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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不死

2023-01-27 14:21 作者:屑划线  | 我要投稿

那讨厌的感觉又来了。

年迈的男人低着头沉沉地坐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此时是深夜,来来往往的人很少,只有个别几个加班的医生和护士。医院那幽深而清冷的长廊散布着听不清内容,如荒野上随风飘荡的鬼火般的人声,各种医疗仪器大大小小像是有生命一般的滴答声和微微的可能是幻听的风声,还有那不可忽略的像是渗透进入建筑本身成为其体味的化学物质的怪味。他嗅着这种味道,像是在品味自己的记忆、漫长的记忆,在悠悠人生之路的另一头,那是他的整个世界的起点——也是在这样的一所医院里,在令人平静的冷色调的四壁之间,在通向天堂辉煌的阶梯末端微微展开的大门缝隙撒下的碎金般的无影灯的光辉中,在所有人的目光的焦点上,湿软的小生命哭喊着开启了自己的一生。即使他并没有自己出生的时候的具体记忆,但是在潜意识深处,他一直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医院是个特别的地方,它是人的中转站,人在这里哭着降生,由无生命变成有生命,又在这里哭着逝去,由有生命变成无生命;两头间夹着的短短一生与其外的前方和后方的无限虚无相比,似乎生命才是仓促的过客,急匆匆地来,在百年里急匆匆地去,仿佛死亡的状态才是生命的常态,宇宙的常态。这里看得到整个人类,科学与迷信交织在一起,前者的化身们反抗死亡,向它进攻,后者的化身们合手低头,祈祷神明。忙碌的人、焦急的人、悲伤的人、疲惫的人、痛苦的人、绝望的人、欣喜的人、麻木的人、欢呼的人、悲鸣的人、交织在一起。那与他无关。

他出神地研究着长廊旁的一副色彩喜庆的挂画,画中人面色红润,那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风貌展示着一种精神力量,仿佛穿透了几个世纪的岁月,给他以一种厚重的年代感和归属感。这让他想起了在自己的童年占了很大比重的一所老医院。他仍然记得他人生第一次去医院,父母拽着又乱跑又哭闹的自己。他记不清那次去医院是去做什么,也记不清到底是不是第一次,但是他踏入医院时的感受,他一清二楚。对于一个幼儿园的孩子来说,整个世界都是简单的、朴素的,他眼中的生命是小猫小狗,是小鸟小动物,是自己,是父母爷爷奶奶其他人,而不是上亿个循着遗传信息运行着的细胞的组合体,机器一般精密的超级系统。宇宙事物只是存在着,他不知道其背后维系着的规律和法则,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科学,什么是医学,他只能知道自己最直观的感受:瓷砖白得刺眼;高饱和度的鲜艳图画贴在墙上,像是梦里的场景;过道和大厅里很冷,像是一个晴朗冬天的下午,懒散的太阳的斜斜日光在建筑物后投下的阴影,冷得他想回家;像是洗手液和酒精的气味幽灵一般四散;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排排站着或坐着;以及那些闪着银光的医疗器械,金属不是生命的物质,让他感到强烈的抗拒和异物感。他感到恐惧。

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父母是唯一的庇护所。他出生在一个平凡普通的家庭里,父母都是普通且平凡的工人,和这个国家其他数亿个家庭一样,也和这个星球其他数十亿家庭一样。不富裕,也不太贫穷,但是童年的记忆在他如今意识的直接感受上,是灰色的,是低饱和度的,是萧条的,像是彩色照片烧尽后留下的灰,像是没有生机的死体。

他很快步入了小学,和其他同龄人一样,他将慢慢地踏上自己平凡的生活之路,碌碌无为一生,然后比一粒沙子落地还轻得死去。但他那时没有对人生与生命和死亡的哲学思考,年轻的小孩子静不下心来想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

在他小学一年级的一天,他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日,反正是在一个温和冬天的早晨,他独自去上学的路上,呼哧呼哧的热气从鼻腔与口腔中翻腾着喷出,他卓有兴致地看着它们在空气里扭曲变形。然后,几句听不清细节的叫声打断了他,另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则吸引了他。在向右扭头后的几秒,他便再无法形容自己的情绪。

一个中年男人脸朝下地趴在地上,手曲于前胸,但是因为撞击而变形,腿部亦是如此。整个人体像是被刚刚宰杀的鸡鸭猪,随意地摊在地上,并没有因为他是人而与那些动物有任何不同的差别。红色是这副景象最抓眼球的要素,承载着生命的液体没有生命地在冬日寒冷的大地上扩散开来,变成了一滩色彩妖艳的血泊图景;此时的与之相衬的那人又更像是一块怪石、一株奇松,突兀地出现在红色湖泊上,仿佛前者是一种不被世界容纳的异物,被生命自己驱逐出境。

他油然而生一种感谢之情,感谢那人是脸着地,让它埋没在地面上,让他看不到扭曲变形的人的面孔。

他呆呆地看着那没有任何动静的骨、肉、体液、衣物的混合体,直到有越来越多的人声和其他的杂音填充了清晨的宁静,他才呆滞地离开。他不知道他后面的一周都做了什么,他能够在同学老师家人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是在潜意识里,这事一直默默地占用着他记忆海洋里的一片领地,深深地扎根在他内心。

后来他知道,那人死了,死于跳楼。

从来没有想过的“死亡”不偏不倚地降临在他的眼前,对于他一个小学生的认知来说,这是无法接受与难以理解的。但是还是发生了。

他想要搞清楚,尽管他不知道要搞清楚什么,为什么要搞清楚,怎么搞清楚。他和同学和老师和家长说啊说啊,但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就自己想,像是一个小哲学家一样想。想啊想啊想了很久,但是他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学生,事后没多久就忘差不多了。可他做不到完全忘记它,它已经扎根,并将伴随他的一生。

小学过得很快,中学也一样,大学也一样,他像是坐着快车驶过一座巨大的博物馆,现在再去回味,馆内藏品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他很快步入了工作。虽然曾经童年的那段记忆还总是时不时地乍现在脑海里,但是也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记忆了。作为知识和世界观都远高过小学生的成年人,如今看待那时候自己天真幼稚的想法不禁令人发笑。幼时的他甚至幻想着那经历会改变自己的一生,但是并没有,他仍然将如其他无数普通人一样走在那早就被铺设下的固定道路上漫无目的地向目的地散去。

他有了家庭,有了后代,而这之后,日复一日的生活让他已无法记清细节,他只觉得自己是螺丝钉,是零件,他不需要什么思考,也许即使是他那无自我的肌肉记忆也足以让他在社会里继续运行下去。

有时,他也会想起自己童年时期的那次经历。活了半辈子的他早已对死亡有了一个确切的理解与认识,科学的世界观也让他对死亡的态度变得坦然。那次经历最多就是被拿来作为吹水的谈资,除此之外便一直被摆放在记忆宫殿的不起眼角落里。他没有闲心想那么多人生哲学。

接下来他会退休,然后慢慢变老。但是在他六十岁那年,他的人生之路开始慢慢地偏转了。

他记得那是一天晚上,孩子还在吃饭,今天轮到妻子刷碗,他在电视前歇着,无所事事地看着新闻。然后他注意到了一条关于现行医疗体系改革的新闻报道,别的内容他没多看,但是其中有一条他看得真真切切。

民用抗衰老基因疗法合法化。

他现在也记得他那时激动的心情,虽然他没有看新闻的习惯,但是他是知道这种抗衰老疗法的。这种基于基因改造的技术在好多年前人类基因工程合法化时就已经出现,但是出于技术不成熟和其极高价格带来的生死的不公平,它一直都是违法技术。但是经过十多年的技术积淀,它的价格已经下降到正常民众也能够支付得起的程度,其成功率和风险率也被推至两个极端。

一时间里,那童年的记忆突然涌上他的脑门,那血和肉构成的画面在他眼前像是幻灯片一般一闪一闪,有一个瞬间,他仿佛看到躺在那的是无数个不同的自己,每一个都以非人的姿态坠在地上,像是某个昏黄潮湿令人烦躁的早秋,被时间遗忘的落叶,在某个不知名的广阔领域无声无息地腐烂。猛得一震,他心动了。

他不大记得住后面发生的事了。妻子支持自己,但是她却没有给自己做手术,她对长生不老没有兴趣。儿子也支持自己,不过他那时还小,对这些东西没什么概念。这之后他就踏上了长生的道路。

妻子在自己103岁的时候出死于车祸,活了95岁,看开了的他很快便坦然地接受了。儿子知道自己性格,在毕业后为了给自己留出足够空间,回家时间总是尽量的少。之后儿子在一次工作中不慎出了意外死去,年仅55岁,他平静地接受了。那段日子尽管很孤独,但是他过得并不空虚,他可以挤出时间重拾自己的爱好,曾经做不了的事现在都可以重新开始。

抗衰老基因疗法的过程很长,主要手术陆陆续续大概要一个星期。其主要就是对人类DNA中控制死亡以及一系列相关的基因序列进行编辑与修改,让只能分裂一定次数的体细胞拥有可控的无限分裂的潜力。只要没有重大物理性机体损伤和恶性疾病,他能够永不衰老地活下去。

