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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家伙合租房》 第二十九话:不是孤身一人

2021-12-04 21:18 作者:IcebearSan  | 我要投稿

原作:日永 <https://twitter.com/hi_na_ga>

角色设计:アモウ <https://twitter.com/tukae_nai>

原文: <https://www.pixiv.net/novel/show.php?id=9682025>

第二十九话 不是孤身一人


「喂」


「…………」


一月……四日。都已经过了三天,庆祝新年的气氛也变得淡薄。人们胸怀对去年的想念与对新年的期待及不安,回归忙碌的日常生活。而我也不例外。


「泰泰」


「…………」


车站前的书店内一角,我心不在焉地把推车上堆积如山的漫画书摆进书柜。店长好像希望稍微改变书籍的配置,所以我才像这样在客人比较少的早上时间带整理。


「我在叫你啊」


「噫……欸你干嘛啦,梓马」


耳朵突然被碰到,让我背部寒毛直竖。回头便看见那张奸笑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摆着打量我的眼神。我不禁缩了一下身子。


「你那本书,是要放在那边的架子上喔」


「诶……啊……」


我确认后发现跟梓马指责的一样,我搞错书架了。我笑着蒙混自己的错误,搔了搔后脑杓。好久没这样搞砸了,我连忙把书拿出来,梓马见状便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有什么心事吧,泰泰」


「没有啦,我只不过是发呆……」


「悟」


手中的书唰地滑落了。糟糕,动摇得太明显了。平时我自然而然发挥效力的谄笑,这次没能如实发动。但我还是把书捡起来继续工作。


「……就说了,什么都没有啦」


「嘿欸?」


不知不觉,视野外围已经能够看到狼嘴角那锐利的牙齿。拉近距离的梓马得意洋洋地笑着,着手帮我一起整理,然后率先开头:


「泰泰你会露出那种表情,只有在跟悟有关的时候喔」


「……呃」


这句话震惊了我。我是知道自己正为悟的事而烦心,没想到狼狈得连表情都出卖我了。我明明没打算在意的。


「每次你跟悟闹尴尬的时候,表情都很夸张耶」


「……要你管」


「你太不擅长说谎啦,泰泰」


「吵死了」


我低声回骂,发现收银台附近有客人,便把整理的工作交给梓马,逃跑似地去接待客人。我整理好制服后站到柜台后,但才刚抬起头就不禁喊出了「啊」的一声。


「学长」


「田折……?你在这里都有工作啊?」


「啊,对。嘿嘿」


一路学长轻轻拍落他白色羽毛上的粉雪,睁大锐利的双眼。我看向自动门外头,白雪飞舞。


「下雪了吗?」


「对啊,我出门没多久就开始下的……害我羽毛都湿了」


学长抱怨着早上的天气预报说过应该不会下雪的。他手上提着的厚重社会学书籍的包装,已经被融化的雪水给滴湿了。


「那个是大学的——」


「啊啊。被关照我的教授推荐的,所以才来买」


「诶~,教授啊」


「……稍微有点缘分啦。他是我父亲的熟人」


「缘分」这突然出现的单词,冷彻地掠过我心中的空隙。我顿时一阵感伤,不过在下个瞬间就随着鼻息被排出体外。昨天,那时那地,我把解开的线彻底斩断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重新纺织了。


「话说回来,正月开始就在打工啊。田折你可真有干劲」


「嘿嘿……不敢当。嘛,我没有休息的闲暇啦」


我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却突然想到一件重要事项。糟糕,这个地方有梓马在。要是让他跟学长碰面了,怕不是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那么,差不多该帮你结账了」


「嗯,也是」


我催促着学长,从他手中拿过书。还好梓马整理的书柜在店内深处。这里就先赶快结好帐,让学长先走为妙。就在我收下钱,把找零跟收据给他,将书放进袋子里的瞬间——


「哎~呀,这不是学长吗~」


我察觉到他的气息时已经太迟了。梓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收银台旁,笑嘻嘻地仰望挑衅着学长。喂,你丫的为什么要特地跑来讨厌自己的人面前啊?


「你这家伙……为什么在这?」


学长的表情毫不意外,有如修罗一般。他全身发散着钻研武道之人独特的威压感,瞪着身穿作为书店店员证明的围裙的梓马。啊~真是的,为什么还一副那种欠揍的态度啊?


「打、打工啦打工。这家伙也是这里的店员啦」


「哦……?这种低俗的人居然是书店店员啊。我彷佛都能听到名书在哭泣了」


「哎~哎~,这还用说。只要梓马君我一出手,就连无机物都会哭出来哟?」


学长眉头加速深锁,说真的已经到了令人不敢直视的地步。他的气魄让人感觉随时都会把对方抡起来……还好一大早没有其他客人会看到。问题不在这里就是了。


「哎呀?」


梓马突然从呆站着的我手边拿走学长那本刚结好帐的书。被这股气氛压倒的我没能守住他的偷袭。


「『社会心理学.生理与社会性别的历史』喔……」


梓马「喀哈」地嘲笑一声。暖气缓缓运作的店内,被微妙的恶寒给支配。我拿这种气氛没辙啊,真的。


「没想到你对这种分野有兴趣;意外啊意外」


「……不行吗?我高兴就好吧」


「你不是有恐同症(homophobia)吗?」


「…………」


学长闭口不答。Homo……什么什么的,是我没怎么听过的词。但从他们剑拔弩张的态度来看,不难想象这词的意义不怎么好。


「都到了这么厌恶跟你没什么交集的我的程度了」


「……哼」


「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吧?」


「理由……?」


学长厌恶梓马的理由——整合至今为止我的所见所闻后,恐怕没有比这更好找出答案的事了。我战战兢兢地说出脑中抵达的猜测:


