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天道·后篇》
宣告夜袭的鼓声响彻夜空。
皎洁的满月光辉,将周围照耀得如白昼一般明亮。月光洒在河面上,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梁山泊军整顿阵型,一口气涌过河流。率领梁山泊军的主将,是戴着钢铁面具的呼延灼。

“前进!不要掉队!”
战鼓喧天。受到鼓声的鼓舞,士兵们拼命地在浅滩上奔跑。眼看先锋军就要踏上对岸,大部队即将一口气越过河流。突然,曾头市城门大开,敌军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为首的是曾索、曾魁兄弟俩。呼延灼在面具下皱起了眉头。
「拦截的太快了……」
敌军抓住梁山泊军渡河到一半的时机发起了突袭。正如兵法之道,梁山泊军中负责殿后的队伍还停留在河岸。但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却丝毫没有感到慌乱。
“前进!不要停下!”
即使敌人已经对梁山泊军的夜袭有所提防,呼延灼也没有丝毫的犹豫。由徐宁、石秀率领的先锋部队率先与敌军展开交战。呼延灼一边指挥中军行动,一边掩护黄信、孙立率领的殿军渡河。在他们的背后,还有一支队伍。飘扬着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帜。旗帜之下,是身穿庄严盔甲的晁盖。呼延灼确认无误之后,迅速将视线转回战场。各队的传令纷至沓来。
“部署在南寨的兵力大约有四千!”
“敌军的主将是曾弄,能看到曾魁、曾索的身影!”
呼延灼点了点头。这次的敌人是曾头市军的核心精锐部队。大概还没有看穿呼延灼率领的梁山泊军其实是诱饵的真相。曾头市军的总兵力大约有七千。经过几次战斗之后,以汉人为主的民兵,大约有一千多人已经丧失了参战能力。除开来到正面迎战的四千精兵之外,曾头市中剩下的士兵只有两千多人了。很快,呼延灼便注意到曾涂、曾密、曾升都不在场,一定是率领剩余的两千士兵,守御其他的堡垒和北寨去了。
「如果是我,大概也会这么做。」
从曾头市现在的情况来看,曾弄不可能放任内乱不做理会。正因为如此,呼延灼必须将一部分敌军——哪怕是一兵一卒也好,吸引到南寨附近。从河滩一直延伸到曾头市城墙的广阔土地已然成为战场。在敌我双方纷乱的兵马中,隐约能看见曾索和徐宁、曾魁和石秀各自战斗的身影。呼延灼猛踢乌骓的马腹,率领中军直奔堡垒。手中的双鞭像割麦一样,将敌人的头颅尽数斩落,以令人乍舌的速度开拓出一条道路。对于狂奔在最前的军神,连中军的连环马部队都感到了疲惫。终于,梁山泊军在蜂拥而至的杂兵彼方看到了曾头市的城门。呼延灼再次加快了速度。在疾驰的呼延灼面前,一名武将策马悠然而至。
「是他?曾弄——」

出现在呼延灼面前的,无疑是曾头市的主人曾弄。乘着一匹漆黑的骏马,手执一把铁骨朵。两马相撞,三把兵器激烈地交汇在一起。铁骨朵的猛烈一击被双鞭阻挡。对于这贯穿全身的冲击感,呼延灼十分满足。曾弄才是曾头市的枢纽。只要把个男人拖住,让他留在这里无法脱身,计策就至少完成八分之一了。如果能将他打倒,曾头市军就会全面崩溃。
呼延灼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那是年轻时的感觉。头脑在这一刻无比清醒,仿佛能读取到战场的所有动向。身体里也充满了力量,甚至能感觉到其中的波动,并将其传达给在场的所有士兵。此时的感觉,和当年率领数十万大军战斗在西部的沙漠、南部的密林厮杀时的情景一样。在足以淹没大地的敌人面前,高声发起冲锋的号令。
呼延灼的耳边充斥着自己的呐喊声。
“杀!”
乌骓也随之怒喝,再度猛踢大地。满月闪耀着洁白的光辉,城墙上的篝火明晃晃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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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弄也很满足。
看着飘扬在远处、写着『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帜,和站在旗帜之下的晁盖,曾弄感到非常惬意。站在敌人的角度看来,出阵的敌人兵力大约有三千。除了伤兵之外,剩余的兵力大概只有一千。留在阵地、作为保障的士兵,绝不能再少于这个数目了。如果将这支军队视为主力也未尝不可。万一城里发生不测的事态,也有留守的曾涂和曾密进行应对。
现在,曾弄的鹰眼瞄准了新的猎物。他似乎已经看破,眼前这个带着面具的男人才是梁山泊军的真正指挥官。
「只要能打倒这个家伙,抓住晁盖什么的就太容易了!」
宋国的目标是晁盖。如果活捉了晁盖,就能以他的性命为要挟,不管提出什么要求,都能限制住梁山泊的行动。为此,朝廷也接受了曾家的要求。而曾弄想要借助宋朝的军事力量,收复祖国——金国的野心也终将实现。
出征时曾弄在内心萌生起的不安预感,在战斗的喧嚣中逐渐融化。
曾弄还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袭击南寨的梁山泊军,其实是刚在阵中动员完毕的三千伤兵,晁盖也是杂兵乔装的影武者——而真正的晁盖,已经与林冲一起,率领精锐部队一起瞄准了曾头市的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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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了。”
晁盖趁着呼延灼将敌军引到南寨的空当,与林冲率领千余精锐士兵沿山脚的狭路出发北上。老僧在前带路。在这条被耸立的岩石和树荫遮蔽,只有月光照耀的道路上,老僧默默走在最前。晁盖等人牵马跟在后面。为了不与老僧的身影走散,众人在彼此之间保持着极为规范的距离。林冲守护在中军的晁盖身旁。白胜和刘唐负责殿后。欧鹏、燕顺、邓飞三人作为队伍的先锋。他们也正是与阮氏兄弟等人一起,最先离开梁山泊的三人。
晁盖仿佛看到了他们凝视黑暗的眼神。
三人回归梁山泊军后,晁盖再也没和他们单独见过面。虽然在阵前和战场上打过几次照面,但晁盖没有对他们说任何话。三个人也一直保持着沉默。今晚,在出发前,晁盖特别把三个男人叫到了自己的幕屋。对一脸阴沉地凑到一起的三人,晁盖只说了一句话。
“救出张横。”
如果能突入城内,无论会遇到怎样的危险,都要救出张横。如果不能救出,就一起去死。
“一定。”
欧鹏抬起头平静地回答
这天夜里,欧鹏把陪伴自己多年的老鹰放归森林,只身踏上了山路。
一行人默默地走在兽道上。
虽然时值中秋,但天气却十分炎热,即使到了晚上也没有丝毫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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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街上的人们也陆续开始了行动。
在早已荒废的寺庙庭院里,站着一排手执油灯的居民。大约有二十多人。他们三人一组,随阮氏兄弟分散到城内各处。他们身在军中的亲人们早已做好了准备,等待行动的开始。
“臭小子,怎么了?”
阮小五注意到小鱼的脸色很难看。
“是不是害怕了啊,臭小子!”
阮小二拾起院子里一把崭新的朴刀。是小鱼带来的。小鱼的父亲曾是一位鱼贩,当时就是拿着这把朴刀参加了第一场战斗,但还没来得及使用就死在了战场上。
“我的孩子要是能生下来的话,说不定也会这样吧?”
阮小二想起了石碣村水边的小墓。那个还没出生就随母亲一起被埋葬的孩子,到最后也不知是男是女。
阮小二把朴刀扛在肩上。
“走吧。”

