者肚子,或者在大庭广众下突然揪我衣服啥的。然后我就很想变得合群……虽然班上和我一样的人很多,但秋泽是我眼中最张扬最耀眼的人,我想被她的团体接纳,所以尽管我家不算特别有钱,我还是努力攒下钱来买新衣服和化妆品,然后整天和秋泽她们待在一起。我永远记得秋泽看到我穿了一身新衣服的那一天……”

    冬子其实不想插嘴,但在雪影卡卡停停无数次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脸憋得通红好像快断气了一样过了十分钟之后,她终于接过了话茬:“你说永远记得,那么那一天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雪影喝了一口水给自己顺气,总算能继续讲下去了。

    “她指着我捧腹大笑,说我这衣服也太土了。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了,总之在她面前我无法抬起头来,就那样一路被她拉着去了她家。她给我穿了她的衣服,用她的化妆品在我脸上涂涂抹抹。她对我前所未有的温柔,简直让我起鸡皮疙瘩。我因为过于惊讶大张着嘴,她给我涂口红的时候让我抿一下嘴,我就一下子合上了口,咬到了她的口红。那个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吃下的是什么,傻乎乎地嚼了几下,对她说‘这个好甜啊……’,她就一直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完之后她告诉我,这是高级的口红,所以能够食用。我其实不觉得自己有多会化妆,但是那一天那一支口红的味道我永远无法忘怀。”

    讲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雪影的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仿佛还在回味那恶魔的甜味。

    “然后秋泽就问我,想不想每天都能用上这样的口红?想不想拥有好多漂亮衣服?想不想买一堆名牌?对于她的每个问题,我都拼命点头表示同意,这之后她就……她就带我去赚钱了。”

    雪影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她扑满妆粉的脸颊底下隐隐透出羞红色,目光则闪躲着冬子的视线,蓝色的眼影随着她不断的眨眼闪出市侩的光彩。

    冬子其实听得有点烦躁。雪影在秋泽团体里的地位并不算高,这一点就连冬子也能看出来,因为只有她是一直站在末尾的,并且秋泽也从不掩饰自己团体内的霸凌。但是,雪影作为秋泽的走狗可没有少做缺德事,甚至有些事情就是雪影一个人完成的。冬子从她庇护的人口中早就听说了雪影的这些“事迹”,而要是冬子今天没阻止秋泽,那么雪影想必也不会来找她,只会充当秋泽的帮凶。

    雪影还在犹豫,冬子则单刀直入地问:“秋泽带你做皮肉生意了?”

    雪影的脸色一瞬间比妆粉还白,而后她耻辱地低下头:“是……但是我一开始不想做的!秋泽说只要哄哄别人就有钱拿,不需要我真的去开房……可是我实际见到秋泽带来的大叔之后,就一直被灌酒,一直被乱摸,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了……”

    冬子欲言又止,本想质问她为什么一直帮秋泽办事,但看到雪影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实在问不出口。她的这份痛苦绝非伪装。

    雪影不断地深呼吸,胸腔上下起伏,在忍耐自己的眼泪,但最终还是从眼角簌簌地流出泪来。泪水将她的脸冲得沟壑相间。冬子给她递了张纸,雪影接过去之后,又自己不停地抽纸,哭完十张纸之后才抽泣着讲了下去。

    “我醒来之后当然有抗议过,但是他们威胁我,说只要好好听话就没事,否则就毁了我。秋泽还拍了我的照片……是那种我这辈子都不能传出去的照片。所以,所以我除了听秋泽的话没有别的办法了……”

    雪影一边打着嗝一边讲完了。

    冬子沉默半晌,实在不知道从哪开始问能让她好受点,只能找了个不太相关的话题:“你的化妆品不防眼泪吗?”

    结果雪影哭得更厉害了,冬子的太阳穴突突跳,但实在没法在这种时候凶她,只好尴尬地说着“别哭了”然后强作耐心等她哭完。

    “总之,你的钱有一大半都被秋泽收走了,而秋泽时不时心情好才会赏你点东西,所以你的化妆品是秋泽代买的所谓的高档品?”冬子等雪影抽抽噎噎地解释完之后帮她总结。

    “是,所以——”雪影拿着纸巾用力地擤鼻子,“我希望你帮我拿到秋泽手里的照片。这样我才能得救。”

    “我有什么理由帮你?”

    “你要看着我受苦吗?!”雪影有些急躁,看到对面凶狠起来的眼神之后立刻又蔫了下去,“我也不想帮秋泽做那些坏事……只要我能得救,那我可以替你保护辻崎的安全。你和辻崎闹翻了吧?秋泽说你们最近都没有待在一起,才决定袭击她的。”

    冬子主观上没想吓她,但近一年以来的暴力抵抗让她习惯了一遇到威胁就展现自己的锋芒,有什么问题也会第一时间想到用暴力解决,所以不小心吓到了她。冬子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态,问道:“我救了你,你就肯保护青?”

    雪影拼命点头:“就是这样。而且你找到照片不仅能救我,还能救出其他被秋泽威胁的人。秋泽的威信完全是靠那些照片建立的,所以只要她手里没有了别人的把柄,别人就不用听命于她了,那么秋泽想欺负辻崎也欺负不了了。”

    冬子仍在思考。雪影毕竟是秋泽那边的人,谁知道她可不可信呢?但雪影接下来的话让她改了主意:“你不会真觉得秋泽只是想吓一下青吧?她今天可早就准备好拍照了。”

    “我跟你合作。告诉我你的计划。”

    就这样,冬子和雪影达成了暂时的联盟。雪影告诉冬子,今天下午在咖啡厅见,并且冬子最好来三班直接表示自己要来咖啡厅,这样秋泽就一定会绕着那片走。

    在咖啡厅里,雪影告诉冬子时机到了。

    雪影的计划是趁秋泽不在的时候直接潜入她的家,将她房间电脑里的照片全部删掉。而周日秋泽搞到了两张游乐园的票,要抛下雪影两个人去游乐园玩,正是潜入她家的好时机。

    冬子之前问过两个在意的问题:一,为什么不检查秋泽的手机;二,她们要怎么潜入秋泽的家?对于这两个问题,雪影倒是简单易懂地回答了:“秋泽的父母才不管她交什么朋友,也不管她朋友什么时候来,所以我带着你直接就能进她房间。但她父母有时会歇斯底里地检查她的手机,所以秋泽不可能在手机上保存那些东西。”

    “……这算有控制欲还是没控制欲?”

    “一开始不想管,发现她不听话之后管不了,加倍严格管制,结果更加管不了,然后就灰心,一段时间里不想管她,如此循环。我想他们总有一天要闹翻的。”

    冬子喝下一整杯白水,说道:“那就去吧。”

    这个计划表面上并不需要冬子,冬子也曾问过雪影为什么要一定要拉自己入伙,对此雪影的解释是:秋泽即使不在家也会有很多人来找她,所以雪影一个人去有被发现的风险,冬子则可以保护她完成计划。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如果没有你对秋泽的反抗,我想我根本不会生出推翻秋泽的念头。所以,你是必不可少的。”

    雪影的煽情多少还是打动了冬子的,但该问的问题她还是得问,比如会去秋泽家的人都有谁。雪影扳着手指数了数,讲了很多人名,大部分的名字冬子都没有听过,但那小部分听过的名字却让冬子十分惊讶。

    诚士。据雪影说他现在仍是秋泽的长期交往对象,不过两人总是分分合合的,她也不好说这两人算不算男女朋友关系。

    浩司。他和诚士是好友,正因如此秋泽才会在一开始就对冬子有敌意。

    ……青。秋泽经常因故请假不去学校,而青被老师委托过给秋泽送习题本,在那一次青正好遇见秋泽与诚士,而后就成为了他们欺凌的对象。

    “现在辻崎同学应该不会去秋泽家了,她躲着她还来不及。”看到冬子的神情有些犹豫,雪影连忙补充。

    确实如此,况且青也已经疏远自己了,何必去想她看见自己进入秋泽家会有什么想法呢……冬子略自嘲地想着。

    周日。

    雪影带领着冬子走进了秋泽的家。冬子拘谨地想要跟坐在客厅的秋泽父母打声招呼,但对方只是看了一眼她们就扭过了头。

    秋泽的房间粉红得像是从玩具橱窗里平滑地切下来的一块场景,在灰暗的二层独栋中显得格格不入。雪影请求冬子在外面望风,打开秋泽的电脑开始查找。

    冬子站在秋泽的房门口,觉得自己这身灰在这片粉红里实在是显眼,又不想融入门外的灰暗,便随意地活动着手脚,结果却让雪影神经兮兮地问道:“有谁来了吗?”

