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为了我们，也为了她

鸢尾的一生中其实质疑过很多事情。

她曾质疑过几年前水晶帝国选美大赛的结果，在发现自己不育，被迫选择让一只夜骐加入自己的家庭时质疑过自己的命运。但是，面对眼前的景象，她不禁开始质疑现实，质疑这一切为什么不是一场幻觉。

是因为上流，中心城精英阶层中赫赫有名的一位贵族，或者叫水桶脑袋小姐，几天前叫皇家守卫来对付小板栗吗？鸢尾其实都快忘记那件事情了，但现在，当天的经历再次浮现在眼前。上流愤怒地瞪着小家伙，她的双眼似乎在喷火。

“你！”上流狠狠地说，“你又来毁掉我的头饰吗，你这个小害虫？”

鸢尾知道自己必须赶快走上前来拯救局面，但是她刚刚走了两步，裤子便拦住了她。

“给她一个机会。”

什么？ 鸢尾根本不需要给小板栗这样的机会，她不需要小家伙来证明任何事情！鸢尾已经准备好收养小板栗了，即使她也很尊敬上流，但她不愿让上流毁了小家伙的幸福。

“我们必须……”

“我是说上流。”

啊，当然。鸢尾差点忘记了上流社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有的时候不能过分插手其他马的事情。她可以勉强接受这种束缚，但是她不知道小板栗能不能自己处理好眼前的危机。似乎上流并不是来寻求和解的，更像是与小板栗一决高下。

就像西部电影里的那种情景，只不过现在不是正午，太阳早已下山。

前厅的一端站着上流，她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捅了一个硕大的马蜂窝。因为她并不清楚小板栗和鸢尾的关系。房间中旁观的马则尽量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但又十分好奇。那些仪态优雅的家伙们假装前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与他们的同伴交谈着。另一些则假装对食物和饮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把脸埋在食物或者酒杯之后，小心地观察着前厅中发生的一切。幸好昨天鸢尾和小板栗已经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前厅中并没有风滚草飘过。不过或许几顶牛仔毡帽，几双靴子更能烘托出当前紧张的气氛。

提到紧张的气氛，小板栗正站在门厅中央，躲避着上流一轮又一轮的攻击。

“再次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女士。”她对着火冒三丈的上流微微鞠了一躬，勇敢地直视着她的眼睛，“要我说，我非常喜欢您梳理鬃毛的方式，您的头饰……”

“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的头饰！”上流故意拖长的声音，“在双立马咖啡馆前弄坏我的项链的时候你还不那么在意呢，不是吗？”

“我为那场悲剧感到非常遗憾，但是您或许可以好好回想一下，其实那完全是一次误会。擦窗户的马不小心把水桶掉了下来，就是这样。”小家伙笑着说道，并且伸出前蹄，“我们为什么不忘掉这次不愉快的经历呢？”

小板栗虽说一枪未发，不过她的表现绝对会令在场所有的马都刮目相看。大家开始小声交谈着，似乎分成了两个阵营：已经与小家伙交谈过的马赞叹着小家伙的马格魅力，而那些对上流比较熟悉的马依旧维护着上流的形象，为了能保持好与她的关系。

鸢尾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发现自己最近似乎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来保护小板栗免受各种危险。不过她也明白，小家伙完全可以自己解决这类问题。更何况，当着这么多中心城贵族的面，上流如果不接受小板栗的和解，岂不是显得非常小心眼吗？

“把你肮脏的蹄子拿开！”上流突然大吼道，“每一只马都知道，你们蝠马不是小偷，就是强盗，而且你绝对是其中最坏的那一种！你居然想偷我的珠宝，你应该被关进地牢！我不知道是谁让你进来的，那家伙一定是疯了！”

听到这些，小板栗立刻展开了她的双翼，她脸上那优雅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小家伙露出了自己的两颗小小的尖牙，似乎上流刚刚吃掉了自己最喜欢的冰激凌。

“嘿，至少我在努力！”小家伙低吼着飞了起来，视线与上流齐平，“听着女士，听起来你似乎在歧视我，还有我的族马。我们的确非常不同，但是直接得出那样的结论？拜托！”

“你不能这样和我……”