兄弟三人各自分配了不同的任务。阮小七去南寨,阮小五去北寨,阮小二去曾家放火。曾家府邸中部署的全是女真族的士兵,没有内应。但如果街上发生骚乱,曾家一定会打开大门,派兵镇压。阮小二准备趁虚而入,放火烧宅。
“在北寨会合吧!”
三兄弟就此分道扬镳,与其他人一同转入了月光照射不到的小巷之中。
曾头市的地图,除了曾家府邸的内部构造之外,其他的内容已经全部印在了脑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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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从曾家宅邸高耸的墙橹上,传来了岗哨的惊叫声。曾涂连忙跑进院子,只见哨兵慌乱地指着街道的方向。
“起火了!”
抬头看去,夜空的一角已经被染得一片火红。曾涂立刻拿起长矛,命令随从牵来战马。
此时,曾密缓缓赶到了庭院。
“大哥——”
“你留在家里。”
“要告诉父亲吗?”
“我能解决!”
曾涂将曾密留在府邸,只身奔街上跑去。紧接着,各处的传令兵纷踏而至。据说城里的四个关门、民宅、还有废弃的小屋都有火势蔓延。曾涂立刻分派士兵前去灭火。
「民宅?」
曾涂回想起十五年前他们曾在这里做过的事。也许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等待着这一天。
曾涂猛地扬起马鞭。迎面吹来的风中,混杂着浓厚的火焰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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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刮起了风。在风势的煽动下,城市的各个角落都燃起了红莲般的烈焰。在飞舞的火星之下,士兵们正为了灭火而往复奔走着。
留守曾家府邸的曾密身边,不断有急使赶来。
南寨的战斗仍在继续。街上有十几处废弃的房屋和民宅燃烧起来。据曾涂派来的使者说,纵火者都是当地居民。士兵中似乎也出现了背叛之人。城中的火势越来越大。为了灭火并镇压暴乱,大量的士兵从曾家府邸陆续出动。
“可疑的人当场诛杀!哪怕是孩子也不要手下留情!!”
曾密又叫来了负责看守宅院的卫兵长和使者。
“关上大门,做好防备!不要让可疑的人靠近,但凡有靠近宅邸的人,立刻诛杀!”
就在曾密下达命令的同时,曾府的屋顶突然伸出了一根竹篙。紧接着,数枚油壶被隔墙扔了进来,曾家的大门一下子燃烧起来。伴随着一声巨响,燃烧的大门也被推倒。
“牢房在哪里?”
阮小二一马当先,跃入曾家府中。曾密正站在那里。看到眼前书生打扮的男人,阮小二一下子便放松了警惕。与此同时,曾密手中的铁扇朝他的额头打了下来。一阵微风吹过。虽然阮小二侧身躲避,但还是被铁扇打中了肩膀。布衣裂开,鲜血喷溅而出。曾密的行动出乎意料地敏捷。阮小二用朴刀接住铁扇,猛地抬腿踢向曾密的肋部。曾密一边用铁扇抵住朴刀,一边像飞燕一样轻盈地跳起。
曾家府邸之中,响彻着一阵尖锐的笑声。
“不要把我当做梁山泊的书生啊!!”
曾密哂笑着打开了血淋淋的铁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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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陷入了混乱。因害怕火势而四处逃窜的居民纷纷涌上了街道。士兵们一边驱散市民,一边摧毁燃烧的建筑物。火势之中一片叫苦。空中飞舞的火星像流星一样。在那不详的夜空之下,有一个像小狗一样奔跑的身影——是小鱼。小鱼避开来往的士兵,顺着夜路向家中跑去。但是,他的目的并不是回家。母亲已经带着火把走上街头,家里一片漆黑。小鱼从家门口走过,敲响了邻居家的门。
“姐姐,姐姐,快开门!”
敲了半天,门终于微微打开了。小鱼从缝隙溜进了屋里。屋里没有灯火,只有透过窗户洒落的月光,朦胧地照耀着简陋的房间。
“求你了!”
小鱼跪在地上乞求。
“我们不知道府里的情况……妈妈说过,姐姐一定知道的!求求你了……我不是坏人,您就帮帮我吧!!”
小鱼的面前站着一个拿着碗粥的女人。
柳絮用胆怯的眼神俯视着小鱼,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不停地移动着视线。
“您听到外面的骚动了吗?我们要把坏人赶出去!好多叔叔都来帮忙了……我们要从曾家的牢房里救出人质!”
女人端着碗,固执地沉默着。
“好了!!”
小鱼站了起来。
“拜托你了!!”
在转身准备跑出屋子的小鱼面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背后的女人失声叫了出来。
“等等——”

