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难为:九歌》 作者纸醉金迷 3-4
再说,他其实,并不经常去沈筝的屋子。大皇子有很多消遣,骑马、围猎、滑冰、泡温泉,营帐中女人也不少,沈筝充其量不过是他众多消遣中比较独特的一个。
我以前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大皇子胸怀大志,他并不是那种将战争的怒火迁怒到女人身上的人,他们大男子主义的想法,认为战争始终是男人之间的事,将对大梁的怒火发泄到一个女子身上,这是他不屑做的。
所以后来他很少为难沈筝,而且沈筝那样一副病弱的样子,我每天早晨去房间伺候她,都怕床幔一撩开她已经浑身凉透死掉了,也确实没有为难的必要。
有一次早上,她久久没醒,我隔着床幔喊她好几声她都没回应。
她其实睡眠很浅,当时我心里一惊,紧张之下撩开床幔,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我没忍住,抬手去她的鼻子下方探了探她的鼻息……
她就是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的,我很尴尬地僵在那里,然后她顿了顿,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和我说:“桑吉,你别怕,我现在是还不会死的。”
这话说得很奇怪,什么叫“现在是还不会死的”?那什么时候才会死?死还要挑合适的时机吗?不过我当时没注意这些细节。
那次她久睡不醒,主要还是因为大皇子前天晚上将她折腾得太狠了。
到了晚上,大皇子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这件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问我:“你们都认为她很娇弱?”
她确实很娇弱,但也不是一味娇弱。
我对她的情感其实很复杂,有时因为她是汉人所以我不想理她,但有时将自己代入她那种境况——
一个姑娘家,孤身被丢到敌营,大皇子又阴晴不定,心思猜摸不透,要是我,我估计连她现在的千分之一都做不到,所以我又忍不住对她好一点。
晚上大皇子带她去泡温泉,因为大夫说泡温泉对沈筝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后来想想,其实端倪最早在这时候就已经显现了,大皇子并不是细心的人,他为什么要如此关注在意一个敌国女子的身体健康状况。
但我一直说服我自己,那只是他的心血来潮,因为我实在不相信,他这样的人,有一天,也会爱上某个人。
沈筝不会游泳,那处温泉是直接从山间引过来的,挖得很深,她抓着池沿不敢下去。
大皇子在温泉中朝她伸手,语气称得上是诱哄了,对她说:“没事,没有事,我抓着你,你下来。”
那天大皇子抱着沈筝,泡了一个时辰的温泉。全程都没有松开过手。
我记得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有个不长眼的勇士惹怒了他,九月的克鲁伦河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他将那个勇士的头砸破冰层按在水中,等他窒息才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捞起来,然后再按进去。
徒手能打死一头野牛的勇士在他手底下连反抗都做不到。而他只是冷眼看着那个勇士在他手底下拼命地挣扎,眼底都是嗜血的冷漠。
高高在上,像草原上不可触及的神祇。
可现在,在这个温暖的温泉中,他慵懒地半躺在那里,伸出一只胳膊让沈筝抓着,眸底的神色似乎是愉悦和纵容,就那样望着她,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突然想不起来,我印象中的大皇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4
大皇子有次醉后问过我一句话,他问:“你说,沈筝恨不恨我?”
沈筝恨不恨他我不知道,但总归不会爱他。
他们隔着家仇国恨,女真杀了她的爹爹,她娘亲因此殉情,而大皇子又杀了她的长兄,更别提那样多的大梁百姓和将士。
如果是我,那和大皇子,应该是不共戴天的。
可是沈筝表现得很淡定,所以我又有些拿不准了。或许她只是想活着呢?
不过我偷觑一眼大皇子的眼色,实在没忍住提醒一句:“她恨不恨您,对您来说重要吗?”
大皇子望过来的眼神让我心惊,我立马噤若寒蝉。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也一向敬重我,可有些底线,确实不是我能跨过的,但我实在忍不住,硬着头皮又提醒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大皇子没说话。
沈筝第一次怀孕是在第一年年底。
她很长一段时间嗜睡厌食,我当时心里隐隐有些预感了,大夫把完脉后告诉大皇子的时候,他面色沉静如水,即使我这样熟悉他的人,都看不透他那一刻在想什么。
沈筝听不懂,但大概看我们的神色都不对,所以问一句:“怎么了?”
