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三十四)
江南六月,梅子黄时,几乎整日都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细细的雨丝在梧桐树的叶子上汇聚起来,变成一颗硕大的水滴,落下来,滴在小庄的肩头。
这条路,他与叶冲曾无数次地走过。看着路两旁的梧桐树,亭亭如盖,一如往年,他突然一阵恍惚,仿佛时空流转,他又回到了以前,叶冲在他身边,笑着,说着什么。他不由得伸出手,那本就虚幻的身影瞬间烟消云散……
终究是物是人非了……
徐叔曾经说过,这世上除了生死,没有什么能把他和叶冲分开,可这乱世之中,生死却最是不由人。他轻轻闭了闭眼,强行停止了自己的感慨,然后加快了脚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一直沉浸在伤感之中。
一个月前,清泉上野突然将小庄遣回了上海,暂代南铁上海分社的社长,看起来只是平调,但小庄推测,日军大概率是要放弃香港、将重心放回内地。而根据一些可靠的小道消息,清泉上野打算将他安排进入梅机关,而目前只是在等那个适合他的职位被空出来。清泉如此为他费心,这可真是让小庄有点“受宠若惊”。但小庄并不认为清泉会完全信任自己,他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目的?猜测无用,唯有随机应变。
小庄回到他下榻的浦江饭店,这也是让他生疑的地方之一,他回上海并不是临时出差,为什么清泉把他安排到又贵又不方便的酒店,而不是租一套房子?
摸出钥匙打开门,小庄迈入自己那豪华套间,脚下传来的感觉却不太对劲儿,他低头只见地板上一片水渍,直从浴室漫延出来。他默默地退出来,转身就下楼去了前台。
“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小庄还没开口,前台那个戴着眼睛看着文质彬彬但眼神却一派狡黠的中年男人便热情的迎了上来。
“我楼上507的房间漏水了,给我换一间,安静一点的。”小庄说道。
男人拿出登记册翻看了一下,然后一脸堆笑地说道:“先生,真是不好意思,现在就只有204房间了,临街的,可能……不那么安静。”
小庄疑惑了几秒,他并不觉得这酒店的生意有这么兴隆,但也并未多想,虽不太满意,但也只能点头同意。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疑问的声音:“小庄君,这是做什么呢?”
小庄转身,便看见了第二个疑点,——青木英助,清泉最信任的心腹,竟然被清泉派过来协助他,如此待遇,试问自己何德何能啊?恐怕协助是假,监视才是真,然而又有什么事情是需要青木亲自监视呢?
但小庄依然恭敬地回答:“青木先生,我的房间漏水,只好下来换一间。”
“哦?真的是漏水吗?还是你不想跟我住太近?”青木一副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小庄自然是巴不得离他远点儿,但笑容依然真诚:“这怎么可能呢?确实是房间漏水了。”
青木“哈哈”一笑,接续说道:“前几天那场谈判真是太精彩了,清泉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你,前途无量啊。”
“您过奖了……”小庄依然用谦卑有礼的态度与他周旋着,心里却想着找个借口离开,这时门口的一抹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当他定睛看去,心里瞬间掀起轩然大波,那是叶冲?!他呆愣了片刻,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不是做梦。
叶冲也看见了他,相对小庄的震惊,叶冲要平静得多,他与小庄四目相接了一瞬,眼中露出淡淡的欣喜,随即便不动声色地径直离开。
小庄的目光随着他从大堂一侧的楼梯上了二楼,——他话说一半突然停下,青木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庄突然一揽他的胳膊,自然地带着他转了个方向,“青木先生,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上周天皇陛下的演讲,有几句话想听听您的看法。”
他余光扫到二楼,见叶冲进了206房间,刚好就在他的隔壁。
与青木寒暄了几句,小庄终于找了个借口离开,他强装镇定,可开门时拿钥匙的手都在抖。他进到室内,靠在门上深吸一口气,随即把门反锁,从阳台翻进隔壁的206房间。他刚刚站稳脚,窗帘倏地被拉开,同时阳台的门也从里面被打开……
看着死而复生的叶冲,小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到叶冲的房间里的。两人相对无言,眼里心底,均是百感交集。
许久,叶冲的扬起一个略带伤感的笑容,说道:“哥,我回来了。”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就已经落入小庄的怀里。
突然被这熟悉的气息包围住,叶冲的鼻根瞬间酸了,可是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长达半年的孤寂流离,终于结束了……
半个小时了……
叶冲看看时间,又看看小庄,忧心忡忡又手足无措,小庄一直在哭,哭了半个小时了。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过小庄掉眼泪,即使小时候受罚被打得满身青紫,他看得都受不了快哭了,小庄也是会笑着跟他说:“没事儿,不疼的。”可如今却哭成这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叶冲知道,他这是真的伤心了。
“哥,咱不哭了好不好?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叶冲心里不忍,轻轻拉了拉小庄的衣袖,轻声劝慰道。
小庄抬眼看了他一眼,满眼的委屈和伤心,说出来的话却在赌气:“你还知道回来?就不能早点给我带个信儿,这半年我……”小庄话说一半,眼泪却又涌了上来,他抬手用力地擦了擦,忿忿说道:“你别看我!”