他抱着重新年轻的热情以几乎是另一个人的方式生活了一百五十余年。但这之后,这种热情便消失了。从246岁开始,他的生活热情逐年的下降,到250余岁时,这种症状达到了顶峰。生活仿佛蒙上一层纱布,所有东西都是灰蒙蒙的,待了数十年的家,像是遭遇了大火,那些日常的事物都褪色了,变得灰暗无光;沙发、椅子、板凳、桌子、冰箱、电视、洗衣机、墙壁,都是由余烬胶合塑型而成的;空间里飘散着微小粒子组成的无休止暴雨,但不是令人放松的蒙蒙细雨,而是把一吨钢丝球用粉碎机裂解成无数碎屑,然后在高空中爆发而散下的灰色大雨,有实体的烦躁堆积在现实世界里,积雪一般越积越厚,在堆积到177厘米高的时候,烦躁落进了他的头顶,穿过了皮肤与头骨,一直堆积到他的脑海里,将海沟填平,将海床垫高,直到完全占据那智慧的海水的原属地。这就是下一阶段。

在257岁那年,他患上了严重的狂躁症,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就是一台被遗弃在没有人类的混凝土森林里的老电视机,天线接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内容,只有绵长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和它留在显示屏上波动着的杂乱雪花。在一个夜晚,他梦到了全宇宙都是均质化的雪花,闪烁着构成了一个一百亿光年半径的白色地狱,而这其中唯一的实体就是他自己,一个人。他是绝对自由的,他能够出现在时空的任何一处地方;但他也是绝对禁闭的,时空的任何一处地方都是一样的,他哪也去不了,永远也逃不了。他惊恐地起身,害怕再一次回到那个恐怖的梦境里。

之后他的儿子的儿子和他一同去咨询了医生。对方似乎是已经接待过不少类似情况的患者了,对他的临床症状的评估很快就完成了。诊断结果为格里克格症,一种特殊的多发于和他一样的经过抗衰老疗法的超长寿人的精神疾病。这种疾病最早在一位267岁的老人格里克格身上出现,后来在约260余岁的长寿族中广泛地出现。它和常规的精神疾病不一样,在微观上看,其患者的每一个神经元都是健康的,能够和其他所有体细胞一样正确按照新编辑的遗传信息进行有组织的分裂分化和正常运作,而且能保证不出现异常的病变和畸形。但问题主要出在宏观上。人脑的高级功能,如意识,直接物质基础是脑中错综复杂的神经网络系统,通过巨量的信号传导来涌现出人的意识。但是根据脑科学的进一步研究,人们发现意识不仅仅只与神经元的互联网络有关,最新的全息意识理论认为意识的形成和运行除了脑内神经网络,还和脑室内的脑脊髓液环境有关,两者互相作用,密不可分,形成一个完备的整体。现在在活体哺乳动物的脑脊髓液中发现的生化反应链已经超过二百余种,其中大部分都能够对神经网络在宏观层面的运行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剩下一小部分尚未探明其作用。而这所有的反应链在脑脊髓液的溶液环境中互相影响互相组合,在宏观上构成了一个复杂度不亚于脑的系统,每时每刻都有上百亿微小的分子在不断变化的反应动态平衡中出现又消失,和一样每时每刻变动着的神经网络一同相互作用着成为意识的物质基础。

这个庞大的物质系统是相当精密的,任何的轻微扰动都能够牵动一连串反应平衡的偏移和电信号的传导,虽然宏观的意识是察觉不到的,但是这种扰动日积月累起来是足以潜移默化地产生极大的影响的。正常人的意识不会很容易地受到干扰而出现问题,因为脑室内拥有一整套抗干扰和防风险功能,足以抵抗任何小微干扰,而对于中大型的干扰,尽管其作用甚微,但是那种级别的干扰一般都发生在车祸辐射脑穿孔等等足以杀死机体的事故中,因此绝大多数情况其对于干扰的防护是百分百有效的。

但是发生在长寿族人群身上的却截然不同。正常寿命的人类的脑细胞是有限且不可再生的,而能够活得更久的长寿族为了保证意识能够一直接连不断地运转下去,他们的脑也必须要有不断运转的能力,因此在进行抗衰老疗法的过程中,对于脑的再改造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在抗衰老疗法中,主要通过的是实现局部脑细胞的去分化,让各脑区特定位置产生神经多能干细胞,并在诱导分化和内部再改写的基因片段的指令的控制下实现脑细胞的再生,进而来阻止因为脑组织受损等原因产生的脑损伤,并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脑的记忆能力。

这种改造能够在很长一段时间让大脑保持20余岁年轻人的灵敏度,但是却也隐藏着很大的隐患。改造的蓝图是建立在患者的神经网络模型上的,并没有考虑到脑脊髓液环境与其的作用,这不奇怪,这种疗法问世时全息意识理论压根没出现。在表面上意识还是可以正常运行的,但是脑内种种大大小小的错误都在发生着。可能一部分能够被其自身解决,但是其余的错误会随着年龄增长,积攒地越来越多,直到引发质变的程度。

医生那时候的表情很熟悉,他很明白那意思。人类的脑科学对于意识仍然是一知半解的,最新的全息意识理论也只是一种猜测,而且即使这种猜测是正确的,人类目前的医疗技术也不是万能的。脑脊髓液中成亿上兆的微小反应在复杂程度上是很难精准预测的,同时也非常难以进行干涉。并且部分实验结果表明在脑脊髓液的局部部分中存在有短寿命的自发性量子感应粒子对,其具体成因不明,在生化反应中扮演的角色也不明,对于生物体的意义也不明,即使能够探明,技术上也一样困难。在这种微观层面,量子效应的阴云已经开始笼罩物质世界了,人类粗犷的科技之手已经伸不进这个诡异而测不准的领域了。

医生配了点药,用像是在沙子里挤出水分一样艰涩的表情笑着叮嘱他多干点想干的事情,不要想太多别的就好。他没有听进去。

永生的确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实现的事情,在那阶梯的开端,他便已经摔了一跤。

他不会永生,他会慢慢地变老,然后会死,和先前的一千亿死者一样,迎接最后的公平判决。

孙子带着他回到了家里。两人都沉默不语。

后面的记忆越发模糊了。他的情绪完全乱了套,以至于他总是整整一天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干什么可以获得愉悦与快乐,干什么有意义。他试着用创作和运算来解闷,但是他如同刮着沙尘暴的荒漠般混乱而贫瘠的大脑总是没办法坚持太久。虽然如此,但他仍然能够正常活动,身体也是健康的,至少是能自理的。不过他的孙子出于关心还是让两家人住在了一起。

孙子有两个孩子,不少时候都在家中闹腾。有时候他觉得他们烦,有想要一把掐死他们的冲动,有时候又觉得很热闹,感到一种久违的家的喜悦感。

除了干他自己的事情,他还总是喜欢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低下头闭上眼睛听着周遭的声音。他现在的外貌看上去和30岁的自己差别不大,但是只要多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个长寿族的老老人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气质是渗透在灵魂里的,当时互联网上还专门有一些带侮辱性的流行词汇来形容这些占据社会生存空间的超老人。平时也一样,他总是能听到家中其他大人不同口音的讨论声和小孩子们稚嫩的争吵,其话题总是不约而同的落到他头上,他不止一次听到“老不死的”这个词,是说谁他心里很清楚。他不感到愤怒。

在感性上,他的愤怒情绪早已难以复燃。在理性上,他理解他们,现在全世界都面临着因长寿族那迟到的老年期而引发的混乱,仅仅在他的祖国,就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公民是超过200岁的长寿族人类,那曾经因为长寿族人数的激增和他们那拥有年轻劳动力的时期的增长而上拉的最低退休年龄所带来的经济迅速发展,很快被造就它的那些人们自己所打碎了。社会中一下子出现了一大批不具备脑力劳动和高技术体力劳动能力的老人,曾经困扰人类的人口老龄化一夜之间又卷土重来,而这次变得更加严重,各国都陆续出现了一大批需要人照顾的老老人,这无疑会给社会带来极大的负担。而且最为恐怖的问题就在于,这些长寿族老人能活多久。在理论上他们的体细胞是能够一直更新,保证他们不会自然老死的,但是根据实际表现,长寿族的老老人的意识是无法一直维持下去的,大脑内部堆积的混乱将慢慢地杀死他们的意识,理论估计那个上限在320岁,也可能更低,超过那个界限之后,人的自我意识将完全崩溃,人的智能将下降到与一些动物差不多。但是即使是乐观估计,大部分老老人也根本无法维持到那个阶段,他们很可能在某一天的睡梦中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后者反倒是大多数人都希望的。这些没有社会价值的老老人直接打乱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原有生活,也许社会有个好脾气,亲情、责任心和法律能够为社会的继续正常运行提供惯性,但是人们的耐心是有限度的,现在的社会已经步入了滑向那个戳破极点的崩溃时刻的进程。

忘记是哪天的下午,他一个人坐在家中,又一次想起来童年。在自己行将就木的时候,他开始久违地想起了生命的哲学。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下午,眼睁睁地看着太阳光从他的脚边划到了他的前胸。

出于对于家庭的责任感,他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出于对自己现在生活状况的考虑,他也没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必要。在他孙子住的这个小区里就已经有不少老老人被家中逼得无奈而自寻短见。但是他没有勇气加入他们,他怕了。也许是自己童年那次经历,他在潜意识中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对于死亡的强烈的抗拒与恐惧,曾经的几百年里他一直都能安然接受,但是现在它来到面前了,他却先败下阵来了。

