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挑战活动】【反转】《忘》
当他睁开眼的那一刻,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第一个瞬间,他的大脑判定周围是个陌生的环境,他躺在床上睁着眼,发了足足五分钟的呆才逐渐想起:这里确实是他家——就像每次喝断片醒来,类似的情况都会重复一遍。他盘着腿驼着背坐在床上回想到自己过去的窘态,忍不住一只手抹住两只眼睛,傻呵呵地笑起来,睡意就这样和眼屎似的一点点被抹去了。
摸出手机一看日期,这天正好是周末,没有工作,不用加班,可以自由安排,于是他也就不紧不慢地拿了口盅和牙刷牙膏进了洗手间,慢悠悠地挤牙膏,慢悠悠地对着镜子刷牙。
不知为什么,脑子里总有一种好像有什么事想不起来的感觉,就好像你吃了饭原本告诉自己“一会记得倒垃圾”,然后就捧着手机刷了一晚,睡前洗完澡吹头发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忘了做,心里有个地方一直耿耿于怀,抱着这样不大不小想不起来又不碍事的耿耿于怀你很快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坐在办公室里突然之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噢我昨晚说要去倒垃圾结果忘了!”
类似的耿耿于怀在他每次忘拿报纸就上了楼之后也会出现,所以现在边刷他一边回忆,昨天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这个“耿耿于怀”究竟是什么。
……好像也没做什么,就是正常上班,中午和同事吃饭,下午下了班,去一家店逛了逛,然后八点没到就回到了,点了份外卖加一杯奶茶,还刷了视频看了直播,没有任何可疑或值得一提的东西。
这不记得挺清楚的嘛?怪了。奶茶杯和外卖包装袋啥的都还在垃圾桶里呢。
盯着镜子,他始终有几分狐疑,但无论如何没找到任何破绽:记忆都是完整的,他的身世和家庭背景包括对自己的长相还有童年阴影都能回忆起具体的东西,为了检查得再详细一点,他把微信里好友列表都翻了个遍,也没有毫无印象或者可疑的人。
本来他并不打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日子照过,过得还是挺开心的,完全没有任何不对,也没有仇家或债主找上门,就是这种隐约的耿耿于怀一直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说不清为什么总有点不舒服,每天都好像忘了拿报纸或者出门忘了反锁似的——这种感觉很不好,害他每天经过报箱都得去看看,拔插头、断电、锁门之类的也要确认。
他怀疑过自己是有什么心理疾病或者精神疾病,吃药之后记忆缺失了,但……先不说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没有这样的病症,最重要的是也没有在屋子里找到任何相关的诊断书和药物,这就更奇怪了。
他还打电话回家探口风似的问爸妈,旁敲侧击之下也没敲出点啥,最后只得作罢。
可能真的没有吧,他这么想,会不会就是单纯的多心了?也许是的。
就这么过了几个星期,有一天同事突然拍了拍他肩膀,看你最近心情状态都很不错啊,那家店这么有效?
他心里“咯噔”一声,好像一脚踩到了钥匙,钥匙的声音顷刻间和他心里的锁共鸣了。
“……哪家店?”他问。
其实他心里隐约知道是哪一家——就是他怅然若失之前一天下了班去的那家店。他记得那个地方,也记得那里的两位老板,但他不记得自己去那家店的原因。
“就是说有神秘力量的那家,我们当时都说你可以去试一试,然后你说好啊那你就帮我们探探路,然后就……一直到今天了。”同事说,“我感觉还是挺有效的,虽然听起来很玄幻,但是那么多人都去过,应该也是有效果的。”
“啊?”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就是步行街那一家……门面很小很挤的,往里面走才知道里面很宽的店?”