一个巨大的身影覆盖了小鱼的身体。在逆光下看不清对方的脸。小鱼的身体颤抖着。之前遭遇了佛像的救济,这次又遇到了冥府的鬼神。小鱼想逃出去,但他的肩膀被一只可怕的大手抓住了。
“请详细地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是小鱼从未听过的可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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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北寨为目标的梁山泊军,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岩石小路前进着。两侧是陡峭的悬崖,抬头看去,圆月高悬在天。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夜鸦的啼声。
众人屏息静气地向前迈出步伐,宛如在锐利的刀刃上行走一样——不仅仅是因为道路险峻。
林冲还是有些怀疑。
但比起怀疑,他更加厌恶无法相信他人的自己。
过去曾被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世界、信任的人背叛,留下了杯弓蛇影一般的后遗症。林冲在周围的黑暗之中,仿佛看见了白虎节堂中闪现出的无数兵刃。
“林教头——”
被晁盖呼唤时,林冲才回过神来。
“我出生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
两人并排在险要的小道上行进着。
“后院的大松树被雷劈中的那一刻,我出生了。母亲死于难产。而我的父亲,比母亲死的还要早。我是被祖父养大的。祖父是一位温柔的老人,我很喜欢他,总是缠着他,叽叽喳喳地把一天发生的所有事说给他听。但是,只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告诉他。”
晁盖抬头仰望着夜空中的星星。
“我总是做梦。”
“梦?”
“总是做同一个梦。我站立在风暴之中。手持巨剑,不断地杀戮。”
“杀什么?”
“杀人。”
晁盖如同闲庭信步一般,平静地叙述着。
“不停地杀人,一个接一个。而且我高兴的不行,全身浴血,放声大笑。每晚因为笑得太大声而被自己吵醒,睁开眼睛。那个梦,我每天晚上都会做。也只有这个梦,即使对最亲近的爷爷也不能说。”
“那么,那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我害怕睡觉。每到半夜就离开家,到守护村子的青石塔去。每晚我都对着石塔祈祷。有天夜里,石塔的阴影里出现了一位老人。据说是位不知什么时候起在来到村子定居的乞丐,听说他是个疯子。我求他帮忙,帮我消除那个梦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去求他。对方只是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的脸,然后向我招了招手。我跟了上去,一直走到老人栖身的古庙。他脱掉我的衣服,让我躺在长满虱子的卧铺上,在我的背上用墨刺青……”
“用墨纹身么?”
“迄今为止,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在那之后,晁盖沉默了许久。
“难道……最近又做了那个梦吗?”
“昨晚,又梦到了。”
晁盖平静地说道。恍惚间,有微风吹过。
“我是在十岁那年的夏天和史文诚相遇的。他待我很亲切。连大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史文诚跟同龄的孩子总是打架,打赢了对方,就收那个孩子做小弟。但是,唯独对我不是那样。很快,我跟史文诚便成为了好朋友。他总能教会我各种各样的事情。”
风逐渐变大,吹来了流云。月光在晁盖脸上投下参差的影子。
“我的体内,也许真的栖息着魔物也。”
林冲将目光从晁盖脸上移开。在黑暗中,他仿佛看见了暴风雪的幻影。在那场风雪之中消逝的故友的容颜,鲜明地在林冲的脑海中苏醒。林冲像是想要远离那个记忆中的面容一样,机械般地移动着脚步。晁盖,大概也看到了同样的风景吧。不,晁盖所看到的,毫无疑问是更加激烈、更加可怕的东西。
林冲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
“过去,在我的心中充满黑暗之时,曾有人对我说——‘即使被天地背弃,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时候,至少也能相信我鲁智深’。没错,就是鲁智深说的。我知道,他这句话发自内心。但是,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相信’,到底是什么?但是,我想要相信,也希望自己能够相信……”
林冲有些气恼,他觉得自己似乎无法用语言表达内心的想法。为什么自己不能像鲁智深那样,用强大而坚定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想法呢?林冲闭上眼睛,吸入温度骤降的深夜空气。
“晁盖殿,我……”
“人类的灵魂,到底会归往何处呢?是天上、地下,还是更远的地方呢?还是说,出乎人们的认知,一直在很近的地方徘徊呢?”