应该怎么办?就这样一直等到死吗?面对切切实实的死亡,他到底还是没法接受。恐惧是一部分原因,他不敢想象死后的世界,可能那就是自己的全世界的终结,在那之后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永恒和瞬间无异,也可能真的有什么灵魂,有天堂地狱,有极乐世界。一生都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他在这时突然变得软弱了,屈服了。是的,死亡是困扰人类千年的一个永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它是一个幽灵,萦绕在存在过的每一个人的脖颈上,待到时机成熟,便拽紧绞索。对于男人和女人一样,对于孩子和老人一样,对于动物与植物一样,甚至在某个难以想象的未来,物质本身也会死亡,宇宙本身也会死亡。他感到和千百代先辈一样的无力感,面对那任何可能存在的事物都无法挣脱而出的死亡,能做什么呢?只有祈祷了。

不过他还有一条路,他可以选择去冬眠,冬眠到医疗技术足以解决格里克格综合症的时代再苏醒。和他想法一样的人有很多,政府也鼓励超老龄人口积极冬眠,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意味着什么。就目前的冬眠技术来说,其只能使人体保持低能耗状态运行,而人在冬眠过程中的意识活动,现有科技是无法对其进行任何操作的。对于那些200岁以下相对年轻的人来说,他们的脑和意识就像是崭新的跑车,随时可以点火加速和急停,冬眠对于他们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后遗症和危害,而他这种老老人,他的意识已经宛若补丁上打补丁的老旧程序了,在冬眠的超长无意识过程中随时随刻有可能出现不可恢复的故障而彻底停机。让他们这批人去冬眠,其实就是让他们去送死,只不过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一部分幸运儿可以度过那漫漫长梦,到达未来的彼岸。

尽管他的人生有整整两百余年长,但是他并没有活得想象得那么顺溜,日常与生活只是漫长而乏味的痛苦,燃烧和发光发亮不属于自己。

窗外烟花爆裂的声响将他带回了现实,零点的钟声敲响了,时间不等着任何人,又向前迈了一步。最后他还是做出了决定,从已经坐热了的塑料椅上起身,向着旁边的冬眠大厅走去。

他慎重地选择着冬眠时长,他怕近未来人类根本没有进步,也怕远未来人类已经灭绝或者是变成他难以理解的模样。最后他选择了一千年。一千年能发生什么?朝代的覆灭与重生,一个民族雨打风吹去,文明起起伏伏前进又后退,几百代人生老病死。他一生的经历决定了他总是个乐观主义者,他见到了太多的科学奇迹,见证了地上如山包一般巨大的聚变堆一跃而起成为拖着光翼的星船,医院里瘫痪的病人以比猿猴进化更快的速度站起来,培养皿里蠕动的组织长大成了一打打为人这种机器替换的湿热零件,地质运动中掀起的一排排波浪被炸碎被夷平为工业的食粮,人类的力量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改造着自然和人类社会本身。他对自己并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却对人类文明的未来满怀信心,他相信人类的力量。

他最后看了一眼2246年的天空。

在窗外五彩斑斓的焰色照耀下,循环液的极寒慢慢地刺入神经,被这个时代抛弃的人们孤独地起航了。

某台计算机深处,一个小小的原子钟经历了漫长岁月的精准跳动,终于迎来了倒计时,当那一长串数字归零时,一小段短促的程序被发出,激活了一连串电路,最终叫醒了网络末端处于休眠的一台终端机,这台终端机接管着一台型号十分老旧的冬眠机,为了保证它度过千年的岁月,这台冬眠机宛若忒休斯之船,在终端机忠诚的监护和控制下每一个出现损坏与老化的零件都会被修理替换,这种工作持续了九百余年,它的浑身上下几乎每个零件都被替换过,这一切就是为的保证冬眠机冰冷铁壳内那具有机物机体能够越过时间长河到达彼方,而那最终时刻的信号已经到达。在几亿行代码的指令下,终端机吃力而小心翼翼地唤醒着他的意识,

一次,无响应,

两次,无响应,

三次,无响应,

到第二十四次时,他从寒冬般的无意识状态中苏醒了。在一旁机械臂的搀扶下,他慢慢起身,一点点熟悉着自己冰冻了千年的躯体和大脑,环顾着自己降临的这个崭新时代。

冬眠大厅似乎翻新了,但是布置还是老样子,气氛也很冷清,来往的人并不多。

他把注意力放到了一小伙行人身上,他没法断定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别,甚至是物种,但是能知晓这个时代的审美和千年以前是差不了太多的——他们都面容姣好,五官如精心设计的工艺品,面部线条各有各的风格,有的典雅硬朗,有的丰腴圆润;躯体的比例各不相同,但是绝对是符合某种潜在的设计协调的;衣物形态各异,有的古朴得如他那时候的古代服装,有的先进得已经脱离了蔽体的目的,衣物本身被作为凸显人类肉体纯粹美感的衬托。

他觉得他们像是硬盘空间中三维模型的现实复制体,但也不确切,因为他们的每一个都散发着极强的个性,身高、体格、肤色、瞳色、发色、性征都截然不同,几乎没有哪一处是相同的,绝不是能够以某种简单的模板所粗制滥造的。

他们像是一个个古老神话里的仙人,那各色的一双双似乎有魔力的眼睛大得惊人,像是湿漉漉的受惊的小动物;清澈得惊人,像是北欧某个不知名的湖泊里蓝得发黑的湖水,那绝不只是眼,而是屏幕,是表达他们充沛情感的喷口,是联通他们内心灵魂的窗户,每一个人的性格都透过着各自不同却一样深情的眉眼与目光而挥发到空气里,在各异的特殊性里他能清楚地描述出那共同的普遍性:那是一种生命力。不是困在陷阱里拼死挣扎的猎物的生命力,也不是温室里脆弱不堪的花朵绽放出的生命力,而是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烈火。与他那个时代人们麻木又疲惫的目光相比,这些人似乎是刚刚降生的孩子,他们没有经历过为生存奔波的操劳,没有经历过一重重足以压倒人脊梁的挫折,所有事物在他们眼里似乎都是光明的积极的,宇宙里没有东西能够阻挡他们,他们是人中的人,真正的人,大写的人,他只能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自由。

那种自由仿佛是不可被世界容纳的,与他们相比,辽阔的太阳系都变得狭隘了。他想到了风烛残年的自己,与那些光鲜亮丽的新人类比,强烈的反差无疑深深地刺痛了他,他们才应该是世界的主人,而他则是个进化不完全的少毛猿猴,是个闯入文明社会的原始人,强烈的自卑感让情感麻木不敏感的他也浑身不适,让他不禁软下腿,弯下腰来。

他试着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去。在机械臂的辅助下他慢慢踱步到冬眠大厅外,还是那条老走廊,出人意料的是,虽然墙壁地面和照明都已经改造过了,但那副挂画还在,画中人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平和,那其中独到的智慧有一种澎湃的热力,它穿过一千年,又一次打动了他,让他这位时代的异客感到一种久违的归属感和亲切感。他想起了故乡,便扭头望向窗外,看向自己那已经度过了一千年岁月的故土,那3246年的人类世界。那些曾经矮旧的楼群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像是艺术品的高耸入云的大厦,它们展示着难以想象的高超工程学技巧,几乎是反重力的结构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如同天堂的街市一般铺陈开去,一直延伸到发蓝的无限远处。

然后他看到了太阳。

那是一些像是云雾的东西,在太阳周围若隐若现,它们很明显地挡住了很大一部分的日盘,让到达地面的日光并不是很耀眼,足以肉眼直视。头脑有些迟钝的他也很快认出了那是什么。

戴森云。人类已经能够运用太阳的能量了。

他确信他来到了一个好时代。

这时候走来了一位他并不认识的人。对方背后的长发非常显眼,各种形态的发辫发结发饰和不同色泽的发丝发束发髻在精心编织下构成了一副宛若集成电路板的怪异绘画,仿佛披在其背后的不是头发,而是某个艺术家宿醉后用混乱的调色盘随便涂抹的疯狂抽象画。他几乎能想象那人是怎么在背地里像是小鸟梳理羽毛似的打理自己,在他那个时代就是一些小女孩也没精力活得那么精致。对方声称自己恰好路过,正好看见他,很乐意给他这种冬眠者在这个时代做向导和指引。

那人一开口,他便已确定了她的性别。她那温和又略带摩擦的嗓音是丝绸流动,是初春裹挟着破冰顺流而下的雪水,而那简洁又犀利的语句则是细雨拂面,富有青年人的火焰般的热情和老年人夕阳般的温情。那种安适感让冬眠初醒,内心被混乱填满的他平静了下来。

她使用的是一千年前他祖国的官方语言,语言组织和咬字吐字的熟练程度几乎超过了他这个地道的古人,那行云流水的交谈让他很快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大致的了解。他的选择没出错,人类文明不仅延续至今,同时创造了难以想象的辉煌成就。在物质世界,人类的触手已经遍布整个太阳系,太阳源源不断澎湃宏伟的力量已经被纳入人类的掌中,那无数颗大大小小的岩质天体则被建设成了取之不尽的星际矿场,而外太阳系的巨行星更是成为了聚变堆用之不竭的燃料库,同时在太阳系外,一艘艘湮灭动力的星际远航飞船正以百分之二十的光速一步步拓宽着人类的最终边疆,太阳系已经再也困不住人类了。几百年前消失的国家概念是一级火箭,其后形成的地球联合是二级火箭,它们一步步把人类推上主宰全太阳系的智慧物种的宝座。如今的人类文明到达的高度俨然是历史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想象的,它是一个已然实现的理想国,是无数哲学家和仁人志士幻想着奋斗着的终点,所有活生生的人都有权利在这个世界自由地为自己和为人类而活。