“对啊,我去过,不过没有什么需求,所以看看就回来了。”同事说,“……你不是吧,不要告诉我你这么快就要解封啊。”
“解什么封?”提出疑问的同时他也确信了,自己的记忆真的被封印住了。
那位同事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看周围,其他同事也纷纷摇头,还有人竖起手指直接说:“嘘——”
那位同事也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哎呀……我们不方便和你说,感觉还是要你自己去那家店跟老板谈谈,不然我们直接说,可能你……不太好。反正……还是你去吧。”
下了班在地铁上他握着拉环也一直在想,想那家店的事情。
那是一家挺玄乎的店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听说的,反正很早之前就看到那家店宣称可以做出一些“让顾客如意”,包括但不限于让人忘记想忘记的东西这类服务。
这么魔幻的介绍,他本来也是不信的,但潜意识告诉他,他应该去问一问。
于是他就来到了那家店。
这家店只有两个老板,没有员工,而且两位老板是夫妻关系,一男一女,男的叫迦南,不像真人的名字;女的叫薛久绫。
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上次来的时候,把迦南称为“老板”,然后迦南非常平淡地用下巴微微一扬,说了句:“她也是老板。”
但他没想到自己想不起东西真的和这家店有关系——可能并不是想不起,只是他下意识想要逃避直面这家店和其背后代表的可能性而已。
拨开门帘一样的风铃,哐啷哐啷一阵响,他就这么半侧着身走进了那家入口十分狭窄的店。
店里有一张类似吧台的柜子,薛久绫就坐在那背后,一只手反手支着腮,另一手晃着杯里的酒,略微抬眼扫了他一眼就又垂下了眼,淡淡说道:“看吧,我就说他肯定会回来,不出三个月。”
迦南坐在角落的书桌前捧着一本厚皮书在看,只看了一眼,却合起书,朝“吧台”走了过来。
“先生您需要什么服务?”
他想了想,说:“同事说,你们可以给记忆解封,我想解封。”
迦南和薛久绫对视一眼,薛久绫道:“当初你要求封印记忆的时候真的很痛苦,你要是恢复了,万一又承受不了想要再次封印呢?记忆虽然可以放进抽屉,但也不是真的像开抽屉一样那么容易,希望你每次的决定都能慎重一点,考虑清楚了再说。”
他摇摇头:“我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不是一时兴起或者纯粹好奇。你们不知道,我这几个星期真的过得太痛苦了,每天都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事情,好像能记起来,可是想了很久又总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就……你懂吗?我感觉我脑子里好像有一块很大的拼图,但是这个拼图是缺失的,有几块我怎么也找不到,然后每天就拼命地想拼命地找,还是想不起来,就很难受。我觉得我可能……唉,怎么说,可能记得的时候觉得忘记比较好,但是……可能真的还是想起来比较好。”
“‘我这几个星期过得太痛苦了’,”薛久绫说,“你上次来也是这么说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对不起。”
“麻烦倒是不麻烦。”薛久绫笑道,“这么跟你说吧,现在的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话的你,所能想到的最大的痛苦,都不足以跟真正你当初经历的痛苦相提并论。懂我意思吗?”
“懂。”
薛久绫看了迦南一眼,继续说:“那个时候你真的很痛苦,你说你已经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了,哭着求我们帮你封印记忆,因为你说,你想活下去。”
迦南点点头。
“所以,我要说的是,”薛久绫说道,“如果你这回是真的确定要给记忆解封,你……首先,要做好一旦恢复记忆,真的会痛苦到活不下去的心理准备,而且这件事算得上是你一生中巨大的心理阴影;其次,你,不管多痛苦,也都不能自杀。”她用大拇指指了指迦南,“他以前还能帮人把魂抓回来,现在不能了。而且不管再怎么有能力的人,也不能自作主张让死者复生。”
“打断一下。”迦南说道,“在那之前,我们得告诉你,有很多人也是解封之后后悔、出尔反尔的,很多。所以我们只能再次封印。”
“反复封印解封会有什么影响吗?”他问。
“会,次数多了会损害记忆,少的话一般不会有事。所以很多人不介意这点,只要还没变成完全的痴呆,就甘愿铤而走险。”
薛久绫问:“你真的想好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痛苦,当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点了点头。
“好。”薛久绫抬起手做出指引,“里边请。”
