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全集(三)：小希庇亚篇

柏拉图全集(三)

[古希腊]柏拉图

王晓朝 译

 

小希庇亚篇

       提要

       本篇是柏拉图的早期作品，以谈话人希庇亚的名字命名。柏拉图有两篇对话，都叫希庇亚，较长的称作《大希庇亚篇》，较短的称作《小希庇亚篇》。亚里士多德引述过《小希庇亚篇》，但没有提及作者的名字。一般认为《小希庇亚篇》是柏拉图的真作，因为从亚里士多德时代起人们就一直这么看，而《大希庇亚篇》则是伪作。公元1世纪的塞拉绪罗在编定柏拉图作品篇目时，将本篇列为第五组四联剧的第四篇，称其性质是驳斥性的，称其主题是论虚假。[1]虚假一词的希腊文是中ψευδής。这个词的释义有假、错、撒谎，等等。这个希腊词的反义词是ἁληθής (真、对、真实、诚实)。谈话篇幅较短，译成中文约1.2万字。

       谈话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363a-365d)，交代谈话场景，引出主题。希庇亚是一位伟大的智者，在奥林比亚赛会上展示自己的演讲才能。表演过后，苏格拉底要求希庇亚进一步解释他对荷马史诗中的两位英雄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的看法。希庇亚对自己的智慧充满自信，声称从未发现有任何人在任何事情上比我强。(364a)希庇亚说，荷马在史诗中认为阿喀琉斯是攻打特洛伊的希腊英雄中最优秀，最勇敢的，是诚实的，而奥德修斯是聪明的，是撒谎者，不讲真话。希庇亚同意荷马的看法，认为诚实和说谎是对立的，同一个人不能既是诚实的，又是撒谎者。

       第二部分(365d-369b)，讨论诚实和说谎的关系。苏格拉底对希庇亚的观点提出质疑。苏格拉底指出，撒谎者是有能力的人，没有能力的人不能撒谎，撒谎者是有知识的人，最能就事物说真话，也最能就事物说假话；在任何学问和技艺中，同一个人可以既是诚实的，又是撒谎者，既说真话，又说假话。在苏格拉底的追问下，希庇亚承认自己没有能力找到诚实与说谎对立的事例。

       第三部分(369c-376c)，揭示有意和无意、自觉和不自觉的矛盾。希庇亚坚持认为，阿喀琉斯是诚实的，他撒谎是无意的，不自觉的；奥德修斯无论是在说真话还是在撒谎，都是有意的，自觉的；无意撒谎者比有意撒谎者要好。苏格拉底说自己一开始的想法与希庇亚完全对立，然后又认为自己的想法太轻率，需要进一步讨论“自觉做坏事的人好，还是不自觉地做坏事的人好”这个问题。(373c)经过一番推论，他们答出“那些自觉地作恶的灵魂比那些不自觉地作恶的灵魂要好”这样的结论。(375d)希庇亚和苏格拉底都表示不能接受这个结论。苏格拉底说，普通人在这些事情上摇摆不定，不足为奇，但像希庇亚这样的聪明人也这样，那真是太可怕了！

       正文

       谈话人：欧狄库、苏格拉底、希庇亚

       欧    [363]你为何不说话，苏格拉底，在希庇亚[2]作了一番展示之后？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道赞扬他所说的某些观点和事情，或者对某些事情进行考察，如果你感到有什么事情他说得不好，尤其是，大多数声称要来分享哲学训练的人已经离开，只剩下我们自己了？

       苏    确实如此，欧狄库[3]，[b]希庇亚刚才谈论荷马时提到的有些事情我想再听听。因为你父亲阿培曼图[4]曾经说荷马的《伊利亚特》比《奥德赛》要好，就好比阿喀琉斯[5]比奥德修斯[6]要好；他说，这两部诗歌一部是关于奥德修斯的，另一部是关于阿喀琉斯的。我想就此再提些问题，如果希庇亚愿意。对这两个人他是怎么想的？[c]他们中的哪一位他认为更好？因为在刚才的展示中他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了，有关其他诗人的事和有关荷马的事。

       欧    希庇亚显然不会拒绝回答你向他提出的任何问题。对吗，希庇亚？如果苏格拉底问你一些事，你愿意回答，还是不愿意回答？

       希    噢，如果我不愿意，那就太奇怪了，欧狄库。每逢希腊人在奥林比亚[7]举行庆典，[d]我都要从埃利斯[8]的家中去那里的神庙，应邀在那里讲话，谈论任何我准备展示的主题，回答任何问题，只要有人想间。现在我几乎不可能不回答苏格拉底的问题。

