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死刑
走在略带寒意的江边,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夏末。晚风吹拂得他只想任由自己一直走下去,享受初秋的清冷和死寂的夜晚,虽然他知道他的步伐永远只有一个方向。
江边的路上散落着几盏昏暗的路灯,高饱和度的橙黄色灯光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引燃的一场大火,如此明亮,又仿佛随时会被铺天盖地的黑夜吞噬。他还没有脱掉身上的囚服,但除了在经过路灯下时短暂成为可以被看见的焦点之外,没有人会知道他在自由世界的存在。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没有人会在工作日的凌晨两点还在路上游荡的。就算被人看见报警了,也不过是再多关几年,他还是可以在心血来潮就哪天翻出围墙到江边散步。
水位很低,他听不见水声。如果他视力再差一点的话,也看不见那些裸露的鹅卵石和丛生的杂草。江水在缓慢地向前流动,缓慢得让人以为这是一片死水。今天不知为什么没有月亮没有星也没有云,只有黑幕笼罩着大地。
这让他感到压抑,他喜欢在凉爽的夏夜散步,抬头看着漫天的星辰,偶尔停下来扭头看看被自己抛在身后的那一轮圆月。那时候她也会走在他身边,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言不发地走在左右,也不抬头看月,也不低头看水,只是偶然间看向他,然后在和他对视的瞬间笑了。
他嘲笑自己,怎么还会觉得有可能可以遇到她。就算是在那个时候,她也会在零点之前回家,从来没有注意过天快亮时还在她家楼下徘徊的身影。是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过着几乎没有睡眠的生活吗?他总是无法安心入睡,不知是因为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是总会将他吞噬的梦境,还是无法得到她的现实。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回忆就把他的整个大脑覆盖,在挣扎中回到现实,现实的嘈杂又让他无法把自己流放到无意识的疆域。日日如此,除了有时候会突然头痛或者耳鸣,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只是那一次头痛晕倒之后,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醒来后其他犯人对他都比往日好了一些。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监狱里没有女人,他是犯人里最瘦弱的那一个。不过谁又会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想管,只想保留着这一副躯壳,直到见到她。
明天他就要出狱了,当然,如果他没有在今天晚上翻越围墙跑出来的话。自由是多么久违的感觉,久违到他甚至对它有些害怕。他完全可以等到明天再上演今天的戏码,但是无人约束的现实让他毫无安全感。所以,今天就好好散散步吧。
过多久会把他再逮捕呢?是几个小时,几天,如果他有乘车逃跑的兴致的话,几个月?也可能警车的车灯就在远处,只是他还没注意到而已。他很享受此刻的宁静,就像世界末日在即他脑海里却空无一物,就像她走前他唯一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她的双眼。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一双眼睛,美到他忘记了那双眼睛里的冷漠,忘记了那双眼睛唯一对他表达出的情感只有厌恶,仿佛此刻要把视野里所有的污垢都用目光丢弃,然后果断地结束这最后一眼的凝视。
他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那一双他心心念念的眼睛。就算那双眼睛不会再看他一眼,但只要看着那双眼睛,它们的转动,它们的大小变化,就可以把余生所有时间消磨。
她还会出现在这里吗?她是大学毕业直接工作了,还是读研了?她那么优秀,一定会选择读研吧。她是留在本校读研还是出国了?她是在那座城市的哪所学校?她会在暑假回家吗?在她在放暑假吗?已经过去七年了,他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就算她已经像那个被他用椅子砸死的同学一样躺在了墓地里,他也无从得知。或许那样还会好些,她的墓碑不会坐飞机远走高飞,他可以躺在她的墓碑旁边陪着她,虽然她一定更愿意自己一个人慢慢腐烂。
他的面前已经不再有路灯了,脚下只剩一片漆黑。他翻过栏杆,跳到江岸上,把脚伸进江水里,等适应了江水的冰凉后,开始凝视着倒影中模糊的自己。她曾经说很喜欢摸他的头发,就像摸小狗的头一样舒服。现在他的头发早就已经剃光,棱角分明的丑陋头型暴露无遗。虽然水中看不清他的相貌,但是布满血丝的双眼、眼角的细纹、没打理的胡茬、发黄的牙齿,都让才二十来岁的他看起来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凭他现在这个模样,她怎么都不会想再多看他一眼了。
她应该也变了很多吧,毕竟已经七年过去了。她应该已经开始学会了化妆,穿衣风格也应该变得成熟,现在应该已经是个大美人了吧。如果他和她擦肩而过,他还会认出她吗?虽然他已经忘了她样貌的细节,但是一旦和那一双眼睛对视,他一定会认出来。
