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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梦生物芯片,把意识钉进别人的大脑(上)| 科幻小说

2023-10-30 19:14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本周一至周三,带来中篇小说《鱼缸迷宫》连载:

近未来,人们制造出“造梦生物芯片”,植入脑死亡病人颅内,激活他们的肉体,于是产生了机械服从指令的合法奴工“介壳人”。女孩曾小鱼则是极少见的主动接受植入物的介壳人……

 

唐新渊 | 小说作者,现居西安。相信语言和故事同样重要,在光怪陆离的创作光谱中追捕虚构真实的平衡点。代表作《菌丝鹿》《闪落女孩》。

 

鱼缸迷宫(上)

全文约16400字,预计阅读时间32分钟

登上鸟粪岛的头一天黄昏,我捡到了一个不说话的小男孩。我不知道他多大,叫什么。

白昼将尽,当时走累的我,在居住区绿藻成灾的深潭旁抱膝坐下,听凭咸湿的晚风替我解开一绺灰白的发辫。斜阳洒下,左侧椰林深处是介壳人的乱葬岗。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背后几公里外,蓝黑色的海面大潮将落。

一阵窸窣,树梢上两只白眼鸟振翅欲逃,一条变种无鳞淡水鱼自己扑通跳上了岸。

在这万籁俱静之际,我听见椰林中传出脚步声。一个沉默不语的小男孩,孤身从满是介壳人尸体的乱葬岗信步钻出。他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光着下半截身子,小手拉扯着过长的衣摆,小脚丫扭捏地踩在一起,用他那全然遮住双眼的刘海直直准对我的位置。

男孩面对我一句话也不说,歪起脑袋,意在观察、衡量、评估着我这个人。而我也回望着他,从彼此的沉默中感受到异样的宁静和心脏狂跳。

回过头来想,也许根本不是我捡到了他,而是他不知道通过什么原因选中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我吞了吞口水,问道。

他不说话,静默得让人感到害怕。

 

它靠近我,它带着我孤单地穿越那致命的风暴。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据不完全统计,全球每年新增近50万“植物人”,约有10%到15%的“植物人”最终能醒过来回归正常生活。

但剩下的那些人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第一天。下午3点。鸟粪岛。

海港的简易停机坪上,给我接机的是位身高1米95的光头猛汉,名叫任慈。他右腿向前跨步,故意让我看到绑在他腿上的战术枪套,永远是那副弥勒佛般的笑脸。

别被骗了!这位光头笑面虎,跟任何程度任何形式上的善良仁慈都毫不相干。我强烈怀疑,他之所以抓着我不放,是出于近乎施虐的癖好。

昨天这个时候,我远在7200公里外,在吉隆坡替匿名雇主销毁一批气味甜腻的有机试剂。雇主真身诡秘,牵连到多个灰色实体,稍有不慎就可能在半岛引爆一场低烈度交战,容不得半点闪失。

事儿刚一办妥,我便趁着夜色混入人群中,想着步行去阿罗街,吃火辣辣的葡萄牙烤鱼,喝热腾腾的肉骨茶,权当犒劳自己。

任慈服务的阿图姆生物公司明面上的总部设在东南300公里外的狮城,柔佛海峡对岸,那一整片绿洲迷宫皆为其禁脔。

后疫情时代,阿图姆在马来群岛不缺人手。介壳人尽管长了张人脸,也依旧是消耗品,要多少就能生产多少。而我相较之下还算特殊,游离在雇主和代理人之间,拥有多余的自我意识。

我这种特质起初让少数大人物感到不快,然而现实很快让他们明白,秘密特殊任务往往正需要具有一定主观能动性的特殊奴工方能完成。有人向某人推荐了我,一路绿灯,毫不意外。

街边的港味小摊在卖魔鬼鱼烧烤,净是些便宜海鲜,随老板大叔的心情加点佐料,包在锡纸里烤。我闻到酱汁和秋葵的暗香,要了一份,忍着口水,坐下来等。

微烫的锡纸包递了过来,没等我撕开包装尝到鲜味,口袋里一声震动,下一道指令就追上来了。

 

任慈以中间人身份,替生物巨头以及巨头的竞争对手做事。这家伙长袖善舞,长相喜感,人送外号“笑和尚”,算是新马泰小有名气的代理人。

他清清嗓子,向我伸出手指关节粗大、遍布疤痕的右手,笑吟吟的小眼珠子紧盯着我背在身后的左手。我没跟他握手,压根就没那个可能。不过他早料到了,得意得很,咧嘴嘿嘿笑。

他大概会说自己是星探,有一双发掘新人的眼睛。只不过他所谓的发掘新人,是指不择手段,包括但不限于挖债务陷阱的坑让你跳,雇黑帮威胁恐吓,假意提供资金救济,实则放给你高息贷款。一步步把病人家属逼上绝路,开最低的价格,买断那些条件合适的植物人和脑死亡病人身体的使用权。

被任慈打垮的病人家属,在遗体放弃协议上签了字,紧接着那些沉睡的肉体就会被抢走。阿图姆会切开那些颅骨,在里面植入最新型生物芯片,覆写原有意识。

某种层面上,阿图姆的造梦生物芯片就像是可恶的寄居蟹,钉进别人的大脑,吃掉残存的意识,把外壳占为己有,转化出盲目愚忠、服从指令的工具人奴隶。

我两年前那场手术,是通过任慈帮我安排的。这给了他优先买断我身体的特权。每当我看到他那张贪婪猥琐的油亮笑脸,都生理性想吐。

“亲爱的小鱼,来得正好,没时间让你胡闹了。”

有外勤在场,他拐歪抹角地冲我挤眼睛,嗅到了我藏在背后的打包外卖,“大老板们要回家了,我好说歹说,给你争取到了三天时间。”

三天时间?干什么?

