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舞蝶死终 其伍
少年登上了最后的台阶。
烛火通明的幽冥楼阁，殷红烂漫的芳华落樱，与立于枯枝下的婷婷少女。折扇半开，蝶舞若花，优雅身段伴空灵摇曳的悲怆吟咏倒映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暗之底，舍命数祭苍生的无怨魂灵向那位不曾见过的无名故人献上祈愿。
“幽幽暝月琉璃世……”无人言。
“不见旧时西行人……”一人语。
其声戛然而止。蓦然回首，皎然唇齿含笑如寒樱初绽，倾城容颜不语若舞蝶静憩。仅是回眸一眼便已足够，惊其绝色似天上客，万般感慨皆难赋言，清韵点染片缕淡然人间烟火不存。
“你……”
“您是……？”
粉瞳微凝不解意，少女看向他的视线中透出几分茫然：“谁……”
见此，少年原本流露出的欣喜神情顷刻消失。坚毅面容上的表情几度变幻，感受到彼此间存在羁绊的直面不相识，一时间竟无人打破这陷入僵局的现状。
“……幽幽？”右手微微抬起，少年的嗓音颤抖，试探着呼唤自己魂牵梦萦之人其名。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站立的双腿微软，少年大睁双瞳，满脸难以置信。虽是不能理解对方的举动，少女还是半猜测着开口说：“难道是在人里听说过我的存在吗，罢了，何种缘由皆是无妨。”
“既然已是置身冥界，想必也是为了此生的终结而来。能够帮你哦，以我身怀这被诅咒的诱死能力。毕竟人类是这样的脆弱与渺小，短暂生命的尽头除开死亡别无他物。”
闻言，少年沉下了脸。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既然死亡方为唯一的终点，只需身怀虔诚夙愿自然迎接即可吧。”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少女笑笑，面对男人投来混杂不明感情视线的她竟不知为何感到了些许心虚。
“不，虽然同样步入歧途的我可能并没有资格。但身为将这份宿命凝练于心的末代栋梁，身为她的哥哥，我必须，也只能将这一切的一切完全否定。”前踏半步，语调为深深的悲哀所浸没，少年的脸上竟是显出一抹惨笑，“谢谢，我终于意识到了……”
“为什么在那之后这具身躯仍留存于这世上的缘由。”
“那么，阁下的选择是。”
“向你证明，即使是这样的我，即使是因愚钝而堕落至此的我，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
双手收回，轻握住传承千年的刀柄将其缓缓抽出，剑刃出鞘的嗡鸣声在缄默的古旧庭院中清越回响。与面色沉寂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少女微笑着，抬起手中折扇半遮容颜幽幽道。
“看来是与西行妖下那位永眠者颇有渊源之人呢。正巧我也对您起了兴致，若是能够获得双方所期望的答案就再好不过。”
“于是，沉眠于花下吧，如那随风四散的生命般。”
无色的死气浮沉，樱色光芒自少女身畔悄然涌现。亡灵公主仰起头，虽不曾言，四散的魂灵仍仿佛感受到了自身的消灭仓皇而逃。将诱死化为境界的存在，难以明悟那复归天空的悲哀运命。
“彷徨的灵魂知晓己身所怀抱的罪孽，行于无道之路不得解脱，终得自尽二月花下。无我之人回望旧乡时，又能看见什么呢？”
刀刃交叉将赤色光芒斩为两段，少年半俯下身，一步前突全无阻碍地将那奔涌而来的亡灵潮水冲散。
“正因知晓了此身宿罪，才能正视生命其意而愈发珍重至于舍弃一切。无我望乡刻，唯见人间万千烂漫灯火。”
退后半步，亡灵公主皎然双手盈盈抬起，掌心璀璨光芒辉煌。万般樱色集聚，在她身后，巨大的御所车之扇登时摊开，与绝美画卷交相衬映的少女宛若超越尘世的脱俗存在。亲眼见识此番场景，震撼至难以言语的少年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忘却了。
“开扇。”
“世间千秋诸行无常，盛者必衰，生者必灭。零落散尽化作尘土，为所有人遗忘后彻底消失难留丝缕残痕。”
“死亡是为了此刻仍行至半途的生者。传递消逝感情继承失落物语的子子孙孙，正肩扛我等所托付之物事开辟未来。”
