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遥远的彼方 第二节

后日谈
新年的前夜,在一如往常的吃过晚饭后,牧知清坐在客厅里,看着随意摆放在茶几上的杂志,池谕佳则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安静而又全神贯注地读者。阿尔温轻盈而又不失高雅地走进客厅,温柔地用身躯摩挲着她纤细的双腿,而她也时不时轻抚黑猫的背颈——但让牧知清觉得有些遗憾的是,自己已经再也听不到从前那样猫与人类之间有时充满着哲理的对话了。
“谕佳,你在读的是什么书啊?”
他依旧对这些东西充满着相当强的好奇心,池谕佳也爽快地抬起书脊,给他看了看书本的封面。
“感觉是好复杂的书,估计我也不能看懂。”
“的确,这就是羽兰以前经常提起的《伏尼契手稿》,不过这个是影印本……不管怎么说,上面的文字与符号都非常难解读,几乎就相当于是天书了——不过我感觉这似乎只是一本关于女性如何进行健康保健的医学书籍而已。没想到牧先生居然开始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难道想去研究破译这些手稿么?”
“不不不,只是单纯地好奇而已,我对你们所在的领域基本上还只能算是门外汉。说起来,今晚你不出去走走么?”
“诶?牧先生是想邀请我出去散步么?”
池谕佳的眼神从书本上抬起,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诚挚的目光竟然让他开始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连忙摆手:
“啊,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刚刚宫小姐要我陪她出一趟门,所以就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是羽兰的意思?”
她眨了眨眼,眼神当中微微地带着笑意。
“啊……没有,就只是我来问问你。”
“这样啊……那看来还是牧先生的意思喽?好意心领了,不过我现在的身体状态还不允许我有太大的运动量,毕竟……”
池谕佳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大腿,然后重新抱起书本读了起来。
“这样啊……那确实有些遗憾,等你下次伤好了以后,就能够三个人一起出去了。”
牧知清显得有些惋惜地说完后,宫羽兰也穿着即将出门的装束走进了客厅:
“谕佳,我和知清去一趟万(まん)川(せん)寺,可能会晚一点回来。我会代你祈福的,放心好了。”
“哦?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新年愿望是什么了?”
“你每一年的愿望不都是差不多的么?就算今年会多出一个,我也知道你多出来的那个愿望会是什么。”
“是嘛,真不愧是你,这都能够心知肚明……那就拜托你替我向神灵转达我们的心愿了。”
池谕佳弯下腰,将阿尔温抱在胸前,温柔地轻抚着它,对着宫羽兰浅浅一笑,宫羽兰也向她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客厅,牧知清紧随其后,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披在了身上。在走出客厅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头来看着依然坐在沙发上的少女,十分自然地说:
“那我们就出发了,待会儿会给你带御守和福袋回来的,辛苦谕佳你一个人在家里打理杂务了。”
突如其来的体贴话语让池谕佳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她像是发呆一样地眨了眨眼,半晌之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将黑猫放到地板上,杵着手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缓慢地陪着与自己同住的二人穿过门厅,来到大门前。
“路上小心,我今天晚上会一直等到你们回来的。”
冬夜里的两人无声地沿着山路走到大路上,再乘上开往寺庙的公交车。这个晚上大概是一年当中最为热闹的一晚,羽山市的人们大多会选择在这个晚上前往本地的寺庙里祈福,这大概是已经流传了数百年的传统习惯。于是尽管宫羽兰与牧知清一路上并没有太多交谈,但他们依然被四周热闹的气氛所包裹。
“你们以前每年都会来这里新年参拜么?”
正当两人站在山门前等待进入的时候,牧知清突然转过头问着身旁的宫羽兰,借着周遭的喧嚣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诶?我和谕佳的话……确实我从认识她开始,就每年都会来这里,这个习惯倒也是我从小家里人就带给我的,每年都会雷打不动地带我过来。”
“这样啊……我家倒是没有这样的习惯,顶多晚上吃饭的时候吃点饺子汤圆什么的。”
“真是朴素的庆祝新年的方式啊……”
宫羽兰平淡地感叹了一句,然后两人又在热闹的人群里陷入了沉默。
“我能好奇一件事情么?”
牧知清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一样地问她。
“嗯?什么事情?”
“我听谕佳说,你把甘夏小姐从这个时代放逐了,那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一点的宫羽兰皱起了眉头,努力思考着该如何回答——即便如此,她其实也并不清楚到底甘夏会出现在哪里,放逐法术能够将人送往任意的时空,但由于自己能力问题,她并不能自如地加以控制。于是她只好说一些看似有理有据的推论来搪塞过去:
“鹤一澄是在费奥多西亚的一片牧场制作出人工生命的,那个地方曾经叫做卡法,用英文写出来就是Kaffan Eddish,再稍作变体就成了Cavendish,也就是卡文迪许。不过这只是我的一个颇为牵强的揣测而已,不过也很有意思就是了——卡文迪许事实上也像是一个从未来穿越到那个时代的人不是么?”