晁盖仰望夜空,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道。
“好想快点回到梁山泊去。我有很多话想和大家讲……虽然现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真的有很多话想说。”
那之后,两人便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在狭窄的道路上并肩前进。
林冲抬头凝视着黑暗。
「这一战结束之后,我就能再一次成为全心相信别人的人吗?」
林冲身前在黑暗中延伸的道路,被星光与月色照耀,闪烁着浅淡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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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去!”
柳絮张开双手挡在穆弘面前。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一样,硬是拦住了准备离开的穆弘。
“不许去——”
“你不明白……”

“不行!”
屋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火焰声音、建筑物轰然崩塌的声音、逃窜的居民与士兵怒吼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屋。风带着烧焦的气味吹进了房子。
“只要无视,就不会有战斗……只要忍耐,就不会有痛苦……所以……不要去……”
柳絮像孩子一样紧紧抱住穆弘的手臂。
“柳絮——”
女人低垂的脸颊上,簌簌地流着眼泪。
“谢谢你。”
穆弘放开了女人的身体。然后,从门上抽出门闩,向喧嚣的街道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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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北寨的士兵也发现了街上的变故。在城墙上能够看见遥远的火光。曾升从城楼跳下,立刻派人奔往街上查看情况。从南寨传来的战斗声越发激烈。与之相比,北寨空荡死寂的气氛更加令人畏惧。
“师父,该怎么办……要不要派援军过去?”
“我们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苏定抬头凝视着夜空。
“在清楚切实的情况之前,不可离开既定的岗位。”
苏定像禅僧一样坐在月下,闭上了眼睛。曾升手足无措,只是凝视着远处的火焰。忽然,史文恭站到了他的身前。
“所有人,都在守护你。”
“诶?”
史文恭一眼不眨地盯着遥远的火焰低声细语。
“你父亲,你的哥哥们,苏教师,大家所有人,都在不同的地方,为了能让你活下去而战斗着。”
“怎么会这样……我……”
“想去参战吧?”
史文恭注视着曾升的脸说道。
“我来教你战斗的方法。跟我一起吧。”
“去哪里?”
“梁山泊军正在向这里赶来。”
曾升听到意想不到的话语,瞬间睁大了眼睛,立刻转身向楼梯走去。
“你去哪?”
“去通知父上!”
“那么害怕你父亲吗?”
曾升停住了脚步。
他回头看向史文恭。然后望向坐禅的苏定。
苏定微微睁开眼睛,瞥了史文恭一眼,随即又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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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弘在迷宫一样的府邸里盲目地跑着。他不知道牢房的位置。但穆弘没有放弃,他一边斩杀阻挡的敌兵,一边继续在庭院里奔跑着。没过多久,他就被逼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前方耸立着一丈多高的山壁。背后是追兵的火把。与敌人的距离大概有十余丈。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时,在穆弘和追兵之间突然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像突然渗出来的一样。瘦削的肩膀上,披散着蓬乱的黑发。
“柳絮?”

柳絮在步步逼近的追兵面前,缓缓张开了双臂。火炬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身体。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像看见幽灵一样睁大了眼睛。
“小姐——”
无论是领头的汉人士兵,还是跟在后面的宅邸佣人,看到柳絮,都不约而同地愣在了原地。柳絮转身抓住穆弘的手臂,跳入了横道。建筑间相隔的黑暗之中,延伸着一条无法察觉的狭窄通道。
“柳絮——”
柳絮率先走进黑暗之中的小道。没有士兵追赶上来。穆弘拼命追赶着像海市蜃楼一样逐渐远去的女人。柳絮毫不犹豫地从身体能勉强通过的建筑缝隙间钻了过去。穆弘紧随其后。这是穆弘第一次在女人纤弱的身体里感受到沸腾的热气。
“你怎么来了?”
“这里是我的家。”
柳絮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我出生在这里。直到十五岁时,在我婚礼那天的晚上,曾家来了。”
那时候,这座城市还不叫曾头市,主人是柳絮的祖父。觊觎城市支配权的曾家袭击了这里的民宅。战斗在街上蔓延,很多居民死在战乱之中。带头作战的柳絮家的男人们全部被杀。获救的,只有和乳母夫妇一起逃走的柳絮。宅院、财产、佣人都归曾家所有。乳母的丈夫向县里的官吏告状,可是官吏已经被曾家收买,丈夫也因此被捕,惨死狱中。从那以后,柳絮一直躲在暗处生活——柳絮向穆弘讲述了她在这座城市经历的一切。
前方隐约能看见光芒。
“这里面有一间牢房,你的伙伴一定在那里。”
柳絮抬起洁白的手臂,指向黑暗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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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灼一边和曾弄战斗,一边提起精神,捕捉着战场上的全部动向。南寨的战斗,虽然曾头市军兵力不如梁山泊军,但总体上还是势均力敌。黄信、徐宁、石秀等人早已习惯了战斗。南寨的火势稍微有些终止的趋势,这也是曾弄提前做好防备的原因。但是,如果晁盖军平安抵达北寨,得到消息的曾弄一定会将军队分开进行迎击。那时,阮氏兄弟一定也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呼延灼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措施。至于晁盖不同意的方案,是由他自己安排的。影武者便是其一。如果是晁盖,一定会觉得卑鄙,还会担心充当替身的杂兵的安危。
「真是个好的统帅。」
正是这样的晁盖,才能够统率数万梁山泊将士。呼延灼不禁感叹,输给这样的男人,真是心服口服。
多年为将的呼延灼有着敏锐的直觉。他那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发挥作用的直觉,从来没有偏离过。
与曾弄拉开距离后,呼延灼立刻回过头来。
“将军!”
一个身披虎皮的男人拨开杂兵跑了过来。是解珍。
解珍、解宝兄弟二人被分配到呼延灼的队伍之中。呼延灼并没有把他们派到战场,而是让他们率领熟悉山路的手下潜入了山林。这是为了暗中帮助晁盖军,并随时将情况转告呼延灼。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传令兵,而是解珍亲自回到阵中。对此,呼延灼产生了疑问。
解珍指了指西边的天空。
“看那个——”

