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之下,她用琴弦拆解你的身体(二)| 科幻小说


国庆七天长假,我们将为大家每天连载赵垒的两篇中篇小说:《回望深渊》《烛影杀手》。其中《回望深渊》曾发表于《未来人不存在》。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赵垒 | 科幻作家,职业经历丰富,全职写作,创作小说字数已达数百万字。擅长描写心理与社会,作品多为科幻题材的现实主义叙事。代表作品为东北赛博朋克主题《傀儡城》系列。2018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傀儡城之荆轲刺秦》。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2021年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2017-2019年度新星银奖。
烛影杀手
全文约109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四
南方的梅雨季让她对寒冷有了新的理解,雨露附着在皮肤上,潮气从细密的毛孔渗入,甚至封闭的塑料外壳也无法阻挡那股湿润的凉意。南方的冷对她来说有些沉重,像绞索拖住她的身体,而北方,只是一股风像刀一样让温度感应器警报大作。
她来无锡已半年有余,假扮一个对性倾向很疑惑的技术员让她在咖啡屋获得了画家的关注。那时画家很痛苦,急于开始另一段恋情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抚慰画家的心灵和身体,然而一个月后画家沉入浴缸,痛苦才算真正结束。
当再度孤身一人,时间对她来说就变得很奇妙。她花了三天便学会CG绘画,但绘画的过程却是漫长又痛苦的。她常常一天一夜不吃不睡去修正一个动作,绘画的初期她做过很多很幼稚的事情,比如把她脑中构想的画面直接提取出来再用滤镜处理,但很快她就厌烦了,她发现脑中构造出的图景用画笔一笔一画的复现在绘板上才会出现出乎意料的质变,虽然那些质变往往是让人失望的。
过去曾有很多科学家在她身上进行过实验,大多数也是让人失望的。她逐渐理解他们为何会对她有莫名的愤怒与恨意,以及画家为何久久无法摆脱痛苦和抑郁。当然,画家找的那位水平糟糕透顶只会开思诺思片和帕罗西汀还总是有性冲动的心理医生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绘画让她的世界几乎变成了静止的,直到梅雨来临时间才开始流动。她接受了一场聚会的邀请,想借此转换心情,但文艺工作者的聚会比她想象的无趣。大家表面上在谈艺术,谈表达,谈追求,私下里讲的最多的还是怎么样把自己的东西卖掉换钱。除此之外还她意识到自己穿打底裤和短裙是个错误,她吸引了太多的目光,一位自信满满的旅行摄影师请她和另外一位画家喝了两杯鸡尾酒,她装醉去卫生间想要离开谈话,而以为自己得手的摄影师避开人群把她从卫生间带到后巷,想要教给她什么是非洲部落的狂野性爱。
当那个男孩想把她按在墙上,却发现自己刻苦锻炼出来的肌肉没有任何效果时,她转身反把他按住,精准而快速的割开股动脉,然后趁那玩意软下去之前把钢琴弦拉出一个圈套在了上面。
结果整场聚会最有趣的部分就是看着那个男孩嘴里塞着自己的内裤,一边嚎叫一边想尽办法自救。他坚持了十五分钟才死,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算挺不错呢。
因为太多人提前离开,聚会的散场很简陋。没有多少人互相道别,大家都急于回到自己的世界。咖啡屋的老板也太依靠机器人打扫卫生,尸体在两个小时后才被忍不住烟瘾的领班发现。那时她已经回到了家,开始计划下一步去哪个城市。
往北去连云港不错,她可以搭船去朝鲜半岛,据说战后那里的景象很别致。她还没有搭过真正的船,连齐腰深的湖里的那种游船她也没坐过。义体人对水,特别是海都有着强烈的恐惧,没有特别的浮潜设备,沉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还是往南去杭州吧,那是里灯影计划的发源地,对于精通入侵的她来说,在那里找到合适的身份是再容易不过了。