    冬子回头望了她一眼:“没有。”

    “原同学,你能不能再往外面站一点?这样视野才广些。”雪影一只手按在电脑旁边,身子朝她歪过来请求道。

    冬子嘴上答应了,刚往外面走出一点就回过头看着她。她并不相信雪影。

    别人想要上到在二楼的秋泽房间都得经过木楼梯,经过之后就会发出声音,冬子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望风的必要。雪影想要冬子保护她应该是真的,但她让冬子站远些却绝对是另有企图。

    在冬子的视线里,雪影输入了秋泽电脑的密码,这大概是她常年跟在秋泽身边偷看到的。解锁电脑后,她咔咔按着鼠标,点进一个又一个文件夹,最后终于在一个图标是回收站的文件夹里找到了照片。她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登录秋泽的备用云端软件,在等待登录的过程中点开了右下角的U盘——

    果然是这样。虽然被雪影的手遮住了,但电脑的左端应该插着她带来的U盘。

    冬子径直朝她走过去,雪影将U盘的页面迅速关掉,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按在那个位置,故作淡定地问:“怎么了,原同学?”

    “为什么要带U盘来?”冬子直接掀起她的手。

    雪影的脸色变幻,低下头思索了一番,才带着讨好的笑抬起头:“原同学,我是为了有二手准备才带U盘来的啊。”

    “为了储存别人的不雅照片?”

    “可以说是,但是我要找的是秋泽的把柄,因为秋泽她自己也会拍照……”

    “她为什么要留着自己的不雅照?”

    “谁知道呢,但确实是有的,我刚刚找到了好几张。可能是她的男朋友或者客人的要求吧。”

    “你拿秋泽的把柄想要做什么?”谈话之间,冬子已经把雪影从电脑跟前挤开,自己坐了下来。雪影的U盘里几乎拷贝了秋泽收集的所有不雅照片。

    “你把别人的照片也存进来做什么?”冬子翻看了下,确实秋泽自己也有照片,但大部分照片还是其他女孩的,画面十分不堪入目。

    雪影挣扎着想拿U盘,被冬子一只手制住了。她见装不下去了,干脆摊牌:“是,我就是要把秋泽存的所有照片都拷贝过来,因为这些东西才是秋泽的仰仗!她用这些照片肆意地驱使我们,让我们不得不去做那些事,我只不过是想把她的仰仗夺取过来,让她失去指使我们的底气!”

    “那你直接删掉不就好了?为什么你自己要拿着这些东西?”冬子从绑腿里抽出铅笔,用笔根抵着她的脖子。

    雪影的颈部动脉感受到木质铅笔的胁迫,整个人都瑟瑟发抖起来:“我只是想要夺走秋泽手里的把柄……然后,然后我就能……”

    “然后你就能代替她成为新的压迫者了?”

    “因为、因为这样我才心里有底啊!而且想要别人听话的话,比起劝说别人,还是有切实的把柄更好办事……你不是想要保护辻崎青吗?只要让我拿到这些证据,我就能成为这些女生的新首领。等我成为首领之后,我肯定会好好对待辻崎的……呃,咕——”【3】

    冬子将铅笔底部按在她的声带处,缓缓向下按去。

    雪影双手挥舞着,冬子慢慢地松开铅笔,说道:“我的目的是彻底制止秋泽的恶行,而不是创造第二个秋泽。现在,我需要拍一下照,稍微安静一会儿,好吗?”

    她并不是在征求雪影的同意,只是在按住她的同时顺便警告一句。冬子调整了一下页面,用手机拍了几张照。

    雪影挣扎着,用手护住已经留下一块铅斑的脖子:“你不也是想要我的把柄吗……”

    “你是这么想的?”冬子没有在意,拍完照就将秋泽电脑上、雪影U盘里的所有照片都删除了,回收站也再次清空。

    做完这一切后,冬子径自起身:“我走了。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雪影挥臂想要抱住她的腰来拖住她,却被冬子一把挣脱了。她狼狈地摔在地上,伸手想去抓住冬子的脚踝,也被她一个踢脚的动作就踢开了手,疼得哭出了声。

    刚走到秋泽家的玄关门口,冬子就听到了敲门声。她推开门,门外是一个仿佛在哪见过的男生。

    对方在看到冬子的时候惊讶一瞬,而后转身就跑。冬子意识到不对,想要追上他,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冬子?”

    冬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青正站在那里,平静地望着她。

 

    “我去咖啡厅了哦。”青和冬子一前一后走在傍晚的街道上,“然后就看到冬子和田村同学待在一起,那时候我就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冬子踩在青的影子后面:“但你怎么猜到是这天的?”

    “秋泽同学的SNS发了今天在游乐园玩的照片,我看到田村同学不在,就猜到你们来了秋泽同学的家。”

    太阳渐渐沉下去,青细长的影子融化在黑暗中,又被亮起的路灯光重新剥离出来。

    “冬子。你和她待在一起,是在保护她,还是在防止她伤害别人呢?”

    “两者皆有吧。”

    她们走过透出明亮光芒的橱窗,城市的光影在两人身上跳跃着。青始终没有回头,也不知道她想要将冬子带去哪里。

    “我其实一直想和冬子见一面。有些需要解释的东西,必须见面之后我才能讲出来。”

    “但是你把我好友删了诶。”

    青顿了顿,转身走进了巷角:“因为你一点都不听我说的话,老是惹我生气。当时我觉得,如果能随时随地跟你交流的话,我一定会忍不住地抱怨你,将这一切都说成是你的错。我不想这样子。”

    巷角里有一家小奶茶店,青自然地走进去,向店里的人打了招呼。

    冬子双臂抱胸:“我想点一杯草莓冰沙。”

    青快速按下收银台的按钮,让冬子付了款。冬子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她。

    “……”青熟练地做着果茶,在她把草莓冰沙端给冬子的时候,两人对视几秒,又移开视线。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对不起。”

    青站回了柜台里,冬子则拿着果茶的杯子站在她对面。

    “加回来?”青小声地问。

    “加回来吧。”

    冬子从裙子的内置口袋里掏出手机,跟青重新加上了好友。她一只手握着冰凉的果茶,感觉手心发冷:“我之前一直用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一直没有让你放心……对不起。但是,我真的是为了保护他人才使用我的力量的。不管我自己现在怎么样,学校里的欺凌至少被我暂时制止住了……虽然我这么安慰自己,但果然我还是伤害到了你的内心。”