他示意让我把左手从身后拿出来,把宝贝上交给他。他撕开锡纸闻了闻,见是凉掉的魔鬼鱼糨糊,没了笑脸。

“你懂规矩,不要多问。阿图姆正在关闭岛上设施。三天后,会有一架直升机撤走最后一批科学家小组,炸开几段海墙,放海水倒灌进来,淹没掉这座晦气的小破岛。飞机上座位紧张,而你很幸运,有我罩着你,你那些介壳人伙计可没有机会活着回家。赶紧去干活吧,没时间玩了。工具给你,零嘴先由我替你保管。”

 

鸟粪岛。

若不是字面意思上被人拿枪抵着头,我想不出有谁会来这座又臭又硬的粑粑岛找死。我没在说俏皮话。

鸟粪岛位于太平洋西南部,是一座鸟不拉屎的小破岛。陆地面积60平方公里,围绕嶙峋的海岸线建有一圈高度不等的混凝土海墙。自南向北分别是海港、阿图姆设立的临时营地、居住区废墟、矿区天坑、工业区遗址和国际机场。

从高空俯瞰,整座岛呈圆饼形,中间低四周高,像一块被人用勺子挖空、流出蓝莓馅心的爆浆南瓜饼。

合理推测,晚期智人的第一艘独木舟登陆这座岛时,成千上万的海鸟正在岸上歇息。小舟搁浅在涨潮的黑礁白浪之间,我们的祖先将简易船桨插进湿软的沙粒,霎时一大片黑色旋风振翅掠过天际,仅留下遍地鸟粪。

鸟粪经年累月一层层堆积,起了化学变化,形成世所鲜见的富磷矿。厚达数十米的磷酸盐矿石覆盖全岛,三分之二面积都是矿藏。

矿业巨头从大洋彼岸带来日夜咆哮的重型机器,从小岛中心往外围挖,以一种恐怖也可敬的耐心,把整座岛的心脏一点点吃干抹净,挖出了直径4公里的天坑。

小岛是有生命的,满目疮痍、奄奄将息。它们太贪婪,挖得太深,资源被开采殆尽,留下一望无际的厂房废墟、破旧设备和露天矿场。

这不是最糟的,这种索求永无止境。它们还想要再往更深处挖,结果却惊动了意料之外的存在。巨量蓝色有机液体从坑底不断渗出,天坑变成了一锅噗噗冒泡的沸腾浓汤。

它们撒手不管了,封锁全岛,找来了处理这类事的专家阿图姆。阿图姆再派遣介壳人收拾这堆烂摊子。坐着直升机往下看,蔚为壮观的蓝色漩涡周遭是剧毒死地,生命要么已经灭绝要么即将灭绝。

鸟粪岛每天都在下沉,即将沉入海底。考虑到岛上的现状,这甚至是一件好事。

没必要把话说得委婉,不需要顾及谁的感受。岛上曾有过一个不起眼的袖珍岛国,该国因愚蠢短视的政策而自取灭亡。民选总统躲在阳光明媚的南欧度假,笑看人民沦失家园变成气候难民。没有人愿意来这座岛,除了像我这种被枪抵住脑门,没有选择余地的人。

 

笑和尚没瞎说,阿图姆自然人要么撤离了这座岛,要么撤回了临时营地。只留下介壳人,身上没穿任何防护,在岛屿中心、天坑一带奔走劳作。

往好处想,笑和尚至少给了我一次性口罩,有多管用就不晓得了。这座岛病入膏肓,从天坑底部渗出的蓝色有机液体改变了岛上环境,诱使死亡遍地开花。

我用了半天时间徒步探索岛屿南部,观察生态环境的变异程度,小心翼翼地从动植物还有介壳人尸体上采样,记录数据。

阿图姆有大把顶级且惜命的生物学家,那帮人都在眼巴巴等着我这个只有半个大脑的介壳人女孩,提交业余主观的报告,和可能受到污染的生物样本,实在是滑稽。

我想,在这个时代,天才的效力有钱就能买到。而笨得恰到好处,正好够服从命令、不多事儿的蠢材,反倒没那么好找。除了我自己以外,我再没听说过,有谁主动申请成为介壳人,做了手术,最终能活下来的。

 

第一天。下午6点。椰林乱葬岗。

那个不说话的男孩。

男孩上半身裹着一件成人尺寸的浅蓝色T恤,衣服背面有破洞和风干的血渍斑点。底下只套着条白色小裤头,没穿外裤和鞋袜。又长又厚的刘海完全遮住了双眼,小肚子咕噜叫唤,却什么话也不愿意对我讲。

我发誓,当时我不知道男孩有那么重要。若我能未卜先知,我会回到过去,抱紧他小小的身躯,告诉他不要害怕,我会陪在他身边,就只有我跟他,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哪怕我已经知道并不会。

在我当时看来,这小家伙就像一只长着遮眼刘海的流浪小狗,看着不超过10岁,浑身上下脏得要死,不是很聪明的样子。我被发配到这座小破岛上就已经够窝心的了,实在不愿意再接手一个来历不明的小累赘。可是我别无选择,四周找不到活人,他一看到我就自己主动贴了上来。

“你住在岛上?出什么事了?”我蹲下身问他,没有抱很大希望,果然没有回答。

“你父母在哪儿?家在哪儿?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

没有回答。

“小伙子,我说你,你叫什么名字?长这么大,总该有个名字吧?”

他有了一点点反应,踮起脚尖重心前倾,挺起鼓胀的小肚子,小舌头舔着嘴唇,就是不肯说话。

我叹气,感觉血压在升高,“我叫曾小鱼,曾——小——鱼。名字,明白?”

他抬起头,用那又厚又长的刘海默然凝视着我,仿佛底下藏着一双少年老成的眼眸。头发长成这样,怎么可能看得见人?我心中暗笑,他却冲着我点了点头。

我一怔,“你能听懂我说话?”

点头。

“你能听懂,可是却不想说话?”

慢慢点头。

“是不想还是不会说话?”

他在犹豫。

“你是男孩吗?”

点头。

“我是男孩吗?”

停顿了一小会儿,像是在琢磨问题的意义,摇头。

“我是女孩?”

点头。

“漂亮?”

用力点头。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种怪小孩,鸟粪岛给我的见面礼,真是服了。”我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他歪着脑袋用厚刘海认真打量着我,沉静的举止间有一股与外在年龄不相符的自控力。我又靠近些,听见他肚子一直在咕噜叫,莫名心跳加速。

“头发长这么长,能看见路?需不需要姐姐帮你一把剪掉?”