环望这间舒适的家,悲伤从她的心房里一点点滴出来,离别总是一样的伤感,何况她才刚刚对这里产生感情。画板上的画她也没有画完,她以为那个男人适合燕尾服,至少在她的构想中是适合的。她太专注于去勾画他的手,还有他的吻,当画最终完成,她才发觉那套衣服对于那个男人来说有些俗气做作。
入夜之前她打开视觉直播,等待着人连接,常年的五感实验让她对这种共享有特殊的感觉,她可以通过这种共享来获取别人的一部分情绪和认知。现在她需要灵感,也需要换一个角度来看自己的画。可惜的是那位画家早已过气,而她又不太喜欢经营粉丝,视觉直播间早人走茶凉,平台念其以前也曾红过,安排了五个AI程序充场面。
一小时过去只有一个满脑倦意的人还有一个想看她自慰的人连了进来。
受那龌龊人的影响,她一时间到真倍感孤独,脑海中回忆起那个男人的脸与手,两腿间发起热来。
她闭上眼,深呼吸,把那人踢下线,然后列入黑名单。
或许本就不该对现在的视觉共享平台抱太大的希望。她抱住膝盖,眼前的画变得越加不顺眼。她觉得与那个男人的爱和性并没有关系。但或许他也曾对她的身体有过冲动,亦或她也曾对他匀称的身体有过期许。
就在她陷入迷思时,一股清新的思维流进她的大脑。有新人连了进来,她感觉到戒备,好奇,还有些许敌意。像一只误闯进别人房间的小猫,小心翼翼地观察,蹑手蹑脚地走路。
凭感觉她知道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从相似的人身上她总能察觉到更多的情绪。她对那女孩身上强烈的戒备感到好奇。是一个特别胆小的孩子吗?
她先提问想知道那女孩对她的画什么看法,但那女孩并不说话,AI还是说那老一套奉承的话,那个满脑倦意的人大概是睡着了,没有反应。
“新来的朋友也发表一下意见嘛。”
她话一说完便感觉到思维里多了一丝紧张,这么明显的反馈让她很是愉悦。
片刻后那女孩发消息说把男人换成狗或者狼会不会好点,她一时有些不悦,那个男人不可能是狗,狼也不太适合,但她的思维却已张开一个小口。如果是动物会怎么样?那个男人在她的记忆中变成一团黑影,他的形象一定比她要高,有宽阔健壮的脊背,有深沉温顺的眼睛。黑影逐渐成型,却又始终隔着一层浓雾无法看清全貌。不一会,女孩为她点明了方向。
是马。一匹枣红色有黑鬃的马。
她兴奋地跳下椅子在房间内踱步,一个全新的世界开始在她脑中孕育成型。直播平台那僵死的程序发现她离开画板太久,便切断了视觉直播。女孩的感觉一消失她的乐趣少了大半,她立刻发去私信希望共享视觉看看女孩的生活。
当然,结果是让人失望的。连上女孩的视觉后她敏锐地观察到屋里陈旧的布艺沙发与精装的两室一厅并不搭调,而且沙发正对着窗户,常识性错误是不该有的。女孩的语气里有掩饰自卑的强硬,她能感受到幻象下那狭小空间如何挤压心灵,遮蔽目光。可就算如此,女孩还是给了她高明的建议不是吗。
女孩对于眼睛的愤怒让她不得不暂时断开连接。确实太失礼了,但也难免勾起了她的好奇。
黑入平台的记录让她知道给女孩提供视觉的是一只旧式的覆盖式护目镜,而那只目镜的编码却登记在无锡公安局设备部的名下。女孩只是普通文职,资料的保密级别基本等于没有,她没花多少功夫就拿到了住址。
“乔雨。”
不错的名字。很适合现在的天气。
她决定登门拜访,既然离别有遗憾,不如带走一些纪念品。她知道,公安已经将画家列为疑犯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谨慎是保障安全的唯一办法,但同时也会失去很多乐趣。她还年轻,即使身为钢筋铁骨,渴望冒险的基因也依旧存在。
不过这一次还是低调一点为好,她换上宽松的牛仔裤还有连帽的卫衣,然后稍微点缀一层淡唇彩以便伪装。
待到准备万全,正要出门之时,她察觉到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辛苦你了。今天又是看尸体,又是查资料的。”
陈海瑞把右手上挂着的两个大塑料袋抬起来。
乔雨本能的不想让他进屋,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借口。
“你不是应该跟着许娜办案吗?”