「是因为……梓马他是同志吗?」


「…………」


一阵沉默。学长只是双手抱胸,依然与梓马互相牵制。反而是梓马把目光移向我,脸上绽放满足而豪迈的笑容。看来……我是说中了。


「所谓的恐同症,就是指嫌恶同性恋者的人们」


「嫌恶……明明连理由都没有……?」


「理由的话有啊」


「咦?」


「因为是同志」


「…………」


梓马用手指咚咚地点著书上标题「社会性别」的部分,然后将其塞回我的手中。学长跟梓马的视线在我眼前重合。


「也就是说,这个学长看不惯身为同志的我这么招摇啦」


「……讨厌喧嚣的性格是理所当然的吧」


「你看~说中了吧」


两人毫不让步,瞪着对方。不在乎自己是同性恋而活的人,与将其视为眼中钉的人——两者因为奇妙的因缘而相会。


「你……讨厌他吗,学长?」


「……那是当然」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


――「身体不舒服吗?还是过于疲劳……」  (二十一话)


我一面问道,一面回忆起之前被学长担心时的事。这个礼仪端正、总是关照他人的学长,为何如此?这是我纯粹的疑问——单单因为对方是同性恋者,至于嫌恶成这样吗?


「……你不这么想吗,田折?」


「诶?」


「我问你是不是没这么想?」


「…………」


「感觉很恶心、看了就想吐——你真的不会这么想吗?」


「我、那个——」


「你难道不认为跟男人相爱是万万不可的事……」


我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摆,只好先低着头。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就算现在知道悟他是这样,我的心情中依然是困惑更加强烈。而且跟梓马相处了这么久,从来都没用这种眼光看过他。


――「嘿欸,你想知道吗,泰泰?」  (二十话)


……不对,的确有过。虽然不至于到恶心的程度,但被梓马逼问时那近乎恐惧的感觉,记忆犹新。自不必说,那就是在我自身容许的范围中,不存在这个部分的铁证。


所以我无言以对。自己心中有不愿直视的部分,以至于连庇护被贬低的朋友、以良心主持公道都做不到。


「过度的肌肤接触、打量他人的眼神,简直是在披着朋友的外皮选别发散性欲的对象,一有空隙就伺机而入……除了肮脏下流以外还有什么能说的?」


「竟然在本人面前公然侮辱,你还真敢说啊学长」


「什么侮辱不侮辱的,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嘿欸」


梓马干笑一声,再度从我手中把书抽走,挑衅地将其递向学长。学长表情扭曲。


「给你啊。既然都买了就认真读吧,学长」


「……哼」


学长不悦地嗤之以鼻,粗鲁夺走书后便消失在自动门的彼端。粉雪从门关上时的缝隙飘舞进来,融化于店内的温暖中。


「好啦好啦,快点回去工作吧~」


「啊,梓马……」


狼那彷佛没事发生的背影令我不由得出声叫住他。我不知怎么地觉得应该向他谢罪。不管是学长的态度还是我的态度,对梓马来说应该都不是滋味。


他转过来面对我的表情,却是比平常还要欠揍数倍的奸笑脸。我退缩地把张开的嘴合上。


「你可别道歉喔,泰泰」


……啊~,果然被他看穿了。梓马的超能力一次一次准得都令人害怕。我闭上的嘴因为尴尬而更加沉重。


「你一脸很抱歉的样子」


「……对不起了」


「别放在心上啦。像梓马君我或学长那样的人多了去了」


眼前豁达的狼不屑我半吊子的担忧。我本来涌上喉头的谢罪话语全被吞回胸腔,沉淀在心底。对梓马来说,这种话光是听到都觉得烦了吧。我还沉浸在自我厌恶中时,狼又继续说道:


「……当然,像泰泰你一样的人也是喔」


「像我一样、的……?」


「没错没错。愁眉苦脸地在接受与不接受间进退两难的人」


「…………」


「虽然口口声声说没有偏见,心中的天秤却已经往一方倾斜了」


「但是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所以我才叫你别太钻牛角尖了。这种事情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怎么说呢,那个……对不起」


我不经意地脱口道歉,马上意识到做了错事。梓马叹着气,转身面对我,然后歪起嘴角从「我说啊」开始训话:


「我可是活在『被讨厌是理所当然;没被介意就该谢天谢地;被接受简直是超级无敌幸运』的世界上耶。根本没有被谢罪的道理,更何况这也不是我想要的」


「呜……」


「也就是说谁都没有错啦,所以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


我差点又被情势所趋而道歉,连忙闭上嘴。但就算他要我别在意,也是说的比做的简单。我已经跨越那条线,来到不得不去在意的区域了。


暗自思考几秒后,我突然感到窒息。正如他所说,别去在意就没那么多麻烦了。现在的我不就是这么一路走来的吗——在悟的身旁,一直视若无睹。


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在缘分已经断裂的现在——才开始留心这些事情呢?