听罢,又年迈又年轻的他激动不已,为创造了这伟大一切的人类自豪,为自己身为人类的一员而感到骄傲,又浑浊又清澈的老眼热泪盈眶。能够见到这般景象,就是死对他来说也是不值一提的啊。

而这个伟大的时代还为他带来了更多的惊喜。在他冬眠后的几百年里,量子计算机技术突飞猛进,那时候即使是民用电脑的算力都能够达到曾经超算的数千数万倍。人类凭着量子计算机蛮横的算力扫除了种种在发展中遇到的难题,如曾经计算机束手无策的巨量流体演算,特大数据处理,以及他最需要的全息意识模型解算。通过对人脑整体的断层扫描以及数学建模,科学家们确证人的意识是由神经网络中电脉冲和脑脊髓液中生化反应相互协调相互制约对立统一而成的。这个庞大而混乱的意识系统对于曾经算力有限的计算机而言,是混沌的不可数字化的,但是在量子超算的强大算力帮助下,人意识的具体图景逐渐变得清晰了,最后在长达两个世纪几代科学家的努力研究下,对于人意识的精准描述被整合为了约两万个模块化系统化的数学公式。那是个历史性的成果,标志着人类第一次真正的认识了自己的本质,直接催成了一系列具有重大意义的新技术。

最初诞生的是用于知识传输和记忆遗传的脑机接口,其带来了颠覆性的教育改革,并与自动化生产被合称为打碎旧地球政治体系的两块敲门砖。接着是意识传输,这项技术的难度是前者的数倍,导致其从出现到成熟花了十余年,直到太阳系建设时期才真正问世。那是个特殊时期,刚取得全球胜利的人们信心满满,必胜的决心在全人类范围如潮水高涨,一时间成千上万的人坐着太空船奔赴各大行星去建设新家园,但是冷酷无情的无人深空给他们的满腔热血重重地扑上了冷水。纵使是经过基因改造的超人类,一离开宇航服和航天器,面对高低温高辐射高压零重力等环境,也脆弱得如普通人类一样。有机体的极限似乎已经被触及了,人类急需一种能够让人抵御极端环境的新技术,于是,意识传输技术机械降神地出现了。它给备受打击的人类提供了一条崭新的出路,并在心理上给逐渐离开母星怀抱的地球孩子们提供了科学这一强大温柔的精神依托,重新筑牢了人们日渐脆弱的信心。

在没有了旧政治体系的低效的拖累下,人类种群整体的执行能力前所未有的高,在意识传输技术问世约半年后,集体机械化改造便已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起初人们对于这种对人类本体产生巨大冲击的超技术其实接受得并没有那么快,最早只有一部分人接受了机械化改造手术,但是这是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科学技术一天天都在改变着世界的面貌,在时代浪潮的裹挟下人们的观念也变得飞快。越来越多人在这项技术越发普及的过程中逐渐接受了它,并最后加入了机械化改造的队伍。

机械化改造技术主要是通过脑机接口,使肉体人类的意识被解析和数字化,然后再在内存里被变换为计算机中可运行的特大软件,这个过程中人意识的所有全息结构都会完好无损地被计算机中的代码取代,两者可以通过转换器任意无损地转变,在全息意识理论中它们是等价的,但是后者运行的速度是前者的百倍千倍,以这种形态运行的人类意识速度也是肉体人类的多倍,理论上其速度上限取决于其搭载的运算硬件,在算力充沛的情况下数字化人的意识活动在常人看来就像是一束束脉冲闪电一般迅猛快速,因此这种数字化的人类也有个叫作脉冲人的俗称。

随着越来越多原生人转化为脉冲人,曾经许多科学家担忧的人类深陷赛博空间而再也无法自拔的情况反倒没有出现,因为人们都心知肚明虚拟不是现实的对立,而是现实的延续,即使可以在互联网空间里逃避现实,可以在这里成为上帝,创造和毁灭宇宙,拥有一切想要拥有的,但是这一切的尽头却还是现实世界,这是永远都逃不了的必然事实。因此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脚踏实地的在现实里生活,去完成机械化改造的最后阶段,将互联网幽灵式的脉冲意识导入一台取代原生肉体的新躯体里。

任何公民都是有权利去自定义自己的新躯体的,这在技术上也并非什么难事,人形机械的技术在几个世纪的积淀下已经相当老成,已有的数量巨大的形态各异的机体足以满足人们的需求。而实际上只要是带有足以容纳和运行脉冲人意识软件的计算机的机械都能够成为他们的躯体,无论是不是人形,只要使用者有意愿的话,即使是一架武装直升机也可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大部分换上了机械躯体的人也都再不愿意换回去,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与机械体相比,原来的肉体实在是憋屈:眼睛只能看到短短一段可见光波段,用久了还会永久性损坏,只能进行外部器官更换;耳朵只能听到一小段频率有限的声波,甚至不如一些听觉特化的动物;鼻子与舌头所带来的嗅觉与味觉之原始和粗鲁更是只有大致辨别而无法具体区分的功能;皮肤则脆弱如纸,即使是很常规的物理和化学性攻击都足以对其产生极大损伤。过热过冷几度都会让人体出现不稳定与失调,轻度的撞击和辐射都能了结一个人的生命,在冷酷无情的深空,智人将和地球上任何一种其他动物无异,没有任何优势。但是机械的躯体则完全不同,只是由粗野的大块金属零件构成的机体就已经在各种层面上以压倒性的性能优势战胜了有机肉体,更何况还有在复杂程度上也不输有机细胞的纳米机械。同时机械的躯体也不需要听从基因死板的指挥,它由人本身直辖,完全由使用者决定,而人本就是最高明的工程师,设计师,艺术家,发明家,即使是最普通的工人农民,也可以脱胎换骨,拥有比基因百万年随机组合最优解要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更强壮更美丽的躯体。

同时得益于意识本身的无限潜力,网络中的脉冲人能够在潜意识和外界软件的调解下理解任何一种接入意识的电信号。在他们的感知里,计算机中的各种电信号和互联网中来来往往的数据都是他们可理解的数字符号,而数字符号则是他们底层信息感知的一部分。原生人只能不用计算地直接感知到5以内的数字,而脉冲人的这种数学直觉从0往正负无穷延伸,复杂的数学公式在他们看来都是寻常的既定事实,就像是1+1=2一般。以这种强大的数学能力为基础,脉冲意识的感知范围足以往整个自然界扩大开去。他们丰富的传感器可以看到所有的电磁波,微波是可见的,像是悠长的小夜曲;红外线是可见的,像是午后温和的暖阳;X射线是可见的,像是宇宙的魅影;γ射线是可见的,像是晚霞的余晖。他们也能听见引力波,听到来自遥远群星既沉闷又清脆的时空涟漪;听到所有波段的声波,听到次声波的沉闷,听到超声波的尖锐。所有物质的性味他们都一清二楚,他们敏感的舌尖能够尝到丙烷的味道,液氦的味道,电子的味道,氚水的味道,而那灵敏的鼻翼则是强大的扫描仪,它能嗅出金刚石的规整,蛋白质的交折,DNA的螺旋。对他们来说,整个自然界几乎都是可感的,而从前的肉体的视野仿佛是蒙上了眼睛,憋屈得可怜了。

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些都是次要的,修理他日渐老化的意识才是最主要的事情。这对于如今的科学技术来说并非难事。

他静静地躺在温软的医疗舱里,一个紧实的头盔将他的头攥紧,令他有种压力下产生的安稳感,像是埋在怀抱里,浮在子宫幽暗温暖的羊水里。他正满怀期待地等待着新生。

意识传输开始了,寒冷逐渐侵入他的意识,他感到一种濒死般轻飘飘的感觉,身体在离开自己,思维在逐渐减速刹车,无端的恐惧沿着脊髓爬上心头。

他已经有些不受控制的眼球无意识地望着舱外,像是石像一般站着的她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对方已经变得银白的发丝和衣着让他感到片刻的舒心,在那双比日冕更加红热,更加灿烂,比日光更加温暖,更加坚定的目光注视下,他内心的火焰暗下去了,冷下来了。

在意识中断的最后时刻,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了。在这短暂的过渡里,他从未有过的思维清晰过。

她的建议只是让他先做完治疗,之后再考虑机械化改造什么的事,但是他毅然决然地要求一口气做到底。

在他刚苏醒那几天,他主动要求去这个新世界去转转。在她陪同下,他花了几天时间在全球游历了一圈。原先的行政区分划现在只剩下了地理意义,但是不同地域文化的影子在一千年以后仍然清晰可辨,借此他大致能分得清哪是哪。

令人惊奇的是,不论在哪,仍然使用着过去肉体的人他几乎没有遇到。尽管完成改造的人仍然可以随时回到旧躯体里,但是几乎没有人愿意回去,大部分人都只是把它作为一个纪念,好好的保存起来,再不去碰它。后来他就知道了,不仅仅是因为新躯体好用,还因为旧躯体在群众心理上是一个旧时代的象征,它是地球纪元从石器时代到航天时代的主角,是无数自然和人为的苦难的承受者。人们受够了旧世界数不尽的悲剧与绝望,即使是进入了太阳系建设时期也是一样,而机械化改造就是那无尽的悲愤的发泄口。人们不仅仅是抛弃了自己的肉体,更是借此对着那旧世界的一切做个诀别。