“苏州的那两个都没问题,那个搞电影知道有谋杀案以后就立刻准备开始做电影了,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还不停的问我们细节,导演亲身经历估计能让她赚不少钱。另外一个写散文的作家吓的要回嘉兴老家跟父母住,有个特警兄弟很高兴的亲自开车送她去了。许娜要回局里补个报告,太晚了她约的几个人也没到,我过来等着,有空兴许还能补个觉。”
陈海瑞一头乱发湿漉漉粘着块,他的风衣也几乎淋透了,手中的外卖袋热气微薄,乔雨心一软便侧身把他放了进去。
他买的饭菜是附近小有名气的私房菜,闻起来很香。乔雨在把折叠餐桌打开时肚子就开始叫了。她脸一红,恰逢洗衣完成的蜂鸣响起,她便迅速跑进卫生间,等到心情平复才提着洗衣篮出来。顺手,还拿了一条新的,但是放了很久的毛巾准备给陈海瑞擦脑袋。
外面,陈海瑞打开许娜卧室的门正往里张望。
“你也别太惯着许娜了。”他说,“要有人给她打扫卫生,她会变得很懒的。”
“她又不像男的那样会觉得我给她洗衣服是应该的。”
“是,是。”陈海瑞点头认错。
乔雨把外套一件件挂上晒衣杆然后打开烘干器和排风扇,这房间只有两扇非常小的窗户,平时几乎都不打开,不过四个排风扇还是能保证空气清新。陈海瑞等她把洗衣篮里的衣服晾完才取了一个多余的衣架把风衣晾在晒衣杆的最外侧。
在晾内衣的时候她有些不好意思,许娜的胸罩尺码比她大的多,每次拿起来就会莫名的气愤。
两个晒衣杆挂满衣物,再摆上餐桌,这间拼凑起来的客厅就没多少空位了。
吃饭时她有一脑袋的问题想问,但首先问出来的,却是她最不感兴趣的。
“烛影杀手那个外号是怎么来的?”
“她习惯入侵电子脑改受害者的视觉记录,把记录弄成很模糊看不清楚的样子,有人形容像是蜡烛照出来的影子,这个外号就这么来的。”
“她既然能入侵,为什么不直接删掉视觉记录。”
“我觉得她可能是把这个当作一种个人风格。”陈海瑞停下筷子想了想说,“不过以前给她做过心理治疗的医生说她对删除数据有种偏执,能做更改就做更改,尽量不删除数据。她有十几年都是在实验室里过的,数据可能对她来说就像是记忆之类的。”
“那风筝男呢,总不会是因为他喜欢放风筝吧。”
“其实他就放过一次,有一次他把一个义体人拆散,把知觉敏感度调到上限,然后绑在风筝上用车拉着围着沈阳饶了两圈。”
“这个……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以前我也想不大明白那到底有什么意义,后来我装了义体,把知觉敏感度调到最大的次一级试了一下。胳膊冷风一吹就像是被刀割了一下,那可不是比喻,是真的就像是拿刀在割。知觉放大对义体人来说有时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一杯稍微热点的水会让你觉得掉进了岩浆。照那个样子拿风筝放起来,恐怕就像是千刀万刮了好几个小时。半身和全身义体的人通常很难死,但风筝男的爱好就是活活把义体人折磨死。”
乔雨只觉背后隐隐发冷。
“像那样的家伙,那时候还有九个?”