大皇子对她笑笑,说:“没事。”
但她这样聪明的人,是瞒不住的,孩子是两个月大的时候被她流掉的。
那时候我天天旁敲侧击地打探大皇子的意思。
这孩子怎么能留呢,大皇子是老可汗最看好的继承人,还未娶妻,沈筝的这个孩子是他的长子。和一个汉人生孩子?怎么生?
到时候养大了,让他领着铁骑去踏碎他娘亲的故土、杀他娘亲的亲人吗?
是,二皇子完颜桢的生母也是汉人,他身上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可他生母刚生下他就被老可汗处死了。
就这样,二皇子对汉人的文化还十分感兴趣,这要是有个汉人生母在旁言传身教,那不是更了不得了?
大皇子对我说他有分寸。
但事实证明,沈筝比他更有分寸,在猜到自己怀孕了之后,她自己喝了堕胎药,把孩子流掉了。
大皇子怒不可遏,闻讯赶过去的时候沈筝正躺在床上,她盖着薄被,维持着体面,所以我们看不见她下半身流的血。
但她脸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痛得汗湿了头发黏在脸颊两侧,衬得眉眼如鸦。
大皇子俯身捏着她的下颚,恶狠狠地问她:“谁让你擅作主张的?”
她很艰难地扯着唇角笑,她静静地看着大皇子,然后反问:“不然呢,生下来吗?”
大皇子冷冷地:“你也配给我生孩子?”
他很凶地欺近,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不喜欢你自作主张。你记住了,你是我的,身上从一根头发到每一寸肌肤,你自己都是做不了主的,懂了吗?”
良久,我看着沈筝点了点头。
她身体本来就弱,这场堕胎之后养了大半年才让她的身体养回来一点。
大皇子再也没来看过她,大皇子不缺女人,温香软玉围绕在侧,和以前一模一样,可他一点也不快乐。
他经常长久地凝望某一处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眼底极快划过的情绪,依稀是怔忪。
我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沈筝,没人在他面前提,我们默契得像是这个女人已经死了一样。
我真希望大皇子能悄无声息地自动遗忘她的存在,这个女人对他而言,实在是不适合。
但有一天深夜,我从外面打完羊奶进来,看见他站在沈筝的床头。
沈筝自从小产过就一直精神不济,所以晚上昏昏沉沉的睡得很熟,大皇子俯身弯腰离她很近,手摸着她的脸,眼神专注,噙着幽深的我看不懂的情绪,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
半晌后,他才直起身子来问我:“她身子好点没?”
我掩饰自己的震惊,低头:“好多了,但她的底子您知道,需要细心地补。”
他“嗯”了一声,最后望了一眼熟睡中的沈筝,然后走出去了。
我看着床上的沈筝,睡梦中眉头紧蹙,但依旧很美,是种易碎的美感,我想到大皇子八岁的时候。
他八岁的时候捡到一只小奶猫,通体雪白,有一双很好看的碧蓝色眼睛,人人都在说那只小奶猫活不了了,但他不信,天天喂那只幼猫羊奶,竟然把它喂活了。
那只猫长开后很好看,长长的雪白的毛,一双猫眼琉璃一样,很高冷,但很黏大皇子,它经常蹭他的手,主动求摸,安静地卧在他的膝上。
后来老可汗说成天抱着这样的一只猫没有草原勇士的气概,他当着大皇子的面,将那只猫高高拎起,狠狠地掼在地上。
那只猫口鼻出血,趴在地上,那双琉璃一样的蓝眼睛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大皇子,然后艰难地一蹭一蹭地爬过来,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大皇子的靴子。
大皇子低着头看着那只猫,一直到它依偎在他的脚边停止呼吸。
沈筝就如同这只猫一样脆弱,我望着沉睡的她叹口气。
她和那只猫一样,都是大皇子不能拥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