“可是你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小家伙继续说道，她的翅膀拍打得更快了，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我……我就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其他酷酷的马起码不会歧视我！你指责我偷了你那条愚蠢的项链，其实是你自己把它弄掉了，我就是想捡起来还给你！不，你根本不在乎，你还叫卫兵来对付我。我是说，谁会愚蠢到做这些事情啊？！”

小板栗粗重地喘息着。

“至于你刚才说谁让我进来的。是鸢尾小姐和花花裤子先生！你最好不要那样称呼他们，因为他们是我见过最酷，最善良，最好的马！”

泪水顺着小家伙的脸颊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小板栗转过身，迅速飞过了前厅，掠过裤子和鸢尾，飞上了楼梯。鸢尾非常想追上去，但是她现在更想把上流踩成马皮地毯。

“板栗，等等！”

“我想一只马待一会儿……”

咣当！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整个屋子陷入了令马难堪的寂静。

“呼。”上流长出一口气，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她看了看鸢尾，说道，“你听从我的建议雇佣了一名女仆，我很高兴，不过你在选马的时候应该更警惕一点。蝠马都是可怕的生物，这一只尤为邪恶。你应该趁早开除掉她。”

鸢尾受够了。她默默地转过头，脸上那可怕的表情，任何有理智的马此时都会后退一步。鸢尾对于上流社会的全部憎恨：势力，妄自菲薄，随意评价其他马，还有更多，此时都爆发了出来，而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水桶脑袋小姐。

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女仆？你觉得那是女仆？”鸢尾大吼着，“那是我的女儿！”

“你……你的女儿？”上流疑惑地问道。

“没错，你没有聋！”鸢尾咆哮着。似乎整座房子都震得咯咯作响。她走近那只可恶的母马，继续吼道，“我和裤子计划扩展我们的家庭，所以我们决定要收养她！”

裤子从未见过自己的妻子像这样激动。鸢尾现在的样子将永远印在裤子的脑海中：一只瘦弱的母马，用坚如钢铁的不屈意志武装着自己，周身似乎散发着龙息般炙热的火焰。她在无情地进行攻击，由内心所驱使，全力捍卫着小板栗的荣誉。

“你不会当真吧！”上流努力挽救着早已不可挽回的局面。她现在似乎比刚才缩小了一点。“根据你们的地位……我们的地位……中心城精英阶层……我们决不能接受那种家伙！蝠马们都是灾难！”

鸢尾转了一下眼睛，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噢看在塞拉斯蒂娅和露娜公主的份上，他们叫夜骐，你这个榆木脑袋！板栗，说实话，她比你强无数倍！她是我见过最无私的马，与你们某些家伙不同，她一定会成为一位真正的中心城精英！如果你，或者别的什么家伙，对此有意见的话，大可把我踢出你们这个所谓的精英阶层，就像我会在乎一样！”

不给上流任何回答的机会，鸢尾转身走上了楼梯，令在场的其他马都瞠目结舌。

“你还好吗？”裤子追了上来。

“从未这样好过。”鸢尾回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很抱歉，你……你帮我处理一下这团乱吧，亲爱的。现在我必须去做我几天之前就应该做的事情了。”

“什么呢？”

“正式成为她的母亲。”

***

鸢尾的整个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着，她坐了下来。

她的心脏如同一把铁锤般不停的跳动着，捶打着她的胸腔。肾上腺素带来的冲击渐渐褪去了，让她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刚才自己的行为。其实她并不为自己乱发脾气而感到自豪，尤其是当着所有中心城精英和裤子的面，但是她还能怎么办？她内心中那个更为优雅，更有魅力的鸢尾小姐估计有更礼貌的解决方法，但是作为小板栗的后盾，鸢尾必须为她挺身而出。

鸢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板栗需要她，而且隔着一扇紧闭的房门根本没有任何帮助。她把刚刚吸入的空气呼了出来，她应该现在进去呢？还是再等一等？她该怎么告诉小家伙呢？噢，现在她根本没时间犹豫了，但是鸢尾发现自己远没有一个小时前那么勇敢，也没有昨天那么勇敢，甚至都不如第一天那样勇敢！鸢尾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它们呼了出来，冷静，现在，走进那间卧室。