       苏    [364]你的心灵状态确如天神一般，希庇亚，如果你每次去奥林比亚神庙都对你的灵魂的智慧充满自信！如果有体育运动员去那里参加竞赛，也能对他的身体无所担忧，充满自信，就像你所说的对你的理智一样，那么我会感到惊讶！

       希    我处于这样的心灵状态是合理的，苏格拉底。从我参加奥林比亚竞技会的比赛开始，我从未发现有任何人在任何事情上比我强。

       苏    [b]答得好，希庇亚。你的名望对埃利斯城邦和你的父母来说是一座智慧的丰碑。不过，关于阿喀琉斯你对我们是怎么说的？你说他们哪一位比较好，在什么方面？刚才你演讲的时候有很多人在场，尽管我不明白你说的事情，但我对要不要向你提问犹豫不决。刚才人太多了，我不想由于提问而妨碍你的表演。而现在，只有我们几个，欧狄库又催着要我向你提问，[c]所以，你就说吧，清楚地对我们进行一番指导。关于这两个人，你是怎么说的？你如何区分他们？

       希    好吧，我也很高兴能比刚才更加清楚地向你解释我对这些人和其他人的看法。我说荷马把阿喀琉斯说成那些去特洛伊[9]的人中间最优秀和最勇敢的人，把涅斯托耳[10]说成最聪明的人，把奥德修斯说成最狡猾的人。

       苏    你在说什么？希庇亚，如果我难以理解你的话，经常重复我的问题，[d]你能帮个忙，不笑话我吗？请你试着温和地、好脾气地回答我。

       希    苏格拉底，我收费授徒，如果我本人不能仁慈地对待你的提问，温和的加以回答，那是我的耻辱。

       苏    说得好。说实话，当你说这位诗人把阿喀琉斯说成最优秀和最勇敢的人，把涅斯托耳说成最聪明的人的时候，[e]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但是当你说他把奥德修斯说成最狡猾的人的时候，嗯，说实话，我完全不明白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过，告诉我这一点吧，也许能使我理解得好些。荷马没把阿喀琉斯说成狡猾的吗？

       希    肯定没有，苏格拉底，而是说他最朴素、最诚实；因为在那段所谓祈祷词中，他让他们交谈，阿喀琉斯对奥德修斯说：[365]拉埃尔特[11]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我会把心里想要做的事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我相信我一定会这样做。有些人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说的是另一回事，这种人就像哈得斯[12]的大门那样可恨。[b]而我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13]在这几行诗中，他清楚地揭示了他们各自的行为方式，阿喀琉斯是诚实的，朴素的，而奥德修斯是狡猾的，是撒谎者[14]；因为他让阿喀琉斯对奥德修斯说了这些话。

       苏    现在，希庇亚，我也许懂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狡猾的人是撒谎者，或者像撒谎者。

       希    [c]确实如此，苏格拉底。荷马在许多地方都把奥德修斯说成这种人，既在《伊利亚特》，又在《奥德赛》当中。

       苏    所以看起来，荷马认为诚实的人是一种人，撒谎者是另一种人，他们不是同一种人。

       希    他怎能不这样想，苏格拉底？

       苏    你自己也这样想吗，希庇亚？

       希    当然，苏格拉底，如果我有别的想法，那岂不是很奇怪？

       苏    [d]那么我们不谈荷马了，因为我们不可能去问他写下这些诗句时是怎么想的。但由于你显然接下了这件事，对你所说的他的意思表示同意，那就由你来代表荷马和你自己来回答我的问题。

       希    好吧。不管问什么，请尽量简短。

       苏    你认为撒谎者，就像病人一样，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情，还是有能力做某些事情？

       希    我说他们非常有能力做许多事情，尤其是骗人。

       苏    [e]所以，按照你的论点，他们好像既是有能力的，又是狡猾的。对吗？

       希    对。

       苏    他们是狡猾的，是骗子，是由于愚套和笨拙，还是由于狡诈和某种理智？

       希    肯定是由于狡诈和理智。

       苏    所以他们好像是理智的。

       希    对，宙斯在上。他们非常精明。

       苏    既然他们是理智的，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还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希    知道得很。这就是他们干坏事的方式。