“好,我不看。”叶冲闻言,乖乖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小庄。又过了半晌,他听着小庄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哥,我能转过来了吗?”
小庄轻轻“嗯”了一声表示首肯,叶冲微微侧身,看了小庄片刻,看他那泪眼婆娑的样子,不禁笑着感慨道:“哥,你这可真是,美人垂泪——”
“你闭嘴!”小庄恶狠狠地打断他,“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宫本。”
叶冲:??
小庄语气凉凉地继续:“被我打断了三根肋骨。”
叶冲倒吸一口凉气,惧怕地抱住自己的胸腹,“哥,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叶冲滑稽又夸张的动作,成功把小庄逗乐了,他抹了抹眼角遗留下的泪痕,看着叶冲,他有好多话想问,可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许久,他看着叶冲胸膛,问道:“疼不疼?”
叶冲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小庄的意思,笑了笑说道:“没事的,那两颗子弹减了火药量,伤口很浅,一点皮肉伤而已。我是被药物迷晕的,身上的血也是后来泼上去的,那照片只是摆拍。”
小庄:“真的?”
“真的,不然我怎么可能还活着?”叶冲笃定道,“倒是你——”他手指轻轻抚上小庄的心口,怕清泉上野生疑,他枪里的却是实打实的真枪实弹,那么近的距离,叶冲那一枪打出去,肋骨断裂是最好的结果,最坏则是心脏骤停、猝死。“哥,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小庄瞪着他,责难道,“你打坏了我喜欢的怀表,得赔我个一模一样的!”
叶冲的表情从愧疚变惊讶之后又有些哭笑不得,“哥,这太难了吧?这都隔了好几年了,我上哪儿找一模一样的赔给你啊?”
“不管,找不着一模一样的,就休想我原谅你。”
小庄不依不饶,冲冲左右为难。小庄眼睛红红地瞪着他,瞪着瞪着,眼神却渐渐柔和下去,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好了,不闹了,回来就好。以后不许这样了,你这样……我真的受不了。”小庄说着,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然后他深吸几口气,让情绪稳定下来,“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清泉上野放了你?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叶冲没急着回答,他先给小庄和自己倒了杯茶。他猜到小庄肯定会来找他,于是早早把茶泡上等着他,谁知道小庄一进来就哭到现在。这会儿,茶都有点凉了。
叶冲确实被日本最高军事法庭判为死刑,但他在被押往刑场的那一天,却被注射了一针药剂之后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身处一处民居之中,身上多了两处枪伤,但并不严重,还不如那些被严刑拷问时留下伤。照顾他的人说是清泉上野买通了行刑官,留了他一命,并给他伪造了新的身份,办理了护照,还给了他一张去欧洲的船票。
“难道清泉他还真的念了旧情?”小庄自己并不太相信这个想法,但清泉也是人,多少也该有点人性。凭心而论,那十几年里,清泉对叶冲真的是不错的,如果不是叶冲自幼就知道他是自己的杀母仇人,就算真的认他为父也不足为奇。
叶冲嘲讽地一笑,“或许有那么两分是出于旧情吧,若我走了,他大概也就放过我了。但你知道,我相信清泉也知道,我不可能放弃信念与理想就这样一走了之的,于是我在途经印尼的时候下了船,想取道东南亚回国,然后我就发现,有人在监视我……”
小庄:“清泉的人?”
