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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传席:潘天寿——强其骨,拉大中西距离

2020-07-23 18:48 作者:翕兮文化  | 我要投稿

 


文 | 陈传席

  
        潘天寿无疑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几位画家之一。写“中国绘画史”,无论如何也不能少了潘天寿。他在中国画史上的地位不仅是不可抹杀的,而且也是很崇高的。本来我应该很早就评论他,为什么拖到现在呢?

  
       实际上,我几年前就写了“评潘天寿”的文章,很多朋友听说都跑来阻止。有的从浙江跑来,问我:“你怎么能评潘天寿呢?”我回答:“潘天寿是现代最杰出的画家之一,我为什么不能研究他?”“你知道他儿子现在干什么?”“知道,潘公凯是我的好朋友。”“那你还写?他现在是副院长,将来要当中国美院院长的,你是他们院的客座教授。你要写潘天寿,他一当院长,第一个就把你的客座教授给撤了。”“没关系。”“你还想不想在美术界混了……你还想不想要命。”朋友出于对我的关心,把我写的《评现代名家与大家·潘天寿》给撕了。


   因此,我评了很多名家与大家,一直没有潘天寿。我也一直弄不清,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写一篇研究潘天寿的文章,而且给予其十分崇高的地位怎会被驱出美术界,甚至会丢性命?


   我对任何人的话都不信以为真,也不信以为假,但文章既然被撕,也就算了。不过,我那篇文章对潘天寿的评价也太高。据说很多人并不看文章的内容,只要看到你评潘天寿,他就不高兴。

  

▲潘天寿 拟缶翁墨荷图轴



        据我的研究,第一个讲潘天寿“坏话”的人是陆俨少。我昨天读到浙江丽水人尹舒拉的文章《穆如馆纸篓拾得》,尹问:“学石涛一路有成功的吗?”陆俨少答:“惟有潘天寿一人,只可惜酒未醇,人已去。”(《荣宝斋》2001年7期)


   “酒未醇”,意思是说他的画尚不成熟,更不用说“炉火纯青”了。而且,陆俨少是看不起石涛的,就在同篇文章中,陆对尹说:“我劝你不要学石涛,石涛的笔墨习气太重,要学坏的。”尹说:“陆先生不也是学石涛的吗?”陆答:“我怎么会学石涛呢?石涛是我师兄弟,我们都学王蒙。不过,石涛由王蒙往后学, 学了明代的董其昌。我则由王蒙学到董其昌再上追到北宋,品格不一样的。”显然,陆俨少认为石涛的品格不如他,而潘天寿的品格又不如石涛。而且陆俨少认为石涛“不会画大画,他大画里的山石树木有点东拼西凑的感觉……”


   陆看不起石涛,又说潘天寿是学石涛的,而且说他 “酒未醇,人已去”。说明陆俨少对潘天寿的评价并不高。陆认为潘学石涛还没有达到石涛的高度,而石涛的品格还不如他陆俨少。显然,他认为潘更不如自己。当然,这只是陆俨少自己的认识。实际上,潘天寿的艺术成就大大高于陆俨少,这是不争的事实。

  
        潘天寿是陆俨少的恩人,是潘天寿发现陆俨少这个人才,并聘他到美院教书。陆对潘感激不尽,他绝不会去中伤潘,他的话可能只代表他的艺术见解。但陆毕竟只是一位书画家,而不是理论家和美术史家。他对石涛、对潘天寿的理解,都未必正确。有的明显有误。比如石涛早期是学梅清的,并没有专门学过王蒙,更没有认真学过董其昌。石涛也是看不起董其昌的。(可参看我的《中国山水画史》)潘天寿更不是学石涛而成功的,等等。但陆俨少对笔墨功力(尤其是传统笔墨功力)的认识却有一定的深度。

  
        第二个讲潘天寿“坏话”的是吴冠中,他说:“(潘天寿)讲中西绘画要拉开距离的说法是不科学的……他这个话的效果并不好……影响不好”。(见《大师谈艺录》,南方日报出版社,2004年)

  
        我后来也写过几篇研究潘天寿的文章,发表后,潘公凯也并没有收买刺客要我的命。因而,这次出版社编辑指名要我写文评论潘天寿,而且准许讲实话(这太难得),我又重新操笔,又一次撰写“评潘天寿” 的文章,估计不会因此而丢掉性命。


   我对潘天寿的评价前已述,他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画家之一。

  
他的画有两点最为突出:其一是“强其骨”,其二是以“险绝为奇”。

   
        一切成功的、有独到风格的画家都必须有不同寻常的思想,古人所说的“学、才、识”,有的又加上“胆”。其中“才”和“识”是更重要的。“识”就是思想。没有思想的人画了一辈子画,不知如何去画, 不知表现什么。


