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向明月

(一)
今天是大师姐逝世十年整,大风刮得灰尘漫天飞扬。我心里始终沉甸甸的,我知道自己又在想念他们了,我的大师姐,还有那位温柔的小师叔。
我在宗门排行老二。当初因为战乱,误打误撞跑进了这座大山深处,当时的我满心恐惧,饥寒交迫却不知疲倦,只知道要不停的跑,停下来就会死。直到一脚踩空,筋疲力尽,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就见到了大师姐,她笑意吟吟,一点儿也不嫌弃我又脏又臭,像暖阳一般直直照进我心底。
我是被大师姐捡回来的,否则我早已成为猛兽口中食。从此我就入了宗门,跟着大师姐学习。大师姐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常常笑我是她的跟屁虫。
师姐每天要做很多事,早上四五点起来练功,然后挑水,烧饭,打扫,还要照顾地里的菜苗,院里有很大一片地,种植了药草和蔬菜,虽然有老胡在,但老胡毕竟上了年纪,腿脚眼神又不好,所以师姐做的更多些。
除此之外,她还要照顾我。我刚到宗门时,身体十分虚弱,根本没法下地,后来身体恢复些了,却因早期消耗过大,落下病根,无法进行任何耗体力的活动,甚至连剑也练不了,只能靠药草和静坐调理身体。师姐的药理知识都是从书里学来的,她说我是她第一个病号,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医治好我。
(二)
宗门的生活和我之前的生活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单,平静,但充实。我们像飞鸟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不曾有饥饿,寒冷,兵荒马乱,鲜血交织,甚至,不曾有生离死别。我常常觉得很不真实,但也感激不已,十分知足,如果有人间仙境,那这里肯定就是了。
可我仍常常恍惚不已,午夜惊醒时,觉得或许我早已死去多日了,这一切就是黄粱一梦吧,直到我寻到大师姐,依偎在师姐身边,心才会重新安定下来。
宗门里人很少,条件清苦,住在这里的就只有师父,大师姐和胡大爷,平时见不到什么人。但我并不觉得无聊,毕竟记忆中人与人之间易子相食,何来信任可言,人少更乐得清净。
即使师父允许大师姐收留了我,比起师父,我还是更亲近信任大师姐。
而关于老胡的来历,一直是个谜,师姐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不过师姐不让我多问,她说宗门向来一不问来历,二不问年龄,三不问修为。所以关于师姐的年龄与来历,我也是不清楚的。
师父总是不苟言笑,半年都见不到一次面,即使来也都是留下一些书就匆匆离去,和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师姐说师父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不要打扰师父,有什么事找她就行。虽然我对师父有些好奇,但从未想过主动去亲近,我有大师姐就够了。
(三)
我到宗门第三年,小师叔云游回来了。当时我正蹲在地上看蚂蚁运食,忽然地上出现一团阴影,我抬头,阳光有点刺眼,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站在我跟前,满眼好奇的看着我。我从未在这里见过生人,所以我愣住了。
师姐说我像野猴儿一样一边嚎叫一边跑来找她,她吓坏了,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她要起身去看,我就扒着她的腿不让她走,问我我也不答话,只一味嚎叫,直到小师叔跟着我的足迹也来到了田里。
小师叔和师父是兄弟,擅长药草和医理。某天师父告诉师叔他劫将遇至,两人商量许久,师叔决定主动应劫,外出云游。但是多年过去,大事小事都遇到过,也不知劫是否已渡,于是便书信师父,打算回宗门继续修行,一切顺其自然。师叔离开宗门时师姐还未来到这里。说来也巧,师姐就是师叔在云游时遇到了一户人家的孩子,当时这户人家要遇大难,便托师叔给师姐寻一个栖身之所,师叔同情师姐,便指引师姐来了宗门。我很好奇这户人家的事迹,但看师姐一脸悲戚,便没有心思再问下去了。
(四)
我不喜欢小师叔,虽说他看着温文尔雅,但他看向我的眼神清透明亮,像是一眼能看到我的心底,这种感觉让我十分讨厌。不过看在他是师姐救命恩人的份上,我也就尊称他小师叔了。而且他回来也是很有好处的,宗门里的活儿他干的又快又好,师姐有了不少休息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以往事事都依着我的大师姐,现在却常常和小师叔聊些山下的俗事儿,做饭的时候聊,挑水的时候聊,下田的时候还聊。他们聊的话题我听不懂,也插不上嘴,我很着急,很郁闷,我觉得大师姐变了,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师姐了。
为此我常常给小师叔捣乱,他打扫好的庭院,我找些枯叶撒上去;他洗好的碗筷,我故意粘些菜叶上去;他处理干净的药草,我故意撒些尘土上去。我既希望师姐发现,让她误会小师叔连这点活儿都干不好,又害怕师姐发现这其实是我干的。但是,每次小师叔只是笑吟吟的看着我,摇摇头,最后都是师姐抢着去处理这些事。我以为他会告诉师姐那些是我做的,但是他没有。
我不愿师姐受累,只好放弃了。
(五)
很久没做过噩梦了,满月那晚,我又梦到了过去,那满身鲜血的男人掐着我的脖子,他身后的士兵们肆意屠杀着村民,到处都是惨叫声尖叫声和大笑声。我呼吸不了,胸腔像一个气球要炸开,又像被挤压,我要死了,但我好不甘心呐,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一切,为什么我们要像蝼蚁一样被对待,我好气愤,好委屈,我想尖叫,我要毁灭他们,毁灭这一切!