“没,其实十大重犯也不全是变态杀人犯。还有经济犯和电毒犯。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实际上她的兴趣被勾起来了一点点,但也不是很多。
“我要每个都想听一遍你会烦吗。”
“会。”
“那就别讲了。”
饭间,乔雨发现自己碗里的饭还没吃几口,陈海瑞那边已经吃完了一碗。他吃起饭来像是完成任务,只是一口一口往里塞。根本没有尝到滋味。
“许娜被调到无锡,还有你被开除,是因为得罪了上级吗。”
陈海瑞正盛饭,听到这个问题他停下来仔细想了一想,然后说不是。
“她其实算是自愿调走的,沈阳有太多她不想再见的东西。”
“比如你?”
“我觉得她见到我还是蛮高兴的吧。”
那就别假装看不懂别人的意思。她在心里说。
这时门铃响起,她之前点的素面送到。只是一桌子的菜已没地方放,她打算把面留给许娜晚上回来做宵夜,可食量惊人的陈海瑞吃下两碗饭后把面也吃掉了。
“我记得网上说装了义体以后食量会变小的啊。”
“已经小很多了。”
那男人满足的发出一声叹息,脱去风衣以后他就穿了一件黑色抓绒衣在外面,乔雨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除了肚子稍稍涨起来以外其它地方居然都还挺匀称。
“你该多吃点。”陈海瑞察觉到她的视线抿着嘴说,“说不定还能长点个。”
乔雨从拖鞋里抽出脚来去踢他的腿,结果一脚过去像是踢在了树桩上,自己差点翻下椅子。
“你那腿也是义体吧。”
“要是,你的脚趾恐怕就保不住了。”
乔雨心里的厌恶逐渐消去,她发现这个男人虽然随意的有些无礼,动不动还会讽刺挖苦人,但身体总是保持着距离。收拾餐桌时她几次贴着身体过去,陈海瑞都特意让开了路。她试了几次,只要靠近,那个家伙就像是感应到磁场似的避开。现在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许娜喜欢戳他的手臂,这种排斥人的反应放在那个男人身上倒格外地有趣。
“下午我连那个画家的视觉,会有什么问题吗?你那时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不高兴。”
“有吗?”他坐在沙发上,手交叉着放在脑后假装思索了片刻“错觉吧。”
“不说就算了。我睡觉了。”
乔雨打开卧室门,然后在门口停下想学许娜那样逼着陈海瑞开口,结果她等半天没有声响,一回头那家伙已歪在沙发上头枕着毛巾睡觉去了。
五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画到那么晚。”
门口的男人右手捧着一杯还在冒热气的咖啡,左手一把黑色的伞拄在地上,残留的雨水像小蛇似的缓慢爬行。
她在脑海中迅速搜索了一下,这个男人在下午聚会时见过,她没有跟他说过话,聚会上也没有透露过地址。
在扮演别人的时候偶尔是会出现这种意外状况,保持沉默是最稳妥的应对办法,等待对手出招,再见招拆招。反正也不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舞台剧,不怕尴尬冷场。
她看了一眼咖啡,然后看着男人的脸,不说话。
“我知道你肯定会生我的气。对不起。”男人悲伤地辩解道。
好了,现在她知道自己该生气了。
“我没生气。”
她侧过身子把路让开,这种大晚上端着咖啡来的男人没那么好打发。
那男人讪笑着进来,他知道衣帽架在哪里,也知道大码的拖鞋在鞋柜的哪个位置。她迅速在记忆中定位,她的画家朋友曾给她看过照片。他们相恋三年,画家从一个无名小画师成了有自己专栏画室的设计师,而男人从一家传媒公司的小组长升级成了总监。之后他们就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半年前那男人与另一家公司的投资顾问订了婚。
照理说,那男人不是还在度蜜月吗?她想起画家哭成一个泪人也还能完整详细的说出男人一年的蜜月旅行计划。那本是他们应该一起去的旅行。
“你的蜜月旅行应该还没到一半吧?六月要去哪来着,巴黎?”
“你别这样。”
“只是问一下而已,怎么,又是公司有急事?”
