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古琴曲【长门怨】而作

【长门怨】 金鼎玉砖，锦宫楼宇，深宫回廊的晶烛灯，从甘泉宫的檐角，曲折延伸，散发着与日月争辉的光。夜寂寥清冷，她斜倚熏笼，盯着无尽辉煌的深宫，宫灯迸发的璀璨却仍驱不散她周身的凛冽幽幽。 “若得阿娇，必以金屋贮之。”华丽的汉宫墙，几处凄凉，几处繁华，遗忘的，何止是这美好的誓言。她恨，她妒，那个倾尽天下的女子，她所见的，是他眼中对她满含的深情爱意。她用巫蛊之术，眼中尽是森森冷意。 原来，母亲说的对，爱极了的人，是会生出最深的恨的。 直到她被迁往长门殿，他怒极挥袖，再不肯看她一眼，她的金屋，和他都渐行渐远。彼时她才明白，她真的失去了他。 很多人都说，他与她的婚姻，是一场政治交易，可她不相信，他从未爱过她。她那时是多么单纯的小孩子啊，她紧紧盯着刘荣的生命，急速地流失。她记得他抱了她。不久后，她便嫁了他。 “阿娇，从此我们便是夫妻。”彼时的他，一袭茜素红锦袍，在雪白的骏马上，阳光轻薄地洒着温和光辉，他的唇角是挥霍不尽的笑意。 彼时的她，夜夜梦见的是他们白发苍苍之时，他仍在她耳边呢喃着她的乳名。冗长而华美的梦，映着夜幕深邃的殿宇，如同宫外的灯火亮至晨曦。 她天真地幻想着他永不变质的爱情，一颗真心全心全意给了他。世人皆艳羡她荣宠冠绝天下，享着大汉最尊贵的一切。 而她看着他，日理万机，却很少近她的身侧，她知道，他心系天下，而她该做的，就是站在他的身后，在她最美好的花样年华里，付给他最深沉的爱意。他给她最华丽的宫殿，给她最精致的步摇，而她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 那日的月轮绝美，是在平阳公主的府中摆宴，她第一次见他的眼里，浮现的是迷离绰约的惊喜。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拥有那样出尘姿容的舞女，明澈剔透的瞳仁，映着的都是他专注的笑意。 她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果然，宴客散尽，他便向平阳公主打听那个舞女的名。她没能叫住他一起回宫，开始嫉妒那个舞女的年轻。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严令禁止她跳舞，她说跳舞的女子，该做一生一世的奴婢。我们生于天家，长于天家，与生俱来的尊贵，怎可跳那些狐媚子的东西。 她开始后悔，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精于天下舞蹈，她甚至觉得，她从不跳舞，这是他不愿与她相伴的原因。 她满腔怨恨与不甘，却没能等到他夜里回宫。她怒得摔了很多珍贵的玉器，却在第二天晨曦见他带着那个舞女返回宫中。她从宫人口中得知，她叫卫子夫。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她不卑不亢，柔柔叩拜。她却盯着他眼里泛出的最明显的心疼，大滴泪珠就那样急急掉下，他竟未察觉，忙着将卫子夫轻轻扶起，那从未给过她的温柔，深深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没有想到，那样卓尔不凡的君王，将所有的柔情都付于卫子夫，那个出身如此低下的舞女，成了大汉最得宠的夫人。 她肆意挥霍那仅剩不多的情谊，她知道自己的性子变得越来越不招他的欢喜，他却一次次重复着，她不配做皇后。 她不知从哪学的汉宫舞，跳得张扬妖媚，再华丽的衣袂，再精致的妆容，无人欣赏的苦让她的舞变得无比寂寞。汉宫越来越少见他的身影，她不必打听也知道，他夜夜宿在卫子夫那里。 谁也不曾想到，当年宠冠六宫的女子，会犯使用巫蛊这最令君王反感的罪，谋害他最挂在心上的女子。 浩荡的搜捕结束。偌大的长安城，一百多年来，从未这样萧瑟清冷。他处死了好几百人，下旨的时候，怀中抱着的是瑟瑟发抖的卫子夫。 他怒斥，何时她才能像子夫，温和纤柔，慈悲大度。她绝望地笑，一身的不染凡尘的苍白，等着他处死她的旨意。 可他没有下令处死她。她接到迁至长门殿旨意的那一刻，心里存着一丝希冀，他虽废了她，却一定不会忘记她。 毕竟最美好，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他啊。她知道他不是无情的人。以至于日后吃穿用度丝毫不减，她也认为是他的口谕。 夜的幽邃漫长，她早已习惯，甘泉宫或是长门殿，她总是在等他，痴痴等他。 可她等来的不是他，是卫子夫封为皇后的消息。 她终于又跳了那支舞，曾经卫子夫在平阳公主府跳的舞，她早已练得精美绝伦。她终于跳累了，放声痛哭。她失魂落魄地翻出那页尘封的圣旨，一遍又一遍地轻触着他的字迹。