       苏    明白他们知道的事，那么他们是无知的，还是聪明的？

       希    [366]当然是聪明的，至少在这些事情上：欺骗。

       苏    停一下。让我们回忆一下你说了些什么。你主张撒谎者是有能力的，有理智的，有知识的，在他们撒谎的这些事情上是聪明的，是吗？

       希    我是这么主张的。

       苏    诚实者和撒谎者不同，相互之间完全对立吗？

       希    我是这么说的。

       苏    那么好吧。按照你的论点，撒谎者是有能力的人，聪明的人。

       希    当然。

       苏    [b]当你说撒谎者在这些事情上是有能力的，聪明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他们有能力撒谎，如果他们想要撒谎的话，还是在他们是撒谎者的事情上没有能力？

       希    我的意思是他们有能力。

       苏    那么，简言之，撒谎者是聪明的，有能力撒谎。

       希    对。

       苏    所以，一个没有能力撒谎和无知的人不会是个骗子。

       希    对。

       苏    [c]但是一个人，当他想做某事的时候就能做，这样的人是有能力的。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受阻于疾病或其他类似的事情不能这样做，有些人，比如你，要是愿意，就有能力写下我的名字。你有能力做这件事，只要你想做。这就是我的意思。或者，你不会说这样的人是有能力的吧？

       希    我会这样说。

       苏    现在告诉我，希庇亚，你不是精于计算和算术吗？

       希    我对所有这些都极为精通，苏格拉底。

       苏    所以如果有人问你，七百的三倍是多少，如果你愿意，你难道不会马上把正确答案告诉他吗？

       希    [d]当然会。

       苏    因为你在这些事情上是最能干，最聪明的吗？

       希    是的。

       苏    那么，你仅仅是最有能力的，最聪明的，还是你在这些你是最有能力，最聪明的事情上也是最优秀的，也就是在算术中？

       希    当然也是最优秀的，苏格拉底。

       苏    那么关于这些事情，你最有能力说真话吗？

       希    [e]我认为是这样的。

       苏    但对同样这些事情，你能说假话吗？请你仍以到现在为止表现出来的坦率和宽宏大釐的态度来回答，希庇亚斯。假如有人问你三乘七百是多少，而你想要撒谎，始终一贯地说这些事情的假话，[367]那么你能极好地撒谎吗？或者说，对计算一无所知的人比你更有能力撒谎，如果他希望这样做的话？你不认为，无知者经常不自觉地说了真话，当他希望说假话的时候，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乃是因为他不懂；而你，一个聪明人，如果希望撒谎，你能始终一贯地撒谎吗？

       希    能，事情就像你说的一样。

       苏    那么，撒谎者在其他事情上撒谎，而不对数字撒谎，对数字他不会撒谎吗？

       希    不，宙斯在上，对数字他也撒谎。

       苏    [b]所以我们应当坚持这一点，希庇亚，有这样的人，他对计算和数字撒谎。

       希    是的。

       苏    谁会是这个人？他一定没有能力撒谎吗，如你刚才同意的那样，如果他想要成为一名撒谎者？如果你记得，你说过一个没有能力撒谎的人决不会变成撒谎者。

       希    我记得。我说过。

       苏    你刚才不是说你最有能力在计算方面撒谎吗？

       希    对。我也说过这样的话。

       苏    [c]那么，你也最有能力在计算方面说真话吗？

       希    当然。

       苏  那么同一个最有能力人对计算既能说假话又能说真话。这个人在这些事情上是好的，是算术家，是吗？

       希    是的。

       苏    那么谁在计算方面成了撒谎者，希庇亚，这个好人以外的其他人吗？因为这个人也是有能力的，诚实的。

       希    显然如此。

       苏    那么，你看到同一个人对这些事情可以既是撒谎者又是诚实的，[d]诚实者并不比撒谎者好到哪里去吗？确实，诚实者和撒谎者是同一个人，二者并非完全对立，如你刚才所假设的那样。

       希    好像不是对立的，至少在这个范削内。

       苏    那么，你希望考察其他范围吗？

       希    如果你想要。

       苏    你对几何不也很擅长吗？

       希    是的。

       苏    那么好，在几何学中不也是一样的吗？同一个人不是最有能力对几何图形既说真话又说假话，也就是说，他就是几何学家吗？

       希    是。

       苏    还有其他人在这些事情上是好的，[15]或者是几何学家吗？

       希    [e]没有其他人了。

       苏    那么这个好的、聪明的几何学家在这两个方面最有能力，不是吗？如果说有人能对图形说假话，那就是这个人，这个好的几何学家，是吗？因为他有能力撒谎，而坏人是没有能力的；一个没有能力撒谎的人不能成为撒谎者，如你所承认的那样。