「因为泰泰你很温柔嘛」


梓马的脸不知不觉凑到我脸旁,吓得我稍稍后仰。他跨过柜台看着我的双瞳,确确实实地映着我的轮廓。


「可是啊」


我还在想突然被他称赞了,狼的神情却瞬间变了貌。我全身寒毛直立,一阵麻痹感从头传到脚底。梓马的牙齿闪着银光:


「半吊子的温柔是会把人杀死的」


「哈……哎?」


「觉悟啦、觉.悟」


我还无法消化他刚刚说的话,梓马又在我眼前竖起两根手指。这一瞬间,我想起了之前在海边被说的台词:


――「其中之一唷、其中之一」  (二十四话)


……要么接受,要么断绝关系。梓马告诉我的就是那两个选择;他以此来质问我究竟打算怎么了结跟悟半生不熟的关系。


「半吊子的温柔,会把人杀死」——就算他不说我也注意到了。我知道是我害悟走到这步的。所以,我才——


「觉悟的话……我还是有做好的」


我拨开眼前晃着的两根手指,走出柜台。然后默默回到刚才中断的转移书架作业。浪费了比想象中还多的时间;必须早点做完。


「哼嗯……?」


与我擦身而过的狼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但早就怎样都好了;事到如今……一切都没差了。因为我的觉悟已经选出了一个决断。


如果说待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的话、互相给予的温暖会烫伤人的话,这种牵绊不要也罢。


那家伙也好、我也好,都是如此期望的,所以才会这样;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事而已。


――「我……要走了;搭后天下午的班机」  (二十八话)


我突然感觉悟暗沉的声音抚过脸颊。不过,我没有资格进行这种方便的感伤。那对琥珀色的眼眸,不会对连惋惜离别的权利都放弃的我有所期盼。我什么资格都没有。

做着平淡无奇的业务,一下就到傍晚了。跟晚班的员工们交班后,我跟梓马就下了班,在车站各自踏上相反方向的归路。我抬起头,因街上建筑所反射的橘红光芒太过耀眼,而不由得瞇起眼睛。


在那之后,梓马虽然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推敲,但察觉到我脸色不妙后便停止了追击。他真让人恨不起来啊。道别时还说着「掰啦,泰泰,尽量打起精神吧」这种打气的话。


话说回来,那家伙光是一个劲地煽动我,那他自己对于悟要走了这件事又是怎么想的?明明姑且……是有交往过的样子啊。


――「悟……要配合他父母一起去海外了喔」  (二十八话)


狼的侧脸被水族馆内黯淡的蓝光所照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虽然没能从表情看出端倪,但那不是他平时的语调。这么一来,梓马应该多少对悟将要不在的事实有所抵触。


――「我有其他喜欢的人」  (二十六话)


悟也是这么说的。如果那句话所言非虚,那他喜欢的人……多半就是梓马。这么思考的话就能解释很多事,最重要的是悟对梓马有异样的疙瘩,一定是由爱生恨的感情。


那两人明面上切断了线,实际上背后还有其他线连着——而且还是没有我能介入的余地般紧密;又进又退、若即若离地摸索着恰当的距离感。


这关系还真令人羡慕到讨厌的地步。也就是说,我只是被他们两个的争执给牵连,最后深深陷进去、动弹不得而已。倒也不是说有多伤心,但胸中确实有个缺口。


我脑中被思绪填满,漫不经心地走在街上。在路口拐角时不小心踢到稍微上升的段差。


「真危险」


我连忙抓住身旁的电线杆才免于摔倒,口袋中的耳环因惯性而弹到地上。对了,打工时拿掉后就一直没动。我准备将其捡起,却突然感到一阵疼痛。


「好痛……」


血从指尖渗出。我不小心被耳环的针给刺到了。真不象话。我用嘴把手指上的血吸了吸,想起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红色的挑染、双耳的耳环、轻薄的假象——做了这么多,到头来我依然谁都不是。还因为这样,在扮演出来的自己已经破破烂烂的现在,我仍然用其包覆全身,好藏起自己脆弱不堪的本性。


……我真是一事无成、不伦不类、无可救药;既不善也不恶、既不温柔也不严厉、虽然还没死却也没有活着,百般暧昧不定。但红黑色的血液,仍然不知所谓地流淌在皮肤之下。


要是生存的世界稍微有点不同——能在被朋友围绕、被环境呵护、被双亲宠爱下活到这个年纪——到底该有多好?


我再怎么装得阳光开朗,也无法抹消悲哀的过去。暗无光明的命运大开其口,吞噬着万劫不复的我。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存在才好」  (二十八话)


……笑不出来啊,真的。那时悟也是这种心情吧;想要消失的心情,我自己了解得最清楚了不是吗?


