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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忧郁》在美国,自杀的发生常常就是因为医生的忽视

2020-11-23 02:10 作者:工作脑细胞  | 我要投稿


重度忧郁症患者们的真实经历:忧郁。作者:安德鲁所罗门。《忧郁》被译为21种语言、获11项国际性奖项,全球畅销250000册。它是一本与众不同的关于忧郁症的著作,作者不仅是一位富有盛名的畅销书作家和忧郁症研究者,更特殊的是,他本人就是一位三度饱受重度忧郁症折磨的患者,这使得书中既有大量采访、调查和研究得来的翔实材料,也记载了作者刻骨铭心的“忧郁”历程:面对过去的欢乐比面对过去的痛苦还困难,最沉重的忧郁来自于无法忘怀的、经过美化的令人遗憾的过去。他这段独特的人生经历鼓励作者和每位读者—怀着大勇气与大智慧,去发掘生活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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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崩溃之后的两年里,我的状况都还不错。我感到很满足,并为了这满足感而欣喜若狂。到了1999年9月,我被一位原先以为可以相守终生的爱人抛弃,之后变得悲伤――不是忧郁,就只是悲伤。一个月之后,我在自己房子里的楼梯上滑倒而使肩膀严重脱臼,并且撕裂了大块的肌肉组织。我赶到医院去,试着向救护人员和急诊室的医护人员解释,极力希望不会让忧郁症再复发,并解释上次肾结石的事情如何引起之前忧郁症的发作。我答应填妥所有的表格,回答各种问题,包括桑吉巴(地名,现在是坦桑尼亚的一部分)的殖民史,只要他们能减轻那使我疯狂的疼痛。我解释自己曾发生严重的崩溃,并要求他们查看我的档案。花了一个多小时,疼痛才得到药物处理,那时候,他们给了我四倍剂量的吗啡,但对减轻我的疼痛却没有作用。肩膀脱臼是当务之急,可是我却在到了医院的八个小时之后才接受复位治疗。在到达医院后的四个半小时,他们给我氢吗啡酮这种镇痛剂,疼痛才真正缓和了,所以接下来的三个半小时,情况终于略有改善。

 

在诊疗中,我为了保持镇定而要求精神病咨询。不过当时主管的医生告诉我:“肩膀脱臼是很痛的,而且要一直痛到我们把它复位为止,你要有耐心,不要再这样失态了。”她还说:“你完全无法自制,情绪冲动,呼吸过速,在你镇定下来之前,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情。”还告诉我:“我们不认识你,”“只能是给你强效止痛药而已,”而且我应该“试着深呼吸,想象你自己在海边,倾听海声,感受脚趾之间的沙子。”其中一位医生告诉我:“镇定一点,别为自己感到悲痛。在这急诊室里,有人比你的状况还惨。”当我说我了解我得撑过去,但想要在获得治疗前减轻这极度的痛苦,并且我并不这么在意身体上的痛,而是担心精神并发症,他们却说我很“幼稚”和“不合作”。当我诉说我有心理病史,他们又告诉我在那样的情况下,别期待有人会重视我的意见。“我是受过训练的专业医师,我在这儿是要帮助你。”医生说。当我说我是个有经验的病人,知道她现在做的对我而言是伤害,她却告诉我,我从未上过医学院,必须继续认同她的判断才是适当的治疗步骤。

 

在这家医院的治疗政策下,“我曾患的精神异常性忧郁症会因为极度疼痛而加重”和“在缝伤口之前,先给我一个泰迪熊娃娃”一样被看作荒谬的事,这令我无法接受。在美国的急诊室训练教科书里,并没有教授关于和身体疾病相关的精神治疗方面的问题。在急诊室里,没有一个人具备哪怕一点处理精神疾病并发症的能力。我向他们求救,等于在向鱼贩讨牛肉。

 

如果有人说他正在经历痛苦,急诊室人员应当予以适当的回应。在这个国家里,自杀的发生常常就是因为医生的忽视,如同我在急诊室遇到的状况一样,他们对于极度的疼痛(身体的或心理的)都毫不重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再度崩溃。前几次的发作,我都会有哭泣的症状,但没有这次严重。我一直哭,光是合成制造这些眼泪,就已经是令人疲惫的事了。流泪过多使我的脸变得干裂,就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却又做一件简单的小事一样我还记得自己因为淋浴时发现肥皂用完了而放声大哭,因为钥匙卡在锁眼里两秒钟而哭。我觉得每件事情都极度困难,比如说,想要拿起电话筒,就像要做四百磅的握推举重似的。而且,我不只必须穿上一只袜子,而是两只,接着要穿上两只鞋子,简直就是想要彻底将我打败,让我想缩回床上去。虽然这一次我没有前几次发作时的严重焦虑状况,但偏执却取而代之:我开始害怕,每次我的狗离开房间时,我就认为一定是因为它不再对我感兴趣了。这次崩溃有件事特别恐怖。前两次的发作都发生在我未服药的时候。第二次之后,我接受了如果要避免下一次,就必须永久服药的事实。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持续四年每天服药。

 

现在我对崩溃时的程序很清楚,知道要打电话给哪位医生和该说什么,知道何时该将刮胡刀片收好并继续遛狗。我打电话给周围的人,直截了当告诉他们我跌入忧郁中。有几个新婚的好友,搬来和我同住了两个月,和我一起度过最难熬的日子,和我谈着我的焦虑和恐惧,讲故事给我听,照料我的饮食起居,减轻我的寂寞――他们是我生命中灵魂上的伴侣。在我最低潮时,弟弟从加州飞来,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面前。父亲也继续照顾我。以下更是我所知的,能够拯救我的一切:快速行动、有位好医师让你倾诉你的心声、清楚地了解你的行为模式、规律的睡眠,以及无论有多厌恶都一定要进食,都要立即缓解压力、运动和拥有持续的爱

 