       希    对。

       苏    让我们来考察第三个人，天文学家，[368]你认为对他的技艺你知道得比前面那些人的技艺更好。对吗，希庇亚？

       希    对。

       苏    天文学中不也存在相同的情形吗？

       希    可能是这样的，苏格拉底。

       苏    在天文学中也是这样，如果有谁是撒谎者，那一定是那个好天文学家，他有能力撒谎。而一定不会是那个没有能力的人，因为他是无知的。

       希    好像是这种情形。

       苏    所以同一个人在天文学中既是诚实的又是撒谎者。

       希    好像是这样的。

       苏    [b]那么来吧，希庇亚。让我们对所有学问做相似的考察。看有什么学问与我们说过的这些学问不同，或者全都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在许多门技艺中都是最聪明的人，因为我曾听到你为此而自夸。在市场上，在钱庄老板的桌边，你谈论你那伟大的，令人妒忌的智慧。你说你有一次去奥林比亚，身上所有东西都是你自己制造的。首先，你戴的戒指——你从这样东西开始说起——是你自己的作品，[c]表明你懂得如何雕刻戒指。另外有一枚印章，也是你的作品，还有一块刮身板[16]和一个油瓶，是你自己造的。然后你说，你自己切割皮子做了你现在穿在脚上的这双凉鞋、自己织布做了这件斗篷和外衣[17]。最令所有人感到非比寻常的，展示出最伟大的智慧的，是你外衣上镶的花边，很像最昂贵的波斯花边，也是你自己做的。除了这些东西，你说你还带来了诗歌：史诗、悲剧、[d]酒神颂歌，以及各式各样的散文作品。你说你带来知识，这种知识使你在我刚才提到的所有科目中出人头地，还有韵律、谐音、订正字母，此外还有许多事情，如果我还记得。噢，我好像忘了提起你的记忆术，你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是最出色的。我假定，[e]我还忘了其他许多事情。但是，我要说，看一下你自己的技艺，它们已经足够了，还有其他人的技艺，告诉我，你是否发现有任何事例，在其中一个人是诚实的，而另一个人(注意区别，不是同一个人)(369]是撒谎者。找一个事例，无论用你的什么智慧，或者你要是喜欢，叫它罪恶也可以，或者随便你怎么叫它；但是你找不到，我的朋友，因为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事例。所以，你说吧！

       希    但是，我做不到，苏格拉底；至少，我现在做不到。

       苏    我想，你决无可能做到。但若我说的是真的，你应当记得从我们的论证中可以推论出来的结果。

       希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苏格拉底。

       苏    我假定这是因为你没有使用你的记忆术；你显然认为现在你不需要。不过，我会提醒你的。[b]你记得你说过阿喀琉斯是诚实的，而奥德修斯是撒谎者，是狡猾的吗？

       希    我说过。

       苏    那么你现在明白了，我们已经发现这同一个人既是撒谎者又是诚实的，所以如果奥德修斯是撒谎者，那么他也变成了诚实的，如果阿喀琉斯是诚实的，那么他也变成了撒谎者，所以，这两个人不是相互不同的，也不是相互对立的，而是相同的，是吗？

       希    噢，苏格拉底！你老是在编造论证之网。[c]你把论证最困难的地方挑出来，纠缠这些细节，而不就整个主题展开讨论。所以，现在，如果你愿意，我会用充足的论据向你证明，荷马把阿喀琉斯说得比奥德修斯好，不是撒谎者，而把后者说成是骗人的，撒了许多谎，比阿喀琉斯要坏。然后，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提供一项与我的论证相匹配的论证，以证明奥德修斯较好。以这种方式，在场的人就能比以前更加明白我们中间谁讲得比较好。