要是现在把那个场合重新来过,心中有了这个想法的我,恐怕又无法做好觉悟了吧。


「……泰利」


突然被人叫了。我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身旁站着板起脸孔的猫。死鱼眼的猫小小地深呼吸一口,把掉在地上的耳环捡起并交给我。


「善人……?」


「我还在想说这背影怎么这么眼熟……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没什么,只是在漫步而已啦,哈哈」


我谄笑着敷衍过去。要是说了自己心事重重,又要被他关心了。我把收下的耳环戴上,再度绽放笑容。


「话说,大智怎么没跟你一起?」


「一睡午觉就睡死了,放着不管他」


说着「所以只好出来买晚餐」……之类的话,善人皱起眉头。还是一样辛苦他了。不过他虽然嘴上抱怨着大智的粗枝大叶,却还是对他不离不弃,真是……让人羡慕得要死。


「你呢?」


「啊~,我刚打工下班,现在刚好要回家」


「这样啊」


善人用鼻子哼了一声,双手抱胸看着我。他那条在空中左摇右摆的尾巴,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一样。


「也就是说……你有空对吧?」


「诶?啊~,算是吧」


「那,那啥,要去吃饭吗?」


「咦?」

虽说是正月当头,但车站前的家庭餐厅门可罗雀。店员请我们到自己喜欢的座位就座,我便跟在前方的善人身后,坐在双人席的椅子上。


我虽然打开菜单,随意问着「点什么好呢?」,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善人会发出邀请实在稀奇。他肯定有什么话想说,而内容恐怕就是——


「……悟他说了,明天就要离开喔」


你看,果然是这件事。善人完全不管菜单,盯着我看。我淡淡地回答「啊~……真的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其实知道这件事。


「还说什么『真的吗』……你啊」


「啊,你看你看。意大利面因为促销很便宜耶」


「喂」


「不过我肚子还挺饿的~,想吃点什么份量比较大的」


「我说……」


「啊~等等喔,我又没什么钱。果然只好点便宜……」


「……泰利!」


善人的眼神更添一层不满地瞪着我。虽然我有一瞬间被他的怒吼吓到,但还是马上别开视线佯装镇定。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吧……


「就这样让他走掉真的好吗?」


「还有什么好不好的……这我也没办法啊」


「话不是这样说的吧」


「那又是怎样?」


「我看你完全没有想去送行的样子啊……」


「…………」


我被善人说得无言以对。他讲的完全没错。几天前我还想着至少要去为他送行,但都闹成那样了,怎么也拉不下脸。


没错,他想去就去啊。反正我早就没脸面对他了,他也不会想看到我的脸。再怎么说,比起一只不成熟又灰头土脸的豹,还是关系良好的朋友惺惺相惜的脸比较适合那个场合吧。


「你真的没打算要去……?」


「我就说不用了」


「……真的假的」


苦重的沉默流淌在我们身边。我为了打破尴尬而按下呼叫店员的按钮,然后在等待店员过来的时候准备为装水而站起身。善人也好梓马也罢,到底对我有什么期待啊?我跟悟的关系,早就跟划下句号没两样了。


我拿着两人份的冰水回到座位时,店员刚好过来帮我们点餐。我跟善人共点了几道料理,待店员离开后,一手拿起冰水。喉咙渴得不行。照进窗户的夕阳依旧耀眼,令我低下视线。


我点的冰淇淋可乐先上了,被摆在我的面前。好像是说过会从这个先上来着。我把附的吸管从包装纸拿出,却迟迟没动饮料,反而开始把玩起包装纸。


「我说、啊」


善人开口,打破了持续几分钟的沉默。我因而抬起目光,看到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善人双眸。我无意识中动着的尾巴停住了。


「果然我们还是一起去吧,去送他」


「为什么还要特地找我去?」


「那还不是因为,你跟悟关系最好嘛……」


「那又怎样?」


我刚说完,就为刚才有点粗鲁的说法感到后悔。善人原本盯着我的视线转而左顾右盼,但没多久就与我四目相会。


「我觉得悟也是,希望你能去送他的」


「你又知道了?善人你跟悟又不一样」


「……一样的」


「…………」


「因为我跟他『一样』……所以才懂他懂到了厌烦的程度」


善人大略环顾店内,然后随性看向我把弄着的吸管包装纸,小小叹了口气。他稍微摇了摇头,用略显怀念的口吻说道:


「我常常跟悟在这家店聊天。不管是商量还是其他事,我就喝着蜜瓜汽水,悟则是昆布茶」


「…………」


「每次每次他都净是聊着你的事」


「是……喔」


那黑色的鬃毛在心中一角摇摆。这种事情,现在才说又有什么意义?这种事对磨损了的感情来说,那啥……有点难以让人感动。


「第一次被他约出来时,他一脸铁青地说什么自己跟泰利告白了」


「……居然连这种事都说了喔,那家伙」


「他说反正都会暴露,也没打算隐瞒自己是同志的事了」


「这样、啊」


「所以我就说出口了;说『我也跟你一样』」


「是……诶?」


刚才他说什么?善人脸色奇异,很难说是不安还是轻松。我本来以为听错了,但从他的表情看来并非如此。


「善人?」


「我也是同志,跟悟、一样」


「真的假的……啊」


我实在是太过吃惊,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原来如此,所以他刚刚才说『一样』啊……