猛地摇头并且掉头就逃。

“你倒挺果断?开个玩笑,快回来。我手里没有剪刀,不信你瞧。”

将信将疑地回来了。

“好吧。”我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小家伙,你可以跟着我,我给你整身像样的行头,再带你去找吃的。我们肚子饿了,对吧?”

点头点头。

“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保证你安全,我在岛上只待三天,完事就走。这里不安全,我自己也算半个危险人物,跟我在一块有危险。危——险,明白吗?”

点头。

“你真听懂了?”我却摇头,“好吧,跟紧了,我们去找吃的。”

男孩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

走出民居废墟后我才反应过来,瞬间后背发凉。小家伙裹在身上的浅蓝色T恤,是从椰林乱葬岗里某名死去的介壳人身上扒拉下来的。

 

介壳人。

这么想令我心碎。我们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某人的父母、子女、朋友、爱人;有各自的家庭、生活、梦想。现在,我们只剩下一种身份,字面意思上的“工具人”。

公众对介壳人有太多误解和偏见,视我们为没有灵魂的活尸体、被切除额叶的僵尸、科学怪物,对我们唯恐避之不及、看见了只当没看见。到了今天,除了少数偏执狂黑客外,早就没有人在乎真相是什么了。

 

三个月前,在马尔代夫群岛的萤火虫沙滩上,当地资金紧张的施工方组织了一队老龄介壳人,趁着退潮种植牡蛎礁,对抗疯狂上涨的海水。我被派去现场,记录特定年龄组的介壳人完成各项指派的综合数据。

我忘不掉,那天天快黑的时候,有个60岁的介壳人,被同伴操作的卸货车碾碎了一只脚。工头不允许采取急救措施。夕阳如梦如幻,海浪裹挟着浮物垃圾一波波打上来。伤者脚下血如泉涌,海水红得发黑发亮,唯有骨头白得刺眼。

头顶花白的介壳老人跌坐在血淋淋的浪花中,透过迷梦的薄纱看清了我的脸,把我错认成了某人,对我露出孩子气、皱巴巴的笑容。

“妈妈,今天能和大家一块出来玩真开心,我都走不动路了。待会回家,你能背我回去吗?”

他死去时,周围的老伴们呆若木鸡,被工头的脏话吆喝着,忙着用铁铲把一块块污红的牡蛎碎片推回惊涛骇浪之中,好赶上回“家”吃晚饭。

 

走在回临时营地的路上,我想起人类引以为傲的生存本能,这种刻入基因的利己主义一次次让我惊惧不已。经过这些年的观察,我意识到我们所谓的生存本能,常以自我毁灭或毁灭他人的形式表现出来。

“我们不走了。”

我刹住脚步对男孩说,闷闷不乐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可男孩没听见,超过我一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别走啦,你给我停住!”

我追上去一把揪住他后颈,感觉是在捉一只精力旺盛的小猫崽。他瘦小的身躯几乎没有重量,在我的拉扯下原地打转。只要再稍一用力,我就能把他双脚高高提离地面。

男孩停下来了,扭头用刘海看着我,看得出来他很困惑。

“不走了。你先在这儿等着,给我点时间。我需要时间思考,这对你和我很重要,明白?”

站在离临时营地300米不到的地方,我改变主意了。

我不想带着男孩回营地,把我外出探索的“意外”发现乖乖上交给任慈——一个跟仁慈八竿子打不着的无耻坏蛋。不用多聪明,也能猜到笑和尚看到男孩后的反应。

不……这件事的恐怖之处在于,其实我根本猜不透任慈打算怎么做。找几个人把男孩剖开,检查检查里面?塞点小玩意进去,缝起来过几天再拆开?这很可能只是笑和尚招待小客人的第一步。不行,我不能把男孩交给他。

“就只有咱们俩,跟我说实话,你是谁?”

话虽如此,我也没指望能问出答案来。

男孩歪头看着我,像一只正在琢磨主人意图的小脏猫,接着他微笑起来。一张苍白小脸,皮肤娇嫩细腻,从上往下三分之二都被黑亮的厚刘海遮盖,完全看不到眼睛,只能看见鼻尖和鼻孔。组合起来,构成了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惊悚的笑脸,活像都市传说里的小妖怪。

我真想用手撩开他的刘海,看看他眼睛长什么样,或者说底下有没有眼睛,是不是正常人类的眼睛。但有种预感阻止了我,犹豫再三,我忍住了。

“我不算多聪明,可也不傻。”

这句话脱口而出,我是想说给谁听来着?

男孩沉默地看着我——如果用刘海也算是在看人的话,把小脑袋歪得更斜了。

“别再歪脖子了,小心以后颈椎变形!”

他见我恼了,立刻听话地把头扶正了。

不行,我做不到。

带男孩走进那片铁丝网很容易,他一副亲近信任我的样子。把他带进去,交给笑和尚扭头就走,烦恼就算结束了。这孩子不管他是什么,显然能听懂人话,具有一定智力和自我意识,充满了秘密。我确信,我们再不会有机会见面,至少一方不会是活着的状态。

我不傻,这座岛上曾有过一个国家,生活着约4万人,那已经是五年前的旧闻了。

海平面上升,生存环境恶化,岛国灭亡,举国上下沦为海对岸的气候难民。矿业巨头将自己半世纪的遗产转交给阿图姆时,岛上没几个活人了。今天,岛上仅有30名阿图姆自然人,百余名介壳人劳工。男孩不可能是原住民,也不可能隶属阿图姆。他上身裹着死人衣服,近乎赤裸,不会或不肯说话,宛若刚诞生没多久的新生儿。他能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岛上什么地方绝对不会有人打扰?天坑?那片盛满不明有机液体的蓝色大漩涡,孕育而出的灾祸抑或某种神迹?