    青摇摇头:“我并没有被伤害到,也没有因此讨厌冬子。我之所以不再跟冬子一块……是因为我是个懦弱又自私的人啊。”

    冬子喝了一口冰凉的果茶,凉意顺着喉管直达心底,但在跟青的对话中,她却始终能感受到某种温暖的东西。她效仿青摇摇头,表达对这种自我贬低的否定,青却只是苦笑。

    “我曾经打过秋泽。她弄坏我东西,所以我冲上去打了她一巴掌。就在同一天下午,我被秋泽带着人堵在了体育仓库。刚开始我不相信她敢做什么,但是她让身边的人拿出了一把剪刀,然后贴近我的耳边——咔嚓,空剪了一下。血液经过脖子流向头顶,让我头脑发胀。颈动脉的搏动从未如此清晰,我一边感受着这种搏动、想象着剪刀剪破我脖子的样子,一边因为害怕而越发心跳加速。最后,她剪掉了我的头发。虽然和剪掉脖子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但她确确实实地从我身上夺走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而在剪刀声在我耳边咔嚓咔嚓回响的时候,我想起的不是父母,不是弟妹,不是同学,而是我自己——我不想死,我不想受到伤害,我只想好好地、完整地活下去。”

    青讲着讲着脸色又变得可怕起来,冬子为了安慰她而小声地喊她的名字。在青回过神来朝冬子笑了一下之后,冬子说道:“对自己负责、为了自己而活,这是很正常的想法。不必苛责自己。”

    青虽然一直在和冬子讲话,手里也没停下干活,在背对着冬子往杯子里放水的时候,她沉默了一会。

    “我会这么说自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很矛盾。明明希望自己被保护,却不愿意去保护他人;明明自己也满怀愤懑,却不敢反抗一次。冬子还记得我们那个互保的团体吧?那个团体是我带头发起的,但我的动机只是——既然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保护自己,那我就寻找其他需要抱团的人,让我重新融入某一个团体之中,让团体来保护我。因为我行动的理由是如此自私,所以尽管我带头发起了自保的集团,我的内心却很少有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他人的想法。我想这个团体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只是寻求他人的庇护,自己却从未想过挺身而出。”

    青站在店内,视线可以与冬子平视,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但是,冬子,你是不同的。在你打翻那些人的时候……我既高兴,又害怕。我当然想看到他们遭到报应!但我只会在内心这么想,我自己是不敢对他们出手的。对他们出手,很有可能会招致更深的怨恨,从而伤害到自己……所以我因为害怕自己受到牵连,远离了你。我很好笑吧?”

    “一点都不好笑。”冬子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她的想法。

    青别扭地转过半张脸,说:“可你现在就在笑啊。”

    “因为心情好所以我才笑的。”

    青一只手无意识地绕着自己的头发:“为什么听到这种话会心情好啊?”

    冬子有点想把冷饮料贴在青脸上吓她一跳,但想到青现在估计真的会被吓到就没有动作。她思索了一番,回答道:“因为青的想法其实很正常啊。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勇气的……不如说直到现在我仍然很害怕。我之所以能迈出第一步,都是因为青你教会了我如何保护他人。我认为,不管想法如何,能够做出好的行为,并且这样的行为又继续影响着他人,这样的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责备。”

    青低头思索着,奶茶店顶端的冷光幽幽地照着她的刘海,在她眼上蒙上一层错落有致的暗影。当她从暗影下抬起眼重新看向冬子的时候,那光芒便又落回了她眼中。

    “看来,人与人是能够相互影响的。这样相互影响的过程,就像是在对方心中种下种苗一样。”青露出柔和的笑容,“我在冬子心中留下了‘保护他人’的种苗,而冬子则将‘勇气’传递给了我。我现在有了找冬子承认自己一切行为的勇气——而这份勇气还会不断增长。我想,在未来某个时刻,我也可以成为像冬子一样勇敢的人。”

    人与人的相互影响,种苗……冬子在心里反复品味着青的话语,而青则忙碌起来,告诉冬子回家以后在手机上继续聊。

    冬子和青简单交流了今天去秋泽家的情况。青在听说这一系列事情之后首先发了个“!!!∑(°Д°)”的颜文字。

    “不过,你也没法保证秋泽没有别的备份吧?而田村有可能会在你离开后再去翻找秋泽的电脑。总之她俩手里说不定都有那些照片。”

    “关于这个,其实我有准备对策……为防不测,要不现在就动手吧?”

    冬子跟青交代了她的“对策”,意外的是青并不同意她的意见。

    “现在就动手的话,容易给双方都带来更大的伤害。再看看吧,说不定这件事能更平稳地解决。”

    “好吧。……说起来,青,明天我们还可以一起上学吗?”

    消息显示已读之后,对面却久久没有回复。

    冬子盯着手机屏幕,在眼睛变得酸涩之前看到了青的回答:“当然可以。”

 

    冬子躺在床上的时候,犹自觉得心脏在砰砰直跳。

    在她看到秋泽电脑里的照片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恶心,而后就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太清的情绪。那些黑暗的东西似乎激起了她心中破坏的冲动——好想一拳打在这些人的脸上,好想就这样把那些做坏事的家伙全部揍一顿,好想把这些东西都直接打碎击溃。但她心里也清楚,无论如何用物理的手段去摧毁这些表面上的存在,那些人的内心也不会有一点改变。

    她的想法似乎不止是出于习惯了暴力解决的惯性,还有一部分来自于那天然的原始的破坏欲。

    玻璃水杯。如果将一个玻璃水杯高高地举过头顶、再用力地往下砸去的话,一定会发出十分清脆动人的声音,然后碎裂成规整的蛛网状吧。

    对冬子来说,那些挡在她面前的人就像玻璃水杯一样。她必须克制住砸碎水杯的冲动。

    但是,她能克制住不去砸下那个水杯,其他人却不能。

 

    周一的学校角落里,雪影正与秋泽对峙。

    “喂喂小雪,我听诚士说你把那只虫子带到我家去了?你们在我家做些什么呢?是不是偷了我的东西啊?”秋泽说着,手便要伸进雪影的随身口袋里,对她进行检查。

    雪影往后退让,用手捂住自己的口袋,手指按在手机上面。她压低声音,用威胁的口气说:“你应该发现你电脑里少了些什么吧?我已经拿到那些文件了。”

    秋泽的眉毛往上挑了挑。

    雪影其实没有那些照片。但她那天从秋泽家回去之后就感到秋泽的态度奇怪,现在面对秋泽的质问也只好虚张声势。

    “我设置了社交网络的定时发布……下午你的照片就会传到网路上,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你在做什么事情了。你想要我取消定时的话,就”

    “啪”,雪影话还没说完就被秋泽扇了一巴掌。

    她捂着脸颊气愤地抬起头,刚要大叫出声,就被秋泽按住了脑袋往墙上撞:“你觉得这样就能威胁我了吗?”