我用最快速度给经纪人打了电话,告知我的情况很糟,并且得暂停我手上这本书的工作。我说我无法预知这场灾难将会如何。“就假装我昨天被车撞了吧,”我说:“我现在在医院里做骨折治疗,并在等X光报告。谁会知道我何时能够再打字?”我服用了赞安诺,尽管那让我变得浑浑噩噩而且站不稳,但我知道假如放任焦虑在我肺和胃里撒野,情况会更糟,我会有大麻烦。我还可以很理智地向家人和朋友解释,但我已处于极度不正常的状态。就好像战时的德勒斯登,一个无法免于被轰炸、被摧毁的城市,只得屈服,在残瓦败砾中留下金光闪闪的残余物。我甚至会在我的精神科医生所在的医院电梯里狼狈哭泣,我想去问问还有什么办法。不过他的反应让我惊讶,他看待我的情况并没有像我自己认为的那么棘手。他并没有要我停止服用速悦――“你已经服用它这么久了,没有理由现在停用。”他帮我加了金菩萨,这也是一种抗焦虑的精神药物。他加重速悦的剂量,因为他说,若非必要,你不应该随便更换对你有用的药物。速悦曾经有效果,现在也许再加把劲就会再起作用。他减少威博隽的剂量,因为那会让人感到亢奋,而我在高度焦虑的状况下不应该太受刺激。我们不再使用盐酸丁螺环酮这种药。我的精神科医生调整我的用药,加加减减,检视我的反应及自述,以此建构一个“真实”的我,也许那是以前的我,也许有些不同。对于我现在服用的药,我都非常了解,也仔细研读产品说明(尽管开始服用的一段时间里,我避免知道它们的副作用:因为知道了副作用或多或少意味着它也许会发生)。我宁愿相信副作用只是可能性不大的一种“意外”而已。我的治疗师帮助我度过这些像实验般的阶段:他主张坚持到底,让我相信未来会重蹈覆辙的可能性极低。

 

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正在写关于忧郁症的书,他们也几乎都读过我的文章,但没人知道我正在经受煎熬。整个晚餐,我都在喃喃自语,并像个冷战时期的外交官一样不断向他们道歉:“真是抱歉,我好像无法集中精神,但你了解,我又陷入另一回合的忧郁了。”也许我早已经讲过,但是每个人似乎都觉得有责任要问问有哪些明确的症状和起因,而且都试着安慰我。那些安慰其实是加剧我的忧郁,或者我说:“我恐怕无法了解你说的话,因为我每天服用五毫克的赞安诺,虽然我确定没有上瘾,而且又刚开始服用另一种新的有镇静效果的精神药物。你的沙拉好吃吗?”换句话说,我觉得如果不持续说点什么,人们会发现我更加异常。

 

接着我发现空气变得又冷又坚硬,说出来的话变成断断续续的噪音,我无法将它们连在一起。或许你曾有过参加演讲的经验,发现你为了要跟上主题,必须全神贯注,但你走神了一小会,回神的时候就搞不清楚讲到哪了。我那时就是这样,每一句话都令我费神。突然间逻辑消失,我搞不清楚状况。有人谈到中国,但我不太确定是什么事。好像另一个人提到了象牙,但不知道和谈到中国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虽然我记得中国确实生产象牙制品。有人问我关于一条鱼的什么事,还是我的鱼?我订购了一条鱼吗?我喜欢钓鱼吗?什么事和中国的鱼有关?我听到有人重复问题(我感觉这个句子的句式之前出现过),然后觉得我闭起眼睛,静静地想着,在别人第二次问你问题时打瞌睡可不太礼貌,我必须有所回应。所以我抬起头,以微笑表示“我听不太懂”。我发现人们疑惑地望着我:“你还好吧?”又有人问道,我说:“似乎不太好。”几个朋友拉着我的手带我离开。

 

“真是抱歉。”我觉得那桌的人都认为我可能是被药迷昏了,离开时我说我陷入忧郁、服药过多,没办法撑下去。“真是抱歉。”大家一直都很客气。帮忙的朋友带我回到家,扶我上床。我取下隐形眼睛,试着讲一会儿话,好让他们放心,我说:“你们还好吧?”可是当朋友回答时,他变得非常模糊,像是笑脸猫(《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角色――译者注),我又昏了过去,沉沉地睡了十七个小时,还梦到一场大战。老天,我又一次小视了忧郁症的力量。它的破坏力是那么强大!我们会设下远超过自己能力的标准,我提出的标准和为自己设下的标准都超乎世界水准,如果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写这本书,那一定是我的责任。有些人的标准很低,有些人的标准很高。如果布什总统有天醒来,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担任自由世界的领导者,他就是有问题。但有些人只要觉得自己能活下去就没什么问题。在晚宴中,我当场崩溃,超出了我为自己设定的标准。

 

醒来时,我的感觉比前一天还可怕,我也为自己失去控制的涣散状况而忧心。走出门依然是可怕的念头,但我知道我还可以下楼(可是不确定要不要这么做)。我还能发电子邮件,我打了通模模糊糊的电话给精神科医生,他建议我减少一半金菩萨的用量,也少用点赞安诺。下午症状开始消失时,坦白说,我有点怀疑。到了晚上,我差不多复原了,就像寄居蟹长太大了,要放弃老壳,冒险爬到海滩上,然后在别处找到另外一个壳。虽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复原还是令我很高兴。这就是我的第三次崩溃。这是一个新发现。第一次和第二次崩溃最剧烈的时候长达六周,两次崩溃都维持了大约八个月,我称之为小崩溃的第三次崩溃,最剧烈的时期为六天,维持了大约两个月

 

金菩萨有作用是我的运气,但我也从为这本书作的研究发现,无论这种药对别人是否有价值,它对我就恰好是十分有效。我因各种理由而心情低落了几个月,处于某种压力之下,所有事情都应付得过去,但有点勉强。因为我已学到许多关于忧郁症的事,临界点出现时我可以很快察觉出来。我发现精神科医生可以巧妙地调配出“鸡尾酒”药。我相信,要是第一次崩溃把我整个推入深渊前便开始服用这些药,就可以在它不可收拾之前先控制住,同时可以一并避开真正的崩溃。要是不中断让我度过那次崩溃的药,我可能永远不会陷入第二次崩溃。在我准备进入第三次崩溃时,我决定不再愚蠢地重蹈覆辙。

 