“那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历史就相当于进入一个循环了吧?”
牧知清对这个解释颇有些惊讶。
“这不也挺好的么?因为有了卡文迪许,于是世界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啊,所有的生死兴衰,说到底全都不过是循环往复罢了。”
就在牧知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开始观察着山门上的彩色浮雕。宫羽兰突然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的侧脸:
“说到这个,知清,说句实话,我现在还不敢完全相信你已经完全复活了。”
他继续沉默着,依然看着远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在海上飘着一艘木船,每当一块木板腐烂,就替换一块新木板,就这样不断地维修,直到所有的木板都被换成新的。那到最后,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么?”
他也转过身来,看着宫羽兰的眼睛,却看不出他是否在期待着对方的答案。宫羽兰歪着头思索片刻,随着人群走进山门,然后望向水池当中的观音像。
“这个问题还真是符合你的气质……说实话,很久以前我和谕佳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是我和她当时的观点并不相同。”
她领着牧知清来到水池边的硬币兑换点,掏出一张十元纸币向对面的僧人换了十枚硬币,然后将其中五枚递给身旁的青年。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习俗,说是如果能把硬币扔进观音身下那几条龙的嘴里的话,接下来的一年当中就能诸事顺利。话说回来,当时谕佳认为的是,这艘船在被换第一块木板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原来的船了,而我认为的是,不管任何时候,这艘船依然是这艘船。”
宫羽兰一边说着,一边瞄准其中一个龙头,轻轻一抛,硬币就轻轻地落在了龙的口中。在牧知清不可思议的惊叹声中,她潇洒地打了个响指。
“我一直认为,单一和纯粹并不是相同的东西,尤其是对于复杂的事物而言,追求单一是没有意义的,而所谓纯粹,则是不依赖外物的变化而变化,从不动摇,而单一的一物又会附着另一物组成新的复合体。这样就成了永恒中的纯粹,就像是我们的身体,每一天都会有新的细胞产生,老的细胞凋亡,但我们依旧我们,不会变成别人。”
“所以,你也会觉得,现在的我,也就是原来那个我?”
“的确如此。”
“那你们一直在追寻的本源呢?从过去到现在,不断有所谓的真理被发掘,可数百年之后却又发现,真理又会被推翻。那本源会不会也只是一个看似正确的谬误呢?”
牧知清也抛出了一枚硬币,却只是打中龙的头部,然后落入水池之中。宫羽兰摇了摇头,接替他掷出第三枚:
“从某种意义上说,本源就是纯粹本身,对于本源的探索,就算经历了数百年,无数先贤们补充说明,我们也只不过是管中窥豹而已。虽然人类对自然的探索充满着谬误与伪论,但本源依旧是那个本源。”
随着一声脆响,第三枚硬币也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龙的嘴中。牧知清在惊讶之余,也不免有些好奇,那些探求到本源之后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并没有人知道这些,如果按照宫羽兰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他们现在正在敬拜的神祇们,可能就是曾经触及过本源的普通人。高处不胜寒,恐怕他们,有时候还是会羡慕自己曾经身为秘仪师的岁月吧。
“你有想过假如某一天你触及了本源之后,会做什么事情么?”
他突兀地问着靠在水池边摆弄着手里剩下三个硬币的宫羽兰。
“我已经触及过了,但我在即将踏进门的时候退了回来,毕竟我对那里到底有什么其实并不感兴趣,估计就是众神的居所吧……但我自以为我并没有资格去接受他们所传承的无尽智慧,于是虽然我的祖父把奇术和圣护的身份交给了我,但我在那时也主动要求他关闭了解析本源的通路。”
牧知清有些困惑,宫羽兰发动奇术的时候,他的灵魂还被锁在紫水晶当中,因此他也没能见证奇迹降临的那一刻,不过他大概也能猜测到,她会在最后一刻停下脚步。
“那鹤一澄呢?他对本源如此执着,似乎也是有着自己的想法吧。”
他这样问着,也抛出了第二枚硬币。
“那个人……他原本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问题。他只是单纯认为人类社会依然需要进一步的发展,而目前的技术在他看来还远远无法达到能够改变世界的程度。于是他就想通过抵达本源来获得超越前人的智慧,准备以一己之力来背负世界,哪怕会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不过阴差阳错之间,他最终并没有获得那样的能力,而我却承担了大部分的代价。”
“原来是这样……”
“所以祖父知道了他的真实想法之后,褫夺了他继承的资格,然后把灵脉交到了我的手上。虽然我对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太大兴趣,但我还是尊重我祖父的决定——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认识了谕佳。”
不知牧知清有没有真的听懂,但他点了点头,然后将最后一枚硬币扔向了水池,这一次,硬币终于停在了龙的嘴里。
“就当是为谕佳祈福了吧,刚刚好有三枚在龙的嘴里。”
牧知清这样说着,双手合十默默朝着菩萨的塑像行礼,宫羽兰也跟着拜了两拜,然后继续跟着参拜的人群,在喧闹当中无声地走入一座又一座大殿。
“你会羡慕他们么?”