    秋泽今天还带了两个跟班过来,此刻得到她的眼神示意来帮忙按住了雪影。

    “我说你最近为什么老是不听话,原来是觉得自己能够翻身把我踩在脚底下了啊?”她装戴着粉色美甲的指甲深深地嵌进雪影的头皮中,将她从墙上拉起又撞下,“既然你这么想威胁我,那就让你当第一个活祭好了。”

    秋泽一只手拿出自己的手机,在上面操作着。

    雪影眼前发黑,但仍然隐约意识到了自己将要面临的事情,开始哀求:“不,不,秋泽……你不会把我的照片发出去的,对吧?我刚刚只是跟你开玩笑,我其实根本没有拿到你的照片,就算拿到也没有打算发出去……”

    回应她的是秋泽伸到她面前的手机屏幕。在秋泽的社交账号上,雪影的照片被尽数放了出来,她的社交账号、学校、真实姓名乃至家庭住址也被秋泽曝光了。

    阅览数在不断增加。在雪影崩溃地大哭出声然后开始胡言乱语继续拿照片威胁秋泽的时候,秋泽无所谓地拿出手机对着她开始录像:“啊——手机上也有做备份真是太好了。我的照片是和男朋友拍的,跟小雪你那喜好大叔的口味可不一样,就算你发出去我也无所谓的哦。比起这个,你要不要考虑如何向我谢罪啊?虽然我不会原谅你的。”

    “喂,把她的衣服扒掉。”秋泽朝身边两个人下令。

    雪影的哭声多少引来了旁人的围观,但没有人朝她伸出援手。她在听到秋泽的话的下一秒立即反应过来,开始拼命逃跑。

    在其他人刺人的目光中,雪影一路逃到了女厕所里,将自己锁在储物间内。不多时,秋泽也带着人悠哉地走了过来,朝门上踹了两脚,见雪影不肯出来,便指示旁边的人拿水桶往储物间内倒水,而后将储物间的门堵住,这才扬长而去。

    雪影颤抖着手,打开自己的社交账号,想要对秋泽进行反击。来自秋泽的攻击让她的社交账号通知里早已挤满了谩骂与骚扰,而在她用文字苍白地为自己辩驳之后,秋泽一方的气焰反而更加嚣张。

    “唔……”衣服被水浇湿,雪影浑身发冷,抱着双膝瑟瑟发抖,不觉流下眼泪。照这个样子,自己肯定会被学校开除的……家里人也会知道她的事情……为什么自己要去威胁秋泽呢……为什么秋泽不肯放过自己……为什么……有谁能救救她……

    湿漉漉的校服贴着皮肤,头上脸上都挂着沉重的水滴,泪水和涕水混入其中,雪影在膝盖上擦着脸,又回想起秋泽的吃人般的目光,想到自己的未来,顿觉眼前一片黑暗,哭得更加厉害了。在呜呜咽咽中,她脑海中闪过许多人影,家长、朋友、还有冬子,她朝每个人都投去求救的目光,但即使在设想的世界里也没有人伸出援手。她的人生已经完蛋了。所有人都会嫌弃她的。即使如此,秋泽也依然不会放过她。今天之后,她就会成为秋泽她们新的取乐对象吧。被毁掉名声只是一个开始,她们绝对还有数不尽的招数在等待着自己。

    在仿佛无尽漫长的冰冷的时间里,雪影似乎听到有人走近了隔间。对方没有来开门,她也屏住了呼吸,不敢惊扰对方。但只噤声一刻,她便忍不住小声地哀告道:“救救我……”

    随后,她低下了头,继续无声地咽下泪水。

    她其实没有期望真的会有人来救自己。但脚步声来到了门前,随后是轻轻的敲门声。一道又细、又轻、像风筝线一样浮在空中、又像蜘蛛丝一样牢固地悬在她头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田村同学?”

    这个声音她听过很多次,大部分时候,对方的声音也像她现在这样浸满了泪水。但此时此刻,那道声音却好像从天而降的阳光一样,笼罩住了雪影。

    “我可以进来吗?”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搬动声,辻崎青问道。

    雪影先是激动地站起身,想要为她打开门,而后又顿住了。她之前作为秋泽的跟班,对青做了不少过分的事情,青真的会不计前嫌帮助她吗?不对,说到底青又有什么能帮到她的,她不也是秋泽的受害者吗?

    青轻轻拧动了一下门把手,说:“刚刚是田村同学在说话吧?我想,我可以帮到你。”

    反正她现在也不可能更糟了,而且就算青想动手,没有冬子在的话,她还是有信心应付的……这么思忖着,雪影打开了门。

    鬓发一长一短的女孩往里迈进一步,使得雪影往后又退了些。青用指背触碰她被打肿的脸颊,小声解释道:“我刚刚看见秋泽同学在账号上发的东西了。当然,田村同学发的我也看见了。”

    雪影任她查看自己的伤处,眼神却不敢与她对视:“你真的愿意帮我吗?明明我之前对你……”

    青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她抱住了雪影。

    身上仍潮湿着的雪影猝不及防,但也没理由将她推开。青似乎毫不在意她身上的水渍,只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田村同学。你之前对我做的那些事,剪掉我的头发,往我鞋子里塞图钉,逼我吃虫子,往我脸上撒烟灰,每一件事情我都记得。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虽然你是加害者的同时也是受害者,但你仍应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雪影忍不住发起抖来,却不敢挣脱青的怀抱。

    “不过,我并不是为了报复你才来到这里的。”青继续在她耳边说着,“对你复仇,虽然能满足我的一时私心,但从根本上来说没有任何益处。我被你们视作弱者而欺压,你现今也落到了同样的境地。你与我本质上同样都是弱者,所期望的也不过是平稳的生活罢了。身为弱者本身并不可怕,不如说这世上没有人是真正强大的,所有人都没法样样兼顾,所有人都只是弱者,只是有的人没有意识到这点,还在同类相残。我们只有认识到自己的弱小,才能意识到自己与他人并无不同,正视自己和他人。”

    我是……弱者……

    青传递过来的热度使得雪影被水打湿的脸颊也有了暖意,而她本来无所适从的身躯也有了依靠,青用手支撑着她的臂膀。

    “如果你能意识到你和我是同样弱小的人,那么我们便能结成同盟。在这个同盟里,没有人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所有人都只是互相依靠、互相帮助的弱者。所以,你愿意成为我们的朋友吗?”

    “朋友……如果我可以的话……”

    “那我们会救你的,雪影。”青将她松开,温和地笑着说。

    雪影反过来紧紧抓住青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吗?可是我的照片被她们曝光了,我不是已经完蛋了吗?我以后可怎么办啊?”

    青拍了拍她的手:“对此我们也很遗憾,学校这边我们也无法帮到你什么。不过……你的人生还没有结束。只要你好好地跟家人沟通,从此之后以自己不会后悔的方式去过自己的人生,之后的事情就一定会顺利的。毕竟,你还有同伴在呢。”

    青冲她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厕所。在门口与望风的冬子碰头后,青低头打开手机,查看页面,然后对冬子说:“开始吧。”

    她的脸上毫无笑意。

    秋泽一伙人在学校的体育仓库前徘徊。刚刚秋泽想回去质问雪影一些事情,结果冬子就站在厕所门口,使她们不敢靠近。

    秋泽烦躁地咬着指甲。雪影那家伙!她本身倒是好掌控,但她那天把原冬子那个疯子也带过去了,鬼知道那个疯子会做些什么。

    “滴滴”,旁边的女生手机上接到了什么通知,看完内容之后,她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另外一人几乎是同时也看向了手机。

    秋泽一开始还没有在意,但发觉身边的跟班们都开始用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时候,她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劈头盖脸地质问道:“你们犯什么毛病?这样看我做什么?”