避免心理疾病需要保养(1)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遭遇身体和心理的创伤,对于比较脆弱的人来说,在每次问题发生的时候,都可能造成以前的问题复发。如果小心、适当地服药,并辅以其他手段来平衡,就可能维持相对稳定的情况。大多数有严重忧郁症的人需要服用混合药,有时候要用非常规的剂量。他们也必须了解自己不稳定的状况,需要有个专家来帮忙。我发现最大的悲剧是,许多有忧郁症的人寻求协助,医生随便开些他们用过的药,剂量通常不合适,只对部分症状有帮助。其中更惨的是,有些人明白自己的治疗不够理想,但是他们的健康保险机构(美国提供医疗保险的民间公司)和保险公司不愿让他们接受更好的治疗。

 

我服药已经没什么副作用了,现在的精神科医生是处理副作用的专家。我服的药曾经对我的XY带来副作用――欲望轻微减少以及高潮迟迟不来,造成了一些问题。几年前,我开始服用威博隽作为日常疗养,它好像让我再度产生XY,但是跟以前的标准相比,可以说改善不大。药剂师又开给我伟哥,只在副作用发作的时候使用,后来又加了右旋安非他命,用来增加XY。我想是有作用的,但它会让我痉挛。身体的改变似乎超出我的适应能力,一个晚上会有奇效,第二天可能就不那么有效了。金菩萨是情绪稳定剂,我老是睡太多,一天差不多睡十个小时,但偶尔被激动情绪所困扰、无法合眼的晚上,我就服用赞安诺。

 

同样经历过情绪崩溃的人交换彼此的故事,可以带来奇妙的亲密感。罗拉 · 安德森和我曾经几乎天天交流,连续三年多,我第三次崩溃时,她特别关心我,突然走进我的生命中,发展出奇特的友谊和意外的亲密:在她第一次写信来的几个月后,我觉得我们好像很早就认识了――我们大部分是用电子邮件,偶尔写信或寄明信片,很少用电话,有一次是碰面――虽然我们的交往,向来与我的生活是分开的事,但却养成了习惯,很快就变得像是上瘾一样。

 

这过程像是一场恋爱,经历了发现、狂喜、厌倦、复燃、习惯和深情。有时候罗拉会太积极,太急躁,刚开始联络时,我有时候会对她产生反感,或是试图为我们之间的交往踩刹车,但很快在少数几个没有罗拉消息的日子里,我会变得食不知味。虽然罗拉是双极性情感型精神疾患者,但狂躁的发作没有像忧郁的发作那么严重,而且比较容易控制――这种状态愈来愈常被称为双极性情感型精神疾患二型。有许多人无论多注意服药和治疗,生活多规律,忧郁症还是会发作,罗拉就是其中之一――前几天刚摆脱忧郁,隔天又发了,怎么做都没办法挡住。

 

她第一次给我写信,是在1998年1月,那是封充满希望的信。她读到我在杂志上所写的关于忧郁症的故事,觉得我们应该认识一下。她给我家里的电话,说我随便什么时候打去都可以,信中还附带一张帮助她度过忧郁痛苦时光的专辑唱片名单,而推荐我读的书中,有一本正合我的口味。她住在德州的奥斯汀,那是她男朋友家,但她觉得在那里有点孤寂和烦闷。她太过忧郁而无法工作,但是对政府部门的工作很有兴趣,希望能在德州州议会中做事。她告诉我,她服用过百忧解、克忧果、乐复得、威博隽、科隆平、盐酸丁螺环酮、烦宁、锂盐、劳拉西泮,“当然还有赞安诺,现在除了这些,还加上帝拔癫和使蒂诺斯。”她在求助精神科医生方面遇到麻烦,“结果你猜怎样――我换了四十九个医生。”她的信有些地方挺吸引我的,所以我尽量热情地回复。

 

之后得到她的回音是在二月。“帝拔癫没有效,”她信中写道:“记忆力减退和双手颤抖令我感到难过,还有结巴,以及花了四十分钟找香烟和烟灰缸,结果却忘了拿打火机。我相信黑色有四十种不同的色调,我不认为这些不同是程度的差别――我宁愿看成是一个圆圈和一个轮子,那车轮转得非常快,死亡的欲望可以进入任何一个轮辐线里。本来想这星期到医院检查,但我已经去过太多次了,我知道连附有耳机的随身听都不能带进去,用来做情人节卡片的剪刀也不行,而且我会想念我的小狗,没有它我会很害怕,还会很想念男朋友彼得,他一直很爱我――在经历过我的呕吐、愤怒、不安、性冷淡之后。而且我还得睡在有护士站在旁边的房间,或是锁在有防自杀监看录像的房间里,等等――我非常相信,药会让我保持在赤道上――也就是两极之间――我不会有事。”

 

春天到来时,她的精神好了起来。到了五月,她怀孕了,为了能当妈妈而感到兴奋。但是她得知帝拔癫可能会造成胎儿脊柱裂缝,也对脑部发育有不良后果,她试图停用,又担心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情绪开始变得不稳定。没多久,她写信给我:“我陷入流产后的忧郁和茫然。我想,能继续服药也算另一种好事。我努力不对这整件事愤怒或发脾气,但有时候总觉得太不公平了。今天的奥斯汀是万里无云又凉爽的好天气,为什么我会这么累。看,所有的事情――即使是对小小折磨的正常反应――都让我担心随时可能陷入忧郁症。我好像处在一种灰暗、污浊的迷雾中,头痛和紧张让我连哭泣都不能实现。”

 

十天后,她写信说:“我稳定下来了――或许比我希望的还差一些,但还不至于到担忧的程度。我换了医生和药――把帝拔癫换成癫通,还额外用一些金菩萨加强癫通的效果。金菩萨真的让我好起来了。心理疾病对身体的伤害实在很大!我用过无数种药,来治疗我严重的忧郁症。此外,我有奇怪的失忆症――只要过一小时,就记不起任何事情,忧郁症太恐怖了――让人觉得几分钟像一辈子。我好累,累得不愿去想‘好’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好’是正常或可接受的状况。”

 

几天后,她又写信来:“害羞使你无法让朋友了解你深刻的人格――结果,我在过去八、九年交到的朋友大多不是深交。这使我更加寂寞,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例如,我刚刚打了电话给维吉尼亚州一个非常要好(而且很苛刻)的朋友,她要我解释为什么不去看她和她的小孩。这要怎么说?我很乐意去拜访她,但定时去精神科医院太丢脸了。要是不会被发现的话,我很愿意撒个谎。”