他看着周遭的人群,又看了看身旁的少女,突然特别想知道她是否曾经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宫羽兰望向他的侧影,却感觉此刻的他似乎邈若山河。
“你指的羡慕,具体是什么?”
“大概是他们的生活吧。”
她思索片刻,整理了一下措辞,然后长叹一口气:
“说不羡慕肯定是假的,但是如果你想继续问我会不会后悔的话,我可从来没有为现在的生活后悔过,或者说正是因为不让自己后悔,我才会像今天这样地活着。倒不如说啊,知清,羡慕也好,后悔也罢,对人毫无意义,羡慕过了就赶紧去追赶,有了后悔的想法就赶紧摒弃,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
她的话语当中又流露出让牧知清感到格外熟悉的感觉——充满理性与干练,又有着让人令人钦佩的坚定。他不由得感到怅然:
“是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概在将来的某一天,回顾往事的时候,我们大概就会觉得,曾经的那些羡慕只是虚妄,后悔也都变成了回忆吧。”
“但愿如此吧。”
宫羽兰看着他有些落寞的神情,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就算是她,看到这样与过去诀别的光景,也有些于心不忍。两人就这样,继续安静地走着。
“说起来,谕佳这个时候会在干嘛呢?”
走在出门的路上是,像是想要打破两人之间尴尬的沉默似的,牧知清这样问道。
“唔……大概会掐着时间煮些荞麦面等我们回去当作宵夜吧,以往每年她都会在新年前夜煮着,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吃——感觉很神奇,你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变得很不错了啊,我都没有察觉到,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你们之间是有过什么契机么?”
“我也不知道,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吧?我和她之间就只有简单的闲聊而已,也没有刻意想要拉近和她的距离。不过人与人之间的交际似乎都是这样的吧?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不知不觉间就发现关系就已经很好了。”
有的时候你还真是有些八卦呢——牧知清忍不住揶揄了一句。大概他与池谕佳都是同一类人吧,不需要太多的话语,只是通过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细微的举动,就会对特定的人产生亲近感。
“是么……倒也是呢,你从最开始就直接称呼她的名字了,对我反而一直都是‘你啊你啊’地称呼。”
宫羽兰故意皱着眉头说起这样一回事,牧知清也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这只是因为你说过你不喜欢被称呼全名,所以,就变成这样了啊……你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就生气了吧?”
“才没有生气……”
她别过头去望向别处,冷淡的反应却让牧知清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少女居然有那么一点可爱的地方。身后的远方传来了钟声,大概是寺庙在为正在到来的新年送上祝贺。牧知清看着双手合十跟着人群前进的宫羽兰,凑到她的身边,轻声地说着:
“祝贺啊。”
宫羽兰有些茫然地转过头眨了眨眼睛,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什么而祝贺。
“嗯?祝贺什么?”
“新年快乐。”
过去的时光仿佛重现在她的眼前,童年的身影出现在远方,向她微笑着回过头来。
“是啊,新的一年到了啊……”
她轻声喃喃,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微笑。能够记起曾经那充满希冀的身影,微笑着向着未来前进的稚嫩孩童,这一切是如此美好。牧知清看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宫羽兰,同样有些开心地望向天空。
“明年等谕佳的腿好了之后,三个人一起来参拜吧。”
宫羽兰侧着脑袋,微笑着点了点头:
“行啊,但是……”
随即她做出思考的样子。
“啊,不行的话也不用勉强的。”
“没问题的,只要我们能活到那个时候。”
“一定会的。”
“说不定明天就被某个不知名的外来魔法师刺杀了。”
虽然并不是什么吉利的话,但好在宫羽兰似乎也只是在开玩笑。
“就算是那样的话,你们也会平安活着。”
“不要自说自话地就开始强人所难啊。”
宫羽兰依旧笑着,而牧知清也罕见地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总会有办法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着,但少女伸出手指,拦在了他的嘴唇前:
“下次可不许用那样的方法了,不然我绝对不会轻饶你。”
然后她又转过身去,像是想要早点回到家中向谕佳道贺新年一样,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了寺庙的山门。
尽管距离十二点已经过去许久,但池谕佳依旧在厨房忙碌着,将煮好的三碗荞麦面用托盘端到茶室之后,她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默默等待着。
门厅里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熟悉的脚步声,她站起身来,慢慢走进客厅,眼前出现了少女与青年的身影。
“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虽然经历了很多,但能和你们一起迎接新年,真是太好了。”
眼前是友人与荞麦面,窗外是璀璨的星空,三人在茶室的圆桌前坐下,微微行礼过后,拿起了筷子。
“いただきます![1]”
注释:
[1] 翻译:我要开动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