    “什么事都没有,不过,”跟班试探着说道,语气里已少了一份对秋泽的畏惧,“我突然肚子有点痛,要先离开一下。”

    在她转身跑走的同时,秋泽愤怒地吼道“你装什么装”然后追上去伸手试图拽住她的头发,然而从后方赶来的另一个人制住了秋泽的手。

    “还是先冷静一下吧?”冬子扼住秋泽的手腕,声调没什么起伏地说。

    另一个跟班揣着手机瑟瑟发抖,没敢跟着一起溜掉。

    秋泽转头看到冬子的脸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察觉对方没有打人的意思,底气不足但仍强撑着说道:“我们之间的事情跟你没关系吧。”

    “是吗?”冬子语气冷淡,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完全没在听秋泽说什么,但手上的力道却一点也没放松。

    在秋泽没被扼住的那只手上握着她自己的手机。本已锁屏的手机此刻亮起,消息通知一个接一个地传来,挤满了屏幕。

    秋泽心下不安。虽然在她发布雪影的丑闻的时候就收到了不少通知,但没道理现在还有这么多消息——她一只手抬起屏幕,而后不可置信地看向上面的消息。

    冬子适时松开了手。秋泽的右手刚获得自由就扑到了手机上,不如说她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屏幕里。

    消息来自诚士,他急切地跟她说大事不好,并附上了一张推文的截图。

    “我手上有秋泽威胁你们进行交易的证据。如果你们现在向警方检举秋泽,那么你们就能从她手中解放,否则你们的下场就是被她曝光,就像田村一样。”

    在这条简短的推文下贴出了两张照片,虽然人脸进行了打码处理,但不难看出是秋泽的照片和秋泽存放别人照片的记录,上面还专门将秋泽的账号id一同截进来作为证据。同时,这条推文点名了所有与这件事直接有关的人的账号——秋泽,雪影,还有另外几人。看来发文者向这些人的社交账号都发送了通知。

    “你们……你们不会背叛我的,对吧?”秋泽看向唯一一个还没溜走的跟班。

    跟班握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什么,犹疑之下将目光投向冬子。冬子则等待着事态的下一步发展,没有动作。

    “我手上现在还有你们的照片!如果你起了哪怕一点要报警的心思,我现在就把它们发布出去,看看是你先颜面丧尽还是我先被抓起来!”秋泽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同时开始寻找对方的照片。

    “……噗。”

    冬子忍俊不禁。

    秋泽此刻也顾不得朝她发火,只是再次点开了SNS,然后呆愣地看着上面的页面。

    她的账号被封禁冻结了。

    “谁?是谁这么做的?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你们要对我做什么?!我没有错,是她们利欲熏心!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们明明是互惠互利的不是吗?!”

    秋泽一会儿转向冬子,一会儿转向昔日的跟班,然而谁都没有回应她。

    冬子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她看着上面的内容——“已经确认有人报警”,确定了秋泽已经没有转圜余地。

    她冲面前两人喊了一声“待会记得去做笔录哦。”,转身走了。

    走进教学楼时,冬子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夕阳的余晖中,青脚步轻快地走在冬子前面。车站附近的商业街被黄昏的光辉晕染。橙红的光线从高楼的缝隙中投下,被切割成一条一条扩散的带状。

    她不齐的鬓发随着轻快的脚步一跳一跳,让冬子十分在意地盯着看了好一会。

    留下秋泽的犯罪照片是冬子自己的主意,她受到雪影的启发,打算收集完物证人证之后直接去告发秋泽,青就是那时阻止了她。

    “现在就动手的话,容易给双方都带来更大的伤害。再看看吧,说不定这件事能更平稳地解决。”

    在雪影的照片被爆出之后,青发消息告诉她:“田村雪影被曝光了。我有一个方法,说不定可以救下她和其他人。”

    “首先是要让被秋泽掌控的人有勇气反抗她。我会去试着说服田村雪影。”

    秋泽曝光雪影的工具是SNS,而青正是要切断她的这个途径。

    “我们以侵害隐私、涉及淫秽色情的理由举报秋泽,大家一起去做的话很容易就能成功。在秋泽的SNS账号暂时被封禁之后,即使有别的途径曝光,她也会一时手足无措,被她掌控的其他人就可以没有顾忌地反抗她了。”

    青将这部分计划告知了互助团体里的所有人。这个团体的规模比之前冬子在的时候还要大许多,有不少人受到过冬子的帮助。

    “确认秋泽的账号被封禁后,用小号发布秋泽的证据照片,并逐一告知那些当事人她们该怎么做——尤其是告知田村。”

    在青离开隔间后不久,雪影就收到了告知的消息。

    如果说其他人再怎么样也还是顾虑秋泽会破罐破摔拉自己下水,雪影则已经不需要考虑那些了。更何况青刚刚朝她伸出了援手。

    如青所预料的那样,雪影是第一个拨通电话报警的人。她们的同伴紧盯着那些相关人士,在确认她们中有人报警之后发送信息。

    青的计划与冬子的计划,足以让秋泽跟雪影一起被退学处分,而且无疑还会让儿童相谈所关注到这件事。以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只要其他人想继续追究,秋泽被关进少管所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冬子却始终有些在意。

    青的计划有些过于严密了。

    她试探着问青是如何想出这样的计划的,青则回答“因为我一直关注着秋泽她们的SNS账号,所以自然会想到利用社交平台。”

    不是,不止是这样。

    看懂了冬子未说出口的疑问,青接着解释道:“虽然她们也是受害者,但毕竟跟秋泽有利益瓜葛,不能肯定她们一定会帮助我们检举秋泽……甚至她们可能觉得这种状态是互惠互利。如果她们真的是那么想的,那我们也没有必要插手她们之间的事。”

    她的表情称得上冷淡,也可能是行走在街道上的光暗切换带给冬子的错觉。

    “只有在秋泽真的开始伤害她们中的谁的时候,我们才需要出手?”

    “只有在她们真的认识到这是种掌控的时候,我们才会出手。冬子可能不知道吧?”温暖的晖光中,青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冬子心中升起新的微小的疑惑,“秋泽身边的其他人,包括雪影在内,都会在SNS上发表觉得自己过得很辛苦的言论,但她们还会发布今天的约会场所、名牌奢侈品、画着浓妆贴着贴纸和不露脸的男人合影这些照片。即使去劝她们,直接地问她们是不是在援助交际,她们也是一副不需要别人多嘴的态度。哪怕是秋泽发布了雪影的照片之后,她们可能还觉得自己不会是被曝光的那一个,转而去嘲笑雪影呢。毕竟她们平常的言论里就已经在团队内划分了三六九等。”

    “只有让她们意识到自己也有可能被曝光,她们才会想着去摆脱秋泽。”

    后面的话青没有让冬子听见,只在心中说道:但她们还是会去做这种事吧。所以只有在发送给田村以外的人的私信里附上“不想让你的照片也被曝光出去的话就这样做”,才能让她们一起去反抗秋泽。这就是为什么必须要用一个可以随时注销的小号去发布这些消息。

    与此同时,冬子心里那一点微小的疑惑正使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青的耳边:时间也过去很久了,为什么青的头发还是这样参差不齐的样子?

    “叮铃铃”的声音传来,青取出自己的手机:“我接个电话哦?”

    “啊,嗯。”冬子没来得及将这份疑惑问出口,只能静静地走在青后面。

    “寿司?给我留大概一两个就好啦。”青的话声里透着笑意,“我没有在节食啦!又不需要减肥之类的。我只是比起寿司更喜欢吃鱼肉……所以给我留一两个就好啦。”

    冬子停住了脚步。

    “嗯,爸爸上次从公司那边拿过生鱼片回来,我很喜欢那个的味道。不要说带我去吃啦,吃一次太贵啦。回转寿司之类的偶尔去吃一次还好,可以一家人一起去吃,就是注意不能让阳介和丽拿太多贵的东西,像鲑鱼籽之类的……瞒着他们只带我一个人去?不行啦,区别对待会被他们感受到的,小孩子可敏锐了。而且恭介才是长男吧。”

    ……她和青是不一样的。

    冬子以前觉得,被欺凌的自己就像掉入了黑暗的深窟,再也见不到光明。而青却能够朝有着同样境遇的人伸出援手,她的目光总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她的耳朵总能聆听到更细致的情感。

    青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遥远。现在想来,青之所以能做到这些,无疑是因为她有着可以回去的容身之所。那种场所冬子以前也曾拥有过。那被称作“家”的场所。

    青早就身处光明之中了,而她之后还会一直在光明的道路上走下去。

    冬子低头,盯着自己棕色的学生鞋前那一道晨昏的分界线。

    青挂掉电话,回头才发现冬子离得远了,连忙朝她跑近:“对不起,冬子,刚刚妈妈打电话告诉我爸爸带了寿司回来,不小心走远了……你怎么了?”