鸢尾在门上敲了三下。

“板栗？”鸢尾说，“你还好吗？”

她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么愚蠢。她当然不好了，整个聚会本来非常完美，但突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性的转折。其实聚会对于鸢尾来说不是什么问题，裤子正在楼下收拾刚才的烂摊子，但是……

“走开啦。”鸢尾听到一声闷闷的声音。

鸢尾静静地等了几秒钟，她哪里也不会去。

“我能进来吗？”

没有回答。

“我进来啦！”鸢尾说着推开了房门。

鸢尾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地毯上的那只纸盒子，正是小板栗从孤儿院带来的那一只。“小粟的车西”这几个字上多了一个大大的叉，在这行字的下面，多了一行更为工整的文字，虽说还是有些潦草，“小栗的行李”。这一定是她最近才写上去的。鸢尾看不到盒子里有什么，不过从空无一物的五斗橱来看，小板栗已经把她的东西全部装进了箱子里。那只白色的羽毛笔，橘色的墨水，还有瑞瑞送给她的围巾则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

“嘿。”鸢尾说。

“嘿呀。”小板栗回答，没有抬头，依旧整理着纸盒中的东西。

“你在收拾行李吗？”

“临走前一天晚上收拾行李要更好一点。这样一来早晨还能睡个懒觉。”

“你要走了？”

把迷离之钻乐队的海报塞进纸盒之后，小家伙合上了盖子，似乎没有要打包的东西了。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用一只蹄子挠了挠后脖颈。

“是啊，我想我不应该偷听的，我感到很抱歉，偷听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她说，“不过作为夜骐，我的听力比一般马要好很多，然后……然后我昨天就听到你们的对话了。”

鸢尾愣住了。她和裤子聊过无数有关小板栗和他们未来的事情，有时候认为收养小板栗是一个好主意，但也有时候对收养产生过怀疑。小家伙是不是都听到了？噢，拜托，千万别是昨天的那次对话！鸢尾不愿小板栗得知自己多么愚蠢，多么幼稚！

“你都听到什么了？”

“今天的聚会。你们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和你们的朋友们合得来。这个嘛，我想我搞砸了，是吧？”她抬起头望着鸢尾，大大的黄眼睛里满是泪光，“我想，我该回去了。”

***

即使前门开着，舒适的晚风吹了进来，但也只是稍微缓和了一点前厅中紧张的气氛。所有的中心城精英们，包括裤子，都在等着上流说些什么，看她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我想让各位知道，”她开口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在我遇到这只蝠马的时候……”

“夜骐！”马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无所谓啦！”上流对那个声音喊道，“那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我的鬃型全乱了，我最好的裙子也被浇满了肮脏的，滑溜溜的肥皂水，而且我还差点丢掉我最喜欢的项链，更不用说在我亲自组织的活动上迟到了！所以，我坚持我之前的观点：蝠马，或者夜骐什么的是可怕的生物！”

“我和你们中大多数马聊过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坚持这种观念，与那种野蛮的种族结盟只会给中心城精英阶层抹黑。风信子同意我的说法，是吧，风信子？”

一只带着巨大的，插着孔雀羽毛的帽子的母马向前厅中央走了一步，自然，她正巴不得成为聚会上的焦点呢。裤子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目前为止，风信子属于默默反对小板栗的马之一，至少金卡是这样告诉裤子的。在这场闹剧之后，他就一直劝说自己的妻子不要参与进来。不过风信子不喜欢小家伙也不奇怪，毕竟小板栗和几名皇家守卫闯进了她的派对，毁掉了她的潘趣酒。尽管如此，裤子和鸢尾还是决定邀请她参加这次聚会，因为他们知道，风信子有多么渴望能成为精英阶层的一份子。

有趣的是，加入精英阶层可不像加入俱乐部那么简单。你要么属于精英阶层，要么永远没有希望。

风信子显然不了解这些，但是她确实社交游戏的专家。与鸢尾和裤子靠得很近通常能为自己赢得很多分数，但是上流与裤子夫妇的影响力相同。或许仅凭一位水桶脑袋小姐没有什么作用，但是如果她能得到足够多的支持，她就可以赢得整个精英阶层的青睐。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嘛，风信子明白，这颗“板栗”就是自己赢得大家支持的第一步。