迦南道:“作为代价,我们会收取你一些小小的费用——你的一部分运气。这可能会对你近期的生活造成一些影响,请做好准备。”
“嗯。”
他跟着薛久绫进了里面的房间,随着门帘起落,迦南重新回到角落,看起了那本厚皮书。
他花了几个小时找回了自己先前封印的痛苦记忆:
他和妻子驱车自驾游,半途不幸遭遇车祸,他只受了轻伤,妻子却血肉模糊,死在他怀里。山路偏远,救护车来得慢,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直接拉去了殡仪馆。之后尸检报告出来,告诉他他妻子腹中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胎儿。
他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脑子里都是妻子死前的画面,还有从结识到相恋到结婚的点点滴滴,快乐的回忆和愤怒的争吵都有,零零碎碎全都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受不了这些磨人的记忆和痛苦,忍痛销毁了家里所有和妻子相关的物品,短短几个月内暴瘦二十斤,整个人活得和行尸走肉一样,同事介绍他来这家店,说可以封印痛苦的记忆,让他来试试,他就来了。
接着,他就过了傻呵呵的同时也怅然若失的几个星期——直到现在,房间里传出他嚎啕大哭的声音。
迦南见怪不怪,即便这样的场合也无法干扰他看书的专注。
薛久绫走出来,耸了耸肩,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房间里走出来,两只眼睛哭肿了,情绪看起来平复了不少。
迦南看了他一眼。
“好了?”薛久绫问。
“嗯。”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也哑了。
“要不要拿冰块给你敷敷?”
他点点头:“谢谢。”
薛久绫从冰柜里翻出碎冰块,裹在毛巾里打了个结,递给他。他接过冰敷毛巾就往眼皮子上怼。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才觉得,”他右手抓着毛巾,左手捂着胸口,拍了拍,“心里不空了,虽然很痛,很沉,但很踏实。”他说着,眼泪又泛起来,忙用手指擦去。
薛久绫递上了纸巾。
“谢谢。”他边抹泪边说,“刚才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我觉得踏实。可能之前我真的很痛苦,痛苦得活不下去,那个时候的痛苦肯定不是假的。但是我又觉得……只有这种痛苦才是真实的、真切的。如果我把和她相关的记忆刨得干干净净,自己快快乐乐地活,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没有意思。是快乐,但没有意义。这么说好像很矫情,但是我觉得,好像只有背负着一些沉重的东西,才应该继续活下去。只有记忆是完整的,我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且……这样,她也没有白活。”
他带着浓浓的鼻音,勉强笑着说:“可能人就是这样吧,怎么都不知足,永远都觉得自己没选择的路更好。”
迦南平静地接了一句:“很多解封记忆的人,他们都有和你一样的想法。”
薛久绫适时补刀:“自虐。”
他笑着点头承认,不予反驳,擦掉眼角最后的眼泪。
“差点忘了跟你说,”薛久绫翻出一张小纸片,“你妻子的遗物很多都整理回你岳父岳母家了,这是那时你‘以防万一’写下的备用字条,上面有岳父岳母的姓名、号码,还有地址。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他愣了一愣,接过纸片,看着那上面的字,眼眶又红了一圈。
他离开店铺后,小店重归平静。
薛久绫身体斜倚在“吧台”上,抿了一口酒,摇摇头:“我都说了你那个药有问题,如果没失败的话,他应该感觉不到记忆有缺失才对。看吧,果然。”
“是还要改进。”迦南说,“我也没有想到。又或者是,他的情感太强大了?”
“可能吧,但我还是觉得你那配方得再研究研究,不然再多几个这种‘漏网之鱼’,我们招牌就砸了。”
“那倒不至于。”迦南笑着说。
“这么有信心?”
“有。”
“行。”薛久绫举起酒杯,隔空对迦南道,“干杯。”
迦南也举起面前的水杯,略一示意:“干杯。”
-END-
后记:
很久以前的构思,正好借着今天写出来,迦南和薛久绫是我的老朋友了(但完整的成文很少),所以写着写着就认真地当成小说里的一个片段去写了,比起“反转”这个主题,可能更像一个普通的小故事。
另外这种神奇的小店可以看出来有很多影子,什么《第八号当铺》啦《不思议工坊症候群》啦,都有。我小的时候就看了八号当铺电视剧,所以完全是受到影响产生的构思,只是不像八号当铺设定那么具体,就是随意写着玩的,想哪写哪,别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