 

罗拉的生活一直受到疾病的阻碍,所有的生活受到限制。“例如约会:我照顾自己就很累了,没办法再去照顾别人的情绪。这种爱情不是很可怕吗?病也让我无法专心做事――任何工作都做不久,总是会中断。谁会想听你对新药的希望呢?你要怎么让别人了解呢?在自己得这种病之前,有个好朋友得了忧郁症。我假装懂他的话,听他说种种事情。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忧郁症者所说的,是完全不同的语言。”

 

后来的几个月,她似乎在与她背后的什么东西搏斗。这段时间,我们开始慢慢了解对方。我得知她在十多岁时遭遇性骚扰,二十多岁时被强暴,两件事都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她二十六岁时结婚,第二年第一次忧郁症发作。她的丈夫似乎无法忍受,而她得拼命喝酒才撑得过去。到了秋天,她变得有点癫狂,于是去看医生,医生说她只是太紧张,开了烦宁给她。后来她对我说:“癫狂把我的心封了起来,但我的身体迟钝得吓人。

 

一个月过后,在他们家的圣诞夜派对里,她狂暴地把蛋糕摔到丈夫身上,然后上楼把剩下的一整罐烦宁全吞了下去。丈夫将她送进急诊室,并对主治医师说他无法忍受了。她被转入精神科医院,在那里度过圣诞节。出院回家时,有一大堆药要服。“婚姻完蛋了,我们蹒跚地度过了后来的一年。第二年的圣诞节,我们跑去巴黎,晚餐时,我仔细看着他,心想:‘我现在并没有比一年前在医院里快乐多少。’她离开家,很快就认识了新男友,同时搬到奥斯汀与他同住。忧郁症在那之后就比较规律了,至少之后一年是这样。

 

1998年,罗拉在信中简单地提到她“可怕的无力和焦虑”。到了十月中,罗拉开始消沉,她自己很清楚。“我尚未完全陷入忧郁症,但是慢慢地每况愈下――我的意思是,我得愈来愈努力专注于手边的工作。眼下我还没完全忧郁,但已开始沮丧。”她开始谈威博隽。“我开始痛恨那种与所有事物疏离的感觉,”她抱怨。之后不久,她开始整天躺在床上。药物治疗再度失效。她停止与身边人联络,只关心她的狗“当忧郁症削弱了胃口和我对欢笑、性爱、食物的需要时,只有小狗才能给我真正的精神抚慰。”

 

十一月初,她说:“我现在只能泡澡,因为早上淋浴时的水浇在身上,让我难受得不得了,而且在最近的日子里,这好像是为暴躁的一天开启了序幕。开车好像要使尽所有力气,使用提款机,购物,所有日常不得不做的事,都让我很累。”她租了《绿野仙踪》来看,好分散注意力,“但是悲伤的地方让我哭起来。”她失去胃口。“我今天尝试吃点鲔鱼,但那味道令我想吐,所以我只吃了点做给狗吃的米饭”她抱怨连看医生都让她很烦。“我很难跟他好好地说心里的话,因为我不想让他难过。”

 

我和罗拉天天书信往来,我问她会不会觉得持续写信很困难,她说:“关心别人是得到别人关心最简单的方法。这也是一种观察自己的好方法。我需要与别人分享沉沦的感觉。每次我写下这些文字,就立刻觉察到我人生中的沉沦。到目前为止,我要强迫自己做些很琐碎的事,试着评估自己的状况有多严重――我真的陷入忧郁了吗?或者只是懒惰?这种焦虑是不是喝了太多咖啡或吃了太多抗郁剂造成的?这个自我评估的过程会让我哭泣。让别人困扰的是,除了陪在旁边之外,他们帮不了什么忙。我用回电子邮件来保持头脑的清楚!”一周后:“现在是早上十点,我今天被一个想法吓坏了。我努力地尝试。我好像很快就要号啕大哭,‘没事的,没事的,’同时深呼吸。我的目标是保持在自我分析与自我毁灭之间。我就是觉得好像在消耗别人,包括你在内我只能拼命要求别人,但没有办法回报。我觉得,穿上喜欢的衣服,梳好头发,身边牵着小狗,这样才有勇气上街买点橘子汁。”避免心理疾病需要保养(3)

 

就在感恩节前,她写信道:“今天我看了老照片,看起来那好像是别人的生活。这就是药物治疗的代价啊。”但是她又很快振作起来。“今天我有一些快乐的时光,”她在当月最后一封信上说:“我还要更久的快乐,拜托,哪位好心人施舍一点吧。我在人群中可以不再感到害羞了。”隔天她有点复发。“我本来觉得好些了,还希望开始做些美好的事情,但今天非常焦虑、着急、紧张。只是我依然抱持着希望,这有点帮助。”第二天变得更糟了。“我的情绪依然低落。早上觉得害怕,傍晚觉得极端无助。”她讲述与男友走进公园的经历。“他买了本辨识公园所有植物的小册子。其中描述到一棵树:‘整颗树都有致命毒性。’我想要去找到这棵树,嚼它一两片叶子,然后蜷缩在大石头底下慢慢死去。我想念那个喜欢穿上泳装的罗拉,她会躺在今天的阳光下,看着好蓝、好蓝的天空!恶魔把她从我的身体里夺去,换进一个令人讨厌的女孩!忧郁症夺走了我对自己的爱。我感到灰心,充满绝望,这是一种慢性死亡。同时我又努力地推开这沮丧的绊脚石。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大家说它‘丑恶’了。”

 