她觉得自己像一枝从未得到浇灌的花，顶着风吹雨打活着，而如今，却撑不下去了。 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日日抚瑶琴，深宫外无人不知，却唤不回她夫君的心。有医官说，心病无药可医。 她夜夜梦见，他领着卫子夫，在迂回百折的廊道楼阁，许下伉俪情深的誓言。她早已无生的希望，却为着一个渺渺的希冀，守着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他不曾来。 她寻来司马相如，那个极富才情的男子，为她写了一首长门赋，说尽相思，诉尽寂寞，道不尽的是刻骨的恨意与怨念，却终是没能唤回他的心意。 她已不记得多少年过去，只觉得天气越来越寒凉，宫外的花儿却大朵妖艳地绽放，仿佛时刻讽刺着她无可奈何的结局。 她未曾想过，大汉皇后——卫子夫来看她。她的眼中是深深的无奈与不甘。 “……这脚下的丹陛，或是这凤衣，曾经被多少女子的鲜血浸染过，这张扬的阳光，岂能遮住它们深入骨髓的怨恨。你以为，我便过的好了吗？长于天家，你的身后有多少人护着你，而我呢……稍不留神就会灰飞烟灭……”她看着这个大汉最尊贵的女人，在她面前毫不避讳地哭泣。 “至少他一直在你身边……” “其实，我一直是祖母和母亲最疼爱的孩子，她们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给我，我拥有世人渴望的一切……从我记事开始，我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世，定是一帆风顺的。可笑啊，我那样地爱着他，我等了他一生的天荒地老，却换不回他一眼……咳咳……”风雨扑面，落满她的眉梢，她知道自己双鬓已染银发，不复当年，稍稍咳嗽，帕子上便落的刺眼血红。 “卫子夫……皇后娘娘……我求求你……能不能帮我，让他见我一面。就一次……我求求你……”她一直藏得太深太深，而此刻的骄纵，早已荡然无存，已病入膏肓的她，再不顾她天家的尊严气度，竟生生跪在卫子夫身前。 在她被卫子夫轻轻扶起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她从未拥有的淡然从容，如同盛放在百花中的牡丹，不识争妍斗艳，不留神间，便已然倾城倾国。 长久的静默，卫子夫答应了她，她像是抓住一颗最珍贵的救命稻草，泪如雨下。 弥留之际她恨她还是记得那样清楚，那日卫子夫来的时候，她画了此生最精致的妆容，眉间的神采，恍若月华流转，引人坠落。 她轻轻摇头，他没有来。 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这荣华孤寂的一生啊。 生命缓缓地流失着，她脸上浮现的是温柔醉人的笑意。 她依然记得，他款款誓言，金屋藏娇，眉宇间尽是掩不去的决心。那年，她七岁。 她依然记得，他那修长有力的手，将她一把拉上马，凝视她的眼神是那样良久。彼时少年鲜衣怒马，她深情看着他俊美的姿容，专注的神情被她视作珍贵的瑰宝。那年，她十七岁，等着与他白头偕老。 她依然记得，他每日的辛劳，她日日等着他，为他熬汤和药。美好的年华就如同春日的阳光那样短暂地逝去。 她依然记得，那日平阳公主府的舞女，占有了他全部的真心，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对一个女人的呵护与疼惜。 她依然记得，她迁至长门殿，渐行渐远，望穿秋水，却不见他的身影，自此她开始等他回心转意，日日夜夜。 她沉沉地陷入睡梦，依稀是她嫁给她的那夜，她极柔的声音，如同煦风过境：“刘彻，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没有好好地舞给你看……刘彻，你知道吗，我跳的舞也很好看……如果岁月可以倒流，让我从头再来，我会深深守着你，于我而言，你不是君王，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下……” 他微皱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她听见他幽深温柔的声音：“阿娇，这么多年，这样的苦，让你一人背负，阿娇……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永远不会再抛弃你……” “阿娇……下一世，换我等你。” 在她为自己编织的睡梦里，她终于等到了他，还许了她一个亘古不变的誓言。他的声音，似乎一直萦绕在她的耳际，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娇，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