裤子瞟了一眼奢华。他看起来很尴尬，不愿参与进自己妻子造成的闹剧之中。他还算聪明，一位名叫威廉姆的哲学家曾经说过，“地狱的烈焰也比不上受愚弄母马的忿恨。”不过“忿恨”这个词似乎不足以描述上流现在的状态。

“我还记得上流女士提到的那一天。”风信子说道，“那天我正在举办潘趣酒品鉴派对，并且还邀请过在场的所有嘉宾。”她笑着点了点头，她居然没有像公主那样挥蹄子，简直是奇迹。“那只名叫板栗的夜骐和几位皇家守卫造成了一场不幸的事故，大家一定有目共睹，但是，一次事故也无伤大雅，我的派对还是非常成功。”

“什么？”上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昨天咱们还商量过夜骐对中心城是怎样怎样的灾难，现在她毁掉你的派对，你也觉得无所谓了？那悠右小姐怎么看？月亮女士呢？大家都怎么想啊？”

“噢你太小题大做了，亲爱的。”悠右小姐说，“我觉得裤子和鸢尾夫妇收养的这只小夜骐非常可爱。”

风信子发出了招牌式的笑声。一般她在嘲弄那些颜面扫地的家伙的时候才会这样。

“我想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风信子说着走到了奥克塔薇雅身旁，“另外，我和大家说过我多么喜欢夜骐咏叹调吗？那真是我听过最响的旋律！”

奥克塔薇雅的耳朵立刻倒了下来，她把脸埋在一只前蹄中。

“是啊，风信子。”她说，“就是这种感觉吧。”

大家回到了起居室，加里克大厨的点心计划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可能在看过刚才那一幕闹剧之后，大家都想放松一下。如果这次社交游戏有记分员的话，他的计分板上应该是这样的：女主马大发脾气，两百分；站在正确的一方，就像风信子那样，五百分；看到上流当着众马颜面尽失，只能灰溜溜地躲在角落里？哈，基本胜局已定了。

如果气氛不是这样紧张，裤子也许会一笑而过。在所有的与会嘉宾中，他最不希望得到的就是风信子的支持，尤其是在漫步大道的那次派对之后。幸运的是，她是一棵名副其实的墙头草，虽说她的目的可能不是那么高尚，风信子的话确实是裤子当下最需要听到的。

他走向上流，用只有她和奢华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鸢尾和我说过那天的事情，上流，我也记得你迟到了一小会儿，说你找不到合适的衣服。你看，如果我早些知道事情的真相，或许我能安排一下，避免这不愉快的事情。

“不要和我耍什么花样，裤子。我知道如何玩这种游戏，而且我也知道我输了。”上流说道，“不过咱们先放下这次聚会不提，我非常尊重你和鸢尾，但是我并不后悔我所说过的一切。我还是觉得收养其他生物不是一个好主意。接下来呢？狮鹫吗？或者是钻石狗？幻形灵？记住我的话，花花裤子，你将会亲蹄毁掉这一切的，那正是中心城精英阶层过去的一切传统！”

“我理解你的苦衷，但是咱们也先把这次对话搁置在一边。”裤子说着向前跨了一步，瞪着上流的眼睛。“如果你再像这样伤害我的小板栗，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会找到你，让你见识一下一位父亲会如何处理这种事情。”

上流也不甘示弱地瞪着裤子，尽管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恐。

“很好，看来我在你的聚会上已经不受欢迎了，虽说我对自己问心无愧。奢华和我现在就离开。”她说着走向大门，高高地扬着脑袋，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那就祝二位晚安了。”裤子笑了笑，转向奢华，“周末一起打板球吗，奢华？”

“好啊。”奢华用他惯有的，略微有些冷漠的声调回答。“关于上流我很抱歉。她迟早会明白的。我相信你们会一起组建一个完美的家庭。”

“奢华！”

