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这个月的稿子赶完后，可以去外面走走啊，楼下的栀子花开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了吧，去继续我遇到你之前的流浪，也许是沿着一条溪流而下。
　　你可能会好奇我是什么时候学会打字的，不用太惊讶，你赶稿子时我趴在窗台上，可不仅仅是在打瞌睡（只是键盘确实有点硌爪子）。
　　我离开这里了。
　　顺便把最后一罐鱼子酱带走了，你应该不会介意的。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刚吃完那只幸运捡到的烤焦的鸡腿，正在草坪上安逸地舔着爪子。
　　你提着一袋垃圾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头发有点乱，那时大概是黄昏了。
　　你低头打量我，带着好奇和试探地摸了摸我的头，我竟也没有反抗，可能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好闻的气味，跟某次我偶然遇见的紫藤花很像（后来我知道那是墨水）。
　　黑色的尾巴扫了扫你的小腿，这些是下意识的动作了，因为心里有很亲切的感觉，像故人。
　　
　　住在你家里时，我睡在一个箱子里，里面是你剪碎叠好的旧衣服，你给我买了猫粮和猫砂，等哪次得到的稿费丰厚了些，你会买沙丁鱼罐头或者鱼子酱。
　　家里的窗子开了一个猫洞，我基本上每天都会出去溜达，回来吃饭、睡觉，有自己惬意的生活。
　　阳光好的午后，我会四脚朝天弯在沙发里，或是在工作室的窗台上看着你，在纸上打草稿，翻书，打字，打草稿，翻书，打字。
　　我没你聪明，花了很久才弄懂你的文字，却到现在都领会不了其中更深层的意义。
　　每周闲下来你都会练些书法，我看着你摆弄那些笔墨纸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味道好闻。
　　所以有次不小心打翻你的墨水，在身上、爪子上和纸上溅得到处都是，我局促地趴在宣纸上，不知所措。你非但没有生气，却说我爪子踩出的印子像梅花图。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你眼睛上的睫毛，像我梦里的蝴蝶翅膀。
　　偶尔也有工作不那么顺心的时候，你习惯抱着我入睡，白皙修长的手指，带着一层薄茧，落下的力度刚好。是一双书法家的手。
　　蹙紧的眉会悄然舒展开，均匀的呼吸声，和着微凉的晚风。
　　
　　我生命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和你度过的，我熟悉你的体温，你身上每一寸的墨香。
　　我想，我们的关系更像是相互抚慰的两个朋友。
　　渐渐地，我知道你喜欢垫两个枕头，我知道你喜欢床单的颜色素净一些，知道你工作的时候喜欢放一点儿轻音乐。
　　是吧。
　　我之于你，也应该是类似安慰剂的东西。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因为我帮不了你什么忙，我是一只猫呀。
　　但是你柔软黑亮的发，每一次呼吸的频率，你嘴角有点扎的胡茬，让一切都变得那么好。
　　我感觉很好。
　　但我总觉得你很孤独。
　　
　　曾经某个月光格外忧伤的夜里，你搬着一个矮凳坐到阳台上，身旁是一个摇椅。
　　我很早就注意到这个摇椅，你从来不坐在上面，却每天都将它擦拭的干干净净。
　　小桌上放着一小杯铁观音，氤氲着袅袅的热气，你注视着它，却一口也没喝。
　　更让我在意的是那个相框，看上去年月已经很久了，照片上满面风霜的老太太，笑得很安详。
　　那一定是曾经对你很好的人吧。
　　那天白天你没有做任何工作。
　　你望着窗外，目光有怅惘，很温柔的怅惘，温柔到忧伤的怅惘。透过密密的高楼，透过漫漫长夜，你仿佛望见了，远方的落落星辰。
　　也是我第一次见你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直至抽完了整整一包，也不发一言。
　　我安静地趴在你旁边。
　　很久很久。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经常出入你的工作室的编辑，那个挺年轻的姑娘。
　　深棕色微卷的长发，总是带来一股浅浅的香水味。
　　她也进入你的生活了。
　　她能应对你写稿子时的瓶颈，会与你一同探讨最近阅读的书籍，经常和你在工作室，一聊就是大半天。
　　她很好，她来以后，你好像轻松了许多。
　　然而最不幸的是，她对猫毛过敏。第一次看见我，身上就起了一片片的红疹。我始终搞不明白，有一群人会对我的毛爱不释手，却有另一种人只能避而远之。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无奈之下，我只得留在了工作室外，整日在院子的草坪上闲逛，竟觉得还没在阳台上打盹来的舒惬。
　　但我还是能了解很多事情。
　　过了一些日子，我看到她出现时手里拎着你家附近超市买来的大包小包，我看到她时不时地约你出去，我看到她在你工作到深夜时给你泡咖啡。
　　尽管你有些不高兴，叫她不要打扰你的正常生活。
　　你换了新床单，也买了抱枕，不需要入睡时有我陪着。
　　再后来我跟你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天色不早了，我要赶紧写完出发了。你奶奶的老花镜在家里墙角第二个抽屉里。
　　你听我继续说啊。
　　我啊，虽然只是你偶然捡回来的流浪猫。
　　但陪着你一起，是我作为家猫的生命的组成部分。
　　我看着你笑容渐渐多了起来，你的生活越来越充实，虽然未必因为我。
　　我很高兴，但总有点懊恼。
　　我曾经一度认为，猫和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跟你生活久了，我越来越深地意识到，我能带给你的很少，比起人来说。
　　我只是希望你的眸子不再忧郁，希望你能多到户外去，希望你没有黑眼圈。甚至会自私地想，如果你身边只有我多好。
　　有这样的思想，作为一只猫而言，是好是坏呢？又代表着什么？
　　是不被人所容的吗？
　　是本就不应存在的吗？
　　是理应扼杀于萌芽的吗？
　　我不知道。
　　曾在你的一本书上看到过一个词，至今没有搞懂是什么意思。
　　“永远”。
　　我说不出什么高明的理解，只是突然想起，某个初夏的午后，你坐在桌旁看着书，我趴在一边，身子弯成一个腰果，恍惚间我睁眼，看见你侧脸上有淡淡的光晕。是，永远。
　　
　　我没什么语言天赋，这些都是我平时偷学来的，信很混乱，别介意。
　　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