“对,那个时候我就确定了,清泉放我走,更多地是希望通过对我的监视挖掘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找到更多共产党人。我曾经试图甩掉那些尾巴,但甩掉一个又来一个,而且整个东南亚也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我又不能做得太过,毕竟我还想回来见你呢。”叶冲一边说着,一边笑嘻嘻地看了看小庄,“所以在清泉又换了一批盯梢的人之后,我就故意装作没发觉,随他们盯着,辗转几地,就这么一路回了国。”
“这半年里,很辛苦吧?”小庄心里轻叹,他知道叶冲这半年绝不是他口中说得这么轻松,日寇的严刑拷问,一路上的流离险阻,他都没说,但那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还好,”叶冲笑了笑说道,“路上偶尔有点小插曲,但基本还算顺利,而且清泉上野大概是怕我回不来,给了我不少钱,所以生活上也并不拮据,就是……挺想你的。”以叶冲的能力来说,路上遇到的所谓危险和困难都不是什么难事,他就是担心小庄,他能想象小庄得知他的“死讯”之后会有多难过。
“那你不早点联系我,不早点告诉我你还活着。”小庄嗔怪道。
叶冲万般无奈,“我也想联系你啊,可是身后一直有人监视着,而且经过之前那些事,清泉应该很信任你了,贸然与你联系,我怕会威胁到你的安全。”
叶冲的顾忌,小庄何尝不知道,他只是单纯地想抱怨一下罢了。“信任?”他嘲讽地冷笑了一下,“他要是真的信任我,我想我们不会在这里重逢,上海这么多酒店,咱们就这么巧地住进了同一间?”
叶冲了然一笑,却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小庄:“上月25号,大半个月了。”
“我是3天前到的,”叶冲玩味地笑了笑,说道,“我本想租一套便宜的房子,毕竟现在我没有收入,手里的钱得省着花,但与我接洽的同志给我安排了这家酒店。”
“与你接洽的同志?”小庄疑惑道。
“代号‘037’,他是徐叔指定给我的紧急联络人,法租界的现任警察局长,封长庚。”
小庄蹙起了眉头,他绝不相信他们两人在不同的时间入住同一间酒店会是个巧合,他是由清泉安排入住的,而叶冲是被这个“037”,那么……“这个封长庚,一定有问题。”
“说对了,这个封长庚,根本不是原本的那个封长庚。”叶冲说道。其实关于上海的中共地下组织,除了檀香,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唯有这个“037”,徐叔对他描述地很详细,初见封长庚,他的身份、形象、性格,都与叶冲知道的并无二致,但叶冲在他身上闻到了古龙水的味道。而徐叔曾经特地告诉过他,封长庚的鼻子受过伤,几乎没有嗅觉,一个闻不到味道的人,会往自己身上喷香水的可能性极低。于是他在闲聊中特地把话题扯到香水上,这个封长庚居然如数家珍地给他介绍了各个品牌的古龙水,这让叶冲确定,这不是徐叔指派给他的紧急联络人。而与小庄的“偶遇”,更让他确定,这个封长庚,是清泉的人。
“037是徐叔特地为你安排的联络人,清泉怎么会知道他,并将他替换了的?”小庄问道。
“真正的封长庚,我应该叫他一声封叔,他与徐叔、与我父母是旧识,同样清泉也认识他,他们都是大学校友。组织其实也已经知道他被替换了,但秋蝉不回上海,037就不会启动,假封长庚得不到任何情报,于是为避免打草惊蛇,组织一直没动他。”
小庄:“也就是说,你已经找到组织了?”