裤子同情地笑了笑。

尽管上流非常傲慢，但她说对了一件事情：中心城的精英们依旧会秉承过去的传统，那些传统是历代精英贵族建立起来的，不是谁轻易就能改变。不过，改变已然是大势所趋，无论如何微不足道，总要有马带来改变，总要有第一只试吃番茄的家伙。

裤子又想到了墨痕先生的话：“有些马会接受你的选择，但有些马会把你彻底视为异端。”看来你又说对了，你这个老机灵鬼！

裤子笑了，他关上前门走上了楼梯，希望自己的妻子已经把情况向小家伙解释清楚了。

***

鸢尾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小板栗解释目前的情况。

利用这次聚会磨练小家伙的社交技巧起初看起来非常合理，更可况上个周末的时候鸢尾还不知道自己此生有何追求。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她开始渐渐意识到小板栗在自己的生命中的重要意义，她一定要把她收养为自己的女儿，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

但是现在，她发觉自己正在渐渐失去这只小夜骐。

“其实，不一定非要这样的啊。”鸢尾说，“我其实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始。”

鸢尾坐在床边，示意小板栗也坐过去。小家伙犹豫了，瞅瞅她的盒子，还是走过去坐在了鸢尾身边，不过与鸢尾保持着一定距离。

“我想让你明白，裤子和我与你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们不希望你离开。”

“但是我辜负了你的期望！”小板栗注视着她，眼里依旧充满泪花。

“噢，忘记那个愚蠢的聚会吧，我们只是……我只是当时不确定自己能否接受你。”鸢尾说着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开始一直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拜访孤儿院，第一次见到你，都令我感到有些困惑，所以你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那水桶脑袋小姐呢？你想要看我能不能改善和她的关系，显然我不行！”

“但是你和奥克塔薇雅，加里克大厨，还有一半以上的嘉宾都交上朋友了啊，”鸢尾说，“听着，不要在意那个水桶脑袋小姐了，其实她叫上流。你试着和她说明道理，但是显然她不是那种讲道理的马。所以我认为你其实非常出色，事实上，比我都出色得多。”

“真的吗？”小板栗尖尖的耳朵抖动了一下，“你怎么啦？”

鸢尾耸耸肩。

“我对她吼了足足好几分钟，”鸢尾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喉咙，刚才大喊大叫带来的疼痛感依然没有缓解多少。“而且我告诉了她真相。你是一只完美的马，我们关心你，我还告诉她一些我应该早点与你商量的事情，但是我当时并没有勇气这样做。”

鸢尾一时语塞，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低头注视着小家伙，她的蹄子突然不安地来回揉搓着。噢，当你最需要裤子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呢？他在楼下，处理鸢尾造成的混乱吧。没办法，现在鸢尾只能靠自己了。

“告诉我，板栗，”鸢尾终于说道。“你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终于，鸢尾说出了这个问题，现在只需要听小板栗的答复了。鸢尾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都要停止了跳动，房间中格外安静，小板栗似乎没打算立即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敢望着小板栗的眼睛。

她等待着。

“我不知道哎。”小家伙低声说道。

“你不喜欢这里吗？”

小板栗顿时跳了起来，就像前段时间带她去吃冰激凌时一样，她的脸上顿时满是欣喜。看来鸢尾有些多虑了。

“你傻吗？我当然喜欢这里啦！”小板栗尖声说道，抬头望着鸢尾。“我跟你说，你知道我们孤儿一般都做什么吗？我们会编好多好多关于自己将来的家庭的故事，你也明白的，每一只小雌驹都希望自己的母亲是全世界最美丽的马，或者是被公主收养，快乐地住在城堡里。”

“你也这样想过吗？”

小板栗摇摇蹄子。

“没，我已经长大啦。”她说，“我想着啊，有一天我出现在城堡里，就像公主一样美丽，充满魅力的王子对我一见钟情，把我娶为他的妻子，我们一起住在皇宫里，而且我们的卧室……就像这张床！”她说着滚到床的中央，用力蹭了蹭铺在床上的毯子，“床上的枕头比我的蹄子还要多！有谁会不喜欢这样啊？”

鸢尾感到一阵暖意渐渐充满自己的内心，她也爬到床上，坐在小板栗身边。

“还有呢？给我讲讲吧。”