    说起来,她其实没有让任何同学知道过自己父母的事情。

    “啊,我想起自己还有些东西要买,再不去的话超市的打折就结束了,那我先走了!”冬子遮掩着快速说道,避开青的目光跑走了。

    青被留在原地,疑惑地打开备忘录:“今天超市的鸡蛋和面包都没打折吧……?”

    原本就跟在两人身后的诚士调转了方向,跟在冬子那边。

    辻崎的住址秋泽那边知道,现在还是要关注原的行动。

    “我竟然会在那个时候对青感到羡慕……不,说是嫉妒也不为过吧。”冬子心里想着,漫无目的地绕着路往亲戚家走着。

    在经过一处路口转角的时候,冬子抬头看了眼转角镜,在镜面映射出的电线杆后方看见了诚士。她没有声张,继续往前走着,只是在转过下一个弯之后突然跑起来,摆脱了后面跟着的人。

    那个人……虽然跟自己很少打照面,但应该就是那天在秋泽家遇到的人。

    她还以为秋泽的势力已经彻底消失了呢,结果还是没有死透。

    他们是什么关系来着?雪影说过“类似男女朋友”?再怎么样也只是学生,应该不至于对她造成多大的威胁……

    冬子一路跑着,在亲戚家门口停下,喘着气,握紧了双臂。

    热汗和冷汗混杂在一起,使她不觉颤抖起来。秋泽电脑里的那些照片又一次闪过她的脑海。恶心透顶。但比起这些,更应该注意的是他们要追到她住的地方——

    而青的打工地点已经被秋泽知道了。

    冬子连忙给青打电话。一阵忙音过后,电话那头的青问道:“冬子?怎么了?”

    青那边能听到电车报站的声音,她还在电车上。冬子深吸一口气,问道:“青,你最近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

    “嗯?我身体没有不舒服,心情的话最近好多了……”

    “不是那个。”冬子捂着太阳穴,不知该怎样告诉她自己被跟踪的事情才能不吓到她,“我觉得有人在跟着我……如果你之前也有那种感觉的话,那你一路要小心。”

    青那边沉默了一瞬。

    “……我们没法完全预防这种事情,我的住址恐怕他们早就知道了。”

    冬子想了想今天的情况,说道:“即使他们掌握了你的情况,在他们眼中最大的敌人应该还是我,因为是我去当面制止的秋泽,并且我今天甩开了跟踪的人。所以,只要你不跟我一起行动,你就不会有事。”

    “那冬子你呢?你的安全由谁来保证?”

    “我很强的,哪怕他们找事也能打回去。”

    “没有强或弱这样的说法,你也是需要被保护的。”

    “青……”

    “答应我不要独自行动,好吗?答应我,你这次一定要信守承诺。”

    “………………”

    “……我不想承认,但我仍然像以前一样需要你的帮助。但是,之前的濑平已经有传言,要去外面找人对付我,这次的秋泽更可能会选择鱼死网破。我们所面对的威胁已经远远不是过往那个级别的了。我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但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所以我没法答应你的这个请求。对不起,青。”

    冬子挂断了电话。

    青她拥有光明的未来和爱她的家人,她应该朝着更广阔的道路前进。

    青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在手机信息框里输入一句话,又反复修改,最终还是全部删掉,没有发出去。

    “保护你的承诺,我会好好遵守。”

 

    早上,冬子穿着带血的白色水手服走进教室。

    她昨天跟青说了不要跟她一起上下学了,青已读了很久之后才回了一条“好的。”而在今天早晨,她就发现了又有人在跟踪她。

    这次的跟踪者不是诚士,而是一个小混混,冬子并不认识。为了从他口中问出他是怎么得知她家住址的,冬子下了狠手去殴打他。结果,虽然得知了是以前的朋友透露过自己现在正住在哪条街——她们是第一批知道她搬家了的人,但对方吐出来的血也沾到了她的上衣上。

    本来为了目标不那么显眼,她还专门改换回了原来的校服,这下又要送去干洗了。而且糟糕的是,她因为忧虑着太多事情,一时之间也不能赶回去将衣服换掉。亲戚会看见她身上沾血,而她还想立刻跟青当面讲述现在的情况。

    教室里明显安静了一瞬,许多人都震惊地看着冬子衣服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冬子则打算跟老师打个报告之后把上衣换成体操服。

    当然,她被老师严厉地讯问了。毕竟是见血了的事件,老师很担心她是不是打了班里的哪个同学,尤其是浩司。即使冬子说自己还是正当防卫,老师也摆出了一副不信任的脸。

    “原,大家都是同学,你这样对别人可不好!”

    冬子的脸色沉了下去,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凶光。她的表情太过恐怖,连老师都怔了一下,而后更加生气地训斥她。

    冬子反复表示自己没有殴打同学(至少这次打的不是同学),并表示自己是正当防卫,最后也懒得反驳了,就那样听完了老师的长篇大论。

    路过一班教室,她沿着走廊向三班走去。她有要跟青讲的话。

    关于她的流言仍四处谣传着,冬子已经习惯了去无视它们,但这次从她的班级里传出的话语仍让她不觉停下了脚步。

    还是她昔日的那些朋友。那些曾经最了解她的人,在跟欺凌她的濑平浩司说着:“冬子的父母我见过,母亲高得吓人,父亲也一脸严肃,好像我们欠他们钱一样,真不好相处。”

    “听说冬子的父亲还练过空手道,她的暴力基因一定是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

    “冬子也跟我们说过她父亲以前打退过想来她家找茬的人,看冬子那副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说不定她父亲以前也打死过人——”

    “哎呀,冬子是杀人犯的女儿啊,好可怕。”

    冬子用力往右推开教室的后门,力度之大让门发出了一声重响。

    她以前的朋友就那样冷漠地看着她,环抱着双臂问:“你在发什么癫呢?”

    “你可以说我不好,说我暴力说我土气说我脾气不好说我受不了委屈说我穷,怎样说我都可以,但你不能说我爸妈。”冬子在握拳克制自己。她答应过青不能随便打人,这一点她其实一直都有努力去做到,所以在对方展现出同样的暴力意愿之前,她要克制。

    但是这次不止是愤怒。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自从她扮演拯救别人的角色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哭过了。这不是单纯的愤怒,不如说如果能只愤怒就好了,她就不会这样心痛。

    女生冷漠地看着她:“啊,那对不起哦,不小心揣测过头了。但是,那是因为冬子在给家人抹黑吧?”

