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与脊梁(杂文报作品选)陈震
肚子与脊梁相表里,肚子在前,脊梁在后。 前者软而下坠,后者硬而上伸。打出生之日起。都晓得腹脐是要害,兜肚就是为此而造。打架时勇者每每扎煞起肚子,怯者往往护着肚子,脊背则可以不管。古代的酷吏,就曾发明一种刑法,将气打进犯人的肚子,然后用鼓锤猛击,使之暴裂,名曰“击皮鼓”。这就可见肚子始终引人觊觎。
消灭肚子最佳良策莫过于用小刀割断喉管,
断其通道,但要侍候好肚子可就麻烦多了。即使是珍馐玉馔的宴饮,也不见得总对肚子有好处。比如有“秦始皇二”美誉的董卓,筑“万岁坞”,积谷能吃三十年,坞中存金三万斤,银九万斤,这肚子不能说不雄了罢,到了横死,肚子脂膏充肥,守吏燃火置其脐中,光明达曙,如此者数日……我没有参加过他的宴饮,也不曾观瞻过他的葬礼,无法想象他的肚子究意有多肥大,但燃脐之痛我是有过体验的。第一次是从家里偷了钱,吃了“雪糕”又吃烧饼,既吃烧饼又饮汽水,冷热夹攻,上吐下泻;第二次是叨陪大席,冷有冰镇果汁,热有出炉虾饼,不冷不热则有牛奶色拉,外冷内热的是油封竿泥;最后一道菜却是遍体油腻腥荤的人——连盘带盖端到医院的我。这两次急诊,都是遭罪在肚子,而且都是用艾条灸脐才解了危。而靠每天许多的钱养肥的肚子,等到吃出毛病,怕是找不到足够的艾条来解危的。
虽如此,肚子还算有福,脊梁却没有。它仿佛是肚子的附属品。肚子好比是漂亮的衣裳,脊梁则好比是挂衣裳的架子。人家总称道衣裳好看,又有谁赞美过衣服架子呢?我们看见老朋友肚子滚圆,就恭喜他发福;而看到他用脊背挑担,拉车,如牛之上辄,马之驮鞍,就往往走而避之。避之不及,就赶紧称赞他勤劳。并用手拍他的肩背,试探他还能活多久,以便准时出席他的丧酒宴。我在农村挑过担子,晓得那味道不好受。但怪就怪在这种难挨并非是脊梁的感觉,而是肚子的感觉。人的脊梁仿佛从来就不存在过,因为它从来不提抗议,从来不要求什么。耐劳负重的是脊梁,喊冤诉苦的则往往是肚子。所以人们常说“满腹牢骚”。只有特别敏感的脊梁,才会痛切地感到被人间骑着是一种什么苦况,比如鲁迅;也只有这种人才会违抗肚子的意愿,自行其是,对“嗟来之食”不屑一顾,比如朱自清。
真正有脊梁并感到它的存在的人,我看到的就很不少,但他们的居所总是在书上,缘故是这种人容易死,只剩下令人惊悚的名字。譬如有人问岳飞:天下如何能太平?他回答:“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平矣。”换言之,有脊梁的文臣武将,不是肚子瘪,便是容易死。他本人就死于“莫须有”的罪名。为什么呢?因他脊梁与众有别:上边不描花绣龙,偏偏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字,又说了许多忠愤激烈的傻话,不知保护肚子。而李卓吾这个疯老头竟然谬托知己,在岳少保上面那句话边,连批了5个“是”——结果他也不得好死。而他的死法就是我刚才说的:用小刀割去连接肚子的通道。这都是脊梁不听肚子摆布的下场。
知道肚子的重要性后,一方面荒丘饿鬼少了,另一方面,铁脊梁的人也不多了。脊,含义是最高处,如山脊屋脊。山脊高处不胜寒,即使人们爬上去,多数也像攀登珠穆朗玛峰那样,在上面扯张大旗、照张相以备后来风光一下了事,谁愿意长期冰冻在那里?至于屋脊,最先受风雨摧折的便是它,翘翘者易折。自然界中连树也不愿长得太高太直——生怕被雷殛——何况是人!人皆爱其肚子,因其圆如巨袋,可纳美味膏腴,不爱脊梁,因其骨鲠有节,徒然惹祸招灾。
然而,统领四肢,维系五脏六腑——包括肚子的却是脊梁。
直立如旗的是人类,横曲脊梁的则是兽类,有肚子而没有脊梁的则是虫蚁。人类的许多疾病,看起来发生在脏腑,实则病根起于脊梁。这是一位很老的中医告诉我的。这位老医生据说因直陈病因,出药辛辣而获罪于权贵。他说他少年时有“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抱负。事实上,依我看来,像他这种人能够保住小命就算不错。夏天中暑,他在我脊背上捉“痧”,冬月受寒,他又在我的脊椎上拿捏。任何器官出毛病,他总在后背寻找。并且叮嘱我,睡觉以木板床为佳,可以坚脊梁,睡软垫则会使全身疲软,不得劲。还有,如果和人打架,宁可让人打肚子或胸脯,千万要把脊背靠在墙上,别给伤着了。
我至今谨记他的话,所以,虽然在生活中被人打得肚子瘪塌,但脊梁还算保护得完好。
(1995.9.1)(选自《杂文报作品选》,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