“但我其实不属于你们的世界！你们拥有非常完美的生活，你们每天都能见到无比重要的马，然后还给他们办派对！你们……你们简直太酷啦！”小家伙大声说道，“你们的可爱标记都酷到不行：裤子的是金色的王冠，你的是漂亮的鱿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是我呢？”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腰上的三颗栗子组成的标记，“我就是一只农家马，而且在月林国以外估计一文不值。我……我想我还是不要让自己毁掉你们完美的生活吧。”

听到这些，鸢尾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听上去小家伙并不抵触这种想法，但明显有些不愿接受。鸢尾明白这是为什么：无论你是收养其他马还是被其他马收养，都会遇到很多新的挑战，甚至可能与你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这可以说是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没有马能轻易度过。

鸢尾明白，小马国并不是月林国，天马也不是夜骐，孤儿院更不是家庭的替代品。小板栗一定花了很久才适应小马国孤儿院的生活，但在鸢尾和裤子的家里只生活了一周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裤子随时能做鸢尾的后盾，但小板栗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当一只农家马并不是意味着自己比其他马要差啊。”鸢尾说道，但小板栗只是摇了摇头。“嘿，你知道我是怎么看板栗的吗？我认为它们都是包裹在普通外壳里的宝藏。”

“是啊，你说的没错。”小家伙哼了一声。

“你想嘛：一颗板栗从树上掉了下来，因为它那又尖又硬的壳，没有马愿意把它捡起来。”鸢尾说，“但是那些耐心的马会发现，在硬壳中，包裹着一个亮闪闪的宝藏，那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宝藏！”

鸢尾顿了一下，她看着小板栗，那颗无意中落在他们家里，最初自己有些不愿意拾起来的“宝藏”。但是，这颗板栗绝对值得鸢尾捧在蹄心，即使其他的中心城精英们会因此嘲弄自己也没有关系。

“你知道嘛，目前为止你令我们的生活更美好了，完全没有毁掉，或者搞砸。说实话，我不在乎上流那样的马会怎么说。”鸢尾说，“我只在乎你，板栗，因此我们非常乐意收养你。不过，我们也不会强迫你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房间内又是一阵沉默，但鸢尾的内心中则有如战场般喧嚣。过去的种种设想在这几天难忘的时光后完全崩塌，她放弃了自己的偏见，公开向自己生活中贵族社会的制度挑战，并对母亲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定义，而且解决了自己这一生中最大的问题。

鸢尾注视着板栗。小家伙依然看着下方，她的眼睛被棕条纹的刘海遮住了。她的一只前蹄搭在另一只上，默默地画着圆圈，或者螺线。显然她在自己的心中也正进行着激烈的战斗，但是她看起来非常平静，正如鸢尾一样。

等待过程中的一分一秒都令鸢尾感到无比煎熬。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再说一些能进一步赢得小板栗信任的话语，但是她选择了沉默。

答案迟早会浮出水面。

“还记得你跟我说过，有关梦想的话吗？”小板栗问道，抬起头望着鸢尾的眼睛。鸢尾点点头，“你知道嘛，我其实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马，不过在这一周之后，我想我知道我现在想成为什么样的马了。”

小板栗的声音哽咽了起来，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滑落，但是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现在想要做你的女儿。当然，如果你愿意接纳我的话。”

“板栗！”鸢尾把小家伙搂到身边，“我当然愿意接纳你了，亲爱的！”

小板栗发出了一声半是惊喜半是欣慰地叫喊，扑进鸢尾的怀里。她们相拥在一起，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泪水。其实这也没有必要，因为在她们的内心，一条温暖的纽带正在渐渐成形。那就是母女之间爱的纽带，世间任何力量也无法摧毁这条由希望，信任，更重要的是，不再形单影只的喜悦构筑的联系。

这条由无条件的爱构筑的纽带。

小板栗轻轻扭动着身子，凑到了鸢尾的耳畔。

“你最棒了，妈妈。”

“你也是……小栗。”

后记

一阵欢快的笑声从办公室中传来。

“听上去你们度过了非常忙碌的一周啊。”暖阳博士说道，“在我们继续之前，二位还有什么补充吗？”