但一周后她又明显好多了。后来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里,当店员为排在她前面的人结账时,她突然失去控制。一种完全不符合她性格的暴怒冲上来,她大喊:“老天爷!这到底是‘便利’商店还是热狗摊?”丢下手上的汽水就走了。“就是这样起起落落,我已经懒得再说、再想。”当男友说他爱她时,她便大哭起来。第二天她觉得好多了,吃得比以前多一倍,还买了一双袜子。她走进公园,突然有股冲动想要玩秋千。“虽然前一个礼拜都处于愈来愈深的焦虑感中,现在我却想要玩秋千!你有了相反的感受:心中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好像你正开车飞越山丘。只是做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觉得好快乐,我开始觉得自己恢复了,有一种飘逸的感觉,好像轻松、幸福又回来了。我不指望开心太久,但这种没有任何烦忧、没有莫名其妙的负担或悲伤的感受,非常强烈、真实和美好,我一度没有想哭的冲动。我知道其他的感觉会再回来,但我想,今晚上帝和秋千赐给我一个暂时的解脱,提醒我要有希望和耐心,这是个好兆头。”十二月里,锂盐对她造成负面的反应,让她的皮肤干燥得无法忍受。她降低锂盐的剂量,并开始服用纽若汀。这种药似乎有了作用。“回到中心点,原有的中心点,感觉好真实。”她写道。

 

第二年十月,我们终于见面了。当时她与母亲在维吉尼亚州的瓦德福特港,那个位于华盛顿之外的美丽小镇是她长大的地方。当时我非常喜欢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我乘火车抵达时,她和她的朋友华特在火车站接我。她是个苗条的金发美女。但是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勾起了太多回忆,使她很不舒服,焦虑到说不出话来。她用细微沙哑的声音为自己的状况道歉。看得出来她是花了很大的力气。她说她整个星期都很消沉。我问我的到来是否增加了她的紧张,她保证说没有。我们共进午餐,她点了蚝。但她吃得很费力,手抖得很厉害,想要撬开壳的时候,不小心把酱汁溅了一身。她无法一边说话一边对付蚝,所以华特跟我聊天。他说罗拉这一周来每况愈下,她低声地同意。这时候她决定放弃吃蚝,全神贯注地喝白酒。我非常惊讶,虽然她事前说过自己的不良境况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她那种一切努力皆是徒劳的神情。

 

我们同坐一辆车,华特下车后由我接着开车,罗拉颤抖得无法开车。回到家里,她母亲看来也忧心忡忡。罗拉和我断断续续地交谈,她好像是站在很远的地方讲话。我们看照片的时候,她突然呆住了。我从来没见过或想象过这种画面。她告诉我照片中谁是谁,然后开始重复说过的话:“那是娇拉汀。”然后又说一次:“那是娇拉汀。”每次都把音节拖长。她面部肌肉变得僵硬,好像张嘴说话有困难。我叫来她母亲和她的兄弟麦可。麦可把手放在罗拉的肩膀上说:“没事的,罗拉。没事。”我们最后把她扶上楼,她依然重复说着:“那是娇拉汀。”她母亲帮她换下沾到酱汁的衣服,扶她上床,然后坐在旁边抚摸她的手。这场会面和我预期的完全不同。

 

后来我知道,她服用的部分药剂的副作用使她发作,药物确实是她那天下午怪异、僵硬、说不出话、极度焦虑的原因。当天晚上,她经历了最严重的一次发作――“我的灵魂、我爱的那个我,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我只是个行尸走肉”。她很快就采用新的疗法。圣诞节之后,她开始恢复了,情形开始好转,2000年3月,她又再度发作。“我好害怕,”她写信告诉我:“又觉得好丢脸。如果你能告诉别人的好消息只是你不再抽搐了,这实在很可怜。”六个月后,她又遭到那些症状的袭击。“我无法重拾人生,”她对我说:“我真害怕焦虑发作――今天我离家去上班,在自己的车上吐了。我回家换衣服,好进办公室,所以迟到了,我跟公司的人说我发病了,但他们还是给我记了过。医生要我服用烦宁,但那会让我昏倒。我现在的生活就是如此不堪,未来的生活也是一样,情绪大起大落,经受可怕的失忆。我还能继续忍受这种生活吗?”

 

我总是听到亡者的声音。每到夜晚,他们和过去的我就会来看我,一觉醒来,才意识到他们已不在我所处的世界,我感受到深深的沮丧,一种超越寻常悲伤的感受,有时候很接近忧郁症的那种巨大的痛苦。而且,如果我想念他们,和与他们共处的时光,那么,我应该知道,他们消失的爱就在生活中,在生命中。当我想要和他们一样到那个世界,不想再苦苦地努力活着时,那是一种忧郁吗?或者,以自己无法忍受的方式活着,只是生命的一部分?

 

想到过去的痛苦,我知道那创伤后的压力是一种剧烈的痛苦,但对我来说,过去的创伤已仁慈地离开了。但是过去的欢乐,却在时时提醒你,与你拥有共同美好回忆的人已经不在世上,或者已不再是同样的人:我发现这是最令我痛苦的。我对回忆的残屑说:别让我想起什么。太多的欢乐和太多的痛苦,二者都很容易造成忧郁。世上也有所谓欢乐后的压力。最沉重的忧郁来自于当下无法忘怀的,经过美化后的遗憾的过去。

 

 

《走出忧郁》第七章  自杀

想离开人世、想死和想自杀,三者之间有细微但明显的不同。大多数人都曾一次又一次地想要远离悲痛、突然消失、甚至离开人世。在忧郁的时候,许多人会想死,想改变所处的现状,从痛苦的意识中解脱,但想自杀需要一股极大的狂热和一定程度的直接暴力。自杀不是消极的放弃,而是积极行动的结果。自杀需要极大的力量和强烈的意志,加上坚信眼前的惨状永远不会改变,还至少要一点冲动。存在还是毁灭?