又在自作多情了,他嘲笑自己。她现在应该在某座城市的一张精致的大床上香甜地睡着,她的意识里他已经有七年未曾出现过了,虽然七年来她占据了他大脑的每一个角落。他笑了笑,自己明明在杀人之后还可以心平气和,却没办法简简单单把一个人忘记。还记得那天他一如既往地一个人在教室里自习,现在已经被烧成骨灰的那个同学说这个座位是他的,要他去别的地方坐。他装作没有听见,他便挥起了拳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搬起椅子挡着,又怎么把椅子砸到了他的头上。警察把他带走时他非常平静,正常的生活马上被肢解,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由。
只不过,她都不愿意接受没和她考到同一个城市的他,又怎么会接受在监狱里蹲了五年的他呢。在大学的前两年,他也曾幻想着毕业后和她在同一所大学读研,重逢后就不再分开。多少次他差点买机票飞到她所在的城市,可是旅行计划的在出校申请的第一步就夭折。那时候的他连闯出校门都没有勇气,现在已经翻过了挂着电网的五米围墙。要是当时勇敢一点,现在老实一点,他大概会是一个叛逆的学生和一个悔过自新的犯人,出狱后过着重回正轨的人生。
世上没有后悔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他马上就会被警察带走,又能去哪里找她呢?即使只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但他已经记不清在傍晚看到夕阳时是怎样的冲动,在监狱的操场上四处跑动想要找到她分享这一切,然后回宿舍一点点撕碎床单绑成绳子,再卷好凉席当台阶跳出围墙。
他是出来找她的啊。
当然,这只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而已,他只是个逃犯而已。他能到哪去找她呢?要是她还在大学所在的城市,他又怎么能走那么远呢?他身无分文,甚至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最迟不过天亮,就会被路过的人发现。
虽然他看到了江边不知是不是游泳溺水者遗落的衣服,但是就算换上了正常的衣服,他也找不到她。她要是不在家,他又能去哪里找到她?
那要不就去她家看一眼吧。再看最后一眼。
他发了疯似的把身上的囚服撕扯着脱下,包了几块石头后扔进江中,然后胡乱套上岸边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向路上跑去。
通向她家的路他再熟悉不过了,经过哪家炸鸡店想给她买点炸鸡,哪个红绿灯让他等待的时间最久,哪个路口最容易碰到她的邻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今天,就让他走最后一次。
他望向她家,没有开灯。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没有她的,她不在这里。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在再次入狱前见不到她了。他早就该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都不会对她有任何的影响。他们早就退出了各自的生活,只是他还在年复一年地自作多情,把回忆和幻想当作自己的食粮,反刍了无数遍。不管这是他出狱的第一天,服刑的最后一天,还是生命的最后一天,她都不会再次走进他的生命。她过着自己优雅的生活,有什么必要管一个囚犯的死活呢。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呢,越靠近她越是打扰她,越是会被她厌恶。他因为自己无理取闹的思念唱了七年的独角戏,可如果是真的为她好,就应该从此缄默。
可是他就是自私,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这似乎是他这几年生命的全部意义。这个想法还能存活多久呢?警车什么时候会到呢?什么时候会把他所有的希望带走呢?
最起码现在他还是自由的。毕竟没有希望没有理由的旅程也是一趟旅程,那就出发吧。
他似乎看到了东方地平线漏出的微光,虽然他也分不清是不是东方。他连走带跑来到没有监控没有楼房的郊外,朝着靠太阳辨认出来的北方走去。当然,也可能他搞错了上北下南走向了南方,不过这也都不重要了。地球是圆的,该相见的人怎么都会相见,没有交集的人怎么都不会碰面。
没有人会关心他去哪里,只会关心怎么把他押回去。不管脚下的路通向哪里,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只是为了见她。并且这是一条永远不可能到达的路,所以她永远也不会被打扰。他会在这次旅程后重新回到牢中,做回那个他做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懦夫。
这仿佛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高中的时候他拥有她却没有自由,大学的时候她拥有自由却没有她,现在他没有她也没有自由,却又拥有她也拥有自由。他在七年里想过无数次忘记她,却从没想要忘记她过。他在狱中想过无数次重获自由,却选择在自由到来前一天将它掐灭。
他开心极了,在这片荒郊野外上奔跑起来,好像他和她的距离就在肉眼可见地缩小,好像他马上就能见到她,好像她从来没离开过。他怎么会管太阳逐渐升起来了,怎么会管身旁路人狐疑的眼光,怎么会管慢慢靠近的警笛声?
他越跑越快,周围的人也越跑越快。你们来追我啊,你们知道我会跑到哪里去吗,你们阻拦不了我的。他不管眼前逐渐变得昏暗,不管警察的拉扯,不管周围的嘈杂。他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可以挣脱他们奔跑,已经辨别不清方向但还是在奔跑。
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直到晕倒,直到枪响。
他当然不会知道哪一个先发生,但是当自身和外界都希望他永远沉睡的时候,他终于可以把自己的全部献给向她的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