「那大智跟悟……?」


「他们都知道。所以你是最后一个」


「…………」


「抱歉啊,我这么晚才对你说」


「没事,这也没什么……」


我虽然惊愕,同时也想起以前跟善人交流的点点滴滴,一切就都说得通了。至今为止他发出好几次奇怪的反应,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是有想过要跟你说才行啦,但一直找不到适合的时机」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看着善人。为什么要在这种时间点,把这种重要的事跟我摊牌?善人像是要呼应我无数的疑问般,继续说道:


「不过,跟朋友隐瞒事情……果然让人感觉超差的」


「所以才跟我……?」


「还有……嘛,也跟悟有关吧」


「让您久等了」


店员两手端着料理出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桌上虽然摆满光看就很美味的食物,但在这种话题中实在让人难以开动。


「我啊,觉得自己能理解悟在想什么」


「那你说,是什么?」


「悟他,大概是……想被你挽留吧」


「被我……?」


我太过困惑,以至于表情扭曲。那家伙想要我这样做,对现在的我来说简直难以置信。说道底,善人也好、梓马也是、悟也罢,到底对这个一无是处的我有什么期待啊?


「就去吧,我们一起」


「…………」


「反正都到最后了,就用笑容为他送行吧」


他这句话刺得我脸颊发麻。我本来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用笑容为他送行」了。


手中传来什么东西哔哩一声破掉的声音。定睛一看,才发现我无心不断折迭的吸管包装袋,已经皱到破掉了。


……没错,我已经无路可退、不可能被他原谅了。那个冬天的气息,现在依然充斥鼻腔,鲜明得令人痛苦。我直接从钱包拿出一张千元大钞,摆在收据旁边。


「泰利……?」


「……抱歉」


我的喉咙只发得出颤抖的声音。抛下困惑的友人,快步走出店外的豹,他的背影究竟有多惨淡——已经连想都不用想了。

「――喂」


油滴的弹跳声、食材烧焦的味道、晨间新闻的节目公告、抱怨着新年伊始就开工的中年上班族,及与其谈笑风生的店长欢快的对话,还有声响笼罩着一切的滂沱大雨。


「田折」


明明是这种天气,定食屋的生意倒还挺好。老爹为了在附近工作的员工们,特意在正月一开始就营业。我也配合地排了早班。


「你有在听吗,田折?」


「咦……啊,学长什么事?」


我听到学长低声搭话,连忙回应。看来我发了不少呆。不行不行。感觉最近在工作时,意识放空的频率增加了。


「你那个是不是煎过头了」


「煎过头……啊」


我这才想起刚刚好像有闻到烧焦的味道。由于学长的指责,我看向手中的平底锅,发现食材各处都焦了。我再度慌张地把火关掉。学长仔细观察着那个食材。


「啊……」


「呜嗯……嘛,只焦了这点应该没问题吧。不过你火开得比平常大了」


「不好意思……」


「你今天是怎么了?有点心不在焉的」


一路学长把做好的料理盛上盘子,把用完的器具放入水槽,然后转而看向我。被鹰特有的锐利眼光所刺,让人不禁想把一切从实招来。


「要是有什么烦恼,可以找我商量。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到忙就是了……」


「啊~没事,让你担心了……哈哈」


我随便岔开话题,把剩下的调理交给学长,前往水槽拿起海绵。就算要商量,也不能找学长他。毕竟我烦恼的绝大部分,都跟前辈顾忌的同志有关;不可能说得出口……不可能啊。


我转开水龙头,回想起昨天傍晚的事。没想到连善人都是同志;从平时生活根本看不出来啊。


――「因为我跟他『一样』……所以才懂他懂到了厌烦的程度」  (本话)


他说到「到了厌烦的程度」时,表情莫可奈何。他真是温柔啊。为了朋友,居然能把自己的秘密抖出来。要是我也有他这种气概,或许很多事情的结果就会不同了吧。


「你该不会,又被那只狼灌输了什么没营养的念头吧?」


学长把料理送到大厅回来后,混着叹息如此说道。虽然我的确是被梓马说了不少,但也称不上是灌输的程度。然而我一如既往地不作反驳,只是谄笑着继续洗碗。


――「也就是说谁都没有错啦」  (本话)


梓马也不是泛泛之辈。都遭受了这种毫无道理的仇恨,竟然还能豁达地说出那种话。即使生活中会遭遇莫名其妙的不安稳,我也有点羡慕那只狼的生存之道。


「别大意了。那种人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


「那种人」——自不必说,是指同性恋者吧。要不是对方直接跟我说,我甚至都过着没有察觉的日常生活,更别提什么大不大意了。至少这点……至少在这一点上,那些家伙都很「普通」。跟我们根本没什么不同。


「被怀柔给拢络的话,最后可不知道有什么下场……」


正把垃圾放进垃圾袋的前辈说道。之后他还零零碎碎地说了些坏话,却没怎么传入我的耳中。只有黑暗堆积在我心中,感觉浑身不舒畅。


……必须遭受这种恶意而活的心情,究竟是如何?一想起梓马对我说过的话,我的心情更添一层黯淡。


学长这种讨厌同志的人、我这种袖手旁观的人、假装理解的伪善者、身为确信犯的歧视者——在这种充满差别待遇跟偏见的社会中,究竟是以什么心情活下去的?


