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
——世上最残忍的莫过人之常情
自大爷去世，已经约有十个年头。
十年间，发生了太多事。
十年里，姐姐上学、工作、出嫁；十年里，哥哥撤学、参军、相亲；十年里，大娘的青丝熬成白发；十年里，父母亲也为大哥家操碎了心。
对于别人的好奇，母亲总是骄傲地宣称：三个孩子都大了，前途正一片光明。可是我常常回想，在那个记忆混乱懵懵懂懂的年纪，却体会着最残忍却又最温暖的人情。
大爷的病，在一个盛夏初显端倪。知了焦急而无助地叫着，我紧靠在他宽大厚实的后背，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去集市上。到底是去买什么已经记不清，只是半路上却突然拐进了一个不知有没有营业执照的推拿所——那个曾经坚实的后背，也许察觉到了些许不适。没多久，大爷就住进了医院。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只记得当初推拿所的黑白电视机的雪花在闪烁。
后来我才知道，什么病名叫绝望。
大爷住院后，父亲两次进京。两次，都被大医院的医生拒之门外。我没有跟去，也不愿去想像父亲是如何跪着哀求救救他的大哥；我没有跟去，也不愿想像专家是如何盯着脑CT严肃地讨论后说出没用两个字；我没有跟去，我也始终无法想像专家如何语重心长地对父亲说，别费这个钱了，不如让他吃好喝好……
专家们是正确的，正确到就连大爷去世的惨状，都与专家的预言分毫不差。大爷就在那个夏天，残忍地离开了我们。
去世、火葬、入土，我都没有在大爷身边，而他的母亲，我的奶奶，也是这样。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太仓促、太骇人了，命运似乎总是不愿留给谁些许喘息的时间。父母奔往医院离家时，回头看了奶奶一眼，对着我摇了摇头。至今仍然记得，接到医院传来的噩耗，奶奶脸上的表情——比自己的死亡，还要难以接受。但是，奶奶默然地挂上电话，千言万语却化为一声长叹；万哭千泣却也只化为一声抽泣——“吾——儿！”
为了使大哥家从悲痛中走出，父亲将哥哥接到这里读书，姐姐则硬是要去读大学。两个孩子走了，大娘却像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睡睡。但是心却从此沉默了。奶奶劝道，找个合适的，嫁了罢！大娘始终一言不发。母亲性子直，说话难免难听，直接了当地对大娘说：多帮父亲母亲（指我爷爷奶奶）干点活，别让两个老人家来养你。大娘还是沉默，只是在建筑工地，拼命干活，拼命干活。
之后便是稍微可喜的事情了。哥哥来到我家，对我很好，总是帮我掩错，却因为这个原因造成误会，导致我姥姥到现在还在翻哥哥多年前的旧账（她是个太温和、太固执的人了）。记得小时候嘴馋，哥哥给了我五元，让我放学时帮他买一个带套尺的圆规。我在文具店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他需要的，果然是五元。我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买了一个不带套尺的便宜货，剩下的钱似乎是买了什么吃。妈妈问，我撒谎，说就是五元。我和哥哥因此都挨了训。妈妈一心以为是我被骗了，要去找"黑心商家"理论（妈妈是很温柔的，但特别讲道理，遗传了姥姥不少优点）。我自知瞒不过哥哥，只能将实话全盘托出。哥哥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将圆规收下。下午上学时，他慢慢地，轻轻地对我说，别再撒谎了，以后想吃什么，跟哥哥说。他走进文具店，将五元的那个买下，递给我：跟婶婶说，确实是店家拿错了，别让她再为这些小事劳神了。那一瞬间，那个将圆规递给我的身影，竟跟记忆中曾依靠的那个宽大厚实的后背有些许重叠。
之后，又发生了许多许多事。哥哥没有读完高二，心思全然不再学习上，于是被父亲送进了部队。当兵能报效祖国，家里人自然很高兴。全家欢送，依旧记得送哥哥上车时分别的不舍和希望。后来姐姐实习后未被录用，但回来后也总算找到了工作。再后来因为姐姐的努力被调往稍微好一些的一家医院，也终于成了一门婚事。稍微写一写吧，可喜的事情是我所喜欢的。
姐姐大约是去年和姐夫成的婚。高中假期实在是太少了，就算婚礼是在星期天，也终究无缘参与。但是其中的喜悦和幸福，我是感受了的，因为连我姥姥家都洋溢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没有人敢提我大爷，内心却都在祝福着。中午聚餐时，我几次见到奶奶低下红且湿润的双眼。大娘则在酒宴上笑着笑着，笑着笑着，突然就像被什么击中了，笑着笑着就饿了，大吃东西，吃的满头大汗。客人在，母亲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大概她也能理解是一种什么心情罢！
今年，哥哥也终于要订婚了——这种私事暂时就不要多谈了罢！今天回老家，照例又是全家一起聚餐。开饭前，迫于作业的压力，我决定先“开工”。大娘笑着问这么孩子气的笔哪里买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是生日时姐姐送给我的——于是大娘笑得更灿烂了。席间，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大娘，谈起了过节时的亲情和人情。我却突然回想起那年知了鸣泣的夏天，我和大爷到底是去买什么——那是我第一本用来练习写作的笔记。本子与笔，不正好能编织出一场关于人情的交响乐么？我没头脑般地插嘴：人情是残忍的。在长辈们惊讶的目光中，我赶忙加了一句——也是幸福的。
闲扯了太多了家事，荒谬且无聊至极，就此搁笔。
2017/4/23
P.S.这是两年前我写在写作笔记上的练习，幼稚且矫情。但我明天就要离开亲人，以后故乡也只有冬夏，所以仅以此文致我的昨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