七色华蝶留于指尖，凌于苍穹，优雅婉转地在那晶莹浮光间展现着属于自己的超然姿态。少女轻笑，聚拢的舞蝶在她的指引下全数飞往向着自己一步步前行的少年。
“蝴蝶寄托着亡灵的最后执念，在镜花水月的妄想中结束自己昙花般的刹那生命。”
侧过双刀，脚尖轻点，以无可想象的诡异速度避开了所有朝自己飞来的华蝶。黑色的身姿几度挪移，投射出的倒影恍若冷厉的古朴剑刃。虽无色沉默，却以其锋锐紧紧地守护在舞蝶身旁没有半分动摇。
“身怀思恋与死意的冥府之蝶，在不见天日的深深黑暗之底承载着已逝者的故事。”
魂灵自下而上飘浮苍穹，直抵昏暗天幕的尽头。幽玄殇曲荡漾，消亡在历史长河间的和歌响起。只手上扬，残音杳杳，空余千载幻灵缥缈悠然。
“弘川埋骨地……”
手中剑刃斩断涌来的灵体和幻蝶，将自己能力传递在西行家世代所传的刀锋处，少年不言，所切断的魂魄皆是消失在了那弥漫于空的华彩中。浮尘落尽，悄然无声。
御所车之扇再开，而这一次，少女与少年已是近在咫尺。望着后者与自己无比相似沾染岁月尘埃的面容，不知为何愈发感到揪心的亡灵公主默默地开口：
“看来，言语注定无法解决争执。因此这完全墨染的樱花便是我所献上最后的祭礼……”
“……”
封印、亡我、春眠。佳人香消玉殒，樱花再不绽放。
放下刀，少年无比平静地朝着终焉的灵蝶缓缓走去。
“……这可是象征着逝去的蝴蝶，其上更是带有我所与生俱来的能力，一旦触碰便会招致死亡。”
“我知道，关于这一点，我比谁知道得都清楚。”
沉重的步伐踏过白玉所成的庭院，踏上层叠于地的樱花瓣，亦踏破孤身一人彷徨的永夜。少年半仰起头，挺起胸膛正视前方。无数光芒将其淹没，前进的坚定步伐一往如常。
“为什么……”
“幽幽。”
少年的身影渐近，呆立于原地的亡灵公主却没做出任何回应。注视着初次相见却又无比熟悉的容颜，她的心中却忽然显现了无数不曾感受过的奇异感情。脑海乱成一团完全不能思考，不自觉地抬手抱住了头，少女张开嘴想要呼吸都难以做到，乱麻般的心绪无法得到半点平复。
手中闪着寒光刀刃扬起，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走至身前，无法行动的她连忙闭上了眼。
刀刃入鞘其音，随之一声轻语。
“对不起。”
绝无犹豫地一把将面前之人拥入怀中，少年紧紧地抱住颤抖的少女，仿佛她便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我来晚了。”
泪水淌下。感受着那令自己无比心安的气息，把头深埋在少年怀中的亡灵公主无由来地放声大哭。孤独，忧虑，哀愁，痛苦，委屈，无数情绪冲垮了最后的心理防线，难以抑制涌出的眼泪打湿了少年的胸膛。不明白自己如此失态的原因，但无需在意，此时此刻身前的他即是自己唯一的依靠。感受着那遍历沧桑身躯下沉闷的心跳，忘却一切的少女呜咽着，至于时间亦仿佛静止在了这瞬。
轻轻抚顺着妹妹微微颤抖的粉色短发，仅是片刻，少年便松开了自己的怀抱。向前踏出一步，再拔出了腰间所挂的双刃。凝视其上所绘已随年岁推移难以看清的家纹，他抬起头，仰望静立于神篱中央的千年樱树。枝条微颤，后者亦如感受到了少年的存在般现出了些许淡紫色的光辉。
“西行妖，不，父亲。”
忽逢雨落，在这百年难得甘霖的冥界内，少年举起刀再前行一步。无数水滴自天际坠下打湿了他的衣襟，刀身经由雨水折射那空寂双瞳倒映的决意：“我不知道曾经的你是否在得到了答案的情景下安然逝去，但时至今日，彷徨数百载的我终于探寻到了属于自己的解。”
“生与死的意义究竟为何？或许千年前的幽幽在绝境中参透，愚钝如我，只能挣扎在求死不得的境地中于幻觉与现实的夹缝间苦苦思索。而今虽然不确定此为正确答案，但只要是为了她所深爱的一切，那就存在尝试的价值。”
反魂蝶舞，西行花开。春度自行集聚，原本不可能开放的西行妖竟自行绽放出了点点樱花。纷纷扬扬，无比绮丽。跪坐在地注视着这一幕，亡灵公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所犯下的过失与罪孽，眼前之人的身影亦在模糊的泪水中渐行渐远。
“念己忧愁非明悟，此生劫数难超脱。境界的尽头又有何物留存呢？”
花开一分咲，光芒四散，落樱狂舞。
“你抛下凡尘得道升天，她坚守死意终堕深渊，而我否定死亡徘徊人世思索正解……”
花开三分咲，刺出的分根扎进了少年的双脚，他却视若无物平静前行。
