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丹：《太平广记》——古人的脑洞能够有多大
《太平广记》是一部什么书呢？它是一本中国古代的故事总集，是宋代的时候由宋太宗赵光义下令编写的。这部总集有五百卷，总共有几千个故事。
有时候爸爸妈妈们会提出一个问题：中国有没有西方那么多的童话？很多爸爸妈妈看到孩子们喜欢的都是《冰雪奇缘》啊，灰姑娘的故事啊，《哈利·波特》啊，他们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觉得我们中国的孩子是不是应该读一些中国人自己的故事。可是你真的要让父母们去找这些中国人自己的故事，他们又不太能找得到。
有些爸爸妈妈真的去找了，比如他们找到了二十四孝故事，但是这样的故事自己都不忍心讲给孩子听。比如说二十四孝故事里有一个叫作《郭巨埋儿》，这个人生了一个儿子，但是他担心自己把太多的精力花在养儿子上，就没有精力来赡养母亲了，所以他就挖了个坑，把他的儿子活埋了。这样的故事显然不符合现代的价值观，不要说小朋友不愿意听，爷爷奶奶也接受不了。所以又会有一些家长反过来质疑：中国人是不是本来就没有什么想象力，是不是中国的故事就是那么不好看？当然不是了，中国的古人是很有想象力、有脑洞的。所以我给大家介绍一部书，叫作《太平广记》。
在讲这部书之前，先请大家读其中的一页，是讲草的，讲了很多种草。这本书是用文言文写的，为了大家能够轻松看懂，我直接把它翻译成白话文。
有一种草叫作护门草，这种草长在常山的北面。为什么要叫护门草呢？因为你只要把这种草放在门上，白天的时候，它看起来很正常，但是到了夜里，如果有人经过这个门，这个草就会醒过来开始骂人，于是坏人就不敢接近这个门了。
还有一种草名字叫跳舞草，这种草生长在雅州，它只有三片叶子，一片在顶上，另外两片对称地长在茎的中间，头上的那片叶子就好像是一个头，旁边的两片叶子就好像左右手一样。如果有人走近这种草，它就会开始晃动；如果人对着这个草唱歌，它就会开始跳舞。
还有一种草叫作销明草，一到晚上它就会闪闪发光，好像星星落到了草地上，可是到了白天你再去看，这个草就和其他草木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
还有一种草叫作梦草，是汉武帝的时候外国人进献过来的，这种草很神奇，它白天的时候会缩到地下去，晚上才会从地里面长出来。这种草有什么用呢？只要把梦草放在怀里，你想梦见什么就会梦见什么，所以汉武帝的皇后李夫人死了之后，汉武帝就把这个草放在怀里，在他想梦见李夫人的时候就能梦见李夫人了。
常山北有草，名护门。
置诸门上，夜有人过，辄叱之。
大食西南二千里有国，
山谷间，
树枝上生花如人首，
但不语。
人借问，笑而已，
频笑辄落。
如果继续读下去的话，还可以看到几百种草，每一种都这么神奇。这些神奇的故事并不是一个现代人杜撰出来的，而是收录在《太平广记》这部书里。
《太平广记》是一部什么书呢？它是一本中国古代的故事总集，是宋代的时候由宋太宗赵光义下令编写的。在唐末的战乱中，有很多书丢失了，还有一些书剩下来的也是残本，所以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宋太宗就决定召集他手下最有文化的大臣和那些五代十国投降来的国家中最有文化的大臣，比如李后主的大臣徐铉，总共十四个人，一起把从汉代到宋初的故事全部编成一部总集。这部总集有五百卷，总共有几千个故事。当时为编这部书，这些学者引用了四百多部书，而这些书中很多都没有流传下来，这些故事全靠收在了《太平广记》里，才能被今天的读者看到。
《太平广记》这本书里到底收入了一些什么样的故事？有没有像《郭巨埋儿》这样的呢？还真是有。但是《太平广记》中绝大多数故事不是这样的，其中大多数是神奇故事、精怪故事、狐仙故事等等。我们现在知道爱尔兰的精怪故事《凯尔特的薄暮》、英国的《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还煞有介事地讨论为什么中国没有那么多精怪故事。是因为孔子说“子不语乱力怪神”吗？是因为中国人哪怕写精怪故事也有劝善的用意吗？才不是。你去看《太平广记》，里面充满了无厘头的精怪故事，比如在西南有一种花，长得像人头，人问它路，它就嘿嘿一笑掉下来了。这样一个无厘头故事，我每次讲给别人听，人家都很愕然，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个故事是要说什么。它不是要说什么，它就是讲一个它认为真实存在的花。唐代及唐代以前的人写这些故事是很正经的，他们不觉得自己在虚构，他们觉得自己是写实的，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花、这样的草、这样的神仙鬼怪。