天空中弥漫着奇异的红光。离黎明还很远。尽管如此,天空却渗透出晚霞般的色彩,一道白光自下而上贯穿了整个夜空。
“山里一定出了什么事。”
解珍说道。这是只有常年生活在山里的猎人才能分辨的光,也是历代传说的不祥之光。
“我们叫它‘山怒’,是山间发生异变的前兆。”
天空似乎变得越来越红。
“这样的天空,我从来没有见过。”
呼延灼无法将目光从逐渐扩散的红光中移开。
「好像是血的颜色……」

风在夜空中的某个地方咆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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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庭院的一角,有几处用砖瓦和铁栏杆砌成的牢房。在这个没有衙门机关的城市,这里是暂时关押犯人的地方。张横被关在重犯专用的坚固的牢房中。满身的伤口都已溃烂化脓,除了偶尔痛苦地抖动胸膛以外,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郁保四手持木棒站在牢前。其他的看守已经前往街道救火或回到庭院守卫,牢房里只剩下郁保四一人。这位巨汉被命令的事一定会完成,但不被命令的事什么也不做。是一个不适合战斗的男人。因此,只要曾密命令他“看守牢房”,他就会站到那里一动不动。尽管屋内屋外满是喧嚣,郁保四仍然背对着牢房,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穆弘从屋角的阴影里窥视着。
「只有一个人看守。但是,这是个麻烦的家伙……」
穆弘握紧棍棒,寻找着突袭的机会。忽然,柳絮轻轻地把手搭了过来,随即从穆弘身边擦过,径直走到郁保四面前。
“走开吧。”
女人用凛然的声音命令。
“走开吧。”
郁保四听到柳絮的命令,默默从牢房前走开了。
“不要动。”
郁保四本想说些什么,但穆弘却在那之前挥出了手中的棍棒。
大汉若无其事地回头看向身后的穆弘。
“怪物吗……”
穆弘再次用力猛挥木棒。棍子断成了两截,郁保四也仰面倒在地上。
柳絮拿起挂在庭柱上的钥匙,递给穆弘。
牢房里,张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不要过来……”
张横微微睁开眼睛。
“弄成这幅样子,真活该啊!”
穆弘一脚踢开大门,抬出张横。在这期间,柳絮打开了其他的牢房。牢房里关押着曾经反抗过曾家的男人们。柳絮把身边的武器交给了从牢房里跳出来的男人们。
“战斗吧!”
拿起武器的人们,在柳絮的指引之下消失在宅邸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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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老僧停下了脚步。人们在陡峭的岩石路间,为了避免走散,紧靠在一起前进着。皎洁的月光之间,流云快速飘过,泛着青白色的光芒。
“请看——”
老僧对身旁的欧鹏说道。

欧鹏抬头看去,只见路旁大树的树梢上挂着一个巨大的东西。是尊只有一面沐浴在月光下的立方体,看起来像棺材一样。
“是古代的船。”
“船?”
“据说这个山谷,在很久以前是千寻之湖。”
老僧指着左手边的山谷说道。老僧所指的方向,风景一下子被切断了,再向下看去,就像被墨汁覆盖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据说是一片连对岸都看不见的宽广湖泊。它的底部隐匿着一条漆黑的巨龙,有着数万年的修为,但在一万年前,由于引发了天怒,湖水干涸,巨龙也被封在地下。现在,这条龙还沉睡在谷底,等待着重新出世的那一天。”
欧鹏向左手边的黑暗看去。
“龙想回到天上吗?”
“不知道。”
“还是要向上天复仇?”
“不知道。”
自那之后,二人再没说过什么。
欧鹏能清楚幻想出沉睡在地底的巨龙的样子。
阮氏兄弟和穆弘、张横都说要给曾头市点厉害瞧瞧。碰巧在一起喝酒的欧鹏和燕顺,被邀请时想都没想便答应了。而坐在角落默默喝酒的邓飞,当时什么都没说,但在众人出发的时候,回头一看,他已经跟了上来。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虽然在战斗中各自受伤,失散后又回归梁山泊的部队,但他们一直没有回来。
欧鹏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想看一眼背后的晁盖。但是,欧鹏没有回头。自那之后,欧鹏再也没有想过龙的事。
欧鹏再次抬起头,凝视着不可思议地停滞在半空的船。

“那是?”
不知不觉间,天空中闪烁起奇异的红光。
“高僧,那道光是?”
没有听到回答。
“高僧?”
当欧鹏回头看时,老僧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高僧去哪里了?”
部下们议论纷纷。突发的情况很快就传遍了周围的士兵。
“他刚才一直走在前面啊……。”
“是陷阱!和尚不见了!!”
紧张到极限的士兵们像烧开的水医院骚动起来。欧鹏连忙指挥士兵们保持冷静。
“不要惊慌!”
他在黑暗中寻觅着老僧的身影,但始终没有找到。与此同时,云层越来越浓,月亮开始变暗。林冲对身旁的晁盖说道。
“这是个圈套,我们快撤回去吧。”
“这不是圈套!”
随着声音的响起,从黑暗的谷底跳出了一个身披虎皮的男人。
“解宝!?”