他最后用有些阻塞的思绪回忆了自己的一生,那些记忆就像是西北风干的山峦,遍地只有单调的光秃秃的黄土和道道如劳苦了一辈子的老农脸上皱纹的沟壑。

他决定了,和其他人一样。

他又一次进入了无意识的空白。

上亿的量子比特闪烁着,随之而来的是倾巢而出的代码风暴,数不清的数据在一个闪着暗光的悠长通道里暴雨般涌出,在两万余道公式构成的筛子的分拣修饰下,无尽的混乱变成了广阔赛博空间平原里瞬间拔地而起的宏伟数据大厦。紧接着,在一层层复杂到难以想象的系统的编辑和调试下,那大厦一瞬间变得焕然一新,并在一股足以吸走整个宇宙的强大拉力拖曳下被拉成了意大利面状的数据流,最后化为一条星光熠熠的大河,流向了又一片望不到边的赛博空间。

他睁开了眼睛——或者说传感器。他看到了八光分外飞来的明媚日光,那是氢的颜色,是聚变的光泽,他看到了宇宙大爆炸的余晖,那是创世的光芒,是母胎里的温热,他看到了大气的震荡,那是生命的舞动,那是舞动的生命。无名的力量感像是电流,刺激了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纳米元胞。接着他看到了站在眼前的她,那长发已经变短,像是纤细的花丝,在空气中随意地弯曲着。她伸出了一只手,笑着眨了眨变得有些淡紫的眼睛。

滚烫的欣慰占据了他的处理器,他好久没有感受过情感的波动了。她拽着他,走出了室内,在5亿平方公里的开阔世界里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疾驰,接着脚蹬地,一跃而起。

两人在空中自由地滑翔着,像是超越物质形态在空无一物宇宙虚空中毫无拘束的鬼魂,任由傍晚的夕阳在他们不朽的身躯上留下血色的印记,任凭高空的长风将他们吹得晕头转向,七零八落。接着他们抓住了一台太空电梯的轿厢,随着劲强的加速度直升云上。

天空越发得青蓝,重力也越发的稀松,直到那最后一缕晚风吹过,最后一抹深蓝褪去,两人脱手,在漆黑的夜空中继续无重力地漂浮下去。

大气和引力无法束缚他们的灵魂,同样无法束缚他们的身躯。他舒展着身体,任由自己在真空中失控地自转着。他看到自己的母星地球在眼前眨着古老又年轻的碧蓝的眼,宇宙的星光在眼前诉说着交相辉映的星的历史,似乎那就不是他在旋转,而是整个宇宙在围绕着他运行!滚烫得发亮的新生活像是流金的蜜海,让他甘愿溺死其中,无限的时间堆积在他面前,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曾经的生活宛若隔世,重生的喜悦将他包裹了起来。

那讨厌的感觉又来了。

如今的他早已不需要再害怕死亡。

他的机械躯体在千百年来一次次的升级换代中变得越发先进强大,现在即使那坚硬的外壳被黑洞撕扯成碎片,内部处理器被超新星爆发的高能粒子雨打成破铜烂铁,他的意识也仍然可以存在下去,在光子态的极速中永远地飞行下去。

他俨然已经是不朽的了,整个人类都是。在经历了一百二十万两千八百年的壮丽进化后,人类的智慧带着他们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人类制造机械,制造飞船,跨越银河,接着人类自己成为飞船,在浩瀚的虚空里,在一个又一个恒星之间跳跃,然后播撒文明。

而他也度过了充实的一生。

在太阳系纪元,他便已经在各行星留下了足迹:地球上每一处大沙漠里都有一棵他种下的小树;水星上戴森发电站的纪念碑上,他金色的名字熠熠生辉;清澈的金星大气像是初醒的梦幻,令他浑身轻松;布满江河湖海的火星宛若地球,成为了他的第二家园;小行星带中,采矿舰队的计算机里写入了他编的程序;木星的空间站里,他看着大红斑制作着自导自演的电影;土星的星环中,他的画作静静地漂浮着,“土星母亲”的微笑在全息影像里闪闪发光;在天王星的甲烷大气里,他随着行星的悦动放声地歌唱着伟大的太阳系;海王星轨道上,踏着星空舞动着的人们构成的星环在戴森云的聚光灯下闪着特别的光,他分不清自己,也分不清别人。

最后他还加入了冥王星远征舰队。曲速引擎启动时时空的波动扭曲了星光,斗转星移的巨力作用在宇宙空间之上。当遥远光点化为眼前清晰可见的光球时,感动和自豪之情在他和所有人的心中奔涌而上。他亲眼见证了伟大银河纪元的开辟,超光速驱动打破了时空的隔阂,不断被发现的新的恒星系统像是乐谱上闪亮的音符,无数崭新外星世界则是一句句金灿灿的歌词,人类文明的伟大诗歌从未有过地变得宽阔嘹亮,他和所有人都高声歌唱着生命的伟大,人类的伟大。

他也还记得人类与异族的第一次接触。那是个重大的转折点,人类文明在宇宙的漫漫长夜中孤独行走的历史终于迎来了终结。他记得那个叫翼膜类的智慧物种,那些像是蜻蜓一样扑动着翅膀的生物第一眼看起来并不讨喜,在那些翼膜人看来这些其貌不扬的智人类也并不符合他们的审美,但是两个文明却意外的实现了和平外交。当巨大的显示屏那隔着数百光年的两端,两个截然不同的星系中两个截然不同的智慧文明,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打出对方的语言时,所有的人类和翼膜类都欢呼了起来,尽管用的不是同一种语言,但是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中昂扬着的绝对是共同的一种喜悦之情。

但并不是每一次接触都是那么顺利,他没有忘记那次惨痛的第一象限战役。那还是在银河纪元早期,一次意外让一个船底座α星系的前星际文明获得了超光速旅行的能力,之后那个文明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大规模的殖民扩张,很快便发动了对银河联合的攻击。那个文明的社会发展水平很低,仍然处于君主专制的封建社会,但相反的是他们种族的学习能力却很高,这让他们的军队实力发展得相当快,严重威胁到了第一象限各旋臂其他文明的安危。他永远忘不了那一个个噩梦般的夜晚,数不尽的战舰集结在猎户座旋臂与英仙座旋臂间的虚空里,以钢铁的舰体和钢铁的意志筑成了千百个文明世界前沿的最后的长城,而在那漫长时空的彼岸,则是无数道日光灯管般耀眼的速子射线,它们以战舰脱离超光速爆发的切伦科夫闪光为起始点和掩护,浩浩荡荡地划破光年尺度的夜幕,照亮了小半个猎户座旋臂的夜晚,并在另一端点燃了一颗颗战舰爆炸的明星。那些刺眼的光芒像是亮剑,闪电般地劈开了黑暗的天幕,而在舰炮蓄能的空荡里,厚重的黑暗又严丝合缝地贴合为了原样。就在这黑白交替,千百道晴空霹雳交织而成的电网里,他似乎窥见了一点地狱的真面目。

但是战争到底还是少数的极端情况,各智慧种族在百万年的发展中用血的教训证明了社会发展程度较高的文明都是热爱和平的,因为那些嗜血好战的文明最终都会因为内部的政治与文化矛盾而根本飞不出自己的世界。只是些零星的战争根本阻挡不了银河各族人民走向联合走向和平的洪流,因为一切智慧文明最终都会随着不断的发展与扩张而走到一块,联合到一块,这是谁都不可阻挡的历史必然规律。银河联合就是在这股强大历史合力的推动下气势恢宏地发展到了今日。

银河联合一百二十万的壮丽历史的每一刻对他都意义非凡,他分明地记得自己那饱经风霜却始终顽强地生生不息至今的种族是如何从那颗古老而包容的行星走出,一步步走到旋臂的末端,最终和其他的智慧种族们一道创造了伟大的史诗,让科学的曙光扫除了整个银河的愚昧无知,让文明从星云的一角延展到十万光年外的彼岸。那过程太长太久,像是缥缈的古老神话,但对他来说,那悠久时空中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他一直都活着,从太阳系纪元开始,他的意识便以脉冲形式在一具具机械的不朽躯体里延续着,直到百万年的今天。那是多么漫长的岁月,久得足以令那些渴求永生的古人们落泪,那是难以想象的岁月,久得能让那些意志脆弱的可怜人崩溃而自尽。

百万个日日夜夜,时间足够他做任何事情。他在五千亿个不同的世界之间以超光速飞行着;在天津四那金黄色的电浆海洋上潜泳,顺着蜿蜒上百万米的日珥逆流而上,随着磁重连的狂风在炽热氢气层和冰冷的太空间此起彼伏;在参宿四橘红的对流层上掠过,任由那聚变的光热在自己此起彼伏的身体城市上投下夜晚将至的魅影,发力撞断那一股股扶摇而上的等离子龙卷风;在开普勒-22b的孤峰之顶,以日光融化凝雪,为远方的荒漠带来大雨;在牛郎星那丰腴的气态行星群间,看着串为连珠的卫星接二连三地在蓝色的甲烷大气的地平线上落下,跟随着矮行星地质运动爆发的巨大岩浆射流步入逃逸速度;在天狼星系的洁白蓝光下,拆解着它的气体裙撑与行星裙摆,把它们撮合揉捏为围绕着天狼星新的永不磨灭的镜面长裙;在织女星系那顶天立地的环形世界上,播撒着自己古老母星的植物种子,让麦田与草林比山峦长得更高更大。他在几千个不同的文明世界体验着千百种不同的人生,在达哥里行星的巨大平原上,他同那些长着触手的农夫们驾着列车收割着奔跑的异星作物;在布满碎片的叁泽双星间,和那些穿着喷气背包的长脚矿工们收集着游离的稀有矿物;在银心庞大类星体的辐照下,他和热爱的人们在银灰色的蝶形世界上漫步;在中子星的电光中,他与无数姿态各异的异星人一道,感受着那从简并态地壳裂隙里迸发的磁场旋风。