她给了一个台阶让对话顺着她想要的方向前进。那男人点点头看着她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
“灯影计划上线以后,很多原先的推广策略都要重做。”
“那你不该去公司吗。”
“今天出了那么大的案子,他们也总该放我一马。”
那男人走进客厅把咖啡放在玻璃茶几上,她在他转身之前关上门,随后低下头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的手肘。男人见提到案子她的反应符合预期,便立刻开始进行下一步。
“哎,我下午看到新闻推送吓了一跳。还以为谁搞的整人节目呢。你能想象吗,就那一会有人在后巷被杀了。”
“是啊,真可怕。居然就在我们身边。”
“明天去公安局做笔录,我们一起去吧。”
天啊,能不能别那么着急就想过夜。
“我觉得你还是用影像给你的未婚妻报个平安吧。”
“我跟她打过电话。”
说完那男人在茶几旁的一张木椅上坐下来,他装作很懊恼,也可能是真的很懊恼,不管是真是假,都不妨碍他悄悄摘掉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了,我这个决定做得太急,根本没有多想。你知道吗,我们最后一次吵架,你真的伤到我了。”
所谓的最后一次吵架到底是什么内容呢,她所记得的不过是画家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自己的男友永远不会理解内心和画所要表达的涵义。她还记得那天她做了一杯相当不错的拿铁,思诺思磨成的粉末撒在奶泡上非常好看。这一点她还是要谢谢那位不称职的心理医生,这种古老的药物用起来要比诊疗器有趣多了。
“凡夫俗子。”她记得画家沉进浴缸时说的就是这个词,“也许我对你的看法没有变呢。”
“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男人毅然决然地说,“我听说了,我跟她订婚以后你得了很严重的抑郁。你知道我这半年都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担心你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既然如此你当初又为什么要找别人呢。”
她没有发现这话里掺有不少自己的情绪。属于她自己的回忆,有一部分开始骚动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那男人以哀伤的眼神看过来,“你以前总是被自己的想法困扰,你说模拟空间,投影锚点,合成视觉那些东西让现在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想再去理解别人,但其实是你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试过去理解你想表达的东西,但我的答案你都不满意,你有试过去理解我吗。那时我在你身上看不到未来,所以我才想找一个简单的人。”
“那现在呢?现在我的身上你能看到未来吗?”
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聚会时他本打算避而不见,可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他就被她身上的变化深深的吸引。她那忧郁的气质还在,那双眼睛蒙着的迷茫比以前更加深邃。但以往,她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团浓雾,一楼一抱就会消失散去,而现在她有着强大的自我,仿佛世界都在她脚下,她所迷茫的只是去哪里更好而已。
作为一个自大,短视而又现实的男人,这种变化没有让他察觉到危险。相反,他觉得那是他造成的,他的离开让面前这个相恋三年的女人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不管未来怎样,我都一直爱你。”
通常这句话说出来怎么样都会有用,但男人所期望的感动与眼泪并没有出现。不过做为情场老手,他惯性的认为已经可以进行下一步。他起身想着只要拉住手臂,慢慢牵进怀里,一个拥抱,一个吻,他就能再次拥有眼前的尤物。
此时他的脑袋里没有太多思绪,甚至一股凉意从头上渗入也没有去想那是怎么回事。很快,他也没有办法再思考了。他的脑袋斜着划开变成三块,身体被拉扯着又坐回了椅子上。细不可见的钢丝弦从天花板弹射下来,切豆腐似的进入人体,到肩膀时力道虽然减弱,但钢丝末端的绞盘立刻启动,电机发出嘶嘶微鸣,那男人与他身下的木椅在微鸣间崩坏坍塌,变成了一堆血肉碎块。