    “如果她敢打你,我们都会作证的,这次是冬子先动手,这样她肯定就会被开除了。”站在女生旁边的人说道。

    “她还不如直接从学校滚蛋呢。有谁想看见她吗?一天天的除了打人什么都不做,学校又不是她的拳击台。”

    “跟以前一样不要理她,当她不存在就好了。这是‘班八分’啊,哈哈。”

    他们已经知道,该如何应付裹着暴力外壳的她了。尽管这种模仿“村八分”的“班八分”早就开始了,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以为能够用暴力保护自己的她面前展露出清晰强烈的恶意。

    ……啊,因为无论如何,在他们眼里做错的都是自己啊。

    无论她怎样去反抗,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才是同伴更多、获取的支持更多、更合群的那一方。

    为什么要发生这么不公平的事呢,为什么他们就觉得她活该遭受这样的不幸呢,为什么被她帮助过的人现在不为她说话呢。

    冬子有能力现在就开始大闹一通,让所有她看不顺眼的人都被痛揍一番,但她没有。

    她快步走出了教室,努力去无视身后的嘲笑声,向三班走去。

    经历了这么多,把自己磨炼成今天的模样,沾上了别人的血,但从始至终她期待的、她寻求的事物只有一样,那就是把她从这样充满黑暗的日子中拉出来的,在这种时候也会站在她身边的,她唯一的忠诚的同伴。

    她需要告诉自己的同伴该怎么回避危险。她需要自己的同伴告诉自己她并没有错。

    在与青一墙之隔的地方,冬子停了下来。从教室那边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讲话声。

    “青,虽然现在说这个不太好,但是原同学……她其实不需要跟我们结伴吧?她反而会给我们带来危险的。”

    “是啊,听说她今天手上沾满血来的学校。打扮也像不良,跟她一起我们的名誉——”

    青打断了那些人的问话,用她坚定的声音回答道:“冬子是我们的同伴。她绝不会用暴力去攻击无辜的人,她用这种手段是为了守护别人。我们都有受到她的保护,不是吗?你们应该害怕的是我们的敌人,而不是我们的同伴。”

    冬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用手背抵住了嘴。等里面的话题告一段落,她才背着手慢慢地走进三班教室,在青背后用手搭上她的肩膀。

    “青。我来找你了。”她对回头看她的青这么说。

    青笑了起来。尽管还有那么多话要交代,尽管刚刚还被愤怒和悲伤充斥,此刻的冬子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青用手掀起冬子左手的手掌,将脸颊贴在她的手掌心,问:“你洗过手了没?”

    “你能不能贴上来之前问这话啊。”冬子顺势捏捏她的脸,青咯咯笑起来,“洗过了,虽然本来就很干净。”

    “那你能看出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吗?”青整个人转过来,抬起头问她。

    青的右侧头发上别着一个小小的蓝色发卡,将她本来不齐的鬓发修饰起来。冬子假装没看到,手却碰了碰她的耳朵:“嗯……没看出来呢。”

    “你干嘛啦,”青挥手让她不要装傻,而后提议,“为了庆祝好事,我们来拍张合照吧!”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就把冬子的眼镜薅了下来,然后又打量了一下:“嗯,冬子,你要把头发也放下来吗?”

    “诶,我已经习惯了这种……”

    “形象改变跟心情改变是正相关的哦。好了好了,别用手挡着。”

    冬子被她摆弄了一番,而后两人头靠着头——冬子屈膝蹲着达成的这个效果——对着手机镜头拍照。

    青:“耶(^-^)V”

    冬子挤了一下右眼,做出一个眨眼的表情:“一……耶——”

    拍完照冬子才想起来旁边还有其他人,不过鉴于青才是更胡闹的那方,所以她倒也坦然面对了其他人的目光,没有羞愧而逃。

    “我把照片也发你一份——啊,你们想说什么来着?”青像是顺口一问。

    旁边围观的互助团体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终于发表了感想:“之前都不怎么敢看原同学的脸……原来她表情这么丰富啊,虽然这么说有点冒犯。”

    “不如说很……清秀?”

    青从后面揽住冬子的肩膀,笑嘻嘻地回答:“我家冬子一直都很可爱啦。那么冬子,我们还有话要单独说,对不对?”

    冬子从青桌上拿起自己的眼镜,点点头,跟青走到外面楼梯平台上人较少的地方。

    “青,他们已经找到了我的住址,最近要针对我开始行动了,你不能跟我走得太近。”冬子嘱咐道,“还有,我可能今天没法保证自己不行使暴力……因为我有要守护的底线。”

    青用手夹住她的体操服下摆,问:“我先问你,你今天真的带着血来学校了?你自己没有受伤吧?”

    “没有,只是对方咳血到我衬衫上了。我想着要赶快来学校告诉你这件事,就没有回去换衣服。我自己当然没有受伤。”

    “你觉得一定要行使暴力的事是什么,能够告诉我吗?”

    “我……今天听到自己的父母被嘲讽了。我唯独忍受不了这件事情。她们可以用所有的言语来攻击我,唯独不能这样评判我的父母。”

    青小声地喃喃:“我能理解……”

    “但那不止是因为孝心或者怎么样的……当然我也很爱我的父母……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详细说明这件事为什么这么过分——但是,她们不该去编排我已经死去的父母。”

     在将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冬子好像甩出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好像脚下浮了起来,变得有些站立不稳。

    “我之前一直不敢跟任何人说这句话,一开始是觉得太过沉重,不想让别人来安慰我,觉得给别人添麻烦……然后是被他们排挤,不想说出来被他们当成把柄。还有就是,我觉得一旦我说出来,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看待我的方式都会与以前不同了。就好像我们处在两个世界一样,我有这种预感。因为这种不幸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得了的……”

    但是她却对青讲了出来。

    青抱住了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道:“没事的,冬子。我一直都会是你的同伴。我会支持你,也会保护你,你不是孤身一人。”

    冬子的肩膀颤抖着,头深深地低下去,埋在了青的肩头:“我知道,所以在我作出决定之前,我想先告诉你这些,希望你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惊讶……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要这么做。”

    她没有说自己要做什么,但青已经知晓了。她轻声告诉冬子:“没事的。这不算你违背承诺。”

    冬子走回自己的班级,预备铃已经响起,但教室的后门却怎么都推不开。她从门上的小窗里窥到了一点课桌的样子,知道是有人拿课桌堵住了门。她没有用蛮力直接破开门,因为她知道那多半是自己的桌子。

    她走到前面,老师已经进了教室,因而那些看到她走过而有些蠢蠢欲动想把前门也按住的人没有动作。就算来按了多半也会被冬子隔门甩开。

    原本是她课桌的位置空空如也,冬子知道自己的桌子在最后面。这次她的桌子上多了一瓶装满了绘画课剩下的废水的塑料水瓶,里面还插了一朵白花。

    她将那个口子被剪开了的水瓶小心翼翼地拿下,不让它里面的污水滴到自己桌子上,而后搬起桌子沉默地往原位走。

    旁边有人拿起手机开始录像。冬子什么也没说,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用手提了一下桌子,让桌脚把他的手机打飞了。

    “喂,这可是我的新手机,搞坏了你要赔钱的!”

    “冬子应该赔不起吧~毕竟家境不好,父母也不给钱呢。应该是在事故赔偿上花了太多了吧,毕竟打死打伤太多人了呢。”

    果然,他们知道自己的弱点之后只会得寸进尺。

    冬子将自己的课桌放回原地,声音很轻。她一向很爱惜自己的东西。

    但她没有坐下,即使上课铃响了起来,她也直直地站在那里,低着头。

    后面那个被她打掉手机的人喊道:“快坐下啊大件垃圾,我的手机还要你赔偿呢!屏幕都裂掉了!”