他的价值观决定了他仍然总是个乐观主义者,他一生的经历也让他拥有着必胜的信心。他见过上万个种族覆灭于自我消耗和战争的深渊里,但也见过更多的种族摸爬滚打,在一次次失败中终于取得了胜利。他坚信,事物总是向好发展着的,在成千上万智慧种族的合力下,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挠团结一致的银河人民的大流,文明与生命将能够永远不老不死地延续发展下去。

一旁的一个意识与他发生了共鸣。

他注意到了它,它的躯体约百米,在身体两侧呈轴对称分布有四对不同形态的长触手,最显眼的还是由其中部梭形躯干一旁两个像是耳朵的三角状结构里伸出的两根千米长的尾巴。他认出了这是鲸鱼座一等星第二行星巴塔上的气尾类,眼前这位的尾巴明显是被有意地为了美观加长了的。他清楚记得自己跟随联合舰队登录这颗行星的情景:飞船首先沉入了由细微浮游植物构成的浓厚大气上层,在下降至10千米时舱外的电离空气中突然出现了巨量的闪电,四闪的电光一时间盖住了千万千米外那脉冲星的辉光,在继续下降约30千米时,雷电逐渐消失,而那些植物光核作用的副效应也达到了最大,无数道波长360纳米的纤细光波在此时汇聚为一道,让整个天空都布满了粉色的光芒,像是流动的棉花糖,紧接着,在云间透下的如同瀑布般的中子星光柱间,一群摇着尾巴的气尾成群结队在半空中出现了。他们的气动外形很怪异,后来他知道,气尾类身上的几对纤长的肢体并不是翅膀,他们直接靠星系内旋转着的脉冲星磁场在体内产生的电流来用磁力飞行。那些气尾在看到这些从天而降的巨大飞行物后,很快便匆忙逃散开去。

经过调查,巴塔行星的文明仍然处于前太空时代,那特殊的大气层让他们无法将探测器送上近地轨道,同时他们的社会水平也很落后,仍然存在剥削制度,贫富差距巨大,社会矛盾也相当的尖锐。但是在联合舰队的介入帮助后,他们的先进组织很快推动了社会变革,带动了文明的进步,并在技术扶植下拥有了飞上太空的能力。

他还记得他曾在气尾类的第一次宇航行动中结识的一位气尾。那位气尾是巴塔文明的第一位宇航员,先前从未离开过脚下大地的它同其他气尾一样紧张,在与他一同乘坐穿梭艇突破第一宇宙速度的过程中,它一直喋喋不休个不停。

那时候它还很年轻,呼出的气圈也是有些绵软,颇具稚气的,但与其年纪不相符的是,它的思想却意外的深刻。在其他气尾仍然敬畏而小心翼翼地与他们交谈的时候,它能不拘束地同他展开话题,他本来以为它是性格大咧,但是很快就发现了它气圈中因紧张而颤颤巍巍的标点与语句。是强烈的求知欲在强迫着它。

“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它吐出的气圈很小很弱,像是犯事的孩子。在他们的文化里,这无疑是一句亵渎,足以遭天谴的话。

即使联合舰队的科学技术足以将他们千百年来日复一日压抑而封闭的生活掀个底朝天,但是那旧时代的惯性实在太大,根本无法尽数忘却,它足以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继续影响社会的文化,这是他们这些外星人无法直接解决的,只能靠巴塔人自己的努力。

“我相信没有,即使有,但也不大可能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思考片刻后斩钉截铁地回答着它的疑问。

“那我们出现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的生活难道没有什么意义吗?或者说是什么目标?或者说理由...不不,就是说,生活的目的,对,生活的目的是什么呢?”

在三个G的超重下,它有些语无伦次,但是他知道它想表达什么,那是一个相当深刻的问题,他也曾被困扰许久,直至今日,他也没有百分百确保的答案。

“我觉得,是斗争。和生活中的痛苦斗争,和困难斗争,和无意义斗争,然后和自然斗争,和宇宙斗争,一直斗争下去,直到找到自己的意义和目的为止。”

“那宇宙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宇宙有没有终极答案,宇宙为什么出现,它有目的吗,要是有该怎么办,没有的话,我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真的没有什么至高无上的神明在所有东西背后或者说有什么别的什么东西.......”

他静静地等着它连珠炮一般地吐出它挤压在内心中许久的问题,很明显,它自己解决不了它们,这个行星上其他气尾也解决不了它们,而他,对它来说来自高等文明宛若神明一般的使者,这一次他也无能为力,他没有答案,他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他简单地回答,对方抽了抽蜷缩为三角锥形的尾巴,像是要说什么,但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之后,它也来不及再说些什么了,因为这次旅途已经到达了终点。随着穿梭艇的最后一节助推器脱离,浓厚大气逐渐变得稀薄,昏暗的舷窗外也渐渐通透明亮起来,最后,宇宙的光芒照了进来。

接着,它看到了灿烂的星空。

它那经历无数磨难的种族终于在触碰宇宙终极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也是这第一步,成为了气尾文明逐渐走向星际文明的关键一步。

对于星空已经熟视无睹的他也在那一瞬间哑然无声了。在关闭发动机的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都与他脱节了,加速度消失了,重力消失了,质量消失了,有的只有轻飘飘的太空,只有软绵绵的星光,只有他自己。

那一刻,他和它都切身体会到了那种力量,那是生命对抗宇宙自然的力量,是驱使文明一步步前进的力量,他们仿佛再也不是尘世里的俗物,而是闪着神性之光,高高悬挂于宇宙万神殿顶端的主宰者,普照凡世万物的救世主,世界之王。

身旁那机械气尾冲他扭了扭气扇圈,用上面凸起的膜瓣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气扇圈是个酷似矢量喷口的器官,由气尾那退化的消化道演化而来。那个动作在气尾类的肢体语言里的语义很复杂,总共有18种含义,但是他一瞬间就知道了它的表意。

他用自己的人形机体冲它扬了扬嘴角,借以回礼。两具百米大小的巨人身躯悬浮在M211的环形世界上,中心黑洞的吸积盘闪着金红的光,柔软地在他们银色的身体曲线上细腻地流动着。在这一刻,两人心意相通,一条无形的管道打通了二人的意识。他们共振起来。

在这个时代,一切流传千古的传统艺术形式都已经变得没落了,人本身变成了一切伟大艺术的集大成者。任何人都可以用自己的物质躯体将内心中一切最狂妄最抽象最美好的幻想以实体物质呈现出来,那可以是响彻银河的超时空乐章,也可以是诉说着宇宙生命命运的跌宕历史绝唱,可以是一切客观事物在幻想中交响的美好意象,也可以是描述世界终极真理的悠长数学公式。但在漫长的时间积淀下,这些艺术作品反而变得没那么必要了,因为人们发现了自己才是最伟大的作品。精心打扮的人体胜过一切作品里婀娜多姿的胴体,错综复杂的思想甚至胜过宇宙星空的色彩。人是一切外化为物质的艺术的根本源头,是自己生活的导演,艺术品的伟大永远比不过人的伟大。于是,人的记忆就变成了银河千秋万代最珍贵,最美好的艺术品。

在几微秒的时间里,他们交换了他们上百万年漫长的记忆,感受着对方记忆里被折射染色的客观事物,感受着对方灵魂在每一次劳动与实践的塑型中留下的一笔一划,感受着对方在千万次经历里各不相同的感悟与激动,感受着对方以强有力的手将理念与梦想逐渐化为实物的漫长过程。接着,他们交谈了片刻。

然后,他和它微微叹了几下,便离开了。

它与他一样,度过了充实的一生,它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答案。斗争,和生活斗争,和宇宙斗争。

气尾文明在联合舰队的帮助下,仅在五百年里就完成了数次社会变革,在一千年内就实现了超光速旅行的能力,而这一切它都亲身经历着。

它和他一样幸运,在步入老年时成功地赶上了基因改造的快车,并在一步步进化下迁移着灵魂,变换着肉体,将生命的长度百万倍的延伸。同样,它也扩展着自己一生的广度,它为自己做了许多,为家乡做了许多,为银河做了许多,它不知疲倦地活了百万年,但是始终有着饱满的干劲与热情,因为它知道它在为自己而活,它可以做着热爱的事,可以朝着梦想奔去,所以它永远都不会累垮,永远都不会被击倒。

如今的它,与他曾经印象里那悲观而疲惫的年青气尾截然两样,但是他不怀疑它是不是原来的它,就像是他不怀疑不同时间不同心境的自己是不是同一个自己,没有什么东西能一成不变,永远不变的就是永远死掉了的,而与之相反的生命与文明,恰恰就是个奇妙的存在,靠着永远的变化与延续而得以永远地存活下去。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