鸢尾放下空杯子。其实她已经把能想到的事情全部告诉暖阳博士了：第一次见到小板栗的尴尬与疑惑，漫步大道上的经历，一起吃冰激凌的喜悦，教给她上流社会的礼仪，还有昨天那次一波三折的聚会。虽说时间很短，但这一周令鸢尾感到格外充实。

花花裤子也对她的故事进行了一些补充：分享读无畏历险故事的感受，墨水店的小插曲。不过即使有裤子的帮助，鸢尾依然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小板栗并不在这间办公室里，她在门外等候着，等着成年马们对自己的收养做最后的决定。

“只是昨晚我对小栗说我愿意做她的母亲时，我们都没看到裤子就站在门口。”鸢尾说着扭头看着裤子，“你在那里站了多久啊？”

“噢，我正好目睹一生中最温暖的一刻。”裤子望着暖阳博士回答道，“就像一场美妙的梦境，当小板栗叫鸢尾‘妈妈’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鸢尾喃喃地表示同意。

“我必须承认，看到我们的朋友支持我们的计划，我感到有些出乎意料，尤其是在我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之后。”鸢尾说，“虽说有些马不是很坦诚，不过我们的荣誉嘉宾和大部分马聊得很开心，我想那场聚会最后结果还是不错的。”

暖阳博士轻轻鼓了几下蹄子。

“精彩！那么我可以把二位的这次造访理解为二位打算完成收养程序？您们愿意把板栗认作女儿，愿意为她提供一个温暖的家，全力做好她的父母吗？”

鸢尾不禁颤抖了一下，这一切真的在发生！

“我们当然愿意了！”

“而且我们会尽力做到最好。”裤子补充道，“要我说，我们也从小板栗身上学到不少，她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说实话，我想象不到如果没有她，我们接下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我很高兴您能这样讲。”暖阳博士回答，“不过要记住，您与板栗独特的关系在今后的日子里可能还会遇到很多坎坷。但是，我觉得二位能从容应对。”他说着转向鸢尾，“鸢尾太太，我记得您把‘母亲’定义成为小马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母马。我有些好奇，这一周的经历改变了您的看法吗？”

“是的！我现在认识到了作为一位母亲不一定要与自己的子女有血缘关系，亲情可以跨越种族的界限，就像……”鸢尾顿了一下，思索着合适的词语。

她回想着自己这一周来对母亲这个词的重新定位，它对自己的意义，以及自己在这几天来亲自作为母亲的感受，还有小板栗在自己心中的重要地位。但想要把这些情感转化为语言似乎并不是非常简单。她抬起头，抱歉地笑了笑。

“有点不好解释。我很抱歉，博士，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善于表达这种感受，不过我确实能感受到它。”她说着指指自己的胸口，“就在这里。”

“这就够了，鸢尾太太，这就够了。我能感受到您态度的转变，这是一种进步。”暖阳博士说，“您知道嘛，如果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您可以试试把它们写下来。”

“让谁来读呢？”

“给您愿意分享的马，或者只是写给自己看。您已经收获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以后还会有更多。把它们记下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鸢尾思考了片刻。她之前一直用相片，还有时尚杂志的封面记录着那些珍贵的模特生涯回忆，并没有用过文字。她从来没有写过日记或者类似的东西。或许，这正是自己开始记日记的最佳时机？鸢尾并没有把这一项列在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清单中，但是她应该可以在学绘画和玩跳棋之间挤出一点时间。她耸耸肩。

“是的博士，我想我应该试试。”

暖阳博士露出了一个微笑。

“如果二位没有问题的话，我想请您在门外稍作等候。我需要请板栗进来，与她单独谈谈收养的事情。”

他们从椅子上站起来，鸢尾刚刚用魔法包裹住门把手，裤子转过了身。

“事实上，有一件事情一直困扰着我。”他说，“您的那个理论上能帮我们选择出合适的孩子测试，我曾经非常怀疑它的正确性。我想问的是，这个测试到底是怎么选择出小板栗的呢？”

“啊！我就等您这么问呢！”暖阳博士回答，“您看，实际上没有测试能为您选择出合适的孩子，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太多的事情无法用简单的数据来描述。板栗是我唯一能推荐给您的孩子，这个测试就是确保二位能给她一个机会。”

