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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恩传散文||我失于象

2023-06-12 12:58 作者:遂草木者  | 我要投稿

大象无形,夫唯有心。   ----题记 一 老木昌活着的时候,也是村里极好的庸人了,眼中没有丝毫的狡黠之意,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一头被石头置换了的象,很容易被人称出骨头的重量。他死时,自然是没有皮肉的,或许幸运吧,他是村里第一个被火葬的人,邻居把他的骨灰从城里带回来埋在了山外的杉木林里,归于了土地。几十年来,他终究是独身的,像离群的物种,活得很颓唐,固守在老房子中,吃得少而杂,盐很重,甚至是能够从面颊上析解出来一层白色。幼年时,我们总在一起玩耍,不顾忌四十的年龄差,散学回家,他便等在路边,有时采了一把野芹,有时打到了几只麻雀,我推开门,他也随之进来,熟悉地把父亲的冷茶饮尽,然后加几片茶叶续杯,问我们一些学校的问题,记得我曾给他讲过曹冲称象的故事,至今已不记得怎样的描述让他确信这是真实的,我知道他一直在纠结着船的大小,毕竟龙川江上的小竹筏,站两个人都是吃水很深,有着翻倒的可能。老木昌没见过大船,却说见过象,我原觉得他是胡说的,虽然腾越地以前被叫做“乘象国”,可如今方圆百里,也没有象的踪影。老木昌咂口茶,严肃地对我说:“就在山那边”,然后跑到院子里指着高黎贡,我很惭愧,实在是什么都没看到,像乡间的“打秋风”一样,我没有老木昌那么熟练,而且他就是借机将我关于象的想象都打劫殆尽,只让我在院中呆望了许久,摸不到象的耳朵,甚至是它沾染的尘泥。 兀然,我也感觉老木昌是一头象了,慵懒,随性,钟爱山野,将就地活着。我们那时全然不顾,在池塘里洗澡,也摘一些半生不熟的香蕉,爱吃酒糟,爱把黄泥涂在身上,就像行走着的象,从山林出来又猛地扎进村庄深处的某户人家,三脚架般战栗着。总感觉老木昌的肠胃里空荡而凛冽,后来他也成了村里第一个因营养不良病死的人,他不泛油花的锅中真正做到了靠山吃山,应季的菌类或者蕨菜也能被他吃出珍馐之味。我和他坐在火炉旁,说起他曾捉到的野香猪、竹鼠和獐子,仿佛守候在一整片刚成熟的玉米地边听见了各样动物啮食的声音,植株晃动却因为不知道是哪一类动物而不敢靠近,我幻想着该是象,那便很好,高黎贡山下的土地值得这庞然大物的到访,不然那些苦涩的芭蕉再也没有合适的胃腹吞咽了。就连老木昌也实在没有办法,他说这一辈子的苦都堵在了喉咙里,不知要有多少的胃才能完全消化。好在,如今他死了,经过了一场生死的迁徙,我不知道埋他的土丘在哪里,或许就像一只象倒伏在地后凸起的骨架,草类很快就漫长上来,把他一生的屈辱、尊严、深沉和错愕都湮没了。 我对这种命运的设置有所叹惋,坦白而言,老木昌的骨头太轻了,身体也比较清瘦,虽然有太多的可嗟来之物,但隐隐中咽下它们的时候,我们也有被抹杀和消抵的东西,比如无法醒来,转眼间就处在现实内部,感受到无限的惬意和美好中有着无限的绝望,许多生活不可以瞻望。老木昌死去五年了,我没有到过他的坟上,也很少有人提及他,我只记得他是孤独的,有着痞性,也有着颓意。 二 除了老木昌,我果真认识其他的象。早些年,隔一段时间就能看见长僧迟缓地赤足走在乡路上,粗重的长衣包裹着臃肿的身体,他的手掌、腿部都很宽厚,一个脏乱的蛇皮口袋里各样形体的东西拖缀着他的肩胛,而眼睛浮在随时将要垮掉的面颊上,他的脚掌就像一张大蹼,开裂的部分紧紧嵌着一些黄土,我跟他身后,静静地如同看一头老象穿过麦田走向夕阳。长僧,早年在村庙里当过几年和尚,因着光景不好也出了山门做起乞讨的事来,脱离了他的安所,也成了徒靠缘分求食的独象。 第一次遇见长僧时,他不安地坐在小学校门口的树下,一群孩子围看着他,说是树根处埋藏着金子,似乎是为了逗孩子们,他做起了挖掘状,粗大的衣服掩饰着他的手势。过了整个下午,他都这样把手伸进挖开的洞里,我们都误以为他找到了金子想独吞,于是我们一直等着他放弃,天色黑时他才挣出手来露出一块平常的石头。才发觉,他谎骗了我们,而那石头宛如嵌在了我的记忆里,消磨不去。长僧也忘了出家人的戒律,荤素不忌,有自己的心事,但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好人,纵然他从不说话,也不把眼睛打开,看一下嬉闹的人群。 