直到我脸上一阵剧痛,一个哆嗦,面前那个男人变成了大师姐,眼前的场景是宗门,是我的寝房,不是那个流血千里的地方。她焦急的唤着我,旁边站着小师叔,也是一脸担忧,我突然能呼吸到空气了,大口大口的吸气,又被呛住,于是剧烈咳嗽起来,我能感受到五脏六腑都蜷缩在一起,喉头一股血腥味儿,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大师姐惊慌失措,一会儿拍着我的背,一会儿用袖子擦着我的额头,我感到筋疲力尽,控制不住的发抖,我没法忘记梦里的场景,因为那根本不是梦。我闭上眼是那一幕,睁开眼是那一幕,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我太痛了,怎样才能让这痛停下来,怎么样才能不痛!
说来神奇,我明明躺在床上,但却像浮在空中,静静看着这一切。
我听见大师姐哭了,说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
还是小师叔上前来给我施针,我感到一股股暖流进入身体,身上渐渐暖和了。
(六)
等我平静下来,才发现师姐的手都在抖,双眼通红。师叔脸色苍白,正在整理针灸袋。我想安慰师姐,话还没出口,鼻头一酸,眼泪先下来了。
我像往常一样向师姐撒娇,想让师姐陪着我,眼见着小师叔欲言又止,而师姐也没有拒绝我,心里有点小高兴。
快睡着时师叔叫我起来喝汤药,还燃了一个装着熏香的小香炉,说是安神的。
虽然我心里暖暖的,但我还是不喜欢小师叔。
(七)
一日师父匆匆而来,叫师叔和师姐去谈话,我偷偷跟在后面。师父安排了两个任务。一个是去某地取一件器物,三日即可;另一个是应兄弟宗门之约交流经验,七日可回。师父本想让师叔去寻宝物,师姐去交流拜访,但我不愿和师姐分离那么久,便忍不住叫道:“师父让师姐去取宝物吧,师姐也好早点回来歇息。”
师父看了我一眼,随即我就感到一股无形威压,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师叔赶忙替我说好话。师父冷哼一声,霎时我便觉轻松不少,但心中惶惶然,不敢再多言一字。
只听师父说:“那就调换任务吧,早去早回,注意安全。”随即翩然而去。
师姐扶起我时,我仍两脚发软,还是师叔把我背了回去。
我对师父又敬又怕,师叔告诉我,他和师父一起修习时,是十分讲究礼法的,只是宗门实在是人太少,师姐入宗门后,师父忙于各种任务,师叔又下山游历,确实不常用到,自然没那么严格,所以我才能无拘无束度过这几年。真正按照礼法,偷听本就是大罪,更何况还是隔辈弟子冒犯师父呢,好在师父念我身子骨弱,只是微微提醒下我。
听到这儿,我打了个哆嗦,那股威压,只是微微提醒吗?师父的修为该有多高啊!
回到寝房,师姐和师叔就开始着手准备行囊了。我很舍不得师姐,虽然以前师姐也下过山,最初我还想跟着去,但是到了半山腰,怎么都找不到路,最后累的睡着了,还是老胡把我扛回来的。为此,师姐发了好大脾气,从此我再也不敢偷偷跟着她了。师叔笑话我人长大了心不长大。我才懒得搭理他。
(八)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我一直避免去回忆,因为也确实没有什么清楚的印象,只记得我等了一天,两天,三天,那个地方那么远吗?师叔都回来了,师姐还没回来。我记得师叔冲去了师父屋里,回来后失魂落魄,我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我很慌,转头冲去师父屋里,什么礼法惩罚威压都去他的吧,我只要我的大师姐。
师父屋里没人,但屋子正中央有一盏巨大而明亮的烛火树,上面又分布着许许多多小烛火,小烛火们亮度不一。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其中一个枝桠的烛火格外大格外明亮,金灿灿的,我数了数,恰好四盏,但只有三盏灯是亮着的,另一盏灯孤零零的呆在一旁,死气沉沉,没有生机。
我感觉什么真相被揭开了,但又抓不住它。我的心已经不焦急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沉到了肚子里,一直下沉,沉到黑暗中,碰不着底。
我拉着小师叔,想去求师父,救大师姐回来,师叔只是悲戚的看着我,一言不发。
(九)
我大病一场,每天都烧的浑浑噩噩,都是小师叔衣不解带的照顾我。有时太迷糊了我会把小师叔当成大师姐,我不停的说话,我怕我一停下,她就会离我而去。只记得师姐对我说,要好好活下去,替她多看看晴朗的天空,排队搬家的蚂蚁。她说我是她的乖弟弟,也是她最疼爱的乖孩子,她不能失去我。
清醒的时候,我看见小师叔满脸疲惫。他向来讲究,衣衫总是干干净净,面容平静淡然,双目明亮。可如今他身上衣服多日都是那一套,精气神全无,双眼布满红血丝,眼下都显出青黑色。
桌案上摆满了他的行医用具,有时他面无表情的碾着药草,有时候看医书,好久都不翻一页,更多的时候是坐着发呆,我不出声他都不知道我醒了。
我慢慢好起来,小师叔虽然嘴里不说,但面上终于多了些喜气。只是,我们常常相对无言,他甚至会盯着我发呆,直到眼圈都红了,才后知后觉,起身离开。我想,大师姐是不愿见到小师叔这样的,但我无能为力。
没有人能带回大师姐。就连师父也不行。
我当然去求过师父。我缠着小师叔带我去找师父,求师父救大师姐回来,师父只是紧皱双眉,叹了口气,闭目摇头。我绝望极了,大喊:“若不能改命,岂不是白修这么多年!”话音刚落,我后膝受击,一下跪坐在地上,我又疼又气,扭头去看,只见小师叔面色惨白,嘴里训斥我:“你这黄口小儿,休要胡言乱语!”