我看着男孩,男孩也看着我。我真心祈祷在那刘海下是一双正常孩子的眼睛。

“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

我大着胆子伸出手,指尖滑过男孩的刘海,轻揉他乌黑柔顺的小发旋。

黑暗中男孩一声不吭,任凭我抚摸他的头,让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摸象的盲人。

 

结果我提着那条通体透明的无鳞淡水鱼回去了,把早窒息而死的鱼交给了任慈。

“见面礼,今晚加餐。”我说。

笑和尚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杰克·丹尼牌蜂蜜威士忌,闻着像谁家掉牙老奶奶用油漆桶熬出锅的草药汤,问我喝不喝,我摇头。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对。”

“除了一条死鱼外,还有什么礼物要送给我?”

“没有,今天没有。”

他接过死鱼,居高临下审视着我,红润的横肉脸上凸起意味深长的讥笑。

我眯着眼睛回以冷笑。

要忍耐。我告诫自己,就让他笑个够,还没到放狗出笼的时候。

 

我升上独中的那年秋天,地表最后一块永冻层融化了。

按照新闻主播事后诸葛亮的总结,这件事给全人类带来了两项重大改变:一,全球性海平面上升的幅度远超科学家最悲观的预测;二,已知有十余种远古寄生虫解冻复苏,借由滔天洪水肆虐破碎的内陆如入无人之境。

我记得小时候,每逢周末推开窗,总能看见外国背包客在街边扎堆出没,和本地友人勾肩搭背,品尝椰浆饭,喝白咖啡。

曾经有过一个阶段,我迷恋宋记茶餐厅的烤面包。每天清早去华小,路上总要缠着妈妈去那儿吃早饭。两片烤得热热的面包,均匀涂抹上咖椰酱,再来一杯奶茶。

闭上眼睛,我能清晰回忆起那些金灿灿的早晨:车水马龙的街景,城市正常运转产生的噪声,人们在交谈欢笑,多种语言交织而成难以预测的变奏曲,熟悉和陌生的气味,刚出炉的面包带来的暖意饱腹感。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很难对没有经历过寄生虫病大流行的新生代解释清楚,世界是怎样在一夜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和人们长期以来的观念不同,伟大剧变往往一蹴而至,让人无从招架。

那之后,时钟的指针仿佛被人拨快。疫情无数次反复,供应链紊乱,大通胀和经济危机如影随形。极端天气,火山喷发,无夏之年,饥荒,战乱。以前从未听闻过的弹丸小国接连灭亡,一船船气候难民渡海而来。

爸爸一遍遍强调我们很幸运,当你出生在错误地点,个人的努力面对狂澜毫无意义。随便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风暴,就能让一个家族三代人勤劳诚实积累至今的财富化为乌有。

面对剧变,人类再度证明了自己那引以为傲的生存本能。活下来的人一如既往找到了应变之法。

只是,当时没有人预见到,急于使用微型机器人杀灭血液中的寄生虫虫卵,将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一些人在注射过后的某日突然一睡不醒,沦为植物人,进而脑死亡。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人陷入昏迷状态,父母、子女、老人。医疗系统和赡养机构很快不堪重负。

在我们家,沉睡不醒的人是妈妈。所幸我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小妹,都平安无事。

爸爸从沉痛的现实中找到了他坚持下去的动力:至少还有两个孩子需要人喂养。

大流行期间,爸爸不让我一个人出门。我那时候确实也笨拙,简单的加减法计算就能把我卡住好久,找零钱时常被人占便宜。而且我只有一只右手好使,无论是给人帮忙还是保护自己都很勉强。但随着妈妈病情加重,大姐出嫁,二姐远赴中国留学,他只能勉为其难让我帮他跑腿了。

 

那天是我16岁生日。

洪水过后,结束了这辈子第一段恋情的我,独自漫步在死气沉沉的新山文化街头。

寄生虫病大流行结束后的第四年,这条街道仍未恢复元气,而一条寂寞冷清的街道也只是一座城市一个国家在现实中的缩影。

我肩膀上挎着一只小红筐,筐里装着面包和牛奶,走在回疗养院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自己那场戛然而止的初恋,心如刀割,想着男生得多嫌弃自己才会用那种方式分手。

街口一个黑铁塔长相的男人叫住了我。对方满面春风,笑着说认识我父亲,要祝我生日快乐。

男人自称叫任慈,指了指身后那道浅狭的柔佛海峡,问我知不知道对面是什么地方。我懒得搭理他。他笑了笑,说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那边,在海峡对岸等着我。

“抱歉,”我说,“不相信也没兴趣。”

他低下头看着我,表情是那样悲悯认真,和之后的他判若两人。他看着我出于自卑感和自保本能藏在身侧的左臂,我的左手就像是被车轮碾过的鸡爪子,指头虬结成麻团,丑陋扭曲。无论怎样努力锻炼,始终做不到像右手那样,每根手指都灵活自如,舒展开来,听令行事。

“你想让自己的左手也能像右手那样动起来,不是吗?跟我来,我实现你这个生日愿望。”

不管他之后怎样欺骗和奴役我,让我一次次置身险境,替他赚钱,差点死掉。至少那次,他没说谎。无论是好是坏,他确实改变了我此后的人生。

 

第一天。晚上8点。阿图姆临时营地。

晚饭后,科学家小组经由中间人任慈,提出要和我见面。

几乎所有科学家都结束研究撤离了这座岛,要跟我见面的这支科学家小组,被留到最后撤岛。这或许意味着,这几人的研究最为关键、不容干扰。又或许是在暗示他们和其他人相比可被牺牲、最无关紧要。

外勤先一步来了,要求我脱下全身衣物,连内衣内裤也脱掉,双手抱头让他们检查。

阿图姆重金豢养的外勤整体上是一帮法外暴徒。头两人向我走来,戴着夸张的专用防毒面具,身穿绿色连体防护衣。门外还有守卫,腰间携带着电警棍和电击枪。相信我,和这帮人起冲突我讨不到半点好处。

“白毛小公主,你懂规矩。给我把小手往高了举,一直举到能把胳肢窝里的毛毛全露出来为止。”一人下达指令,另一人在偷笑。

“对,待会冲凉时,就保持这个姿势别动。只要你守规矩,我们也会规规矩矩的,大家都开心。要是敢耍心眼,哥几个和你今晚可就有得玩了。”