   潘天寿曾学过当时流行的画风——吴昌硕派画风,而且他也成为吴昌硕的弟子。从现存浙江宁海县文化馆的一幅潘天寿早年所作的《墨荷图》来看,他的画与吴昌硕的画几无二致。他如果这样画下去,只能成为王个簃第二、诸乐三第二。即使他画得和吴昌硕完全一 样,也只能成为吴昌硕第二,他的“户口”只能列在吴昌硕的簿本里。 他要独立门户,要创立自己的风格,必须跳出吴昌硕的圈子。

  

▲(左)潘天寿 秋华湿露图轴 1923年 画和字皆似吴昌硕的。
(右)吴昌硕 菊石图 1922年 故宫博物院藏 潘天寿早期的画在用笔、构图和题款样式方面均学吴昌硕。



        吴昌硕的画有笔有墨, 线条、墨韵俱佳, 也就是有 “骨 ”有 “肉”。潘天寿的画如果也有“骨”有“肉”,那就是摆脱不了吴昌硕。其次,吴昌硕的影响在当时也太大了,凡有井水处皆有吴昌硕的画,一直远播到日本等国。潘天寿主张学书法不要学大名家,找一个不太知名但写得好的书家学习,容易变出自己的风格。书法如此,绘画也应如此。

  
        当时在上海有一位书画奇人李瑞清。此人不是小名家,而是大名家。曾任南京两江师范学堂校长、 江苏布政使(省长)。清王朝灭亡后,他将自己管辖的一省财富, 包括随时可取的无数金银库全部封藏,交割给新政权,自己两袖清风到了上海,靠卖字为生。因而上海流传他的字较多、画较少,乃至于很多人只知道他是一位书法家。其实张大千拜在他的门下主要是学画。他的画全以书法笔意写出,骨相奇特,与吴昌硕的画完全不类。


   潘天寿当时正在上海,一般人看不懂李瑞清的画,潘天寿却从中得到启发。从潘天寿后来的画迹看,他的画基本上是从李瑞清画中变出来的。李瑞清的画只“强其骨”,潘天寿就提出“强其骨”。重线条, 少涂抹,染色也只是辅助性质的。 这样,潘天寿的画一下子就和吴昌硕的画区别开来了。他的画虽然和李瑞清的画迹接近,但李瑞清的画鲜为人知,流传又少。潘天寿学李瑞清又加一些变化,于是,突出的风格就形成了。这时,李瑞清已去世多年了,人们只知潘而忘记李。

  
“险绝为奇”是潘画的第二个特点。


   历来的评论家皆以“平淡”为书画的最高准则。唐代人曾谈到“险绝”,只是成熟前的一个阶段。如孙过庭《书谱》中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可见“险绝”不是中国书画的最高境界。但潘天寿却以“险绝为奇”。他的书画也都是以“险绝”为特征的。大家都力求“平淡”,而潘天寿却追求“险绝”,这正是他能突出的原因。

  
        黄宾虹、齐白石书画的成名都在八十岁左右,而潘天寿三十多岁就成名了。我分析他的成功,一是走捷径,二是速成。因为潘天寿是研究美术史的,所以,他对美术的见解高,他选择不为人注意的李瑞清画风,加以改造、变化,“强其骨”,制造“奇险”,很快地形成独特的风格。如果他仍然走吴昌硕的路,或走传统的路,“三更灯火五更鸡”,苦练八十年,他不可能那么早就成功,甚至不能成功。


   所谓“不能成功”,并不是其功力不行,他的笔墨功力肯定会大增,但被吴昌硕画风所笼罩,未必能独立门户。但他走的“捷径”也有危险的一面,因为他不是“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而是选择捷径,迅速达到目标。 万一“中途”有误,他的“险绝”就可能不被世人承认。因为至今称赞潘天寿画好的人,都是称赞他风格独特、“强其骨”“造险”等,很少有人称赞他的笔墨功力。因为绘画,笔墨功力乃是支持它的最基本因素。所以,吴昌硕赠潘天寿诗中也说:“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堕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所以,潘天寿的画只可欣赏,不可深学。我以前说过,潘天寿画如古玉器,贵重而不实用,也是这个道理。


  

▲潘天寿 睡猫图 1954年



   潘天寿学李瑞清,因为李瑞清的画还有发展余地,而潘天寿已把“强其骨”“险绝”发展到顶点,再学他的画已无发展余地,永远只能在他的画笼罩之下。有一位画人物画的人,背景用了潘画笔法,观者立览能辨,至今跳不出来。潘天寿能走得通的路,别人未必走得通。因为潘天寿研究美术史、通诗文,更具有高尚的人品、刚正的性格和坚强的毅力。所以,他能披荆斩棘,“行太速”而不堕深谷。其他人若走这一条路,就未必成功了。

  
        正因为潘天寿走的是一条捷径,“行太速”,所以,在笔墨功力方面,陆俨少说他“酒未醇,人已去”。他的画甚至未进入“自由王国”,他的书法和绘画,苦心安排的迹象甚重。他的认识能力(眼光) 还值得研究,他曾认真地称赞“扬州八怪”,而“扬州八怪”的画水平并非太高。但他选择陆维钊去教书法,选择陆俨少去教山水画,又显示他的眼光很好。