师父制止了他,盯了我一会儿,最终说:“气数,乃天命也,学道之人,信气数。气数所尽,天命所锢啊。”
(十)
大师姐带走了山上的欢乐,鸟儿也不再歌唱了,山里一片寂静。
师姐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没睡过整宿觉,好不容易睡着,又在半夜哭醒,枕头湿了一大片,鼻子堵的喘不过气,心头又酸又痛。再无法入睡。我从来没法应对痛苦,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也常常看见老胡在忙碌的间隙,望向远处天边,像是在回忆故人。
我们从来没有聊起过大师姐。像是不知从何开口。更像是,只要无人提起,大师姐就从未离开。
小师叔变得沉默寡言,平时做事气定神闲的他,现在风风火火。宗门那些活儿干完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让人打扰。当然,每天早晚两次给我调理身体倒是一次都没断过,除此之外,还逼着我认字儿读书。
(十一)
有一天风和日丽,我坐在树下背书,小师叔找到我,让我跟他学一套剑法。但我牢记之前偷学大师姐练剑后的后果——差点没命,吓坏了大师姐,从此她再不让我随意耗泄体力。
小师叔逼着我做了几个动作,奇怪的是,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大汗淋漓和喘不上气,反而感到浑身舒畅。我高高兴兴学练一遍。小师叔叮嘱我,这套剑法每日必练,可用于强身健体,也可用于自保。
后来我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胡大爷也笑呵呵的看着我跑来跑去,我迫不及待想证明我的价值,就开始帮忙干活儿。很快宗门里的活儿我就做的又快又好,小师叔也有了更多清闲时间。
我还是会想念大师姐,如果她看到我现在健健康康,她一定笑得合不拢嘴吧。
(十二)
大师姐逝世五周年,三日后,小师叔羽化。
我和师父找到小师叔的时候,他盘膝而坐在一个巨大土丘中间,满头白发。
这些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初大师姐去取物件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宗门得到消息说这里并无任何危险,可大师姐去的时候,却遇见了魔物,那魔物能吸人灵气,而师姐并无任何实战经验,灵气全无后,丝毫招架之力都没有,那魔物一招就把师姐拍飞了出去。
小师叔在发现师姐出事后第一时间就去了那处查明情况,可凭他那时的功力,也不能拿那魔物怎样。原本师叔想闭关突破境界,但那时我病重几乎不治,便又花费大量修为来救我。直到师叔把一切都安排好之后,开始闭关。
师父前来劝过师叔,但师叔铁了心要为师姐报仇。
师叔出关后虽功力大增,但也筑基不稳,实有大隐患。师叔收拾了魔物,取回物件,本想将师姐带回宗门,可师姐尸骨几乎化为粉齑,与那溶洞早已融为一体,师叔心中悲痛,便将那溶洞彻底摧毁,以安师姐之魂。此战耗尽师叔气血,一夜白发,甚至来不及返回宗门,于是师叔索性在那溶洞处陪伴师姐,悄然羽化。
(十三)
我想人在最痛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我想不明白为何天道要一次次夺走我爱的人,不是说天道慈悲吗?为何天道允许战争存在,默许人们相互残杀?修行人修的到底是什么?
师父说:你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
师父说:你真以为人丝毫没有选择吗?真正的选择权在人手中。只是,太多人选错了。
师父说:顺则凡,逆成仙。
我不懂。
我想去找师姐和师叔,但我知道宗门收留了我,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而现在宗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这让我每时每刻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师父说痛不一定是坏事。心不死,则道不生。
书上说的没错,时间是良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已分不清心中是平静还是麻木。
师父说有缘还会相逢的。
我每天都在等,等待我们重逢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