       苏    [d]希庇亚，我不置疑你比我聪明，但这是我的习惯，别人说了些什么，我就密切注意他，尤其是说话者在我看来是聪明的。这是因为我想要了解他的意思，我不停地向他提问，对他说的事情逐一加以考察，这样我自己就能弄明白了。如果说话者在我看来是个没有价值的人，那我既不会提问，也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用这种方法，你能知道我把哪些人当作聪明人。[e]你会发现我谈到这类人的时候是一贯的，我不停地向他提问，这样才能从中获益，学到某些东西。所以，我注意到，你在刚才的讲话中引述的那些诗句，阿喀琉斯对奥德修斯说话，表明奥德修斯好像是个骗子，在我看来是荒谬的，如果你说的对，[370]那么我们不能在任何地方把奥德修斯(狡猾的这一个)人描绘成骗子，并且按照你的论证，阿喀琉斯才应当被描绘成狡猾的。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撒了谎。他先说了你刚才复述过的那些话，有些人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说的是另一回事，这种人就像冥王的大门那样可恨。[18][b]稍后，他说自己不会听从奥德修斯和阿伽门农[19]的劝告，也不会留在特洛伊。他又说：明天我会向宙斯和全体天神献祭，然后我会把船只装上货物，拖到海上。只要你愿意，这样的事还值得你关心，那么你就会看到，拂晓时我的船就会航行在多鱼的赫勒斯旁[20]海上，[c]我的人热心划桨；要是那位闻名的震撼大地的海神赐我顺利的航行，第三天我就能到达土地肥沃的弗提亚。[21]还有，在此之前，他在辱骂阿伽门农时说：我现在要回弗提亚，带着我那些有着鸟嘴形船头的战船，那样要好得多，[d]我可不想在这里忍受侮辱，为你挣得财产和金钱。[22]尽管他说了这些事情，一次当着全军的面，一次当着他的同伴的面，但他没有在任何地方准备或者企图拉走战船，航行回家。倒不如说，他表现出一种对说真话的高度蔑视。所以，希庇亚，我从头到尾都在向你提问，[e]因为我感到困惑，诗人对这两个人的刻画哪一个更好，我想他们两位都是最优秀的和最勇敢的，很难辨别哪一位更好，不仅涉及他们哪一个在说真话，哪一个在撒谎，而且也涉及美德；因为在这个方面，两个人也差不多。

       希    那是因为你没有正确地看待这个问题，苏格拉底。阿喀琉斯说谎的时候，他被刻画为撒谎，但不是有意的，而是无意的，他被迫待在军中，等这支军队遭遇不幸的时候提供帮助。而奥德修斯撒谎是有意的，有目的的。

       苏    你在欺骗我，亲爱的希庇亚，你在模仿奥德修斯！

       希    [371]完全不是，苏格拉底！你什么意思？你指什么？

       苏    我指你说阿喀琉斯撒谎不是有意的，他也是这样的一个骗子和阴谋家，还要加上他的欺诈，如荷马所说的那样。他表现得比奥德修斯还要聪明，很容易就把奥德修斯骗了而不被察觉，面对奥德修斯，他自相矛盾，而奥德修斯竟然没有察觉。不管怎么说，奥德修斯没有被刻画成对阿喀琉斯说了些什么，[b]表明他察觉到阿喀琉斯撒了谎。

       希    你在说什么，苏格拉底？

       苏    你难道不知道，他在对奥德修斯说自己拂晓时就要起航回家以后，他对埃阿斯没有说自己要起航回家，而是另一种说法？

       希    他在哪里说的？

       苏    在那些诗句中，他说：在英勇的普利亚姆[23]之子、[c]神一般的赫克托耳[24]杀死阿耳戈斯人，放火烧毁密耳弥冬[25]人的营帐之前，我不会准备参加这场流血的战争。但我怀疑，尽管赫克托耳渴望打仗，但他一定会在我的营帐和黑色的船只前停下来。[26][d]所以，希庇亚，你认为这位忒提斯[27]之子，曾经受教于贤人喀戎[28]的人，记性那么坏吗？尽管前不久他还用最极端的言辞攻击撒谎者，他本人对奥德修斯说要起航回家，对埃阿斯他说要留下？他这样做不是有意的吗？他把奥德修斯当作大傻瓜，以为凭着自己这样的阴谋和谎言可以轻易地让他上当？

       希    [e]在我看来不是这么回事，苏格拉底。倒不如说，在这些事情上也是由于阿喀琉斯的诚实，所以被诱导着对埃阿斯和奥德修斯说了不同的话。而奥德修斯无论是在说真话还是在撒谎，都是有意的。

       苏    那么说到底，奥德修斯要比阿喀琉斯好。

       希    肯定不是这样，苏格拉底。

       苏    为什么不是？刚才不是已经表明无意撒谎者比有意撒谎者要好吗？

       希    [372]但是，苏格拉底，那些故意不公正的、自觉的、有目的的作恶者怎么会比那些不自觉地行事的人要好呢？因为这些人似乎更加温和，当他们行事不公正但不自知，或者撒谎，或者做其他坏事的时候。法律也一样，对那些自觉作恶和撒谎的人要比对那些不自觉地作恶的人严厉得多。