解宝把扛在肩上的东西抛在大家面前。
“这是……”
“刚才在悬崖下发现的。”
毫无疑问,正是已经断气的老僧尸骸。欧鹏惊讶地跪在尸体旁边。背部的要害上,插着一把飞刀。
“是练功之人干的……”
军中再次掀起一阵骚动。晁盖把解宝叫到跟前。
“你怎么在这里?将军那边出了什么事?”
“不,我接到呼延将军的命令,绕到山后来救晁盖殿……”
“没这个必要。”
“那倒是……”
解宝指了指西边的天空。一道红光贯穿而过。
“是‘山怒’,山上现在充满杀气,可能要出大事……”
“会出什么事?”
“我最后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是在十三年前,那时候山上喷出大火,附近的七个村子都被吞没了。”
大家面面相觑。
“怎么办?”
“要么抓紧时间前进,要么折返。总之,就这样呆在山上很危险。”
“你知道通往北寨堡垒的路吗?”
“如果地图正确的话,这座山峰的对面就是曾家的牧场。”
解宝说,他从山顶看见了来自曾头市方向的火光。一定是阮氏兄弟放的火。以火焰的方向为目标绝不会走错。
“加快速度!云雾越来越浓了,等到月亮完全变暗,很有可能迷失方向。”
“现在应该折返!”
林冲表示反对。即使到达北寨,如果不能占领堡垒也是一样的。到那时,连退路都会被切断。
晁盖沉思片刻,缓缓将目光转向林冲。
“前进。”
晁盖带着温和的微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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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曾弄也正眺望着浮现在天空中、不可思议的光芒。
南寨的战斗,已经进行一刻有余。呼延灼和曾弄,战斗、分离、拨马再战。城里燃起的火焰,即使在南寨的战场也能看到。但是,曾弄并没有丝毫地动摇。城里的火势,曾涂等人一定能控制的住。即使有人向南寨放火,这个堡垒的防备也是万全的。
「差不多该收工了……」
曾弄将视线从逐渐消失的不可思议光芒之中移回了战场。
他看到了呼延灼再次袭来的身影。夜色之下,呼延灼的面具显得格外漆黑,盔甲之下,仿佛隐藏着不可见的虚空。踢雪乌骓飞跃而起的马腿,看起来也有些衰弱。
「换马了?」
虽然是四蹄雪白、非常相似的的黑马,但与恩赐的名马还是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差距。不过曾弄的黑马也开始尽显疲态。曾弄一鼓作气,准备直接拿下对决的胜利。两马相交,接连对上了数合,就在四蹄相交之时,呼延灼的坐骑突然被道路上的小坑绊住了马蹄。在呼延灼身体崩溃的瞬间,曾弄狠狠摔下了手中的铁骨朵。沉重的感觉涌上手臂。铁骨朵一击将双鞭弹到了呼延灼脸上。

呼延灼的身体从乌骓上坠落,发出头骨破碎的声音。尸体的脑袋已经粉碎溃烂。只有无人骑乘的乌骓奔回了阵中。
「劣马——」
失去主将的梁山泊军立刻敲响了撤退的锣声。很快,副将孙立接替了指挥的位置,梁山泊军一齐开始撤退。
“活捉晁盖!!”
曾弄的声音轰然响起。曾魁率军猛追准备渡河的梁山泊军,曾索的军队紧随其后。兄弟俩奋不顾身地向梁山泊军的后军扑去。河水的另一边,晁盖的旗帜渐渐远去。曾弄也换了新马,准备跟在后面。身前是呼延灼的死尸。曾弄拉起缰绳,准备一跃而过。已经碎为肉块的脸上,覆盖着一张枯槁的面具。面具之下,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曾弄朝着梁山泊军离去的方向,瞪着呼延灼横躺在地的死尸。
「是圈套吗?」
“撤退!!”
曾弄再次鞭打黑马,率领直属的女真部队向城里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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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住老僧去路的白骨猫,拖着右腿走在被黑暗笼罩的山路上。
胜负在一瞬之间。在被飞刀命中之前,老僧将手中的念珠扔向了潜藏在黑暗之中的白骨猫。飞刀稍微快了一点,勉强刺死了老僧。与此同时,念珠也狠狠地打了白骨猫的腿。
「果然不是普通的和尚……」
走在山路上的白骨猫,迎着月光观摩着手中的念珠。那是由人骨雕刻成的十一珠串珠。其文字为『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是传说中灵魂轮回的六个世界。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串佛珠。
『六道大师』。
是早已成为传说的极恶之人。曾作为山贼首领的男人,焚毁了九个城镇,杀死了九十九家富豪,从佣人到婴儿,一个活口都不留下。他的恶名传遍全国,却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据说他在一个满月之夜突然发心,从此出家,远离俗世。自己受戒,法名『六道大师』。
而白骨猫手中的这串佛珠,有着在任何世界都无法轮回的意义。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善哉、善哉——」
白骨猫轻轻地笑了一声,跳进了山麓广阔的杂木林中。
“要来咯!”
史文恭抱着佩剑,靠住树边,轻轻闭着眼睛。白骨猫话音刚落,山脚便出现了无数的阴影。
空中翻涌着漆黑的云层,其间闪耀着晚霞般的红光。鲜红和漆黑的颜色混杂,天空的颜色变得无比恐怖。风向转为西北,飕飕吹向脸颊。风声呻吟,云层蠢动。
不知哪里响起了雷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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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让林冲感到全身汗毛倒立。梁山泊军立刻下山乘马,一口气奔下山麓。前方和两边尽是茂密的森林——那是在老和尚的情报从未提到过的树林。
「不好——」
在林冲意识到的瞬间,梁山泊军的前方突然出现了敌军的伏兵。
“有埋伏!!”
意识到中伏之时,乱箭已经当头射了过来。
「果然是陷阱吗!!」
林冲不禁回头看向晁盖。晁盖笑了。
“听好!吾乃梁山泊晁盖是也!”
晁盖没有拨转马头,而是一蹴马腹,向敌军冲去。看到首领一往无前,梁山泊军丝毫没有退却,纷纷冲入布满伏兵的森林之中。