这样的机关,房间里还有好几个,虽然用起来是很顺手,但打扫和重设置都很麻烦。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本就是用来应付警方攻坚的,她也没打算用第二次。
她陷入了久远回忆之中,没有心情亲自处理。一时的任性总会有一大堆麻烦。她缓缓叹气,从回忆之海中挣脱出来,把还抓着她胳膊的断臂取下放到那堆碎块之上。
挂钟时针指向七点,拜访恐怕得推迟到午夜了。她回到卧室脱去衣服,然后赤条条的到卫生间取来清洁工具。望着那一堆麻烦的碎块,她不禁惋惜。
可惜了,那把日式木椅她还蛮喜欢的。
深夜,乔雨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她第十次摘掉目镜,可视野一旦陷入黑暗,莫名的恐惧总会把她包围起来。她不明白那股恐惧是从哪来的,门外和窗外都往房间里渗着凉气,她把许娜留在床头柜里的备用电击枪拿出来压在枕头下面,时不时就会拿手去碰一下。聚合塑料的枪身对于女孩子来说也不沉。但她并没有做过射击训练,倘若有人站着不动,她尚可用目镜合成的准星勉强打上一枪。但这年头连机器人都不会站着让人打了。
目镜显示在右上方的数字时钟已全部归零,她索性放弃睡觉,起身拿着枪放慢脚步往门口走去。目镜自带的微光模式让她看的很清楚,不过就是有些发绿。她屏住呼吸贴着门,外面除了蛐蛐的鸣叫就是细不可闻的雨声。几个小时前外面的陈海瑞还让她颇有安全感,但在恐惧的影响下,她现在甚至觉得那家伙可能就在门外握着门把手。
放松,门还是锁着的。她深呼吸,憋住一股劲握住把手,慢慢的让锁打开的时候不发出声音。当门终于向外打开,她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那家伙站在许娜的门旁边!不,那是他的风衣。她握紧枪,沙发上没有人,当枕头用的毛巾叠成一个方块放在扶手上。卫生间里也没灯光,是出去了吗?就在她开始疑惑之时,背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了声音。
“你上厕所也要拿枪吗?”
她呼吸一滞,尖叫卡在喉咙里没出来。一直没有温度的手已经抓住她握枪的手腕,她转过身子,突然间视线却开始上升离开身体,仿佛灵魂被拉离了出去。
“还给我!”
乔雨伸出另一只手去抢目镜,但视觉离开身体以后那更像是一通无意义的乱抓。现在她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丑态,还有那双让她看起来像残次品的眼睛。
“还给我。”
不经意间她的语气已变成恳求。她伸手遮住眼睛,眼眶渐渐发热,干涸许久的泪腺开始刺痛。
陈海瑞叹息着说道:“把手拿开。”
她摇摇头。陈海瑞没有办法只得把目镜放回了她额头的位置。
“你的眼睛是假眼对吧,你平时都是靠电子脑连接目镜获取视觉。”
“用不着你管。”
“我也没想管。”
陈海瑞拿走了枪,他夺枪的手法诡异至极。乔雨觉得自己死死抓着枪柄,但那人却像是枪从她手里掉出来的一样把枪拿走了。他回到沙发边,把枪放到毛巾上,然后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你不会还戴着目镜睡觉吧。”
“戴着这东西怎么可能睡得了。”
事已至此乔雨也不再藏着掖着,她索性把两只眼睛从眼眶里拿了出来。在取眼睛时她没有摸到眼泪,浮起的情绪也稍稍平复了一些。她的眼眶里是两只模型假眼,没有任何视觉功能,只是单纯放在眼眶里防止周围肌肉收缩变型。
“你是怎么发现的?”
“发现什么?”
“下午的时候,你在车里就问我是不是平时都戴着目镜,你是怎么发现。”
“你看东西的时候,有些正常人需要转头的角度你没转。还有你说义体人应该很容易发现,其实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觉得,正常人的眼睛只有集中注意力才能发现仿生义体和正常身体的区别,但目镜有一层扫描判断逻辑在里面,如果你是用电子脑直接获取视觉,那层判断也会反馈给大脑,所以你不需要仔细看就能察觉异常。人原本的眼睛是不会做思考和判断的,它只负责看,但目镜会有很多设置和判断逻辑。用久了它会影响你的思维。你戴那个目镜,至少有两年了吧。”
“快四年了。”
两只光滑的眼球在她手中,握得太紧,会滑开,握得太松又会掉出来。她一烦,直接放进了睡衣兜。
“怎么回事?”