       苏    [b]你瞧，希庇亚，我说过我向聪明人提问非常固执，我说的是真话吗？我想这可能是我唯一可取之处，而我拥有的其他品质全都是没有价值的。我搞错了事物存在的方式，不知道它们如何存在。当我与你们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位在一起的时候，你们拥有崇高的智慧名声，全体希腊人都可以为你们的智慧作证，我为这一点找到了充分的证据，我证明了自己一无所知。我很好地认识到，[c]我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和你完全不同；我不同意聪明人的意见，还能有什么更大的证据能证明我的无知呢？但我神奇地拥有的一项良好品质救了我，我学习而不怕羞耻。我询问和提问，对回答我的问题的人抱着深深的感激之情，从来不会忘了向他们表示感谢。当我学会了什么东西，我也决不否认，或者把学到的东西说成是自己的发现。与此相反，我会赞扬教我的人，把他们当作聪明人，宣称我是向他学来的。[d]所以，我现在不能同意你说的话，我非常强烈地表示反对。我非常明白这是我的错，这是由于我就是我是的这种人，不会把自己说得更好，超过我应得的。在我看来，希庇亚，我的看法和你说的完全对立：那些伤害别人的人、行事不公正的人、撒谎骗人的人、做了错事的人是自觉的，而非不自觉的，他们比那些不自觉的这样做的人要好。然而，有时候我相信与此相反的观点，[e]我来回反复思考这个问题，这显然是由于我的无知所致。而此刻我又显得太轻率了，竟然认为自觉做坏事的人比不自觉地做坏事的人要好。我要责备前面那些论证，它们要为我当前的处境负责，它们使我认为那些不自觉地做这些事情的人比那些自觉地做这些事情的人更无价值。[373]所以，请对我发发善心，不要拒绝治疗我的灵魂。如果你能把我的灵魂从无知中解救出来，胜过给我的身体治病，那么你真的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但若你想发表长篇演说，我要提前告诉你，你治不好我，因为我跟不上你。如果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像刚才一样，你会使我极大地获益，我认为你本人也不会受到伤害。我也想公正地请求你的帮助，阿培曼图之子，因为是你强迫我与希庇亚讨论。所以现在，如果希庇亚不愿回答我，你要代我向他求情。

       希    是我说的。但是苏格拉底老是在论证上制造混乱，他的争论好像不公平。

       苏    噢，杰出的希庇亚，我不是自觉的，否则的话我就是聪明的和可怕的了，按照你的论证，我是不自觉的。所以请你对我仁慈一些，因为你说应当温和地对待不自觉地做了不公正事情的人。

       欧    [c]不管怎么说，就这么办吧，希庇亚。为了我们，也为了你前面说过的话，回答苏格拉底向你提出的问题。

       希    好吧，我会回答的，因为你提出了请求。苏格拉底，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苏    希庇亚，我很想考察我们刚才说的：自觉做坏事的人好，还是不自觉地做坏事的人好。我认为，我们进行考察的最佳方式如下。请你回答。你把某类赛跑者称作好赛跑者吗？

       希    [d]是的。

       苏    也有一类坏的吗？

       希    对。

       苏    你认为跑得好的是好赛跑者，跑得坏的是坏赛跑者吗？

       希    对。

       苏    跑得慢就是跑得坏，跑得快就是跑得好吗？

       希    对。

       苏    那么，在比赛中，跑得快是好事，跑得慢是坏事吗？

       希    还能怎样？

       苏    那么，哪一种人是较好的赛跑者：自觉地跑得慢的人，还是不自觉地跑得慢的人？

       希    自觉地跑得慢的人。

       苏    跑步不也是做事吗？

       希    做事，当然了。

       苏    如果是做事，它不也是在完成某件事情吗？

       希    [e]是的。

       苏    所以跑得坏的人很坏地完成了一件事，在赛跑中是可耻的。

       希    很坏，还能怎样？

       苏    跑得慢的人就是跑得坏吗？

       希    是的。

       苏    所以那个好的赛跑者自觉地完成了这件坏的和可耻的事，而那个坏的赛跑者是不自觉的吗？

       希    好像是这样的，至少。

       苏    那么，在赛跑中不自觉地做了坏事的人比自觉地做了坏事的人更无价值吗？

       希    [374]在赛跑中，至少是这样的。

       苏    摔跤比赛怎么样？哪一位是比较好的摔跤手，自觉摔倒的，还是不自觉地摔倒的？

       希    自觉摔倒的，好像是这样的。

       苏    在摔跤比赛中，摔倒更可耻，还是把对手摔倒更可耻？

       希    摔倒更可耻。

       苏    所以，在摔跤比赛中，自觉地完成某些可耻事情的那个人比不自觉地完成这些事情的那个人更是一名较好的摔跤手。

       希    好像是这样的。

       苏    其他身体活动怎么样？[b]不是身体较好的人更能够完成两类活动吗：强的和弱的，丑陋的和美妙的？所以，每当完成丑陋的身体活动时，身体好的人自觉地完成，身体差的人不自觉地完成，是吗？