“是组织找到了我,除了037,我对上海的地下组织一无所知,但组织可是知道咱们的,”叶冲笑笑说道,“前台的刘经理,看着不像个好人,但他是咱们的同志,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他。”
“他?那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了。”小庄不禁失笑,那副贼眉鼠眼市侩小人的样子,他还真想不到会是自己的同志。
“也就是说这个房间,是你们特地给我安排的?”小庄歪了下头指了指隔壁自己刚刚换下的房间。
“是,”叶冲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让他放水淹了507,把你安排到我隔壁。”
“这样一来,青木很快就会知道你和我接上了头,你这会儿不怕暴露我了?说吧,你想干嘛?”小庄给叶冲的杯子里添了些茶,问道。
“在我回国之前,清泉特地告诉我日军尚未放弃诺亚计划,我想这是真的,这是他诱我回国的饵,既然他想利用我放长线钓大鱼,那我就想法子让他放出更多的诱饵,然后将计就计破解诺亚计划。这事儿我一个人可做不来,哥,你得帮我。”叶冲笑道。
“清泉把我调回上海,就是为了让我见到你,想必我就是那个撒诱饵的工具。”小庄思索道,“你和清泉,都想迷惑对方以套取情报,你有多大的胜算?”
叶冲摇摇头:“不知道,但我必须试试,而且这次我身边有你、身后有组织,我相信我们有一定的胜算。而且你不觉得清泉有些奇怪吗?他似乎对清除共产党有很强的执念,以前在香港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甚至更加疯狂,这或许能让我们有机可乘。”
“那现在咱们要做什么?”小庄问道。
“现在……”叶冲略一沉思,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吃饭,我饿了。”
小庄愣了一瞬,哑然失笑,“想吃什么?”他问道。
“那可是太多了,”叶冲叹了一声说道,“那家卖刀鱼馄饨的小铺子也不知道还开着没有,还有同福茶楼的桂花糕,孙大娘的肉粽和茶叶蛋……,不过最想吃你做的红烧肉。”说完他就眨巴着一双可怜巴巴水汪汪的大眼睛,乞求地看着小庄。
小庄白了他一眼,抱怨道:“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弟弟,成天就知道使唤你哥。”然后却说道,“等着,我去借用一下后厨。”
“谢谢哥!”叶冲欣喜,但又叮嘱道:“要是人家不借就算了,别难为人家。”
“放心好了,他们不敢不借的。”小庄一副嚣张又霸道的样子说道,看得叶冲直乐。
吃饱喝足,叶冲抚着肚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溜着食儿,“还是自己家的饭好吃,”他说道,“小庄,你都不知道,我在南洋转悠了好几个月,那边的饭我是真吃不惯。”
没人回应。叶冲看过去,见小庄坐在桌前,一只手撑着下颌,双目微阖,快睡着了。
“小庄?”叶冲轻轻推了推他,“累了就去睡吧,时间也不早了。”
小庄睡眼朦胧地抬眼看了看他,胳膊搭上叶冲的肩膀,说道:“我想睡你这儿。”
“可以啊,不过你不是一贯嫌我睡觉不老实吗?”叶冲说道。
小庄没回答,看向叶冲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是真的累了,他都已经有半年没有好好睡过了。叶冲微微愣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把他扶到床上躺好,替他拉过一条薄被盖上。做完这一切,叶冲正欲起身,却被小庄拉住了衣角。
“冲,我不是在做梦,你是真的回来了是吗?”他突然听到小庄极轻极轻的声音。
“是,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不许再走了,就算我醒了,你也不许消失,不要留我一个人……”
“不会的,我不会消失的,我会一直在。”叶冲只觉得心底一片酸涨,涨到隐隐作痛,涨到眼里浮起了一层雾气,“对不起,小庄,我让你伤心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半年前做出的那个决定,对小庄而言是多么残忍。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什么,小庄都是笑着、从容地面对,所以他以为,就算没有了自己,小庄难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也会振作,他会好好地活着,总有一天也会遇到属于他自己的幸福。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那个一直守护着他、给他慰藉的天使,根本没有他想的那么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