 

第三种人自杀是因为错误的逻辑,认为忍受不了的问题,只有死才能摆脱。他们考虑各种死法和做计划、做笔记,认真着手研究实际的方法,好像是准备到外太空度假。他们通常会相信,死亡不但可以改善目前状况,还可解除亲人好友的负担(但实际上通常正好相反)。最后一种人有合理的自杀逻辑。这类人――因身体疾病、精神不稳定或人生际遇之故――不想再受生命之苦,认为他们人生所感受的有限快乐不足以弥补无限的折磨。他们对未来的预测可能准也可能不准,但他们不会骗自己,再多的抗郁剂或治疗都不能改变他们的心。

 

事实上,“理智能使我们成为懦夫,而顾虑能使我们本来辉煌的志向变得黯淡无光。”这正是存在或毁灭的问题所在:理智在这里指的是意识,抗拒毁灭的意图不只是因为怯懦,还包括潜意识中的生存欲望,掌握自我,进行必要的行动。此外,有自我意识的心灵,无法消除自我,要一个懂得内省的生命毁灭自己,是违反天性的。“对于生命的谨慎态度”使我们免于自杀,而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可能不单是绝望,还短暂地失去自我意识

 

我相信有理性的自杀,这是对生命无奈的反应,而非绝望的结果。问题是,什么样的自杀是理性的,通常很难看出来,而且我也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对于世间的无常,自杀可以一了百了。自杀应该是一项基本人权:不应该有人被迫违背心意地活着。从另一方面来说,自杀意念通常稍纵即逝,而且有不少人十分乐意在有自杀意图时被人挽回,或被迫不得自杀。若我想自杀,我会希望有人来救我,除非我真的到了人生悲苦远多于欢喜的地步。

 

由于是重大的公共健康问题,国家心理卫生研究院长久以来的推断一直庞杂笼统又不科学:“几乎所有自杀身亡的人都会被诊断出存在精神失常或药物滥用问题。”他们最近把“几乎所有”降为“百分之九十”。对自杀未成功和曾因亲友自杀而陷入愁云惨雾的人来说,这种看法帮助他们摆脱了束缚他们的罪恶感,可以使他们放轻松一些,而且可有效地让人们把注意力转移到与疾病有关的自杀上面,但这个说法过于夸张,我碰到的每个有自杀倾向的病人都不符合这种说法。

 

在社会群体中,自杀也会传染。自杀的传染性毋庸置疑。若有一个人自杀,四周的朋友或同侪通常会效仿,尤其是青少年。不断发生自杀事件的地方常有死者的诅咒,如旧金山的金门大桥、日本的三原山、某些铁路线、帝国大厦。自杀最近盛行于德州的皮雷诺、麻省的莱明斯特、宾州的巴克斯郡、维吉尼亚州的法尔费克斯,以及许多其他看起来“寻常无奇”的美国社区。著名的自杀故事也会引起自杀行为,哥德在十九世纪初发表《少年维特的烦恼》后,欧洲到处都有模仿故事主角的自杀者。每当媒体出现一则重大的自杀消息,自杀率就会提高。例如,就在玛丽莲 · 梦露自杀后,美国自杀率就立刻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如果你饿了,一看到餐厅就会很想走进去。如果你有自杀念头,看到一则自杀的报导,就很可能会走上这一步。看来,减少对于自杀的报导显然可降低自杀率。

 

在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女友前男友的前女友跳楼自杀了。我不认识她,但我卷入了包含她在内的遗弃关系链中,令我对这位陌生人的死感到罪恶。大学毕业后几年,有位熟人自杀了。他喝了一瓶伏特加,割了腕,大概是觉得血流得太慢,他爬上位于纽约的公寓屋顶,跳了下来。我受到极大的震撼。他是个天性活泼、聪明又帅气的人,是那种常会令我嫉妒的人。当时我为一家地区报社写作,他常常一大早就从报纸分销处那里拿到复印件,每次我发表了什么,他总是第一个打电话来道贺的人。我们不是很亲密的朋友,但我永远记得他打来的电话和他以过度的崇敬口气所道出的赞扬。他提到自己工作的不确定感,在得知我的工作内容时,他会流露出一点悲伤的感情。这是我在他身上唯一可以观察出来的忧郁,除此之外,我还是认为他是个开朗的人。他在派对上很放得开,事实上,他是那种可以让派对热闹起来的人。他认识许多有趣的人。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割腕和跳楼呢?他的精神科医生在事情发生前几天见过他,但也无法阐明问题所在。到底是为什么?在此事件之前,我还以为自杀者有思考逻辑,虽然不甚完整。

 

卡谬写道:“这些解释好像头头是道。但我们要知道,这个绝望的自杀者是不是有一个朋友,在那关键之日对他投以冷眼。这个人应该满怀着罪恶感。要这么说才能够让所有怨气和纷扰全部沉淀下来。”严厉的理论家克莉丝蒂娃,描述了人生的无常:“背叛行为、致命的病痛、意外或残疾,突然地让我不能再归类为所谓的正常人,或是这些事情落到亲朋好友身上,也会对我造成同样极端的效果,或者……我还能说什么?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灾难降临到我们头上。”

 

但是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无法减轻自戕者的孤寂。凯 · 杰米森有一次情绪极端混乱的时候,产生了自杀企图,她谈到这则痛苦的故事:“无论大家付出多少爱――满满的爱――都没有用。温馨的家人与优越的工作都不足以助我抗拒痛苦与无望;即使是再强烈的热情与浪漫的爱,也是一样。没有任何热情和温暖的爱可以穿透我的厚厚外壳。未来的路寸步难行,而且我相信(毫无疑问)我的亲人、朋友和父母都宁愿我消失于人间。无论如何,我原来的面目,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我想,若我死了,就可以省去大家徒劳的力气和意。”把自己看成是别人的负担是很常见的想法。有位自杀的男人在遗书中写道:“我仔细想过,若我死了,对朋友和亲人的伤害会少一点。”

 

他没有跟别人提到停药之事,但是逐渐地降低剂量,几个星期后就完全停止服药。头几天还不错,但他脑海中不断出现强烈的自杀意念,这些意念与他的忧郁症状没有关系。他还是正常工作,但心里老是不断地自责。终于,他下了决心,坚决地相信世界没有他会更好。他把生活中待处理的事情处理好,安排了后事,接着在某天下午,他觉得时候到了,于是吞了两罐止痛药。事情进行到一半,他打通了电话到妻子的办公室跟妻子道别,好让她了解他自杀的原因,希望她能体谅。她一开始还怀疑他是在开玩笑,但马上就发现他是说真的。通电话的同时,他还瞒着她继续一把把地吞药。最后他因她一直在驳斥他的想法而恼怒,于是说了再见并挂了电话,吞光其余的药。

 