       希    就膂力而言，也是这样的。

       苏    优雅怎么样，希庇亚？不是较好的身体能够自觉地摆出那些丑陋的姿势，较差的身体则是不自觉的吗？你怎么想？

       希    没错。

       苏    [c]笨拙也一样，自觉的笨拙与美德相关，而不自觉的笨拙与可鄙相关。

       希    显然如此。

       苏    关于声音你会说些什么？你会说哪一位较好，有意跑调的，还是无意跑调的？

       希    有意这样做的。

       苏    那些无意这样做的处于较差的境地？

       希    对。

       苏    你宁可拥有善物还是拥有恶物？

       希    善物。

       苏    那么你宁可自觉地拥有瘸腿，还是不自觉地拥有瘸腿？

       希    [d]自觉地。

       苏    但是，拥有瘸腿不就表示拥有无价值的、笨拙的腿吗？

       希    是的。

       苏    好，再来；看不清不就表示拥有无价值的眼睛吗？

       希    对。

       苏    那么，哪一种眼睛你希望拥有和使用：你能用它们自觉地看不清楚和看错的眼睛，还是不自觉地看不清楚和看错的眼睛？

       希    那些有了它们人就能自觉地看的眼睛。

       苏    所以你认为自觉地完成可鄙结果的器官好于不自觉地吗？

       希    是的，在这些类别的事例中。

       苏    那么，用一句话来概述，耳朵、鼻子、嘴，[e]以及所有感官：那些不自觉地完成坏结果的感官不值得拥有，因为它们是无价值的，而那些自觉地完成坏结果的感官值得拥有，因为它们是好的。

       希    我也这样认为。

       苏    那么好吧。哪些用具用来工作比较好？那些人用来自觉地达成坏结果的用具，还是不自觉地用来达成坏结果的用具？比如，是人用来不自觉地很坏地操纵方向的那个舵，还是人用来自觉地很坏地操纵方向的那个舵？

       希    人用来自觉地很坏地操纵方向的那个舵。

       苏    弓、琴、笛，以及其他东西，不也是同样的情况吗？

       希    [375]你说得对。

       苏    那么好吧。一匹有着这种灵魂的马、骑着它人能自觉地让它跑得坏，拥有一匹这样的马比较好，还是拥有一匹不自觉地跑得坏的马比较好？

       希    自觉地。

       苏    所以，这是一匹比较好的马。

       希    是的。

       苏    那么，有了这匹较好的马的灵魂，人可以自觉地作出这个灵魂的可鄙的行为，有了无价值的母马的灵魂，人可以不自觉地作出这些可鄙的行为。

       希    肯定是这样的。

       苏    狗，或者其他动物，也是这么回事吗？

       希    是的。

       苏    那么好吧。对弓箭手来说，[b]拥有一颗自觉射不中靶子的灵魂较好，还是拥有一颗不自觉地这样做的灵魂较好？

       希    自觉这样做的灵魂。

       苏    所以就射箭术而言，这种灵魂也是比较好的吗？

       希    是的。

       苏    不自觉地射不中靶子的灵魂比自觉地射不中靶子的灵魂更无价值。

       希    在射箭术中，确实如此。

       苏    医学怎么样？自觉地对身体干坏事在医疗中不是更好吗？

       希    是的。

       苏    那么这种灵魂在这种技艺中比其他灵魂要好。

       希    对。

       苏    那么好吧。至于弹琴弹得较好、[c]吹笛子吹得较好，以及在这些技艺和学问中做事做得较好的灵魂，不是它在自觉地完成坏的和可耻的事，而那些较无价值的灵魂这样做是不自觉的吗？