  
        还有“浙派”人物画之所以不同于“京派”人物画,潘天寿的指导是一个关键。“京派”人物画以素描为基础,注重细节描写。而潘天寿却时时指导“浙派”人物画家,减少细节描写和素描效果,注重笔墨效果,并指导“浙派”人物画家用传统的花鸟画笔法画衣服等等。我在《“京派”和“浙派”》一文中有详述。 关于教育体系,解放前有徐悲鸿一系和林风眠一系。解放后,潘天寿已代替林风眠。当时只有以潘天寿为代表的“浙派”和以徐悲鸿为代表的“京派”。潘天寿在维护传统方面也做出了巨大贡献。我已写过文章加以论述了。

  
        最值得研究的是潘天寿的理论。潘天寿出版过美术史著作《中国绘画史》《顾恺之》等,还写过很多美术史方面的论文。他首先是一个美术史家,他以史家的思维和眼光提出了“混交论”。他说:“历史上最光荣的时代,是混交时代。何以故?因其间外来文化的侵入,与固有特殊的民族精神,互相作微妙的结合,产生异样的光彩。原来文化的生命,互为复杂、成长的条件,倘为自发的内长的,总往往趋于单调。倘使有了外来的营养与刺激,文化生命的长成,毫不迟滞地向上了。”他还说:“民族精神,是国民艺术的血肉,外来思想,是国民艺术的滋补品。”无疑,他是主张中国画吸收学习西洋画,“互相作微妙的结合”。

  
        但潘天寿更是一位伟大的画家,作为画家他又强调:“中西绘画, 要拉开距离。”“中国绘画如果画得同西洋绘画差不多,实无异于中国绘画的自我取消。”“我向来不赞成中国画‘西画’的道路。中国画要发展自己的独特成就,要以特长取胜。”“号召世界主义文化,是无祖宗的出卖民族利益者。”“今后的新文化,应从民族遗产民族形式的基础上去发展。”这里,他又十分反对“混交”,强调“拉开距离”,他坚持“从民族遗产民族形式的基础上去发展”,即不再提“混交”和 “外来营养与刺激”,更不提“互相作微妙的结合”。

  
        考察潘天寿,早年的画还不成熟,还处于“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的阶段,他以史实为基础,提出“混交”论。但他后来创作中国画,渐出风格。从“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他走的皆是民族形式。同时,出于对中国文化的责任心,他提出 “拉开距离”,避免文化殖民主义,他的理论无疑也是正确的。“混交”和“拉开距离”是矛盾的,但前者是论史,后者是论今,且是个人感受而言,又并不矛盾。当然,潘天寿这一对理论是否矛盾,是否另有意义,还值得深入研究。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个人思想意识和美术界状况细细分析,也许能得出更深刻的结论。所以,对潘天寿的研究还必 须继续下去,很多问题至今都拿不出理想的结论。

  
        以上只是借评潘天寿,讨论绘画上的一些问题,读者切不可胶柱鼓瑟。比如,我们说潘天寿的画未造“平淡”,笔墨尚未进入“自由王国”,但潘天寿的画自有特色,“一味霸悍”“险绝为奇”都是有悖于传统的。然而,“能标判帜即千秋”,这正是他特立独行、风格突出的基础。一般说来,“成熟”是好的,但也不尽然。西红柿、西瓜、苹果必须成熟,否则就不好吃;但黄瓜、丝瓜成熟了,反而不能吃,嫩了反而好吃。标准也不应该是一个。但画人应该了解各种标准,同时选择一个你能达到的标准,而不是选择众人都认为最高,而自己又达不到的标准。

  
        潘天寿走捷径,迅速地达到了他自己选择的标准,他成功了。我曾说过:“黄宾虹是群山中的高峰,潘天寿是群山外的独秀峰。”他们都是二十世纪中国画的巨匠。


2002年7月16日于南京师范大学西山

  


[附记]

  
        本书稿交付出版社之后,我应潘天寿纪念馆馆长卢炘先生之邀,认真地观看了坐落在杭州西子湖畔的潘天寿纪念馆中的全部原作,很多巨幅长至四米、六米余,若站在画前,只能看到局部,需退到对面墙根前才能全览。因当时全国美术界的负责人江丰要取消中国画,不但说中国画不科学,且不能画大画。潘天寿就偏画大画。据我所见,他的画幅之大,史无前例。其画幅虽巨大,但构图旷而不拙,笔墨刚劲,气韵雄强,浑重苍莽,所产生的巨大的震撼力,无人能过。比看到画集中的图片,感受大不相同。惜前文不便增补和改动,特附记于此。

  
2004年10月26日


(本文原载《国画家》2002年5期,原文有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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