与此同时,闪电划破天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欧鹏跳入如注的箭雨之中。黄门山的士兵们呐喊着跟了上去。一瞬间便有数十名手下被乱箭射杀,燕顺和邓飞越过尸体,率领清风山和饮马川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驱驰向前。林冲刺倒挡路的杂兵,杀出一条血路,曾升留下了一半士兵守寨,路上的伏兵大约共有五百人左右。曾升握紧长矛,跳出草丛,直逼林冲身前。林冲猛地挥动手中的长矛,少年倾斜身体,以躲避林冲的刺击。在曾升视野的尽头,苏定正朝这边奔来。
“曾升,退下!”
耳边传来了苏定的声音,曾升不禁呻吟起来。面对逼近自己的尖锐锋刃,这是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害怕。梁山泊军面对阻拦的伏兵,毫不畏惧地冲了进去。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们一样。狂风吹拂的黑暗天空彼方,似乎有什么事物操纵着梁山泊军向前冲杀。曾升从马上坠落,滚落到树根旁,呆呆地望着如怒涛般突入的梁山泊军。
林冲穿过树林,边跑边战。已经能看见远方燃烧起来的北寨了。
“跟上!”
晁盖高声呐喊道。士兵们一齐看向即将冲出丛林的晁盖的身姿。那声音如同浪潮一般传达到每个人的耳中。林冲紧紧追在晁盖身后。
「我们并非天道,也无法决定是非——我们只是沿着必须前进的道路前行!」
“都跟上!”
林冲吼道。暴雨愈发激烈。迎面落下的雨水打在脸庞上,传来阵阵痛感,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了。夜空中漆黑的云层蠢蠢欲动。黯淡的天空下,晁盖毫不迟疑地奔跑着。他看见了在黑暗中闪烁着的道路。梁山泊军追在一往无前的晁盖身后。不知不觉间,恐惧和不安的感觉都消失了。所有人都望着晁盖的背影,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金色的光辉。那闪耀着光芒的神明背影,包容了在战斗中感到疲惫或是胆怯的人们,并守护着他们——那是能给予人无限力量的金色光芒。任何箭矢和兵刃都无法伤害到晁盖。
「跟着晁天王!!」
晁盖就是天。晁盖手中的枪芒一闪,敌军的杂兵便被相继打散。林冲与晁盖并马前行。晁盖笑了。简直像是回到了青年、甚至少年的时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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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轰鸣的天空之下,阮小五正站在北寨的城墙上观望。
「晁盖大哥还没到吗?」
城墙外一片昏暗。除了闪电亮起的瞬间,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还没到啊!!」
阮小五带领原住民趁暴风雨接近堡垒,点燃了巡逻船。火焰瞬间蔓延,包围了整个城楼。堡垒的大门被打开,守卫们纷纷逃了出来。阮小五早已预料到会展开一场激战。为此,他把策反的大部分士兵都带到到了这里。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梁山泊军还没赶到,北寨就轻易地沦陷了。抓住守备的士兵质问时,才知道其他的士兵已经随曾升一起出征了。
「偷袭被发现了吗?」
阮小五连忙跑上城墙,朝着计划中梁山泊军应该通过的山路方向看去。但是视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晁盖他们一定是被伏兵挡住了去路。
「大哥现在很危险!!」
阮小五正要跑下城墙时,突然在彼方的黑暗中涌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雷鸣照亮了四周,他清楚地看到了从山脚跑过来的无数影子,以及梁山泊军的旗帜。
飞驰在曾家牧场的梁山泊军,冲在最前面的无疑是首领晁盖。阮小五不禁兴奋地那喊起来。
“赢了!!”
他把拳头高高举向空中。
“我们赢了!!”
阮小五从城门上一跃而下,冒着瓢泼大雨冲了出去。由于剧烈的暴雨,阮小五的脚下仿佛已经变成了河流。
「晁盖大哥、晁盖大哥!!」

阮小五淌过泥水,向梁山泊军的方向飞奔而去。即使相距甚远、即使暴雨淋漓,依然能清晰地看见晁盖的身影。
「兄弟们,小五要回归了!最先迎接到晁盖大哥的——一定是我阮小五啊!!」