纵使他们都对自己与文明的未来抱着乐观态度,但是乐观到底有个头,就像是一切都有个头。文明可以延续百万年,亿万年,兆亿年,但是辉煌的宫殿迟早要崩溃,明亮的恒星也终究会爆裂,没有永不磨灭的印记,没有永不散伙的宴席,就是宇宙本身都迟早会死去,而到了那时,生命与文明还能延续吗?那最后的出路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它也不知道。不论他们达到了何种高度,死亡都会静静地矗立在所有未来的末端,从时间开始到时间结束,一成不变。这是宇宙事物永远逃不了的终局。

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惧怕死亡。

他在自己生命的最早期阶段便已经有了这种感觉,死亡的预感一直在他心中阴魂不散,即使是抛弃了血肉之躯,即使是抛弃了物质的实体,他总是能感到死亡像是彗星一般准确无误地在自己微弱的生命之弦上沿着椭圆的轨道一次又一次地扫过,一次又一次地投下暗影。

但他也没必要恐惧,没必要担忧,这不过是杞人忧天,死亡离他还是很遥远,远得像是天幕上最遥远的明星。而且打心底地问,他倒也并不抗拒,人终有一死,他在世间留下的已经够多,死也无憾了。说是恐惧,其实更多的成分是好奇。

他们两人分别后,便继续投身进自己的事去了,因为生活还是要继续。只不过,在余下的人生里,他又多了一个目标,他要找到那终极的出路。

那讨厌的感觉又来了。

他以速子态的超光速在星系群间的虚空中飞行,在一个又一个硕大的恒星螺旋间蜻蜓点水,像是无头苍蝇般地掠过每一颗身材肥胖的恒星。终于,他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颗金黄色的恒星,在包裹着它半个球面的戴森球的监管下,它一直维持着百亿年前的那副模样,不太年轻,也不太衰老,像个温和的壁炉,不太热也不太冷,刚刚好。

接着他掠过恒星表面,在火海上掀起几道火浪后,变轨并泊入了第三轨道,向着那不起眼的白点加力飞去。很快,那白点变大变清晰,出现了蓝色,最后在与他相撞的最后九万千米处停住了。

透过那纤细的云层,他还认得出不同的大洲大洋和各国的行政区划,因为地质运动被遏制了,地壳在过去的几百亿年里根本没有动过,气候活动也被严格地控制。这一切为的就是保住过去母星的容颜,给无数游离在外的子孙们留住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发源地和故乡。

他步入那熟悉的蔚蓝色氮氧大气层,穿梭于大陆与海洋上顶天立地的建筑间,在每一座城市与山脉之间做着复杂的邮差问题,最后他俯冲飞过了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那片他曾经度过了一生的土地,接着拔高身体,向着宇宙深处加速飞去。

过去的百亿年里,他做了很多事情,多得他已经无法列举,但是唯独有一件。他仍然不知道那终极的出路是什么。

即使是对于已经创造了千亿光年文明史诗,传感器遍布各个维度空间,几乎全知全能,已经等同于神明一般的他和他们,死亡仍然是个不可解决的东西。他们唯一能做的是避免,去延长生命,让意识永久的延续下去,但是常常伴随着死亡的,衰老,它也一样是不可避的。

而已经存在了三百亿七千八百零二万两千零二十三个标准地球年的他,终于还是老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老了,更不知道自己老化的大限在哪。

宇宙中的人们正在努力解决这种衰老,但是这种衰老不是硬件上的老化和损坏,而是概念上的,是哲学上的。当有智慧的系统存在了如此长的时间后,其不可避免的会产生源于其内心的对于宇宙最终极的发问,而这种发问牵扯而来的好奇心、探索心、偏执心将一步步地把其代入不可想象的深渊。

他感到自己已经陷进去了。但是他并不打算等下去,死亡对自己已然是既定事实,对于全宇宙来说也是一样的既定事实,他不希望自己将来会老得不成样子,老得生不如死,与其如此,他更希望能够见一见那最后的最后,见一见宇宙死亡的时刻,见一见那是否真的存在的终极出路。

他最后一眼看了看自己的根,那个叫地球的行星,那颗叫太阳的恒星,然后便再不回头。

很快,他便在仙女座星系旋臂的末梢找到了一颗无人的恒星。他将包裹着它的重重巨型结构推进了恒星的熊熊熔炉,并用无形的力场将它整个囊括了起来。渐渐的,它开始变小、变色,原子核层面的力的改变很快起了作用。最后,中子和质子的强核场完全溢出至宏观,整个恒星完全坍塌为了一小撮致密的夸克胶子电浆。

他旋转着靠近那物质团,并与之合二为一。

在耗费了一点不算时间的时间为自己铸造新身体后,他开始了自己的旅程。

他没有展开速子场,因为他并不赶时间去某个具体的地方。此行没有目的地,他需要的只是不断地加速,直到无限接近于光速,让越发明显的相对论效应作用在他与未来间的漫长岁月上,将那遥不可及的宇宙末日送到自己的面前。

他打开了古老的工质反冲引擎。一瞬间,烈焰从他体表无数座火山般巨大的喷口中以亚光速咆哮着冲出,反冲力带来的劲强加速度把他一步步送向光速的那道壁垒。他启航了。

不论要多长时间,他会用自己的余生去尽力飞下去的。

他不知道自己飞了多久。

这期间他熄灭了一百万零二十四颗恒星与中子星,湮灭了数不胜数的行星与矮行星,后来宇宙中的常规天体越来越少了,他就开始用稀薄的星云和宇宙尘埃,用温润的白矮星和灰暗的黑矮星,再后来宇宙里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黑洞了,他就利用黑洞的微弱辐射与吸积盘两端的高热喷流,又后来黑洞也蒸发殆尽了,他就用真空量子涨落产生的零点能,还后来连真空本身也冷却了,所有蜷缩着的高维空间都完全展平了,而这时空荡冰冷的宇宙空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利用了,他不得不停下来。

他已然到达了宇宙的末日。

宇宙的熵值已趋于无限大,超光速膨胀的时空将星系隔开,使恒星孤立,将行星解体,最后把组成物质的每一个分子、原子、强子都撕裂成夸克尘埃,让任何有形之物都在虚空里逐渐冷却,并溶解消失于黑夜里。所有的一切都停下来了,进入了永恒静止的状态。

宇宙死了。

他漂浮在黑暗中,感受着一切的结局。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惧怕的东西,这就是他好奇着的最终结局。死亡停在了自己的眼前,充盈着他的全身,像是空气一样包裹他,像是空间一样容纳他。他浑身难受。

他在两百万分之一秒里加速到了四十二倍三维光速,拼死在无边的黑夜里横冲直撞,翻飞于宇宙死体的各个维度空间之间,想要找到点什么东西。但是这全是徒劳,他只是在原地踏步。泛宇宙存在的只有均质化的死亡,每一处都是任何一处,光速等价于零速。空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最后他还是停了下来。

他直面了宇宙的死亡,但是出路是什么呢?他还是不知道,这不应该是结局,他不甘心,他不相信文明到此就为止了。

他从未有过的迟缓地想着。最后他做下了决定。

随着最后一次照亮宇宙的新星闪光,流光溢彩的色光愤怒地由爆点往外界游动,形态各异的物质碎块化为星云尘埃喷涌而出,宛若一次崭新的创世纪。那新星很快停止了膨胀,形成了一个半径两百光年的炽热泡状星云。难以名状的闪耀色彩在那星云的球面上怪异地蠕动,数不清的光点组成的星空在泡内随着如水般扭曲着的空间有生命地起舞,最后随着一阵由内部爆闪而出的白色电光,组成他身躯的所有物质在刹那间坍塌缩退,在一次石破天惊的碰撞中化为了一颗崭新的黑洞。

他纵身一跃。

他轻盈的意识很快跌入了事件视界,在那随着黑洞自转而柔顺流动着的空间之手的裹挟下,比黑夜更黑的无光的虚空像是浓稠的液体,一点一点把他淹没了,引力的绞索套着他往深处去,拖向那光也逃离不了的区域,拖向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最后看向了外部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即使那里的时间流速是他这的千兆倍,但什么都没有,看不到被引力扭曲畸变的空间,看不到巨量时间堆积所留下的痕迹,只有令人癫狂的虚无的黑色。他失望地闭上了眼。

奇点就在前方了,在他的空间前,在他的时间前。它是一种特殊的时空与物质状态,是在无限遥远的未来,所有物质的终极状态,所有时空的终极状态。它也是一个事件,在奇点那里,发生了宇宙大爆炸的反演,空间到达了尽头,时间到达了尽头,物质在这里抵达尽头进而不复存在。那是比死亡更死的死亡。

他还有四十八秒抵达自己整个宇宙的终结。

他仍然不相信文明会就此结束。

他还有三秒抵达自己整个宇宙的终结。

他无法形容奇点,任何语言对它的修饰都是徒劳的。他静待着时间的最后一刻的到达。

然后,经过了一段无法形容的过程,他到了。

他诧异自己仍然有意识,却没有任何知觉。当他怀疑这就是死后世界时,他感到自己撞上了一堵柔软的东西,像是墙。

这墙无边宽阔,只有这边和里边,没有那边和侧边。他穿过了不了它,也跨越不了它,于是选择进入它。

接着,他感受到了这墙的真面目。它难以想象的大,其规整或不规整的几何或非几何结构无穷无尽,往从零到无限大那望不到边的所有维度延伸,也往整数到无限分之一那深不见底的所有维度延伸。

一个声音出现在了他的意识里,并与他直接对话。

“你好。”

那声音不来源于物质的振动,也不属于空间的摇晃、力场的震荡,他只能判断,那声音是无害的。

“你好。你是?”