《太平广记》里有五十五卷都讲神仙的故事，有十五卷专门写仙女，还有几十卷写的是鬼怪。你要是打开《太平广记》，就可以看到它写的第一个故事，是老子的故事，就是写《道德经》的那个老子。因为在《太平广记》里，是把老子归在神仙类里来写的，所以这个故事听起来也特别神奇。它说老子的母亲看到空中有一颗流星飞过，然后就怀孕生下了老子。老子被生下来也很不容易，他的母亲怀孕怀了七十二年后，把左边的胳肢窝切开，才生下了老子，因为他在妈妈的子宫里当小宝宝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所以他一生下来就白发苍苍，于是起名叫作老子。老子一生下来就会说话，他看到旁边有棵李树，就说那我就姓李吧……如果你有耐心，可以继续看下去，后面还有无数神奇的故事。
在我小时候，不是很喜欢看《太平广记》里记录神仙和女仙的部分，我更喜欢看从三百九十三卷开始的一百来卷，也就是这个书后五分之一的部分。大家不要一听三百卷、五百卷就很害怕，古时候的一卷书也没有多少，因为古时候的书字大行疏，《太平广记》五百卷，现在中华书局编成的版本也就只有十册。我小时候喜欢看的这个一百来卷，大概就在最后两本上。为什么呢？因为神仙故事有时候挺麻烦，涉及很多时代背景，还涉及这个人的人生，他是怎么成仙的，他成仙之后干了什么好事，他和皇帝的关系又如何，写写就很长。可是从第三百九十三卷开始，有七卷写的是雷、雨、山、石、水的故事，紧接着有六卷写的是宝物的故事，十二卷写草木的故事，还有八卷写龙的故事，八卷写老虎的故事，九卷写狐狸的故事，七卷写昆虫的故事，九卷写水里的动物的故事，四卷写外国人的故事，最后是十几卷乱七八糟不能归类的故事。这些故事通常又短又有趣，脑洞不但开得很大，而且往四面八方开，你根本看不出来这个故事能够有什么教育意义，但是它就是好玩。
比如随便翻到一个讲雷的故事。小朋友不是很愿意问为什么会打雷吗？我有个朋友的孩子上幼儿园小班，上次我去他们家吃饭，正好打雷，这个小朋友就不停地问他的爸爸，打雷是什么，然后他爸爸就很费劲地跟他讲雷电的科学原理。可是我们前面讲《庄子》的时候说过，儿童的心理发展会经过一个时期，就是认为那些抽象的东西后面也应该有一张面孔，有一个具有人格的生物存在。所以，你看《太平广记》里是这么解释打雷的：在晋代有一个人，夏天的时候在田里干活，正好打雷了，他就躲到桑树下去避雨，可是雷偏偏追着他要来打他，他没有办法，只好用锄头和雷对打，结果他打赢了，雷打输了。打输了的雷是什么样子的呢？它长着猴子的脑袋、驴的身体，眼睛像镜子，嘴唇像朱砂，头上还长着三尺长的角，而且胳膊还被打断了。对于雷电的这种解释显然不符合科学的标准，但是对于把万事万物都看成有人格的小朋友来说，这样的解释才是有效的。我觉得对于一个被打雷吓坏了的小朋友来说，跟他讲这样的故事，可能比给他讲正电荷和负电荷更有安慰效果吧。
我在看《哈利·波特》的时候，非常喜欢霍格沃茨魔法学院里面种种神奇的法术。有时候一个好的故事就是这样，不仅仅是故事的主线给读者提供乐趣，就连故事中间随时存在的彩蛋都可以让读者很入迷。可是彩蛋比故事的主线更加不好写，因为主线主要是通过作者有意识的思考来构建的，而彩蛋则依赖随时出现的灵感。但故事的丰富性就是靠这些彩蛋积累起来的。那么《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到哪里去找到这些彩蛋的？她是怎么煞有介事地编出那些魔药的名字和家族的历史的？我看了J.K.罗琳的访谈，原来她在成为一个魔幻作家前，读的是英国古典文学专业，所以她学的拉丁文课程、词源学课程、中世纪传说课程等等，都成为了她写作《哈利·波特》的基础。也就是说《哈利·波特》这样一部现代魔幻小说，并不是在J.K.罗琳的大脑中凭空构造出来的，而是植根于整个英国文学的传统。可想而知，如果我们写作一部中国的魔幻小说，也能够充分运用《太平广记》里的这些资源，在一个宏大的故事架构下，把《太平广记》里那些非常精美的法术和宝物、神奇的精怪和国家整合起来，也许就可以构造出一部既古典又现代的魔幻经典。