警察不到半小时就赶到现场。这个人发现有人来干扰他的计划,自己决定出门和外头的人聊天。他解释说他妻子有点神经不正常,造成大家的麻烦让他很愧疚,大家不必为了这点小事赶来。他知道,若可以和警察周旋个把小时,止痛药就会摧毁他的肝功能(他事前仔细做过研究),他心想,就算不能把警察支走,至少也要挡住一阵子。他烧水泡茶请警察进来喝一杯,冷静的态度让他们以为这只是起谎报事件。他的确拖延了警察的行动,但警察说他们必须阻止可能的自杀企图,无论如何要请他去一趟急诊室。他及时接受了洗胃。

 

访谈进行时,他叙述整个过程,好像是叙述一场梦一样,“我在梦中扮演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角色,但为什么我是这个角色,我也不知道。”经过洗胃之后,他慢慢恢复过来,而且受到惊吓,但他的头脑还是十分清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死,”他对我说:“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昨天做的事情是十分理性的。”我们进一步深谈,“我确定这个世界没有我会更好,”他说:“我仔细想过了,我若死了,对老婆会有多好,对餐厅会有多好,对我又是大解放。这就是奇怪的地方,这个想法看起来实在太妙了,太聪明了。”

 

从自己的妙点子中捡回一条命,使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那天在医院的样子不能形容为神情愉快,与死神的搏斗把他给吓坏了,看起来好像空难幸存者一样。那天他的妻子一直陪在他身边,他说他爱她,也知道她爱他。他喜欢自己的工作。或许是潜意识的什么东西在作用,使他在动手了结自己的当口,打通了电话给妻子,而不是只写份遗书。若真是如此,他心里会舒服些,因为他的理智曾经遗忘了这些东西。我问医生这位病人要在医院待多久,他说起码要等到诊断出他精神的问题出在哪,药物在血液中的浓度也稳定了为止。“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可以回家了,”医生说:“可是昨天来这里之前,他的模样也是健康得很。”我问这位男士会不会再兴起自杀念头。这问题就好像要他预言别人的未来一样。他摇摇头,用苍白又迷惑的表情看着我说:“我哪知道?”

 

他的迷惑和挫败感在自杀者中十分常见。乔尔 · 史密斯,一位住在威斯康辛州的男士,曾多次企图自杀,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我很孤独。我认识的忧郁症者中,十之八九都有或多或少的孤独感,他们丢了工作,家人和朋友都躲得远远的。我开始有自杀倾向。只剩最后一位护卫――就是我自己――依然坚守岗位,不过,这位护卫太危险了,他开始成为毁灭行为的拥护者和执行者。”

 

我在宾州一家医院认识一位想自杀的青年,我特别想要向他致敬。他生于韩国,一出生就遭到遗弃,被发现时已饿得奄奄一息,后来被送到汉城的孤儿院,六岁时被一对酗酒的美国夫妇收养,他们常对他施暴。十二岁时,他受到州政府的保护,被送至精神病院,我就是在那里与他碰面的。他受大脑麻痹之苦,下半身完全瘫痪,连说话都十分痛苦而且费力。五年来他一直住在医院里,用尽了所有用在人身上的药物和治疗方式,包括服用各种抗郁剂和电疗,身心的痛苦依旧萦绕不去。他自少年以来就试图自杀无数次,但因为身处医院,总是会获救;而且终日困于封闭病房的轮椅上,很少有适合自杀的独处时机。他万念俱灰,试图饿死自己,可是陷入昏迷时,又被人以点滴喂食。

 

虽然身体残障使他说话十分费力,但他还是能够有条理地交谈。“活着令我很难过,”他对我说:“我不愿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活在这个世界。我没有生活可言,没有东西让我欢喜或给我带来快乐。这就是我的生活:到医院九号大楼的楼上,再回到没比九号大楼好多少的一号大楼。我的腿很痛,身体也在折磨我。我试着不和这里的人说话,他们差不多都只会谈自己的事。我吃了一大堆药治忧郁,但觉得没什么用。我用手撑着上楼,使用电脑,这让我有事可想,转移对自己状况的注意。可是这还不够,事情不会改变。我没办法不想自杀。割腕的感觉真好,我喜欢看自己的血。后来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心想,‘可恶,我居然醒来了。’

 

许多大脑麻痹的人过着多姿多彩的生活,但这位年轻人,心理和肉体的伤是如此严重,他未来可能得不到更多的爱,就算有,他也不愿接受。我和照顾他的人都被他的处境所触动,但不可能突然出现一个放弃一生来照顾他的伟大人物:地球上,无私的人太少了,没有多少人愿意将一生的时间,倾注在像他这样时时刻刻都在为活着而搏斗的人身上。他的人生只有身体和心理的痛苦、身体的残缺和心理的阴影。在我看来,他的忧郁症和自杀意志不可能治愈,我庆幸自己不必在他割腕时负责救治,也不必在他绝食时负责强灌食物。

 

我在另一家医院认识一位八十五岁的老先生,身体依然硬朗,他因为妻子得了肺癌而双双服了份量足以致命的安眠药。他们结婚六十一年,两人早有共赴黄泉的约定。她死了,他却幸存。“我负责治疗他的忧郁症,”年轻的精神科医师告诉我:“给他开药和治疗,好让他不会陷入忧郁,因为他又老又有病,痛苦不断,妻子过世了,自杀不成功。事情过了半年,他的状况没有变,他还可以活十年。我负责治忧郁症,但他得的不是忧郁症。”

 