――「因为泰泰你很温柔嘛」  (本话)


――「不过,跟朋友隐瞒事情……果然让人感觉超差的」  (本话)


可是,就我所知的那些家伙——


「真是的,越想越觉得他们无可救药」


至少那些家伙,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人。


「听好了田折,你还是好好考虑跟这些人交流的方式比较……」


「……学长」


我出声打断他的话。我的确是缺乏觉悟跟勇气、充满困惑与迷惘、犹豫且优柔寡断,连今后能不能理解很难说;我无数次歪头不解,而每次都带给了那些家伙伤害也说不定。


可是,我——


「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了」


「田折……?」


我不能不说——为了让那些家伙,以及跟那些家伙一起度过的日子,不被无聊的有色眼镜给玷污。


我洗完碗,关上水龙头。善人、梓马、还有悟,随着他们的脸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在我脑中,我回头告诉学长:


「我遇见的家伙都是超级好的人」


学长的表情有如惊弓之鸟般扭曲。虽然有点尴尬,但我的心情比刚才轻松许多。才刚说完感到难为情的我,匆匆忙忙地离开厨房。我真傻啊。就算跟学长讲了这种话,充其量也就是自我满足罢了。


「哎哟」


这时,我跟正踏进厨房的老爹的大肚子撞上了。我被撞得人仰马翻,幸好老爹及时抓住我的手臂。我本来还想说自己难得能够帅气一场,这么一撞就全泡汤了。


「不好意思啊,泰利小弟」


「啊、不会,没关系……」


「对了对了,有人来找你喔。猫跟狗两个人在问泰利小弟你在不在」


「猫跟狗……?」


我一听,马上看向大厅内。根本不用想他们是谁。我马上跟站在柜台附近的两人目光交错,不假思索地跑了过去。


「你们两个,为什么在这里?」


「这是我的台词好吗」


善人如此说道,以比平常更上一层的不悦眼神,把什么东西塞向我胸口。我在后仰之中看到那是张皱了的千元大钞。


「哪有人把钱放着就逃回家的,混账利」


「啊—……哈哈」


「悟他要走了喔」


悟。我从昨天开始,就尽力避免思考的名字突然被提起,令我内心一阵狼狈。没想到他们还会再来找我。


「用目的地查了一下,他是搭下午四点的班机」


我在大智催促下看向店内的时钟,发现刚好是下午三点。到那家伙离开这里为止,只剩一个小时不到了。


「所以呢?」


「我们……现在要去送行了」


「是喔。那还是快点去比较好吧,没必要绕路过来啊」


「才不是绕路呢」


「…………」


我不敢看善人的眼睛。我知道的,他在为我的不成熟而火大。可是他们两个并不知道我在那天跟悟撂下了狠话,所以才会不惜浪费时间也要来到我这里。


「……其实,我在去初参的那天,跟悟两人单独见面了」


我决定把那天的事告诉他们,为的就是能让他们两个自己送行,不用管我。他们两个听着我娓娓道来,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家伙说了想从我们身边消失、说自己不想再给我们添麻烦了」


「…………」


「要是我能阻止他我当然也想阻止。可是一被他用那种表情说了这种话就……」


谈话途中,冷彻的冬天气味再度浮现脑海:他那混杂在一片雪白中的黯淡琥珀色瞳孔,盘踞在我的心中。


「所以,我……」


――「随你高兴」  (二十八话)


现在回想起从自己口中说出的那句话,都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该怎么说才好;该选什么话语才好;而实际上又说了什么——就算内心再怎么后悔,也永远无法回到那个瞬间。


「…………」


――「对你亲切,是为了我自己」  (二十四话)


海蚀洞那天的记忆默默苏醒。对啊……悟,或许就像你说的,你是为了自己才会亲切对待我。但我也是被你的亲切所拯救了;毫无疑问地被拯救了。


――「我想要……从你们身边消失啊」  (二十八话)


所以拜托你,不要摆出那种表情、发出那种眼神、说出那种话啊。会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就凭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留住你啊。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啊;为交到挚友而高兴、为失去挚友而悲伤,全都是第一次。


「走吧,泰利,既然你都因为这件事哭了」


被大智一说,我才发现有水滴滑到了下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哭了。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情绪激动,真是好笑。


「要走就快点吧,时间紧迫」


「可是我……现在还在打工」


「没关系,你就去吧」


背后突然传出声音。我擦拭眼角后转头,看到老爹大方笑着。


「重要的朋友都要离开了,还打什么工啊」


「……呜」


一听到他这么说,我就取下三角巾,无言地鞠了躬。然后抓上自己挂在入口的外套,趁势冲出滂沱大雨的店外。


我一味地跑着。区区下雨不足挂齿;全身浸湿我也不在乎就算喘不过气、脚都站不直,在这里停下来的话肯定会后悔一辈子。在与那温柔地随风飘扬的鬃毛天各一方之前,我不能停。

「骗人的吧……」


等待在拚死跑到车站的我们前的,是毫无生机地播放着『因为大雨而停班』公告的电子告示牌,与不悦地等着替代列车的人群。我像是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步履蹒跚地靠到墙上。