再见他时,长僧依旧邋遢,一头鬃毛也长了不少。新年过后,他来到家里乞讨,向父亲比划着想要点什么东西。由于刚吃了中午饭,父亲便给了他一抔熟饭,他却摇头不要,只好递给他一小袋生米和几块糍粑,这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想知道他没有火怎么食用,于是紧跟着他到河边,他把整把米放进嘴里咀嚼。我们不敢有丝毫的嫌弃,那时我们只觉得长僧是乡间传说的会背走小孩的怪兽,他的模样确实也有点相像。 在乡下,总能见到乞讨的人,记忆犹深的还有一个跛足的老妇女。她的两只脚一只似乎经过缠足落下了残疾,另一只则在压断以后用木桩拼接起来才勉强能够左摇右晃地行走。我常幻想她和长僧属于一个族群,她们都缓慢地走在乡间,走在众多注视的目光里。可我许久不回去,猛然间听说长僧死在了松树林里,他或许真的死了,反正在乡路上再也没有他的身影,连同那跛足的老妇女,也不再举着她的竹杖往镇上去,逢人就停下来傻笑。 前几天,我突然遇到了一个中年乞丐,他坐在旧警务亭的台阶上,裹着两个冬衣,眼神有点透彻,一瞬间的接触我便不知所措,可又觉得应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我跑到小区里买了水和食物便返回去,或许出于饥饿,他也是一言不发从我的手中抢过食物就埋头吃了起来。趁着夜色,我赶紧逃离了,甚至有点哽咽,甚至想到这也是我的父辈啊,虽然萍水相逢,但又何尝在我想要流浪时也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当他如象席地而坐于这个世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我感觉到所有的错愕都席卷而来抨打着我,原以为他只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普通流浪者,仅在亭子里待一晚,可我再次经过时他似乎已经在此安家,也有着许多人搬来被子和食物,可那个角落也萦绕着一股强烈的尿味。或许,他认为他是一片原野,暮色尚好,自己也不必顾忌外在的喧闹。 三 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心属于怎样的器象,又能表征怎样的形。每当闭着眼睛想要竭力地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符合自己需求的情景,便觉得眼睑很沉重,甚至枯涩,再猛然一睁开,泪花就溢漏出来,我尽量避免着让人看到我的虚伪,那是一头庞然的象,走在我的生命原野中,似乎每走一步就会产生一个泥沼,让我陷进去挣扎着,却总不如意,以至于失望,愈加地庸常,在瞬间的振动之后心有余悸地渴求着这个世界万事顺遂,将就一点也可以,或者我真的需要痛哭一场,才能让我的骨架有所颤动,甚至是完整的心也接连着余悸不安,如同很多人一样,一直走着,直至死,直至被时间分割了肉体与精神。 如今,我也见过一些真正的象,在动物园里裹满红土的象被困在铁圈里挥动着长鼻,想要勾几片新鲜的树叶。突然有点怜悯了,人间这么多庞然的象也只被当做了观赏的巨物,不能自由地扳倒香蕉树品尝味美的果实,不能闯入村庄里尽情地吃醪糟。他们的路程被人为地运送着,像是一种悲剧,但这也成为能够引发我哭泣的象征,假若将它们定义成处在宿命中的人,是不是也如老木昌和长僧一样?我不敢确定,此刻,我的心跳有片刻的猛烈,或许我是性急而囫囵的,根本不知道一只象的完整形态,譬如它身体的缺陷以及所掩藏的伤疤,我只是在短暂的眼神交接中就将它定型。 恐怕,我也只能在一场七月的雨水中构建一只从森林深处露出半个身体的象,那些虚隐的部分仍被更多的雨水冲洗着,冒出热气来,而人们在它还未完全出来时就有着预警做了充足的应对准备,在远处张望或者在它们走后把自己的脚放进还未积水的脚印里作比较而发出某些敬畏的词。多么庞大啊,这人间属于它们,以至于要追溯每一处足迹而做出及时的报道。想起老木昌他们寂寂无名,无所皈依,就把他们当做离群的另外族类吧,他们的身体还需要别的器物来遮蔽风雨,甚至是死后的土丘还没有半只象那么大,令人有点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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