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桥
李家村方言名里有一个词,叫“古董”,不指物,专指人。在李家村人眼里,乔连九就是一个古董。村里人对他的评价最具代表性的一句就是“他真是个古董”。
村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乔连九,连最老的老人也说老乔好像一直待在这里,但离奇的是,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起年轻时的经历,好像他全国各地都走过一遭。村头有一空地,忙时用于晒麦子,闲时便是老头们的聚会之所,老乔便在那里讲述他的故事。他只讲过一次,还是因为打赌输了才讲的。
那晚,皎白的月光映的水泥地面白亮如昼,乔连九坐在中间,老头们围了一圈。他说他年轻时就喜欢旅行,尤其喜欢桥。他了解每座桥的历史,建造者是谁、怎么造的、谁评论过、说了什么,他一概知道。正说到兴头上,他神色忽得暗淡了,住了嘴。老头们很不乐意,吵吵着要他接着讲,他呢,提起他的小交椅缓缓走回了家。在他背后一群老头不满的牢骚道:“真是个古董!”
老乔还真像是个出土的老古董,没人知道他的底细。无亲无眷,无子无女,老伴也早就去世,他一直是独来独往。他的小房子也与别人格格不入,整个由石块砌成,墙厚实而窗小,像个牢房。他从不允许别人进他屋门一步,小孩子也不行,但他为了让小孩们快走,会给他们一人一把零食,所以小孩子们还是挺喜欢这个奇怪的老头的。老乔很穷,也不知道他靠什么过活,但他很整洁。在河边经常能看见浣衣妇女中混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他洗的也总是那几件衣服。有一次村里干部来看望他,想给他一份工作,他拒绝了,并说他过得不错,干部瞅瞅他的行头,又打量一下他的破屋,挠着头走了,留下一句:“真是个古董。”
老乔在村里出名,是从图书馆建成开始的。上面扶持教育工作,建了个图书馆,还捐了一批书,村里人争相去借书,乔连九也去了。此后他就每天去图书馆坐着,每天坐在固定的角落翻固定的几本破书,嘴里念念有词,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图书馆来了个文邹邹的青年,想借老乔每天翻的那本书,老乔想了一会儿把书交给他,嘱咐道,一定得还啊。青年疑惑,我就在这儿翻翻,不借走。过了一会儿他把书还给老乔,咕哝道:“爸怎么就要这本书,都是手写的,看不明白,真是奇书。”老乔一言不发的接过书,盯着年轻人的背影沉思了一会儿,低头轻轻抚摸书的封面。他的目光在几个作者那里停了一会儿,然后重新翻开了书,埋头不动。此事经传,村里无聊的人都来到图书馆这个偏僻的角落,来者一定会见到老李,见到他便一定会问一句,老乔,书借我一看行不?头几回老乔便借了,后来他就回一句“不行”,再后来头都不抬了。
有一天,那本书失踪了。老乔惊慌失措,坐在原地愣了一天神,近晚,还是图书管理员瞅见他呆坐在那里,给送回了家,一路上老乔不停的问那书去哪了。得知是那天的青年借走之后,他便改为整日坐在图书馆门口,有人经过便抬头,见不是那个小伙子便又沮丧的垂下,一个周后,青年来还书,大老远便瞅见老乔坐在那里出神,便跑过去拍醒了他,小声问道:“您是乔连九吗?”老乔缓缓抬起头回答,声音沙哑而疲惫:“我不是,你看错了。”在青年狐疑的目光中,老乔接过他手中的书,去图书馆前台办了借书手续,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此后书和老乔再也没出现在图书馆过,只是每周图书馆都会收到一张续借条,署名老乔。
村里贴了告示,说要扶持农村搞建设,很快便会有新建筑,农村住房也要翻新,李村上下都极欢迎,老乔也听说了。施工车队来的那天,全村人除了种地的来不了,几乎所有村民都出来围在路边看“大车”。车队扬着灰尘开到了村口便停了下来,人们正奇怪车队为何不开进村里,前面便有人传消息说有人挡着车队不让进,是老乔。他一早便在村口坐着,守在进村唯一的通路——一座小桥那里。车队停下之后,老乔便对领头的司机说,这桥撑不住你们的车,别开了。司机笑了,你瞎吗,不是写着多少吨可以过,放心吧老头子。老乔坚持己见,硬是不放车队进村,嘴里还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怪词。人车对峙在下午结束,老乔累极,蹒跚而去,车队平安过桥,所有人都笑老乔是个古董。此后老乔深居简出,借条都不送了。他的小石房的墙上被人用红油漆刷了“古董”二字,村里人笑得更厉害了。
老乔几乎一个月没出门。第一次出门,他的邻居吓了一跳,老乔憔悴的只剩骨头了。老乔一直走到邮局,他要邮两件东西,一件是一封信,给西镇团结路255号;另一件是一厚沓草稿,给西镇团结路321号。工作人员说信可以邮,但草稿太沉了,得另收费,老乔傻了眼,他哪有钱啊。老乔只得坐在邮局门口,向每一个经过的人讨钱,傍晚,邮局职员们要下班了,老乔还在讨钱。最后东西还是邮出去了,那个职员自己垫的费用。他不理解这个老人的执着,但他隐约感受到一丝震撼。
第二天,老乔便去世了。他被火化了,没有遗嘱,也没有遗产,就这么消失了。陪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李村的桥,它在车队经过的一周后便轰然倒下。
老乔去世后几天,青年收到了信。信如是说:
小王啊,我那天认出你来了,我怕你激动喊出来,便撒了谎。没人给我平反,我怕呀,怕了一生了。
我还记得那些年,那些不要命的人打砸抢,给我挂上牌子让我挨批,整日整日的站着受辱,你父亲就是那时去世的。他跟我说让我一定把我们的著作保存好,我没做到,让人烧了,我心痛啊。好在笔记还留着,便托老刘给藏好,到时候一定秘密的交给我,我一定把书写出来。他做到了,我也做到了,我无悔矣。你父亲生前想要看一看李村的李桥,那是我唯一的作品,我替他看了20年。不过再也没有人看到它了,我用仅存的工具测过、算过了,这桥连空卡车都撑不住了,它也老了。那天过了10辆重卡,我站在桥下看着裂缝一点点扩大,感觉小石子直往头上掉,我想,就死在这吧。不过桥撑住了,我也撑到了著作写完,算是个圆满的句号吧。
来生再见,我去找你父亲了。
几个月后,一本桥梁学专著问世,其文畅而约,其例繁而广,一些失传多年的技术,毁坏多年的古桥都有记录。书的序言写道:
感谢王教授陪我踏遍祖国,记录海量一手资料;感谢梁先生陪我东奔西跑,保全了成果;感谢刘先生将所有笔记捐给图书馆;感谢我自己,写下了我的一生。署名,乔连九。
书出版几天后,一座墓静静的立在李村后山上,墓前花圈无数,碑上没有名字。在山的对面便是环绕李村的河。在那里,一座新桥正在兴建,它的名字,叫久连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