鸢尾扬起一道眉毛。

“唯一的孩子？为什么呢？”

“我们大部分的孩子都比板栗年龄小得多，他们的马生观价值观尚未成熟，外界的社会对他们的影响会非常大。”暖阳博士解释道，“二位带着拥有一位完美的孩子的设想来到孤儿院，如果收养了一只还没有获得可爱标记的小马驹，换句话说，一只完全空白的马，您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我猜我会把我的梦想和规划灌输给她，而不是努力让她融入完美的生活。”鸢尾回答，“我明白了，您担心我会这样做……您是对的，虽说我不愿承认。”

“对于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家长把自己的期望强行灌输给他们更糟的事情了。”暖阳博士说，“板栗已经足够成熟了，如果您着强加您的规划，她就会反抗。我希望这样能让您学会妥协，看来您并没有让我失望。”

“看来您在其他马身上给予了很多希望呢。”裤子皱了一下眉头。

暖阳博士摊开自己的前蹄。

“工作需要嘛。”

鸢尾笑了。暖阳拥抱博士？叫他狡猾之拥博士还差不多。不过他说得也没有错。鸢尾自己也不清楚如果没有见到小板栗，自己会怎么样。也许嘲弄暖阳博士一番，错失得到一生中最佳经历的机会。

虽说鸢尾和裤子还是有些疑惑，但他们也不清楚该怎么对付研究心理学的马。他们离开了暖阳博士的办公室，让小板栗进入了屋内。“嘿呀，博士！”小家伙用一如既往的充满热情的语气说道。

“哦，天哪。”鸢尾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就快晕倒了，亲爱的，我这辈子还从未如此紧张过呢。”

“别开玩笑啦。虽说我觉得暖阳博士的某些说法有点……奇怪，不过他还是需要和小板栗谈一谈的。毕竟到目前为止，他是小板栗的导师。”

“这到没错。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又长大了！”鸢尾的表情即自豪有显得有些惊愕，“我们就要当父母啦！”

鸢尾像小马驹一样开心地笑着，激动地原地踏着步子。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中头奖差不多。裤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的妻子。

“别忘了，咱们已经给小板栗当了一周的父母了，要我说咱们做得不错。”裤子说，“我觉得咱们保持这种劲头就好。”

“噢，你说的太对了。”鸢尾说着凑上去在裤子脸颊上轻轻一吻。“嘿，你看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在街道上，身着蓝白色工作服的独角兽三马小组正在施放魔法，空中顿时出现了细碎的雪花。虽说大部分雪花碰到地面立即融化，但是这些在空中飘舞的小精灵足以吸引每一只马的注意。有些马停在路边，伸出舌头接着雪花，有些则开始抱怨起这寒冷的天气。

“只是几朵魔法云吧。”裤子看了看窗外，“啊，气象队很快就要使用保暖制服了，但是在这里直接召唤雪花？奇怪。”

“不奇怪吧？毕竟他们需要为冬季热身啊。我猜两周或三周之后，中心城的象牙白色的尖塔就会盖上一层洁白的积雪了。”

裤子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估计气象队只在学校或者幼儿园附近练习吧。

暖阳博士的办公室中传来一阵蹄声。

“你们是不是刚才说，‘下雪……’”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小板栗冲了出来，暖阳博士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一个灿烂的微笑。

“爸！妈！你们看到了吗？下雪啦！好酷啊！”小板栗跑到鸢尾身边，伏下身子，高高地跃向空中，“我们要做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雪马！”

“噢，小栗……”

鸢尾坐在地上，给了小板栗一个大大的拥抱。裤子也走了过来，轻柔地梳理着小家伙的鬃毛，似乎不愿意在公开场合与两只母马抱在一起。不过，鸢尾和小板栗同时伸出蹄子把他拉了过来，令他不得不跪了下来，加入这个温暖的拥抱之中。小家伙笑得更开心了。

三只马紧紧地抱在一起，全世界都见证了这温馨的一刻。暖阳博士微笑地看着面前的景象，心中充满了自豪。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了办公室中。

“我这就去拿收养表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