    冬子没有理他,她气愤到了极点,因而平静。

    她在等讲台上的老师说话。

    平常就爱缓和气氛的老师打哈哈道:“没事的原同学,课桌找到了的话,就跟同学一起上课吧……”

    “老师。”她没有抬起头,就那样把眼睛翻起来往上看,阴冷的目光让老师不由得回避了她的视线。

    “你为什么要视而不见呢?”冬子感到自己的额头堆起了吓人的褶皱,于是缓缓抬起头,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讲话说出口的那刻,就像夺命的女鬼一样。

    “你真的感受不到我有多痛苦吗?”

    “原同学,可能大家有时候是会胡闹过头,但相互理解一下就好,像你这样在青春期所以格外敏感,也不可能每次都特殊照顾你——”

    “你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你觉得这样是公平的吗?!”她大吼起来,手紧紧抓住桌的边缘,好让自己别激动到倒下。

    “为什么?为什么其他人都能那样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那普通的校园生活,只有我要成为他们取笑嘲弄的对象?为什么?为什么被欺负的一方反而要忍气吞声,欺辱别人的这些猪狗不如的家伙却能笑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装作看不见,你们觉得这样一切就没有问题了吗?!只要把所有受害者的声音都抹除掉,你们就能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吗?!我们是你们共同无视下的牺牲品啊!你们这些大人们,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对待我们?”

    教室里回荡着她的怒吼,在她的声音短暂平息之后如死一般的寂静。从寂静里细细地传出老师试图辩解一句的声音:“那种事我也没有办法,而且你再怎么样也不该用暴力……”

    “那我该怎么样啊?!!!”冬子转身用双拳用力锤了后面的人的课桌,她不想把印子留在自己的桌子上,然后再转回来,“你告诉我该怎么样,你觉得我应该单纯去忍受吗?你觉得这样助长欺凌者的气焰才是一种美德吗?你觉得我要对那些同样遭受不幸的人视而不见吗?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不,其实我自己也明白,因为这个班级里就有被我帮助过的人,也有我以前认为是朋友的人,他们也没有回过头来帮助我。”

    冬子想保持自己愤怒但坚强的样子,但她却不受控制地开始落泪。因为原以为会成为同伴的人并没有站在她那边。

    “正相反……他们还会站在欺凌者那边,附和着笑着。”她落着泪,话声将要被哭泣扭曲,但仍清晰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软弱的样子只会让敌人欣喜。所以不能哭,不能继续露出这样丢人的表情,她要坚强。她要想起自己还有同伴,自己还有青。

    她用力吸了下鼻子,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从没有将暴力行使在错误的地方。这一切都只是我保护自己的手段。如果你们能够保护我,那我根本就不需要这样。是你们的无视,造就了今天的我。”

    在死一样的安静中,冬子逐渐转头,伸手一个个指向那些编排她父母的人:“我希望你们为不敬我的父母道歉。”

    而后她又转过头,对那个嚷嚷着要她赔偿的人说道:“我希望你认识到我的不幸不是你们任何人的笑料。”

    “现在,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原冬子缓缓地坐回自己的座位,教室里保持着一瞬的安静。而在质疑的声浪袭来之后,她付诸了行动。

    她始终还是习惯用暴力做自己的保护壳。

    血液冲上大脑之后,冬子也不记得自己打了多少人,只记得好像连老师都被吓跑了,围观的人里要是有参与过欺凌的也会被她来一拳。她一边打人一边还会骂人跟威胁人,比如说他们再敢说自己一句闲话就把他们的舌头搅碎——诸如此般狠话她放了不知道多少次。

    身边找不到可打的人之后,冬子暂时清醒过来,学校的保安冲进来要把她架走,她死死地抓住自己的桌子——在那样的骚乱里她自己的课桌一直完好无损,这也算是她的一种坚持——不离开原地。双方角力着,连桌子都被拖动着在地上滑行,教室里乱七八糟。冬子遂抓住教室的门,反正就是死活不愿意出这个教室。在对她喊话之后,冬子要求校长自己来教室里跟她谈话。

    最终,冬子在教室里接受了校长的谈话。予以处分,休学三周。

    亲戚也被叫过来谈话,劈头盖脸地把她骂了一顿,要关她三周禁闭。

    她还要写各种汇报。但是,冬子并不后悔。

    从学校堪称灰头盖脸地离开的时候,冬子听到了青的声音。

    哪怕有周遭那样嘈杂的声音,青也努力让她能够听见,喊着:“冬——子——3,2,1——”

    冬子回过头,对她比了个“耶”。

    青放心地笑了。

 

    一周后,濑平浩司拿着由秋泽转交给诚士又转交给他的资金,去找了他认识的黑道。

    他本身并没有黑道背景,只是跟校外混混鬼混时候知道的这个路子,之前冬子打伤他们帮派的人,秋泽又提供了足够的资金,他才有机会亲自去见一个小头领。

    被冬子打伤的只是他们手底下级别最低的一个新人,但已经足够让他们找到理由出手。

    “你买多少?不出人命。”

    诚士害怕黑道的人,点头哈腰着表达了一番自己的敬畏,然后才饱含恨意地说:“手和眼睛。”

 

    禁闭还不到两周,冬子就被“无罪释放”了。

    她没有被收走手机,所以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社交平台上,之前沉寂过的青的小号又开始活动了。小号先是放出秋泽已经进少管所的消息,吸引了之前了解过这个事件的人的注意力,而后又陆陆续续放出了一些视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冬子的怒斥。

    从拍摄视角看,冬子能推测出,是她之前帮过的班里的人。

    她也不知该感到抱歉还是感到欣喜了,总之她托青转达她自己的谢意。青倒是给她转达了来自那些人的许多长篇大论,看得冬子晕头转向的。

    其他的视频则是剪辑制作的,主要讲述校内霸凌事件的长期存在、校方的无视、冬子在这其中起到的作用,号上时不时还会发些受到帮助的人匿名感谢冬子并支持她的文章。

    看时机差不多之后,青就通过舆论发起请愿,向儿相、少管所、文部科学省、PTA等发起请愿,提出检查整顿学校。当然,青并不能保证这些请愿能被上述部门和组织看到,只是为了让学校从舆论层面理解事情有多严重。

    冬子则被青要求暂时先不发声,因为她是事件的中心,别人势必会更加关注她,少说话才能少被揣度,只在必要的时候表达自己的无助就好。

    校方不得不暂时顺应舆论,减轻了对冬子的处罚。

    于是冬子能够出来跟青见面了。她跟青约好了在家附近的家庭餐厅吃饭,由冬子请客。

    冬子走出家门那刻,感觉世界仿佛都变得明亮了起来。在她和青的努力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经过路口的时候,冬子下意识停下脚步。自从她父母车祸身亡以来,她就几乎下意识地在各种交通道口先停一步,左右观察形势,人行道只走绿灯,有转角镜的地方也会盯着看。

    所以,她才能躲过那辆银色的车第一次冲向她。

    她往前奔逃,想要拜托那辆车的追击,然而人力终究还是抵不过机器,尽管她努力躲避,那辆车还是从她身侧撞了上来,使她翻滚一圈后瘫在了地上。

    骨头好痛……动不了……是骨折了吗?她还没有见青……

    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冬子看到浩司和其他人拖着铁质球棍从车上陆续走下来。

    对不起,青……

    然而就在这个时刻,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那个最熟悉的声音,她最好朋友的声音响了起来。

    “冬子!!!”

(未完待续)

【1】标题捏他《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2】出自《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歌曲《まげてのばして》。我很喜欢这部电影。另外我也十分推荐听着《夕陽の一滴》看这段。

【3】这里雪影说的话,是正文中1号听到10号第二次说“不管口头说得多好听,果然还是现实更让人放心”时候会揍她的部分原因。


被排挤的冬子的一生(上)(个人篇1)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