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机械纪元】宏大叙事与反宏大叙事的碰撞

直到上世纪末，人类的发展大都有宏大叙事作为精神支撑。宏大叙事是什么？简单来说，就是一个集体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们相信在奋斗过后，即将迎接他们的是美好的理想社会。宏大叙事下的人们坚信，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人类的历史将是上升式的螺旋。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很常见，比如你在公共场所看到的一些宏大的口号。

然而，进入21世纪，宏大叙事的价值逐渐被消解，如今已经形成了反宏大叙事的浪潮。原因也很简单，宏大叙事固然可以给人前进的动力，它能让一段时间的社会，即使物质条件匮乏也能迸发出惊人的活力，就像是二战后重建的各个国家，但其带来的后果也是致命的。

宏大叙事是一个大局的观念，无法照顾细节，因此当我们从伟大回归到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那些世俗的烦恼会很快冲淡宏大叙事带来的激情，比如当你读完一本思辨类书籍、一本小说名著后，你会为作者给你带来的震撼久久不能平静，总不甘站在原地，试图去做一番大事业。但这时，或许是不小心搞砸了手中的工作，或许是考试成绩很不理想，那一腔热血旋即一哄而散，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与烦躁。我们所说的平等与博爱，如果空滞留在口号层面只会令人失望，这些品质需要拿着显微镜去改造社会才能够被贯彻，然而这正是宏大叙事所无法做到的。

而且，宏大叙事是一个容易自我消解的价值。既然是宏大且理想的，那么它一定会离现实生活有很长一段距离，在这一段距离里的人们，多付出而少回报，当然会为其感到失望。如果有些人能在此时尝到宏大叙事带来的一点甜头，比如恰巧工作得势，你都会认为这是伟大的理想给自己带来的，所以一定要矢志不渝地坚持它。但是，大多数人是无法尝到甜头的，因为现实的基调不会因为我们的理想在短暂时间内改变。所以，我们才能看到苏联解体，一方面是西方的政治文化渗透，另一方面即对socialism的失望，并没有给自己的国家带来预期的结果。

我们能够看到，历史上人们长期坚持的宏大叙事是脆弱的，是几乎零回报的。这使得后现代主义高举反宏大叙事的大旗，他们怀疑一切，使得思想、事物以及外在感觉的愿望缺失，因为在后现代者看来，他们的思考无从依靠，他们既不肯定历史的经验，也不相信意义的本源及其真实性，对未来更无所希冀。在如此悲观的思潮之下，人们能够获得愉悦的就只有自身主观的，独属于个人的美好，即亲情、爱情、友情、学业有成、事业成功、经济独立等等。

说了这么多，结论即从宏大叙事到反宏大叙事，正是尼尔机械纪元的核心之一。

故事开始，人造人高喊着人类的荣光永存，他们义无反顾地投入夺回地球的作战中，抛弃感情，抛弃个人的价值，一切全都为了集体的理想，全都为了在月球上的人类。但他们在奋斗的过程中，却萌生了与理想毫不相干的，也是人造人不该拥有的——情感。他们嘴上说着要摒弃，但每个个体都默许着它的存在。因为正是情感，这种主观的个人价值，才显得自己的事业是有意义的，自己保护的对象与其说是虚无飘渺，不曾见过一面的人类，还不如是与自己十指相扣、命运与共的伙伴。

直到他们的宏大叙事迎来破灭。这里展现出了尼尔机械纪元的个性，更准确的说，是日本社会的个性。如今的作品中，有eva、有黑暗之魂，他们都反映着日本社会的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致使宏大叙事融入日本社会后不仅是脆弱的，迎接他们的甚至不是美好的未来，而是永远走不通的死胡同。

也就是说，日本的宏大叙事是一个谎言。

对于一个国家的宏大叙事，大多是每个人在自己的岗位上不懈奋斗，致力于实现国家富强、人民幸福。至少对于其他国家而言，这是真的，我们确实在为了自己的国家而工作。但对于二战后的日本而言并不是，他们的宏大叙事实质上是为了实现美国的富强，实现美国的幸福。上世纪60年代，日本民众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政府只是美国的傀儡，他们挣扎、反抗，试图让政府重新构建一个新的宏大叙事，能让大众重新沉湎。但政府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把那些不满的人当作国家的敌人一般镇压。等到泡沫经济来临，日本人彻底对自己国家的宏大叙事绝望。