几分钟后,善人跟大智才跑进车站。他们从周围的气氛查觉到状况后,一脸苦涩地看着我。这时我才终于无力地蹲在地上。


已经,无力回天了。心中一出现这个想法,心脏附近就被后悔填满了。我诅咒着先前策划用各种借口来避免跟他碰面的自己。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


果然是这种命运啊,甚至不允许我讨价还价。像张破烂的地毯一样蹲在这里才适合我这种人;这就是我的人生。


身旁的善人和大智拼命用手机搜寻其他路线。但是,这个状况绝望得一目了然。这里离机场有一段距离。再加上这场大雨,公交车跟出租车的机能也无法正常发挥。


「啊……」


我搔着浸湿的毛发,垂下了头。变得老实、坦诚面对、觉悟、选择——一切都太迟了。这毫无疑问,是对亲手打造出低贱人生的我的惩罚。


……对不起了,悟。你给了我那么多,我到最后却什么都回报不了;连给口口声声说要消失的你一记当头棒喝都做不到。


――「你的空隙,我填不了就是了?」  (十话)


现在的我,感觉能够理解那天说出这句话的悟的心情了。沉溺在无以想象的执着之海中,苦苦挤出对我的感情;在可能会被拒绝的不安的另一面,潜藏着持续膨胀的感情。这份强大,我现在确实明白了。


――「表情真狼狈」  (十三话)


……空隙什么的——在那天打开的门前,抬头看到如此笑着的黑马时已经——早就被填满了。


「表情真狼狈啊,泰泰」


头上突然传来声音。我惊讶地一抬头,蹲着的那家伙的奸笑脸便映入眼帘。善人跟大智也察觉到他的气息,用复杂的表情看向这边。


「也太慢了吧。梓马君我等得可久了」


梓马把空咖啡罐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拉上骑士夹克的拉链后,得意洋洋地笑着。他怎么在这?应该说,为什么穿成这样?狼开口解答我无尽的疑问:


「我们走吧,去黑马王子的身边」


「梓马……?」


「雨天的机车兜风可刺激了哟?」


他说着便要我随他出车站。我跟在他身后,看到以前见过的重型机车镇座着。梓马恣意转着两个全罩式安全帽,盯着我看。


「好啦,该怎么办?很不巧我的后背是单人用的喔」


我一时半会搞不清楚状况。可以确定的是,眼前这个飘忽不定的超能力者,是不折不扣、唯一能打破这个事态的人物。


没有思考这些事的空闲了。我跟善人和大智交换眼神,向梓马迈出一步。狼则愉快地露出牙齿,再度把两根手指摆到我眼前。


「做好了吧,觉悟?」


我没有回答,反而缓缓放下梓马的手指。是要接受还是断绝关系,我的觉悟是——


「……我两个都不选。我已经,不会迷惘了」


不是选择,而是前进。不管前方会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回头。为了与那家伙坦诚相对,这是必不可少的。


「……嘿欸,这种的我也不讨厌喔」


笑咪咪的狼将安全帽递给我。我一戴好就被他催促着说「快上车吧」,便小心翼翼地跨上机车后方的位置。虽然我趁势搭上来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坐机车。虽然不是不信任梓马的驾驶技术,但还是有点可怕。


「用不着怕成那样啦,紧紧抓好了。一下就会到啰」


「……呐,梓马」


「怎么,泰泰,都这个时候了还想临阵脱逃吗?」


「不是……你为什么,要为了我而特地……?」


「嘿,这种事还需要问吗」


像是呼应狼得意洋洋的笑声般,引擎大声作响;这阵轰音甚至大得能把附近的雨声给吹飞。梓马回头了一瞬间,大声说道:


「当然是因为想做做看这种事啊……!」


以这句话为信号,我跟梓马所乘的机车,一瞬间就被吸往雨烟弥漫的车道彼端了。

机车啪嚓啪嚓地划开水滩,来到机场的停车场。雨在机场附近比较小,脱下安全帽时已经很难用体感判断有没有在下了。


「赶快,泰泰,没时间了」


梓马一说,我便看了看手机,只剩不到十分钟了。可是……来得及。后背直发凉,但这是大家帮我争取来的时间,一秒都浪费不得。


「……泰泰」


梓马意味深长地叫住鼓起勇气踏出步伐的我。我连忙转过身,看到狼咧嘴一笑。


「交往的时候,那家伙可是一次都没让我碰过喔」


「…………」


「拿出自信吧,你确实有被他爱着」


「……我知道」


我只作了这点回答,便跑向机场。事到如今,这种事不说我也知道。我拼命拉着被雨水浸湿而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确切地跑向那家伙的身边。