我举起双手,后背抵住卫生间凉丝丝的瓷砖墙,让这两人肆意摆弄我的裸体,对我进行消杀。试图用手挡住胸部和下面,只会当场遭到嘲笑和打骂,接着被更粗鲁地对待。我早已经习惯了,不管对面是男是女,是否看光了我全身每个部位,是否吹响了下流的口哨,都不再感到屈辱愤恨。总有一天,有人会付出代价的,但不是现在。

他们收走了我脱下的脏衣服,给了我一身干净宽松的介壳人劳工套装,闻起来一股爽身粉味,命令我换上。

我只想笑。这一通折腾下来,倒不是因为有谁在乎我,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是为了那几个即将和我见面的科学家的健康着想。仿佛我是什么能隔空传毒的降智病毒,哪怕只是对上眼,都有可能污染并拉低阿图姆引以为傲的智力水平线。

 

在武装外勤的陪同下,隔着一面防爆玻璃和科学家小组接触过后,我深感失望。

三男一女,都穿着毫无个性的白大褂、白衬衣和西服裤。我相信我这侧是全密闭的,因为对面没人戴防毒面具。

我有幸见过真正的科学家,这四位老兄更像是沐猴而冠的群演,都坐得笔直,假装翻阅报告,刻意不去看我的眼睛,把我当成会讲话的经济动物,而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四人加起来,智商铁定超过了400。高智商低能儿,阿图姆真棒。

通话器里传来女研究员郁郁寡欢、感情匮乏的提问声。大部分问题都让人很难忍住不翻白眼,很难相信两边是在讨论同一件事。

他们急切想要了解一些在普通人眼中毫无价值的信息,例如居住区废墟的空气闻起来有没有甜腐的水果味,水面上有没有漂浮五彩斑斓的油渍,耳边有没有电流经过的滋滋声。

长相刻薄的男研究员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问我,途中是否摘下口罩,肺部是否感到不适,有没有肚子疼。

他显然认为介壳人的脑力,听不懂小学以上词汇。我强忍着笑意,就像他期待的那样表演,一脸痴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倒难掩失望,甩手捋起大油头,自顾自跷起二郎腿,掏出打火机想点根烟压惊。

我感觉自己正在分裂,一个我在机械地应付屁屁叨叨如同催眠的背景独白,另一个我则变得轻飘,飞到了天花板上,越来越遥远。我真的很担心那个沉默的男孩,我把男孩独自一人留在黑黢黢的民居废墟中,四周是介壳人腐烂的尸骸,有毒的自然环境,和可能存在的变异生物。而那小东西却是个小哑巴,遇到危险连大声呼救都不会。

男研究员磨蹭老半天,啪嗒啪嗒打火,总算把烟点着了。

他们还在提问,四张嘴吧啦吧啦交换着一张一翕,全程没有一个人看我的眼睛。我望着对面那一小团明亮的火焰,眼前天旋地转,仿佛一头栽倒后被脚下裂开的大洞吸了进去。脉搏怦怦跳动,肾上腺素飙升,汗毛直竖,胃里剧烈绞痛。

等我清醒过来,我这边已是遍地狼藉。那边四人傻瞪着我,静得出奇,某人的烟都掉到了地上。

我肯定是踢开高脚椅向他们扑了过去,拿头猛撞把我和对面隔开的强化玻璃,直到额头鲜血淋漓。我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大片血污和唾液,一次次尝试把人类少女的指甲和牙齿转变成野兽之王的利爪和獠牙,想要打破间隔,大开杀戒。

我的喉咙里残存着幼兽狂怒的低吼声,大概是这几天累坏了,再加上火焰闪光的刺激。那位不请自来的室友越过我短暂控制了身体,它努力从我半个大脑里搜刮词汇,向素昧平生的科学家发出不成熟的死亡威胁。

“吃!曾小愚要吃!吃你们的烂眼珠子!”

我确信它撂下这句话后,朝打不碎的玻璃窗龇牙大吼、狂喷口水。

事后回想,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知道那帮科学家当时有何感想,事情肯定和他们期待的不太一样。往好处想,我有自信,这之后再不用“当面”会见他们了。

 

我一直耐心等到后半夜,确定门外的守卫离开后,才偷偷潜出营地围墙,总算在黑暗中找到了他,不说话的男孩。

按照约定,男孩潜藏在那栋未来主义建筑的阴影下,像痴迷于研究历史的鬼魂,等待我归来。

走近之后,我感受到一阵阵海风,闻到海盐和铁锈的气息。阴云散开,下弦月的冷光打亮了死水潭的边界,大半废墟都半沉在漂满绿藻的死水中,被活人遗忘。

大流行后出生的孩子,都被反复告诫不可擅自接触自然界中的水体,以防被残存的寄生虫虫卵感染。可那个男孩,他耷拉着小毛头光脚踩水,像一盆被烈日晒蔫巴的小绿萝,沐浴着月光动也不动,俨然是要汲水生根发芽。在他小腿边,漂过来一只孤零零的卡车轮胎,轮胎表面覆满苔藓和蕨类。密密麻麻的小虫子沿弧线飞行,把轮胎内部的洞当家。

围绕铁丝网巡夜的外勤,装备着夜视仪和突击步枪。确实他们数量上已被削弱,确实他们放松了警惕。但若是被他们当场逮住,结局仍然是必死无疑。

我不想撒谎,粉饰或美化自己这一刻的感受。我真心觉得,这孩子就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怪物,披着一身死人皮,不说话,伪装自己是人,然而并不是。没有人——甚至可能连他自己在内,能说清楚他是什么东西。

归根到底,我为了这个认识还不到一天的小怪物,冒了太大的险。我若被抓住,遭到处决,他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吗?看他静立在水中一动不动的样子,我真怀疑。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们总不可能是什么上辈子的情人,对不对?”我自嘲道。

男孩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立马扭过头,趟水向我这边走来。

“小家伙,看到是我很开心?愿意打开金口了吗?问问我脑门上的纱布是怎么来的,做个自我介绍,哪怕是说一句谢谢?”