“先天性青光眼。”
“青光眼用得着把眼球拿掉?”陈海瑞昂起头。
因为目镜在额头上的关系,乔雨有种自己长高了的错觉。她也坐到沙发上,但与陈海瑞拉开一人的距离。
“眼压异常很难治,我又是做文员的,整天都得对着投影器和目镜,医院算了一笔账,与其开一大堆药,隔半个月就去做激光治疗,不如拿掉眼球换个义眼。”
“现在医院总是这样,哪有问题就把哪换掉。我估计再过几年,你去看精神科,他们搞不好要建议你把脑子换掉。拿掉眼球以后呢,怎么不装义眼?”
“没钱。”
乔雨直接了当地说。本来家里还有些存款,勉强够换一只义眼,但她父亲觉得可以把钱投到虚拟币市场,吃些利润也好有富余。结果…
“结果碰上44年币市震荡对吧。”陈海瑞看着窗户出神片刻,随后问赔了多少。
“不到一半。”
其实比一半还多,她母亲气得差点要离婚,这些她都没说。那双眼睛几乎是她全家的耻辱柱。
“反正换眼睛还得等一等,我觉得用目镜也一样。换义眼是不是也会影响思维?”
“义眼稍微好一点,你不装太多软件影响就不大。”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只装一只眼睛?”
“我只是懒而已。”陈海瑞轻笑一声说,“有些人做义体是主动的,我是被动型的,能不做就不做,要不是有活要干,我可能就会让它瞎着。”
“神经病。”
“啊,有不少人都是这么说的。神经病,你干嘛不去换两只义眼?你干嘛不去换两支义手。你干嘛不把两条腿也换了。你干嘛不注意身心健康。当我是什么,打击犯罪的精英特种部队?每月享受全套免费义体维护,拿着五位数的工资,就等有案件发生?那种好事也轮不到我啊。”
陈海瑞发牢骚的模样让乔雨很烦,她看向自己的卧室,门向外敞开着,刚才陈海瑞站的地方正好在门后,是个死角。
“你站在我门口干嘛?”
“我在陌生的地方睡觉个隔几个小时就会醒一会,以前干侦察兵的时候落下的毛病,我听到你开锁的声音了,所以就站到了那边。你偷偷摸摸拿着枪出来干嘛?”
“睡不着。”
乔雨想不出来该说什么,陈海瑞也陷入沉默。在黑暗中,雨声停歇,只剩虫鸣。烘干器在角落闪着黄灯,烘干结束以后机器就进入了除湿模式,但这种便宜的机型,除湿的效果只是聊胜于与。
“许娜在这边干刑警,干得怎么样?”陈海瑞平淡地问。
“还不错,一线刑警几乎没有女的,宣传部想拿个警花宣传她,她又不想当花瓶隔三差五就去做直播。我觉得她太累了,有太多她不应该承担的东西压着她。”
“很多东西都是不应该的。”
陈海瑞靠在扶手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乔雨听声音一时还以为他抽起烟来了,但房间里并没有烟和火。
“你知道,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要是在男人堆里坐上了高位,或者获得了什么东西,就会有人说她是靠躺着挣来的。要毁掉一个女人的前途这点实在是太容易。有些本应该属于她的东西也会变成不应该的。以她的能力,绝对配得上一个好位置,她要想的话,往上爬一点也不难。但她受不了那些闲话,跑一线对她来说心里舒服。等她什么时候累的耳朵没那么敏感了,她自然会往上走。老实说,我刚到无锡,听说她还在干一线刑警,以她的生活习惯我本以为她过得一塌糊涂。”
这时乔雨感觉到了目光,她转过去看到陈海瑞的视线正在她的眼睛和目镜之间来回晃。
“有你在真的挺好的。”
乔雨感觉到脸上开始发热,别开脸去,结果又看到那一排晒着的内衣。
“嗯,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没错。我是有点惯着她了。”
她慢慢放松,然后把电子脑跟目镜的连接断开。恐惧尚在,但已没有一个人躺在床上时那般强烈。她在黑暗中闻到到了一股味道,是一股烟草味,但跟许娜在外抽完烟回来时的那股味道又不太一样。她在黑暗中望向味道的源头,然后提了一个她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
“我可以戴一下你的眼睛吗?”