不出数分,我已经冲进了一楼大厅。心脏跳个不停;脚快麻了;毛发跟衣服都被汗跟雨水浸湿。但是,还不能停下来。我不顾周遭人们诧异的目光,照着地图跑上二楼。


登机舱……有好几个。在年初人蛇混杂的机场内,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况且我还不知道那家伙要搭哪一班班机。在人群中抬头看到的钟塔,马上就要显示下午四点的时间了。


……明明都来到这了。茫然自失的我连站着的体力都没有,整个人轻飘飘的,视野也朦胧不清。就在我行尸走肉地走着时,不小心踢到了某人的手提行李,然后――


「泰利……!」


――眼看着就要摔倒的时候,人群中伸出的手臂,苦苦支撑着我沉重不堪的身体。我稳住姿势后一抬头,便看见回盯着我的黑马。


「你、为什么」


那对琥珀色的眼眸,绽放着疑惑的神色。这家伙的眼睛还是一样难以看见。我一明白碰见他了,滚滚沸腾的感情便从心底涌上,使出浑身解数抓住他。

「……开什么玩笑」


「泰……利」


「开什么玩笑啊你,悟……!」


我的手抖个不停,不知是寒气还是愤怒的缘故,但这种事怎样都好。此时此刻,我只想狠狠大骂眼前的大蠢蛋。


「说什么想要消失、自己不在比较好啊!」


我瞪着悟前发的深处,晃着他的身体。我好伤心、好悔恨、好难受;让他有这种想法,比什么都令我自己痛苦。


「就这样直接永别……怎么可能做得到!?」


当「永别」这词脱口而出时,眼角就一阵温热。对啊,他就要不在了;手中紧握的这份温热,就要消失到远方了。


「都把人家内心的空隙给填满了还要消失,是在闹哪样!?」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啊!?本来空空如也的我心中,明明都已经被你塞满了!


「别走啊……」


我捶着悟的胸口,小声吶喊。「随你高兴」什么的、「想去哪就去哪」什么的,我其实一点都没想过。要是可以的话,请让我的悲愿成真吧。


「你别走啊……!」


我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将外貌精心打理的我,早已不复存在。毛发黏呼呼的、衣服湿答答的、耳环还掉了一个。


惨不忍睹的我,在悟胸前一个劲地哭着。悟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听着我吐露真情,温柔地抚摸我的后脑勺。


「……时间差不多了,悟」


「道别好了吗……?」


渐渐冷静下来的我,听见了貌似悟双亲的声音。已经,是时候了。我不假思索抱住悟的身体,感觉自己又要哭了。


「不,还没……」


悟缓缓移开我的身体;柔和的体温离我而去。面临崩溃的我,死命低头不去看他的脸。


「…………」


连挥手都做不到;实在没有这种心力了。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的悔恨感,与连向挚友挥手道别都做不到的自责感一同,闷杀着我的心灵。


「……再见了」


视线模糊不清。我勉强发挥自己擅长的谄笑,想在最后的最后至少能够笑脸迎人。说时迟那时快——


纸张「哔哩哔哩」的撕碎声传来。映入眼帘的,是正用双手撕破机票的悟的身姿。他在目瞪口呆的我面前,挥舞着已经一文不值的半张机票。


「再见了……爸、妈」


悟对背后的双亲如此说道,不疾不徐地抱紧我的身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还没消化事态,悟的双亲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呜、悟……?」


「怎么了?」


「不是,你还问怎么了……咦?」


不顾我的疑问,环住我后背的手臂加强力道。它正象征着悟的觉悟。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不走、了吗?」


「不走了」


「真的、不走了吗?」


「嗯啊」


「会留在……这里吗?」


「会留下喔」


「真的假的,哈哈……好棒、这下太棒了……」


心情放松的同时,方才忍住的眼泪又溃堤而出。我也拥抱住悟,他的温暖彷佛能令人烫伤。我们也不忌讳周遭人们的眼光,伴随着哽咽声缓缓松开怀抱。


「我不知道居然会让你想这么多」


「……对不起」


「别道歉啊。我现在,超开心的」


悟轻快的音色体现着他的真心。我们绕了好长一段路,又是擦身而过、又是互相伤害,最后才终于走到这一步。


现在想想,不管是抱着人还是被人抱着,这都是第一次。没想到、没想到人的体温……居然这么温暖。


――――「搞什么,原来你在啊」  (十三话)


我在;我确实在这;没能被给予的我,确实存在于愿意给予的人身边。那只未曾知晓爱、不被任何人所需的可怜的豹,已经消失无踪了。存在于此的,只有寒碜地笑着的豹而已。


「你的耳环去哪了?」


「不知道,大概是掉在什么地方了吧」


「是喔。那下次我给你买一个吧」


「嘿嘿……那就谢谢你啦」


我搔了搔脸颊上的红纹,再度绽放笑容。虽然我现在的外表惨不忍睹,但我想这是我人生中,笑得最灿烂的一次。不会再分别的我们面面相觑,同时开口:


「表情真狼狈」


我们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在往后的生活中,一定能够两人坦诚相对、携手共度。

《与那家伙合租房》 第二十九话:不是孤身一人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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