“晁盖大哥!”
阮小五高声地呐喊着,向着远方挥了挥手。
与此同时,天空中亮起一道更加耀眼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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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一片明亮。不是由于火焰,而是因为雷光。不知是狂风,还是因为暴雨,大地在微微地颤抖着。激烈的暴雨之中,史文恭站了起来。手中紧握的弓,笔直地指向前方。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他看到了在杂木林中飞奔的——晁盖的身影。
如此漫长的时光。
为了寻找晁盖,到底彷徨了多久。在全国各地旅行,有时杀人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在亡武山埋葬哥哥,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像野兽一样在山上生活,浑浑噩噩度过的宛如恶梦的十年。呼啸的风,扑簌的雨,一切阻挡自己看见晁盖的事物,都被史文恭牢牢地注视着、诅咒着。林中的落雷照亮了天空,史文恭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在史文恭闭紧的眼睑前方,忽然闪烁起一道光芒。那是如注般降落的夏日阳光。有水鸟振翅飞起。史文恭的耳边传来了孩子的欢笑声、嬉闹的泼水声。脚边感到了阵阵地鸣,他仿佛看见了潜藏在闪耀着黑色光芒的无底深渊中的怪物——
史文恭猛然睁开了眼睛。

「好可怕!!」
五岁的史文恭尖叫着。

视野被卷起的水柱覆盖了。盛夏的太阳被水柱阻隔,蔚蓝澄澈的天空也被遮蔽,滔天的巨浪伴随着大地的震动,掀起一道漆黑的水墙直冲云霄。在那漩涡深处,有一双眼睛凝视着史文恭。那是像夺去了月亮的光辉一般闪亮的、魔物的双眸。那双只看着他一人的,水底怪物的眼睛——
黑暗之中有人在低语。
「哭了就自己回家去!」
史文恭拼命摇头。不是的。真的不是那样的——那个“主”,是真实存在的。那时候,史文恭确确实实地看到了。
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靠近。越靠近、越巨大、越漆黑。仿佛为吞噬世间一切而降临的怪物——
「哥哥,救救我!!」

呼喊的同时,史文恭放开了手中的箭。
晁盖也听见了那个声音。
高亢而美丽的音色。
晁盖的视野中,一支箭矢划落而过,缓缓向这边靠近。利箭乘风而来。晁盖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眺望着。马匹继续在水位猛涨的河面之上奔跑着,一切都仿佛画中的世界一样,在那一瞬间定格。怀念的声音在晁盖耳边回响,有什么熟悉的景象刺激着他的视网膜。和煦的风,纯白的衣裙,流动的黑发,伸开双手的美丽身影。不是从遥远之处,而是从很高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之声——晁盖听得很清楚。那是他无比怀念的声音。
下一个瞬间,他看见了降落如注的夏日阳光。
「天空,好蓝啊——」
那是梁山泊的天空。
天空中映照的,正是梁山泊湖水的碧蓝之色。

远远地看到了史文恭的身姿。
晁盖伸出双手,高声呼唤。
“弟弟啊——”

下一个瞬间,箭矢贯穿了晁盖的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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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世界仿佛都为之震动。
阮小五也感到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原以为是自己在动摇,但很快他就发现并非如此。
电闪雷鸣。
地面再一次猛烈晃动起来。在重复几次之后戛然而止。接着,伴随一声巨响,围绕北寨的山角被炸得粉碎。从被劈开的山壁上,喷出了巨大的水柱。树木被连根拔起,岩石也随之破碎。喷出的水炮瞬间变成旋涡形成的浊流,一口气向曾家的牧场涌来。树木、岩石、士兵、马匹,所有的一切都被巨浪吞噬了。雷鸣响彻天空。数百道闪电一同放出光芒。逃命的人、溺水的人,曾头市北寨的山峰,瞬间呈现出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但是,对阮小五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倒塌的山、汹涌的水、被冲走的人们,对他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漆黑的暴风雨中,出现了晁盖的身影。

晁盖的额头上插着箭矢。沐浴着暴风雨,在马背上举起了手。中箭的瞬间,晁盖的身体在那里停滞住了。
阮小五以为晁盖还活着。
天空中亮起更加强烈的闪电。
晁盖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的脸已经被鲜血染红。水越来越深,先是越过晁盖的腰,不久又淹没了晁盖的胸口。马也嘶鸣起来。晁盖的坐骑在奔流中一跃而起,其主人的身体也随之浮上水面,然后缓缓地沉了下去。

「晁盖大哥沉下去了……!」
阮小五奔跑起来。
他一边喊着莫名其妙的话,一边在巨浪中奔跑着。腿已经麻木了。刚才还看得那么清楚的晁盖,这时却变得模糊不清了。阮小五疯狂地在汹涌的雨水中奔跑着。他拨开被冲走的岩石、树木和溺水的人马,直直地朝晁盖落水的方向奔去。终于,阮小五追上了沉入水中的晁盖,一头跳进翻滚的波涛之中,紧紧抓住了晁盖的衣服。阮小五一把抱起晁盖的身体。晁盖的身体已经变得像铅一样坚硬了。附近雷鸣不断,晁盖的脸被闪电映照的格外清晰。流水已经冲净了晁盖头顶的鲜血。阮小五凝视着晁盖的面容——晁盖一如既往地笑着。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额头上只插着一支箭矢。阮小五想把箭拔出来。但是,不管使出多大的力气,也无法拔出晁盖头顶的利箭。
抱着晁盖逐渐被冰冷的身体,阮小五也被激流吞没、被巨浪冲走了。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视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结束了……结束了!!」
阮小五抱着晁盖的身体,沉入了漆黑的溪流之中。
「这个世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