       希    显然如此。

       苏    有些奴隶的灵魂自觉地做错事和做坏事，我们也许宁可拥有这样的奴隶，不要那些不自觉地这样做的奴隶，因为他们在这些事情上比较好。

       希    是的。

       苏    那么好吧。我们难道不希望拥有我们自己处于最佳状态的灵魂吗？

       希    希望。

       苏    [d]所以，它是自觉地作恶或者做错事比较好，还是不自觉地这样做比较好？

       希    这样的结论是可怕的，苏格拉底，如果那些自觉地作恶的灵魂比那些不自觉地作恶的灵魂要好！

       苏    不管怎么说，看起来就是这样，至少它与我们已经说过的话相符。

       希    我不这么看。

       苏    但是，希庇亚，我认为这些结论对你也是一样的。请你再次回答：公正是某种能力还是知识，或者既是能力又是知识？或者说，公正必定是其中之一吗？

       希    [e]是的。

       苏    但若公正是灵魂的能力，不是灵魂越有能力也就越公正吗？因为，我的杰出的朋友，这种灵魂不是向我们显示是比较好的灵魂吗？

       希    是的，它向我们显示了。

       苏    但若公正是知识会怎么样？不是灵魂越聪明就越公正，越无知也就越不公正吗？

       希    对。

       苏    但若公正既是能力又是知识会怎么样？不是灵魂越是更多地拥有二者——知识和能力——就越公正，越无知也就越不公正吗？结果不是必然如此吗？

       希    好像是这样的。

       苏    这个比较有能力，比较聪明的灵魂被视为较好的，[376]在它要完成的所有事情中有较强的能力，可以很好地做事，也可以可耻地做事，是吗？

       希    是的。

       苏    那么，每当它要达成可耻的结果，它这样做是自觉的，凭着它的能力和技艺，这些东西好像是公正的属性，要么二者都是，要么其中之一是。

       希    好像是这样的。

       苏    做不公正的事就是很坏地做事，而约束自己不做不公正的事就是很好地做事。

       希    对。

       苏    所以比较能干的和比较好的灵魂，当它不公正地做事时，会自觉地做不公正的事，而无价值的灵魂会不自觉地做事，是吗？

       希    显然如此。

       苏    [b]好人就是有好灵魂的人，坏人就是有坏灵魂的人，不是吗？

       希    是的。

       苏    因此，好人自觉地做不公正的事，而坏人不自觉地这样做；也就是说，只要好人有一颗好灵魂。

       希    但他肯定有。

       苏    所以，那个自觉地做错事、做可耻之事、做不公正之事的人，希庇亚，也就是说，如果有这样的人，他无非就是那个好人。

       希    在这一点上我无法同意你的意见，苏格拉底。

       苏    [c]我本人也不同意，希庇亚。但是，考虑到这个论证，我们现在无法加以拒绝，无论它是怎么看我们的。然而，如前所说，我在这些事情上摇摆不定，来回反复，从不相信同一件事。我，或者任何普通人，在这些事情上摇摆不定，不足为奇。但若你们这些聪明人也会这样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太可怕了，如果我们不能停止摇摆，哪怕在我们与你们为伴之后。

 

注释：

[1]参阅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3:60。

[2]希庇亚(Ἱππίας)，智者，谈话人。

[3]欧狄库(Εὔδικυς)，谈话人，也出现在《大希庇亚篇》。

[4]阿培曼图(Άπημάντος)，欧狄库之父。

[5]阿喀琉斯(Ἀχιλλειος)，荷马史诗中的希腊联军大英雄。

[6]奥德修斯(Ὀδσσεύς)，荷马史诗中的希腊联军英雄。

[7]奥林比亚(Ὀλυμπία)，地名。

[8]埃利斯(Ἡλεῖος)，地名。

[9]特洛伊(Τροία)，地名。

[10]涅斯托耳(Νέστορ)，荷马史诗中的希腊联军英雄。

[11]拉埃尔特(Λαερτες)，奥德修斯之父。

[12]哈得斯(Ἅιδης)，亦译冥府。

[13]荷马：《伊利亚特》9:308-310，312-314。这段祈祷词的场景是奥德修斯、福尼克斯、埃阿斯恳求阿喀琉斯平息愤怒，重返战斗。

[14]或译为说了假话的人，无论其主观意向是否欺骗。

[15]在某些事情上好，亦即擅长做这些事情。

[16]一种工具，用来刮除体育训练以后为清洗汗水和泥土涂在皮肤上的橄榄油的残渣。

[17]希腊人长达膝盖的短袖束腰外衣。

[18]荷马：《伊利亚特》9:308。

[19]阿伽门农(Ἀγαμέμνον)，迈锡尼国王，攻打特洛伊时的希腊联军统帅。

[20]赫勒斯旁(Ἑλλήσποντ)，地名。

[21]荷马：《伊利亚特》9:357-363。震撼大地的海神指波赛冬。弗提亚(中8(a)，神话中的冥府福地。

[22]荷马：《伊利亚特》I:169-171。

[23]普利亚姆(Πριαμος)，人名，特洛伊国王。

[24]赫克托耳(Έκτωρ)，人名，特洛伊王子。

[25]密耳弥冬(Mυρμιδόν)，地名。

[26]荷马：《伊利亚特》9:650。

[27]忒提斯(Θέτις)，海洋女神，希腊神话说阿喀琉斯为珀琉斯和这位海洋女神所生。

[28]喀戎(Xείρωνος)，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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