这是不是和寄叶计划如出一辙？在故事中，人造人坚持的宏大叙事也是一个谎言，人类早就已经灭亡，他们自始至终坚持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那么，既然幻梦已经破灭，人造人该怎么活下去呢？2B是谎言的牺牲品，如同日本60年代浩劫中死去的人们；9S选择了最极端的路——灭世，对他而言，无论是个人价值还是宏大叙事都已经陨落，即使心中仍存有对人类的向往，但还是决定毁灭一切。

任何一个主张灭世的人，都和每一个普通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无论我们对世俗的生活是积极还是消极，是内卷还是躺平，我们都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当下要做的就是去适应它。但以9S为代表的人，都否认这个世界的存在，他们的唯一目的是去消灭它。因为对9S而言，属于自己的世界——2B、人类，都已经消失了，而自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么干脆就什么都不要想，全部消灭就行了。拒绝一切道德、一切理想、一切理性，加速那个可悲的宏大叙事谎言消解的过程。

不得不承认，9S走上这条路是可悲的，从结局的长度来看，应该也不是故事的最好的结局。因为虽然宏大叙事已经破灭，但这样灭世的道路依旧不符合大多数人想法，在现实中，这些主张的灭世的也大都是邪教、恐怖组织，在日本最典型的就是奥姆真理教。

那么A2的结局或许就是符合大多数人期望的结局了。从A2的出现我就一直抱有一些疑问？为什么A2要成为逃兵？为什么她成为了逃兵，依然要贯彻歼灭机械生物的目标？直到最后，我才找到了答案——A2是尼尔机械纪元当中的传火者。黑暗之魂当中的传火者，目的是为了复兴曾经的黄金时代，但从未成功。虽然A2不曾试图这么做，因为人类的灭亡已经是既定事实，复活人类是不可能的，但她依然选择了人类赋予她的价值观。为什么？因为没得选。留在A2面前的，唯有继续坚信这个谎言，不然就只能和9S一样灭世，但后者显然不是她想要的。人类的道德教给她向善，或许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A2自始至终都还保持着人类的善良，她嘴上说着不要，实际上还在贯彻着人类的品质。她会救助帕斯卡和他的村民，她会为2B的信念而触动，她会拯救那个一直想杀掉自己的9S，无一不证明着她依然走在旧的宏大叙事的路上。直到最后，目标达成，她才不留遗憾地离开。

为了一个谎言而做到这种程度，这有何意义？

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但不仅是A2，一个足够高尚的人都会这么做。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那么真相是什么呢？

9S最后的结局，一切恢复原样，你抛弃了一切去拯救了一个陌生人，这又意味着什么？

经历一切后，两个辅助机认为：在生死中不断轮回，就是他们的意义。听起来很奇怪，轮回是个过程，意义更倾向于结果，怎么能让这二者划等号呢？

因为世界的意义没有对应的结果，世界没有意义。

没错，当最后地球重建，好像这片大地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乎把我们所有的意义悉数否定。这让故事回归到了存在主义，存在主义的核心就是，我们必须欣然承认，世界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什么宿命，没有什么必然美好的未来，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就像加缪的《局外人》中，莫尔索不在母亲的葬礼上落泪，无故杀人，在法院的台上质疑一切。这样一个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局外人”闯入了一个稳定的生活，否定了他们所坚持的一切，用最直接的方法告诉了他们世界最令人无法接受真相——你们所坚持的道德、真理，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世界没有道德，没有真理，世界没有意义。

虽然世界没有意义，但不代表我们的人生没有意义。就像最后辅助机仍然选择让他们活了下来，让轮回成为新的意义一样。我们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对身边的人抱有真情，我们依然渴望着心中的美好，只不过它不再是一种神话结构，不再是一种政治结构，不再是一种历史的希望或恐惧的投影，不再是一种可争论的世界观权威化，只是一种可能性，只是一团微弱的火苗，只是一群弱小的人对生活的期盼。

尼尔机械纪元与黑暗之魂等大多反映日本社会的游戏的不同点，在于不只反应了宏大叙事破灭、存在主义危机等社会问题，而是给出了一条路。也就是说，它让宏大叙事与反宏大叙事间的博弈有了胜者。我们并非反对宏大叙事，我们依然需要一个宏大叙事，只不过它不再那么强烈、那么极端，让我们能欣然接受世界的种种真实和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