男孩又露出困惑表情,站在水中发呆,试图跟上我的讽刺。

“算了。”

我忍耐着想要掉头逃走,把他丢弃在黑暗的水边任他自生自灭的冲动,说服自己向他招手,“不难为你了,快上来。乖乖的,别对着恩人抖水。往这边看,对嘛,我给你带了衣服和食物。我们很开心?真乖。”

 

我收走了男孩穿过的脏T恤,用塑封袋包好,不能冒险留下痕迹,给了他一身新衣服,让他换上。

谢天谢地,男孩总算穿上了裤子和鞋。我可真见不得小家伙光着屁股满地跑,总算好了。

我本以为找齐一身他能穿的衣服会很难,因为鸟粪岛上只有成年人——成年的自然人和介壳人。就我所知,他是岛上现存的唯一孩童。

是的,早先这附近住满了人。最坏的情况,我只能拧亮手电筒,探索那些形同废墟的水淹民居,指望能找到些原住户来不及打包带走、尚未被虫子和老鼠啃烂的私人物品。结果出乎意料,完全不用那么做,很容易就找到了合他尺寸的童装。

阿图姆的营地建立在离岸难民拘留中心之上。公司接管了整座设施,只在原有基础上稍加维护和改造,主建筑和铁丝网都原封不动得以保留。

设施下方建有地下仓库,临时启用的燃油库与前者一墙之隔。仓库里堆满了难民留下的物件,无主的行李箱。要做的只是擦掉灰尘,撕开封条。基本上每个箱子里都塞满了一个人一整年穿不完的衣物,有成人的也有儿童的。

行走于落满灰尘的地下仓库让我阵阵心惊。有太多太多的人自发或被迫造访过这座岛,命运不明,不知此刻身在何处。现如今,我也算是流亡者大家庭之中的一员了。

 

又有麻烦了,男孩不吃我带给他的食物,连一口也不肯吃。

“默儿,不乖,不吃东西的默儿真不乖。”

光线很暗,我不敢冒险生火,只能摸黑拉开一罐单兵口粮。

罐头里是果冻状的肉汤,凝固的汤面上漂着大块肥肉和油脂,看得我自己先倒胃口。不加热就直接吃,大概会让人想吐。但我们现在没有条件讲究,只能先凑合。

我用肉汤引诱这小东西,就像是在逗我们家以前养的小流浪猫,结果人家连瞧都不瞧一眼。

“为什么不吃呢,闻着多香呀。默儿,我吃给你看?”

没有名字很麻烦,他无所谓,但弄得我很烦。我不想总用奇怪的语气词吆喝他,或叫他男孩。我决定在弄清楚他真名之前,暂且先叫他默儿。反正小家伙沉默如山,叫他默儿再合适不过。

“臭默儿,再这样我要生气了。你知不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险,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罐头偷出来?我刚才还听见你肚子叫了,明明就饿了,为什么不吃?”

事实上,这些罐头全快要过期了,属于是仓库里无人问津的垃圾。偷垃圾出来一点也不费劲,谁会没事去数角落里有哪些垃圾不见了?

“默儿,你不觉得我很辛苦吗?吃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如果能让这小东西感到内心愧疚就好了。我为了他这么不容易,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要乖乖听我的话才对。

反正我小时候调皮捣蛋,母亲对我的招数就是这样。想到这儿我就笑了,既开心又伤心。我才18岁,还不想体验当妈妈的感觉。我想家了。想爸爸和妈妈,大姐、二姐和小妹。我想回家。我回不去了。

“默儿,不听话的小家伙。你给我过来,过来!”

迫于我的强势态度,男孩不情愿地凑了过来,用小鼻子嗅了嗅肉汤,默默摇头。

“挑食!不是好习惯。”

话虽如此,我其实是为了他好,是在教育他不能挑食。

我把背包打开,里面好东西多着呢。我们有苹果酱、巧克力、能量棒、花生、饼干、奶酪、豆子番茄酱,各式茶包和速溶咖啡。就算再挑食的熊孩子,到了小鱼姐姐这儿我也治得了他。

然而男孩沉默地站在黑暗中,对我一股脑倒在草地上的食物毫无兴趣。

自我们相遇起,他的肚子就不停地咕噜叫。问他怎么了,他只是一个劲摇头,给我感觉他很哀伤,就像是快被逼到绝境了。

 

在狮城,那边的人管我们叫“联邦人”。任慈带着我拜访了阿图姆的绿洲迷宫,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白教授。

“你好,小鱼。”她说,“任先生跟我介绍了你的情况,很高兴终于见到你本人。请坐,我们聊聊。”

白教授全名白秋河,一头干净的灰白披肩发,身上有股佛手柑清冽的冷香,是我日后模仿的对象。

她是阿图姆生物公司终身研究员,生物医药与先进材料研究开发中心副主任。稍后,人们会把这位五官精致、气质出众的中年女科学家视为“介壳人之母”。但在当时,我见到她的那天,造梦生物芯片尚未投入量产,她在阿图姆内部还排不上名号。

分配给她的那间办公室紧挨着厕所,隐藏在犄角旮旯里,可以说安静、利于沉思,代价则是常年晒不到太阳。任慈敲开门,柠檬味洁厕剂和霉味扑鼻而来,令我直打喷嚏。

“谢谢你,送到这里就行了。接下来,请给教授她们一点私人空间。”

那位戴着红色圆框眼镜的助手小姐停止敲击键盘,用甜甜的语气和不屑的眼神示意门的位置。任慈笑了笑,对教授和我颔首致意,安静地走到外面去了。

“杨阳,给小鱼拿杯饮料。”

助手小姐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镜框,从头到脚打量着我。一听她说话,我就知道她既讲不好英语也讲不好华语,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她有一种瞧不起人的气质,我有点怕她。

我缩进奢华的皮椅里,啜饮冰镇罐装绿茶,对自己感到很生气。我为什么要这么听话,走这么远,和这帮陌生人见面?他们能为我做什么?