平时看魔幻书，小朋友们最关心的是各种法术和宝物的问题。事实上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关于法术和宝物的描述一点都不比西方文学差，以至于西方文学里也常常写到东方国度充满了神奇。这里简单举两个例子讲《太平广记》里的宝物——当然《太平广记》里的宝物就和阿里巴巴洞穴里的财宝一样多，我举出来的只是“黏在秤底下的那两块金币”。
第一个是读书人都该知道的故事，说的是如果你在书里看到一个头发卷，而这个发卷和普通的头发不太一样，它找不到头发的两端，只能看到一个封闭的环，那你一定要小心了，这可是一个宝物，它的名字叫作脉望。如果你拿到了脉望，就要在夜晚用这个头发环对准天空中间的那颗星星看，这时候就会有一个使者从星星上下来给你一颗仙丹，你吃了仙丹就能成仙。这个脉望是哪里来的呢？它是专门吃书的虫子变的，这种虫子我们把它叫作蠹虫——如果我们现在翻开一本古书，看到上边有歪歪扭扭的虫子啃过的痕迹，那就是蠹虫啃的。可是蠹虫也不是轻易就能变成脉望的。在蠹虫的一生中，它要有三次机会正好吃到了“神仙”这两个字，才会变成可以让人成仙的发卷。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故事，而且不同时代的人完全可以根据不同的知识背景来理解这个故事。比如生活在古代的人，他们可能更多地把脉望当成是一种宝物；而在一个现代小朋友看来，脉望就好像是一个和外星人保持联系的通讯工具。通过这样一个神奇的故事，虫子、书、神仙和外星人就联系在了一起。这样的故事一定有一个复杂的发展过程，不是靠一般的胡思乱想就可以达到。
《太平广记》里还有一些神奇故事，表明唐代中国和周边国家的交往关系。比如有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一个人得到了一颗黑色的大珠子，有一天他去长安，遇到一个外国人愿意用自己所有的财产来换这颗珠子。他觉得很奇怪：什么珠子值得你花这么多钱呢？这个外国人就说，这颗珠子是我们国家的国宝，把这个珠子放在浑浊的水里面，水就会变清。自从三年前丢失了这个国宝之后，我们国家的所有泉水都变浑浊了，没有办法喝。国家派我花三年时间到中国来找这颗珠子，请你一定要让我把它拿回去。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时，就觉得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它多么像我们在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ell）的《英雄之旅》中看到的那种国家失去宝物、王子走上英雄之旅去找回宝物的故事。陌生的是，在西方的寻宝故事里，主人公需要克服很多磨难才能找到宝物，而且宝物一旦被找到，就会归复到它原来的地方，世界重新获得秩序，故事于此结束。可是在《太平广记》的此类故事里，宝物常常是无心得到的，而且主人公似乎并不在意持有这个宝物，只是让它在手上过一遍，在生命中出现一瞬，就让它流到下一个未知世界中去。如果说对西方传说的分析，可以总结出《英雄之旅》，那么《太平广记》里的这些神奇故事，也构造了一种中国式的诗化审美，那就是对不确定性、对变动不居的世界的接受。
《太平广记》实在是有太多故事了，里面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不好看的，但是因为故事的总量很大，所以哪怕只有三分之一可以看，也是一个宝库了。总之，希望你们能到《太平广记》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故事。可以从草木部分开始，那些部分比较短，比较好读。如果大家对中华书局全十册的《太平广记》还觉得害怕的话，可以选择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白话太平广记》或者外文出版社的《太平广记选》，但是那样一定会丢失那些最短小却最有趣的故事。
*转载自 黄晓丹.陶渊明也烦恼：给家长的传统文化启蒙课[M].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 “第七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