【梅姬的故事】

十五年后,梅姬罹患了我见过最严重的忧郁症。她的医生糟得令人惊讶,说她服了十五年的锂盐,状况很好,可以考虑停药。医生认为她的病已经好了,严重的躁郁症已经被彻底赶出她的身体。她慢慢地降低剂量,感觉很好,体重减轻,手也不再颤抖了,梅姬已经恢复了一些原来的活力,甚至还第一次告诉我,说她一生最大的理想是当个最有名的女演员。然后她的心情开始每天都好到不像话,我们都问她会不会担心自己太疯狂了,但她向我们保证,说她这些年来从未如此好过。应该有人告诉她:感觉好,不见得是好事。她处于根本不健康的状态。不到三个月,她断定上帝给了她神谕,要她拯救世界。一位朋友出面帮忙,因为联络不到她的精神科医生,于是找另外一位,要她继续做药物治疗。接下来的几个月,她陷落在忧郁症里。隔年夏天,她进入研究所。她打趣说:“研究所带给我很多东西,譬如,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空间和贷款来多发作两次。”第二次发作时,她有轻微躁郁症,后来又有轻度忧郁症,到了第四次发作,她进入剧烈的全面癫狂,接着陷进无止境的忧郁。我记得有一次梅姬在朋友的阁楼里,紧紧蜷缩在沙发上,好像有人要用竹签戳进她的指尖。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好像完全不会说话了。后来终于听到几个字从她嘴里钻出来,但完全听不见她说的内容。幸好她父母多年来早就把她的双极性情感型精神疾患摸得一清二楚,当晚我们把她送到她父母的公寓里。在那次事件之后的两个月里,在没有人管她时,她可以缩在角落一连好几天,一动也不动。我那时已经走出忧郁了,想帮助她,但她没办法打电话,不想见客人,她父母也很清楚要留个空间让她静一静。我觉得好像是在联络一个已过世的人。“我绝不要再经历一次,“她曾说:“我会尽一切可能避免再度发生,我绝对要抗拒。”梅姬现在好多了,正在服用帝拔癫、锂盐和威博隽,虽然手上一直有赞安诺,她已不需要长期服用。她停止很早就开始服用的konopin和克忧果。她一辈子都得服药。“我需要学习谦卑地说:哦,也许有些决定继续服药的人和我一样,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吃一辈子的药。而他们还是吃了一辈子,药救了他们”她现在从事写作和艺术创作,还有一个白天在杂志社当编辑的工作。她不想接需要花更多力气的工作她希望有一些安全感和健康保险,以及一个不必引人注目的地方。当闷闷不乐时――或愤怒时――她会写些诗,内容是关于一个改变自我的人,主角是她的化身,梅姬把她叫做“苏西”。其中有些是描写癫狂,有些是描写忧郁:

 

有人站在浴室里,

盯着苏西的眼睛。

有人像是在说着

苏西不懂的话语。

某人活在镜子里

那臃肿的脸哭着,哭着。

苏西头昏脑胀。

苏西牙齿松动。

苏西手颤不稳

把玻璃涂满泡沫。

苏西在某年夏天练习打结。

苏西不知道怎么打绞绳结

苏西觉得有片纱掀起来了。

苏西听到有片纱破了。

于是,真实撒了谎,在眼前逼她接受,

荒凉与挣扎,觉悟与疲惫。

饥饿之苦是这么地明显,

那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

 

“我八岁的时候下了决心,”她跟我说:“我要做梅姬。记得是在学校的走廊想到,我对自己说:‘你知道,我是梅姬。我一直都是我。这就是我,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做自己。我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因为我甚至有点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但从现在开始,我要做自己。’我做到了。那就是我的认同感,现在我就是同一个人。回首过去,我心想:‘哦,天啊,真不敢相信,我十七岁时干了那么傻的事。’但那是我做的。我不能和自己分开。

 

临床忧郁症—梅姬的故事(2)要经过躁郁症的蹂躏才能重新获得完整的自我,可见其巨大的力量。梅姬已经到了想从这种完整的自我解放出来的地步。陷入这样恐怖的,几乎是精神分裂的忧郁症里,她说:“我会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花儿都到哪去了?’来分散注意力。我知道可以用些其他的药,或是找谁来陪我睡,但我的病重到没法思考这些。我不知道什么事让我这么害怕,但我觉得我会为了这种焦虑而爆炸。我的情绪变得愈来愈低落,愈来愈消沉。我不断变换服用的药,还是一直陷落。我相信医生,我一直相信自己最后会恢复正常。可是我没法等,一分钟也等不了。我要停唱歌来压住心里的声音:‘你――你该死,你一文不值,你一无是处,你是个废物。’那时我真的想过要自杀。以前我也曾经这么想过,但现在是真的计划这么做。脑中时时涌现自己丧礼的画面。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脑海里闪出自己穿着睡袍爬到屋顶边缘的清楚画面。通往屋顶的门有一个警铃,我会取下警铃,不过那没什么关系,我可以在别人赶来之前爬到屋顶边,我不会冒失败的风险。我取出那件待会要穿的睡袍,突然心里残存的理智跑出来提醒我,若这么做,有多少人会伤心,我无法承担浪费大家的时间来为我伤心的责任。我必须承认,自杀会害了大家。”

 

“我大概积攒了太多这方面的记忆,因为太无聊了,所以记不住。但我记得在父母公寓的那段时间和那糟糕的感觉。我还记得后来,我总是担心钱的问题。我会睡着,然后又担忧得醒过来,那种愁绪怎么也赶不走。这种担心其实没什么道理――那时我的经济状况没有问题。我想的是,要是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十年后,钱不够怎么办?我心里的恐惧和焦虑,与现实生活中真正的恐惧和焦虑之间没有任何关联。那不只是程度问题,本质也是完全不同的。老天,那时真是糟透了。最后,我终于有了找医生的念头,然后开始服用赞安诺。我服了大约半毫克,觉得好像有一只巨人的手伸进来,手掌停在我的腰上,手指在我肩膀上,整只手把我推进床里,然后我就睡着了。我害怕会上瘾,但医生向我保证不会――绝不会到那种地步――还说,就算是上瘾了,他可以等我病好一点再帮忙戒除。所以我想,好吧,别想那么多,照着做就是了。”

 

“在忧郁的灰色罩纱之下,你没办法思考,在恶劣的心情下看到的世界都蒙着一层污浊的灰色。那时你会觉得快乐的罩纱被掀走了,眼前才是真实世界。你会觉得一切真相都是会发生改变的,但你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抓住什么。若是能察觉到精神分裂的恶魔们的意图,你就可以把它驱赶出去。但这对忧郁的人来说是极困难的,因为我们会相信自己看到的才是真实。但真实会说谎。我看着自己,心想:‘我离婚了。’这似乎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当我可以思考的时候,想到‘我离婚了!’就很高兴,而且觉得自由了。只要能冷静思考就可以帮你度过难关。一位朋友说:‘事情不会永远不变,你要试着记起来。就像现在的状况,也不会永远不变。’她的另一句话也很有帮助:‘那是忧郁症在说话,它透过你在说话。’

 


《走出忧郁》在美国,自杀的发生常常就是因为医生的忽视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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