“有人告诉我,你们能帮助我,让我变得更好。”我尽量挺起胸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怜巴巴。

“当然。”

教授把发丝往耳后拨撩,用食指轻触戴在右耳上的耳机,“久美子?打赌的事先放一放,今天就先到这里,我有客人。”

教授说完摘下耳机,视线看似不经意扫过我平放在腿上的左臂。

“小鱼,你看上去是个好孩子,我希望我们能够合作。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机会,让一切重归正轨。我们首先要确定你是合适人选,假设你是,接受了手术植入物。理论上,我们能增强你的大脑功能,增强你的脑力,甚至能治好你偏瘫的左上肢。”

“我预感接下来有个‘但是’。”

白教授观察着我,对我的反应速度颇感意外。

“但是,”她自己忍不住笑了笑,“机会只有一次,必须谨慎行事。你若是愿意参与进来,有所贡献,我也一定会回报你。在那之前,先不要急着下结论。今天我们就只是坐下来聊聊,增进了解,培养互信。”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她。坐在这间阴暗逼仄、气味古怪的房间里,怀疑和谨慎压倒了其他情绪。

早在当年,阿图姆奉行神秘主义就惹人争议。屏幕墙硕大的滚动式标语令我头晕眼花:“我们必须创造体系,否则就会沦为其他体系的奴隶。”

东方视域的沙漠绿洲情结,构建出令人费解的企业文化。教授的办公桌上,摆着她和一头尖耳杜宾犬的合照。若不是教授本人也出现在照片中,手里攥着一只红色玩具球,我还以为那条黑狗是阿努比斯的化身。

一尊20厘米高的彩色泥塑摆在另一侧,像是从帝王谷墓穴里偷盗出来的陪葬品。形象是古埃及女神泰芙努特,头顶红日蛇,母狮脸,手持瓦斯权杖和生命之符。

“你们真能做到?不骗人?”我抽回目光,问道。

“当然。”

 

白教授她亲自带着我去参观研发中心的核心区域,去看那些正在进行中、高度保密的项目。教授对我很有耐心,有种奇怪的宠溺。仿佛这几天接触下来,我变成她最爱的实验宠物了。

“可是,你们为什么找我,不找别人?”

走一路,我一直盯着教授的手看,她不断地把一只小红球抛向空中然后再接住。我怀疑这就是刚才照片里的那只红色玩具球,怎么看都一模一样。

“因为你的情况特殊。”

“你是指,我只有半个大脑。”

“对,我们开发的新技术,正好能够帮到你。你也可以帮助这支团队找回初心,我看这是双赢。而且,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

教授把小红球放回白大褂的口袋里,瞄了我一眼,笑了。

“小鱼,你是个好孩子,值得有第二次生命。”

 

绿洲迷宫背阴处,擎天树、常春藤、万代兰和苔藓墙遮天蔽日。

教授拨开一层层藤蔓,手指着一面单向透视玻璃,向我郑重介绍一项在她的直接领导下,获得了重大突破的研究。

“请看,这就是‘寄居蟹’计划。”

透过单向玻璃,是一间洁白无瑕的病房,四面都是软包墙。我看到墙角堆着昂贵复杂的生命保障系统,没有开机。一名比我年龄稍大些的深肤色女孩,眼眶深陷,四肢细如麻秆,披着粉红色病员服,像一把梦游的骨头,从纯白的病床上缓慢坐起身。

身穿白大褂的男研究员走进去,从玻璃容器里舀了一大勺白色黏土给她,说这是好吃的冰激凌。女孩没有片刻迟疑,就用双手捧住,埋下头大口吃了起来。哪怕鼻尖上沾满了泥巴,仍在细细咀嚼品味,表情陶醉幸福。

“示米亚是一名脑死亡患者。在医学和法律层面上,叫做示米亚的人已经死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具尸体,这具尸体生理上活着,可以行走、进食、消化排泄。如你所见,还能服从些简单命令。”白教授向我讲解道。

我无话可说。大家都知道阿图姆在做令人惊叹的研究,但教授展示的这些画面惊吓到了我。

“示米亚18岁时,发生了一起车祸,因严重颅脑损伤陷入昏迷。治疗费和生命维持费用掏空了示米亚的家庭,一次因输氧不及时,她脑死亡了。示米亚的父母明白女儿已经不可能再醒过来,便将这具身体捐献给中心抵债。在这里,我们的工作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教授带着我去看另外那些病房,那里面有更多“示米亚”,因事故或寄生虫病后遗症脑死亡,坐着或站立着,跟着研究员的指令无声起舞。

“你们把活生生的人关起来,变成你们的实验动物!”我看不下去了。

“不,你搞错了,小鱼。”教授走过来纠正道,“脑死亡是不可逆的。无论采取何种医疗手段,都无法改变这些人已经死亡的事实。不管看上去如何,这些人并不算‘活着’。活着的只有肉体,没有意识。小鱼,在这里,你一定要明确这点。”

“我懂脑死亡意味着什么。就算这些人医学上已经死了,还是太过分了。”

“你看到的这些身体,都是脑损伤,其他部位完好。若没有我们介入,这些身体将在长达数年的卧床沉睡中逐渐腐烂,与生俱来的灵魂早已不复存在,只是在空耗家属的感情和珍贵的医疗资源。而后疫情时代,没有这种富裕条件。我们使用婴儿胚囊干细胞制造的生物芯片,相当于植入虚拟大脑,只执行基础指令,激活了这些沉睡不醒的肉体,并希望它们能长期维持在清醒状态,保持存活不腐。”

“然后呢,为了什么?把活尸体变成服从命令的工具,廉价劳动力?”