她感觉到视线在她脸上聚焦。
“开玩笑呢?”
“不开玩笑。”
“我这军用型的戴着可不太舒服。”
“没关系。”
短暂的沉默后她又听到男人的叹息,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随后沙发吱吱呀呀的响起,她想象那个男人把白眼摘出来以后是什么样子。但下一秒她又决定留一个惊喜。
她握拳坐着,陈海瑞让她把手伸出来,她依旧没动。
“你帮我装,我看不到。”
黑暗中,她感觉到气息靠近,但很快那气息又离她远去,她以为是那家伙逃了。但不一会卫生间响起水声,她才知道那家伙只是去洗手。
在这个空挡,她突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个呢。让一个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男人把眼睛给她。
过了一会,她感觉到陈海瑞坐到了她旁边,她闻到洗手液的味道想眨眨眼,但又不知道眼皮到底动没有。
“军用义眼的接口稍微比普通型号的深一些,可能会有点疼。”
她点点头。现在她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了。她先感觉到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轻轻的扶住她的脸。接着一个凉凉的东西碰到了眼皮,她往后一缩。
“放松,稍微张开一点。”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干脆把左眼闭上,让右眼睁大。当镀膜的金属接口终于进入眼眶,她浑身颤抖着,呼吸沉重而急促。确实比她预想的要大,她觉得眼眶好像都给撑大了,可那眼睛还有一截在外面。
“很疼吗?”
她差点摇头。
“还好。”
“等下就疼了。”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她的脸给握疼了,紧接着一股贯穿痛便从眼底直通大脑。她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呼,泪腺里出来几滴眼泪让眼内壁逐渐适应那异物。不一会,电子脑适配好了驱动,一个光点在中央偏右的位置展开画面。因为眼泪的关系,画面有些模糊。她使劲地眨眼,直到画面变得清晰。
单只义眼的视野没那么广,而且默认没有微光模式,周围的东西都只有一个黑色轮廓,只有眼前的那个男人看的很清楚。
少了那只白色义眼,他看起来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罢了。
“独眼龙什么感觉?”他笑着问。
“还不错。”
视野少了一半多,她要看东西得频繁地转头。很麻烦,但心情也随着脑袋一动一动变得高涨。她站起来到卫生间,打量镜子中的自己。现在看来那只白眼到显得没那么丑了。也许是装在自己眼里的缘故?她自恋地想。
“现在可以去睡觉了吗?”他在外面问。
“现在睡不着了。你睡不着的时候都干嘛。”
“看些老电影,或者老动画片。”
“你还看动画片?”
她回到沙发前对着陈海瑞双手环胸,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
“多大的人了。动画片不是该给我这么点的小孩看的嘛。”
“老动画片,给老小孩看喽。”
“多老?我记得二十年前的3D动画人物都跟塑料似的。”
“得快有五十年了。想看吗?”
乔雨凭着感觉把投影锚点总成的位置指给了陈海瑞。他没义眼动作倒是依然利索,三分钟后,沙发正对着的墙显示出来了一台旧式的平板电视。
“要不要这么怀旧啊。”她说。
那动画是非常古旧的2D动画,音乐诡异,画面昏暗,颜色单薄,男主角顶着鸡窝头,女主角穿着长筒袜,裙子短到大腿根,配角是一个秃顶大叔,一个智障似的小孩,以及一条柯基。里面人物腿长得都有些夸张,故事也没头没尾,只看到男女主角驾驶着有违科学常理的飞船在各处战斗。
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看得入了迷,潮湿温热的空气与烟草味还有旧世蓝调音乐混合出了一种醉人舒适。
她的意识逐渐沉入了那个毫无章法,却又斑驳陆离的世界。
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男人悄悄拿起了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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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攻壳机动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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