“我是墓碑。”

“什么的墓碑?”

“宇宙、生命、文明的墓碑。”

他突然心一震,仿佛将要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可以细讲吗?”

“可以。墓碑在大热寂前就已经开始建设了,宇宙中绝大多数智慧文明都参与其中,包括你所属的银河自由人联合体。他们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去建设,但是具体时间已经不可考究,保守估计约有一兆兆兆兆亿标准银河年。”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呢?消失了吗?”

“不。他们成为了墓碑的一部分。”

“墓碑的一部分?”

“没错。墓碑是一个巨大的存储器,宇宙中的人们最后都以一种新的生命形式转移进入了墓碑里。”

“他们还活着,是吗?”

“是的。而且和宇宙中存在过的所有人一同活着。”

“存在过的所有人指?”

“指从宇宙大爆炸开始直到现在所有符合哲学意义的人的定义的生命体。包括你。”

他被震住了,一时间无法想象那是何种概念,那声音则辅助他理解,继续说道。

“包括你最早起源的智人种文明的每一个死去的个体。从旧石器时代开始到太阳系纪元早期,每一个死于洪水、地震、海啸等不可抗的自然灾害,每一个死于车祸、电击、中毒等不可测的突发意外,每一个死于贫困、劳苦、战争等文明内利益冲突的碳基体人类,以及从太阳系纪元开始到如今的所有死于种种原因的非碳基体人类,全部包含在内,共计四十二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兆亿人。一视同仁的,还有宇宙中存在过的七千兆九千万亿八百万个发展程度各不相同的文明中的每一个符合人的定义的生命体。不论是那些罪该万死的人,不论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不论是那些功劳无数的人,不论是那些众矢之的的人,不论是那些碌碌无为的人,都绝对公平地一概被包括在内,因为从来没有哪一个人是完美的,任何人都有需要在无限的发展里不断地实现与完善自己,他们的生命理应是永恒的,不应该就此戛然而止,任何人都有权利在新世界里继续越来越好地活下去。”

他沉默着,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简直是神迹!怎么做到的?”

“主要靠宇宙大统一模型。曾经的人们基于全息宇宙理论,通过在泛宇宙范围进行的巨量的实验测算与数据分析获得了我们整个宇宙的大统一模型。在大统一模型的帮助下,人们得以在计算机中通过模拟宇宙的反演来获得所有存在过的人的数据。而存储方面,墓碑使用的是编程时间晶体技术,在维持最低能级且没有外界能量输入的情况下,写入墓碑的人们是真正永生的,他们在数字空间里足以永久的运行下去。”

又花了一点时间,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也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股无名的热力涌现在他的心智深处。

是的!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天堂。他再三确认着。是的,是的,是的!这是何等的伟业!这是何等的奇迹!当宇宙中任何一个人将要被生活的重压打倒时,总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时间之外看着他;当宇宙中任何人濒临崩溃,再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会有一双手,隔着厚重的历史随时随刻准备捧住渺小的他。那是后人们超越时空的智慧的双眼,那是后人们冥冥中伸来的坚实的双手。众多感情一股脑地卡在喉咙里,他说不出话。

“你们这算是战胜了死亡.....是吗?”

他组织语言,终于说出了这难以置信的事实。

“是的。我想你其实也不难想到,在你所经历过的那段历史里,人们就已经战胜了寒冷,战胜了饥饿,战胜了居无定所,学会用智慧去描述物质世界的运行规律,用科学去大幅度地改造世界,很快人们又解决了能源问题,突破了光速的壁垒,克服了语言与文化的隔阂,驯服了恒星,把宇宙规律化为己用。人一诞生就是在和宇宙斗争着的,随着文明发展到顶峰,这种斗争也将发展到顶峰,人的意志和勇气将向宇宙的底层法则宣战,战胜死亡是一个必然趋势。”

那声音突然顿住了,他似乎能通过那并不存在的语气感受到一种悲凉的意味。

“说实话,不是的。人们并没有真的战胜死亡。文明发展到顶也是宇宙里的文明,脱离不了物质世界的范畴,对于宇宙规律的熟练掌握也只是对于底层法则的深度理解与利用而已,并没有改变或推翻什么,而死亡便是最最底层的不可动摇的宇宙法则,在科学上,在哲学上,一致的毫不动摇。对于生活在宇宙里的人们来说,死亡真的是一个不可避的深渊,所有的东西都会有朝一日陷进去而再不能自拔,无一例外。墓碑里生活着的人们纵使可以不老不死地永恒地存活下去,但是宇宙已经死了,这种生存方式只不过是一种苟延残喘,说是永生,其实是永死啊。”

激动的他很快又心灰意冷了,冷静下来的他也逐渐意识到,运行在那存储器里的文明也是要发展的,当他们发展到了赛博宇宙的顶峰后,他们一样需要在物质宇宙进行新的扩张,而不用说那时候,就是现在,宇宙也已经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供任何人利用了。一个文明要是不再发展,那么它就已经死了,它的墓碑就是能够屹立不倒十的一百万次方的一百万次方的一百万次方年,但墓碑是给人看的,而已经再也没有后人了,它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除非。

“但是还有一条算不上出路的出路。过去拥有了宇宙大统一模型的人们曾试图通过模拟的宇宙模型来预测未来,但是均失败了,因为人是一个不确定的变量,未来随时可以被人的意志与行动所改变,进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要对其进行精准预测,在科学与哲学上都是不可能的事情,至少需要一台计算力超过宇宙本身信息容纳上限同时最小反应时间远小于普朗克时间的计算机,那是完全不存在的。后来人们通过修改大统一模型中的各精细结构常数创造了各种各样不同样貌的宇宙,其中不存在生命的宇宙占多数,它们的整个未来都是简单单调的,计算机可以很容易地描绘出它们的末日,也许是热寂,也许是撕裂,也许是坍塌,或者是别的超乎想象的形式,这都仍然是可预测的。同样的,在产生了生命的宇宙里,那些占少数的没有孕育出人与文明的宇宙,它们的情况与无生命宇宙一致,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但是孕育出人和文明的宇宙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了。”

“也出现了和我们的宇宙一样的问题吗?”

“没错。随着人和文明的出现,模拟宇宙的精度指数级下降,最后完全停机。同我们的一样,那些宇宙也是因为人而出现了未来不可测的情况。不过对于模拟宇宙的研究还并没有结束,人们发现降低模拟精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粗糙地演算出有人的宇宙的未来,并通过实验证实了其可行性。基于此原理,随后开展了众多实验,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所有的实验都得出了一样的结果,宇宙内的文明在发展到一个相当遥远的未来时突然消失了,但是并不是灭绝了,而是变成了另外一种计算机无法描述的超出宇宙范畴的东西。而且这个结果同样发生在我们宇宙的遥远未来。”

他突然为之一震,他并没有完全理解其原理,但是他知道其背后的意义。

“经过后来无数次的宇宙模拟,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凡是出现了人的宇宙,最后一定都会出现文明无征兆地凭空消失的情况。这种情况在个别宇宙中特别明显,比如初始真空光速为无限大的宇宙,一出现人和文明,便立刻出现了那种情况。因为在无限大的光速条件下,他们的时间相对于别的宇宙几乎是无限快地流动的,别的地方的刹那可能就是他们那里的永恒,因此他们的文明从出现到发展到最终阶段所需的时间,在我们看来,几乎就是一瞬间了。也有人怀疑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否与模拟精度有关,但是事实证明,不论哪个精度,最后都会出现在模糊不清的遥远未来,文明不清不楚地突然消失的情况。后来人们知道了这种情况的原因。”

声音停住了,他感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注视自己。

“你一定记得你那时候有两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种现象就是这句话的直接演绎。”

“也就是说,在整个宇宙的历史进程上看,文明不断发展到那种状态在任何宇宙里都是一个必然趋势,前途是光明的,这在所有的宇宙里都适用,但是在低模拟精度的情况下,不同宇宙的文明发展道路尽管各不相同,但是其曲折的过程被模糊化,分不清彼此的差别了,这就让各个宇宙的结果看上去都是一个样的。”

“差不多是对的。”

“那么,我们的宇宙接下来会怎么样呢?真的会有和模拟中一样的情况吗?”

“会有的。至少我会慢慢做下去的。”

“做什么?”

“打破宇宙的封闭系统。”

“你相信模拟里的结果吗?”

“我不确定,但我相信人自己的力量。就算模拟结果不是那样,那也没关系,我相信人定胜天,我相信文明一定可以战胜一切不可战胜的,我相信人的智慧与勇气一定能够打破一切不可打破的。这是宇宙文明唯一的出路,做不到,那也得做。”

他沉默了。那一段寂静仿佛海枯石烂。由衷的谢意,满怀在他最后的话语里。

“谢谢你。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人的力量。祝你好运。”

最后,他的意识融入了墓碑里,这时他才发觉,那声音并不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它同样是墓碑里排山倒海的人们的呼声,不只是它相信着宇宙的出路,同样相信的还有那万众一心的比星辰更繁多的人们。

他投身在那连绵无数光年的人海里。

宇宙生命在等待着耀眼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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