“你还不理解,没关系。这项研究对全社会有益,你说的仅是应用前景之一,相关技术也能帮助到像你这样的人。”

“我想离开,请放我走,在这里我只感到恶心!”我喊出了心里话。这些研究,这些活着的尸体,在我看来,有违人伦和天理。身边有这么多“示米亚”,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没错。”教授猛地刹住脚步,背对着我,“你提醒了我,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们在这条路上走了有多远,距离成功有多近。”

 

数日后,我经过气味如旧的厕所,走到白教授的办公室门前,听到教授在和多名来客激烈争论着什么。

气氛很不好,我不敢贸然闯入,隔着门我都能感受到教授的愤怒与无奈。听两方之间的对话,那些来客提出要充分挖掘“寄居蟹”计划巨大的经济价值,趁着后疫情,社会赡养压力激增,扩大实验对象到植物人身上,被教授厉声打断了。

这位隐忍持重的女科学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遭到一大群人蓄意围攻,孤立无援,寸步不让。

我听见中英文混合的“白日梦”“嘲笑”“抹杀”“不可能”这几个字。接着交涉中断了。

杨阳打开门,好几位我从未见过的访客夺门而出。低头躲在人群中的那名研究员我倒是见过,哄骗示米亚吃黏土冰激凌的就是他小子。他也注意到了我,清了清嗓子,低下头快步走开。

“最后关头,就差一步,却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进门时,我听见教授在低声嘶吼。

杨阳等着这些人一离开,立即关门,蹑手蹑脚地站回自己的位置,低声对我说:“真会挑时候来,恭喜,你见证了一场可耻的政变。”

教授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难掩惊讶和尴尬,“小鱼,我没想到……你不应该这么早就到。”

“那些人想干什么?”我假装自己没听到多少内容。

“对我自己而言,我工作从来不是为了满足谁的私欲,有太多欲望不可能也不应该得到满足。可是在这个时代,个人必须依附于组织才能发挥价值,一个人单打独斗什么也干不成。总得有个借口,包装某种能卖出去的概念,所谓的经济价值,才有可能乞讨到一点点资金支持。”

教授沉入了另一个世界,忘记了眼前的我们,“科学家就像是好奇的孩子,一心一意把玩着刚捡到手的漂亮贝壳,顾不上去想劈开介壳取出珍珠,蚌类会死亡。”

“教授?”

我从没见过教授这个样子,疏离世外,脆弱而又危险。杨阳站在角落里不敢插嘴。我不喜欢现在这种状况。

“资方想扩大实验对象,不只是脑死亡病人,还想把芯片应用到植物人身上!我不同意。从脑死亡到植物人,性质截然不同。后者还活着,还有苏醒可能。但我挡不住它们多久了。台子搭好之后,说什么都晚了。这只是第一步,它们想要更多,永远不满足。”教授冷眼静看着虚空,断言道。

“我妈妈也是昏迷状态,用那些人的话说,也是植物人。”

“我了解你家里的情况,我懂。”

“阿图姆就这么想把活尸体变成廉价劳动力吗?”

“什么?”教授回过神来,暗自发笑,“你搞错了,‘寄居蟹’计划的卖点从来就不在于获得劳动力,而是为了消灭社会负担。大流行过后,植物人和脑死亡病人数量激增。以一种人道主义方式,或说得直白点,以一种大多数人能接受的温吞方式,‘消灭’掉那些瘫痪在床、需要家庭和社会赡养才能活下去的人口,把它们再度纳入经济大循环中,才是真正的卖点。”

“我不明白。这事要是曝光了,不怕公众的口水把你们淹没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后疫情时代,很多家庭都有人陷入昏迷,再遇上复苏无望的经济形势。现实如此,符合人性阴暗面的需求,我相信很多人心里都有不敢公开讲出来的黑暗愿望,而现在也有成熟的解决方案了。

“我都能猜到他们到时候的话术:这些植物人和脑死亡病人没有未来可言了,不能任由活尸体将无辜的幸存者也一并拖入债务深渊!要像聪明人那样去想办法,让活尸体保持存活不腐!让他们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接着为社会创造财富,让他们亲自偿还花在他们身上的每一个子儿!一种更高级的人道主义!阿图姆精神!

“等到一切上线的那天,在社交媒体和信息流铺天盖地的疲劳轰炸下,普通人哪里还有别的选择。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场由资本和系统发起的洪流的一分子,活在同一场公共梦境里。冷漠、解离、纵欲、迷幻,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早也没有明确的自我边界可言了。”

“可是……这是教授你的研究,你说了算!那些人总不能真把你踢走吧。”

“没了我,我的团队照样能完成余下的工作。我想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和我的团队成员并不总是意见一致。”她注意到我满脸惊恐,又补充道,“只能说,暂时应该不会。”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等着教授给我比这更有力的保证,可她没有。

 

那天晚些时候,教授和杨阳出门了,我只能一个人去员工食堂蹭饭吃。

食堂新进了一批淡水养殖的蓝色龙虾,据说很昂贵。等人打饭的时候,我听见后厨在抱怨上月修订的动物福利法。龙虾和螃蟹被纳入了“有知觉动物”名单,烹饪这类动物变得异常麻烦。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锅盖一盖直接活煮了。因为最新的研究表明,那样做尽管美味,但龙虾会疼。

我一边用餐,一边听大厨们讨论如何用更人道的方式处理下锅前的龙虾:电击、物理拍晕、酒精麻醉,甚至是按摩催眠。我不知道。我觉得不需要权威发话,人们也应该能想到动物会疼。

我边吃饭,边想着那些被研究员命令吃土的“示米亚”们。示米亚像信任亲生父母那样,相信研究员不会伤害自己,相信那人说的每一句话,许下的每一份承诺。示米亚算是人,还是动物,还是活着的尸体?她会疼吗?会有人立法保护她吗?

归还餐盘的时候,我摸到裤子口袋里有一团硬纸屑。真是的,我说怎么坐屁股都坐不舒服。

打开来,是一张字条,纸里包了些乳白色的硅砂。有人端着盘子从后面撞了我一下,沙砾从指缝间无声撒落。

写这张字条的人是杨阳。看得出来,她很努力想要把汉字写工整,可惜从来不练字,效果差强人意。

上面一共只写了两个字:“离开!”

 

那日办公室政变过后,第二天天刚一亮,我便再去拜访白教授,想借着讨论我手术事宜的由头,偷偷问杨阳她为什么要撵我走。走到之后,我惊愕地看到教授的办公室已经被人搬空。

“对不起,小鱼,我以为我们有更多时间。”

教授把这句临别赠言写在一张撕下的小说扉页上,用飞镖钉在门背后。

她跟杨阳从此人间蒸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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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梦生物芯片,把意识钉进别人的大脑(上)|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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