“虽然有些不舍，不过没什么办法。总是要做出艰难的抉择，这才能称得上人生。”
花开五分咲，拧成的枝干霎时贯穿了他的胸膛，嘴角淌下的鲜血滴落木上绽放朵朵红樱。
“融于西行家血脉深处的死气与宿命，也将在此落下帷幕了吧。”
花开八分咲，妖力澎湃，察觉到那丝奇异灵气的少年脸上却是现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既是我所认定的道路，也是身为人类的西行寺幽月子坚信的物事。”
“所以，再见了。”
十分咲，相隔千年，早已枯朽的西行妖再次完完整整地绽放出了满开的光芒。双刀划落斩灭己身一切束缚，少年微微俯身，举起了早已浸透自己鲜血的西行家世代传承之刃。
随即，一剑挥下。
锋锐破空之音刹那响起，樱花飘零的华美景致间，静立千年的古木毫无阻拦应声而断。神妙灵气与妖异之息相互纠缠一同消逝于遥远的天空之上，伴随着回荡在整个冥界中的剧烈轰鸣，西行妖的封印自行解除。亡灵公主看着树下层层深根解开显露出的那位紧闭双眼，却依然面带微笑的少女，遗落的无数思念涌上心头。那些珍贵的记忆跨越千年的尘埃，终于回到了它们的主人身边。
收刀入鞘，回头望向千年来仅在梦中得以相遇的妹妹。少年笑笑刚想说些什么，鲜血却不受控制地于唇边溢出。双膝一软几乎倒下，他只得拄着腰间剑刃堪堪站立。
“呵，极限好像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哥哥！”
回过神的少女有些急切地呼唤着，刚刚向前迈出一步，她便察觉到了自己这灵体所成身躯的消亡。咬紧牙关，明白大限已至的二人皆是做出了最后的选择。拖着行将消亡的残破躯体朝对方奋力靠近，不过数十米的路程这时却显得无比遥远。
“要赶上啊，一定要赶上！”
终于，伸出的指尖艰难地彼此触碰。十指相扣，松了口气的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心念之人眼里的柔情。墨染樱华径自绽放，无需言语的思念，血缘深处的羁绊紧紧地将向死者的运命联结在一起。于那冥府的终末，生境的尽头，离别千年的兄妹再见到了彼此的笑颜。
“幽幽……”
“这次，我尽到作为兄长的职责了吧。”
“嗯，谢谢哥哥。”嫣然一笑，少女俯下身，所牵少年并没有等到回答便已失去了气息。伸出手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将哥哥的头轻轻枕在自己渐成光点的双腿上，她抬眼望天，娴静声调玲珑自语。
“脚步声向着所有的结束而开始，即使这样人们也依然走向此方。即使被践踏的心灵破碎，撕心裂肺地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即使被否定‘生’的事实；即使几度确立了死的决心……”
“就算如此，人们也丑陋地生存着。”
“对此，我——觉得是如此的美丽。”
“前行至此，请怀着这一度活在世上的印证，以华胥永眠寄予后人……”
素手托起栖息于世千万生灵不可视的命数，无数死蝶与魂魄自少女身畔散开，乘樱瓣舞花飘飞消融在无垠的冥界天穹。执着千年的亡念自由散去，紧拥非为死生之人入怀。在那地府的最深处，幽蝶望着漫天的灿烂色彩，安然栖息在了终于沉默的刀刃上。
“这一次有你相伴，哪怕是面对死亡也不会感到害怕哦。”
倾城容颜洋溢着释然的微笑，少女慢慢闭上了双眼。
“哥哥，起风了呢……”
“谢谢您，八云紫大人。”
身背行囊的白发少女向面前的金发女子深鞠一躬，握住腰间双刃义无反顾地迈入了面前的虚空中。境界合拢，身旁双手抱着后脑一副无所谓模样的射命丸文转向了金发女子，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她的请求啊，明明还是个相当不成熟的孩子。”
“又有何妨。况且，她所表现出的觉悟可比我俩强多了。”
“或许吧。作为继承他们遗志传承荣光的魂魄后人，她比我们有样子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自此，这与死亡交织相成的虚幻物语，也算落下帷幕了吧。”
转头向外，感受着融于风中拂过的熟悉气息，射命丸文眺望远方，山野间一片樱色灿烂。
“花开了，是春天到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