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不连贯的二稿单篇1
“阿绫!”,洛天依一路大呼小叫这跑进阿绫的屋里来,“气死我了,你听我跟你说”,她把衣服脱得只剩下寝衣,也不管友人是不是即将合眼睡觉,硬是钻进了阿绫那张床的靠墙的内侧去。
“让我和你一起睡呗?”,洛天依做了个鬼脸,“爹爹不会管“。
“又怎么了?”,阿绫漠不关心。
“是我哥哥”,洛天依拱了拱阿绫的背,“又是生意上的事,他跟我弟弟吵架,吵急了又说要把我弟弟丢出去”。洛天依一直在用指甲在阿绫的后背上划道,她能感觉到,阿绫似乎动了一下,在洛天依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
阿绫歪过头来,一双猩红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洛天依,让她心里发毛。
“不会真丢的,不会真丢的,哈哈”,洛天依做着补救,她觉得阿绫好象是被吓到了。
“这样啊”,库赛特人的声音冷冷的,就像洛天依从没见过的针叶林,她又看了洛天依一眼,然后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后来,阿绫说自己喜欢靠墙睡觉,但又不想一睁眼就看到洛天依的大脸,便又连哄带骗,让洛天依去床的外侧背对着墙睡,好把床内侧的位置还给她。
洛天依只觉得自己这位新朋友还真是古怪。
也许是因为商人家庭出身,整天看账本看出来的本事,洛天依的记性一顶一得好。她仔细在记忆里找寻着自己和阿绫互动的点点滴滴,阿绫的眼神和南方的天气一样多变,有时目空一切,有时深得让人看不透,有时又像雷暴天的闪电,似乎能把人看穿。可就在刚才,那双红色眼瞳里却有那么一刻装着的是就连洛天依都可以看出的惊恐,虽然阿绫在一瞬之后恢复平静,但洛天依总觉得,似乎就在那个短短的瞬间,阿绫的双眼背后有什么破碎的东西。
这是洛天依睡着以前最后的想法。
阿绫醒来,发现自己在赫图阿拉城的自己家的卧室里,屋内一切布置均如童年,只是身边躺了个睡着的洛天依。
她当然知道这是梦,她对这熟悉的场景以前都不感到奇怪,同样的梦,她已经做过很多遍、很多年了。
“小Alin,你知道父亲和姑母给你起名Alingga是什么意思吗?“,二十四岁的男子将十一岁的女孩举过头顶。
“我知道呀!姑姑希望我可以和男子一样建功立业,做部落的大山,所以她送我你们都有的顺刀,也让父亲叫我Alingga“,十一岁的阿绫笑得是那么甜,那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可我还是觉得Alin写起来更容易嘛”
少年笑了,少年身后另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也笑了,他们两个和十一岁的阿绫一起笑,可二十岁少年在无人注意处却是满眼的无奈。
她早就应该看出来,十六岁的阿绫盯着十一岁的阿绫,她从那个时候就应该看出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和阿绫同父同母的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穆德里,还有和阿绫兄妹同父异母的二贝勒古英巴图鲁,早就已经对大贝勒洪巴图鲁起了杀心。几年后阿绫才想明白,当时穆德里带洪巴图鲁来找她,也只是拖住大贝勒,好让剩下二人去纠集群臣找父亲突剌格去进言逼宫罢了。
“大哥”,穆德里刚听完下人在耳边的悄悄话,“父亲叫你去正厅议事”
洪巴图鲁是绝好的武人,可惜他不是个将才,阿绫想,但她是阿绫儿时最好的最单纯的兄长。
“等你回来看星星!”,十一岁的阿绫笑着和洪巴图鲁告别,青年弯下腰,伸手揉了揉女孩的棕色的头发,然后便转身出门去,身后跟着穆德里。十一岁的阿绫扒着门框用眼神追随洪巴图鲁的背影,直到守门的侍者在穆德里的挥手指示下落下门口的纱帘。十一岁的阿绫还在期待当夜再一次和洪巴图鲁一起溜去赫图阿拉城的土墙上看星星,可十六岁的阿绫已经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洪巴图鲁,活着的洪巴图鲁。阿绫还记得,那天上午,洪巴图鲁到议事厅,上面坐着突剌格和墨速宜,底下跪着二贝勒古英巴图鲁、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穆德里,还有各个支派的十几个札萨克头领。
洪巴图鲁曾经对众人威胁,即位后会杀死所有曾经的异己,包括三个弟弟。
洪巴图鲁曾经放任奴才胡作非为,让奴才在刚攻下的城里圈占比突剌格本人还多的财产。
洪巴图鲁曾经私下诅咒突剌格和墨速宜死在出征路上,好让自己快点登基。
洪巴图鲁曾经…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谎言,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知道这是谎言,于是谎言就成了真相,这是阿绫很久以后才想明白的。洪巴图鲁看到不知道何时就已经偷偷站在配殿门口的小阿绫,不顾一切冲上去拥抱自己十一岁的五妹妹,这个唯一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亲人最后一次。可突剌格挥挥手,两个白巴牙喇上前拖走嘶吼着的洪巴图鲁,另有两个侍女向着反方向带走阿绫。
她差一点就碰到洪巴图鲁手上的鹿骨扳指了。
十一岁的阿绫不懂,不懂为什么三个哥哥要一起害大哥,她也不懂为什么往日英明神武的大那颜和伯姬为什么这一次就如此容易地上当受骗,他们难道看不出大哥是被陷害的吗?
从那时起,一种绝对不属于十一岁孩子的不安全感在孩子的心里生根,她曾给自己吹了个五彩的泡泡,觉得那泡泡上的炫彩是理所应当的,可那泡泡破了。在某一个不安的冬夜里,她实在受不住了,她跑去穆德里的房间,让穆德里先支开屋里所有的人。三贝勒莽古尔泰向来不喜欢三兄妹里的另外两个,他脾气暴,看见二人扭扭捏捏,便径自找人出去喝酒。那时阿绫涉世未深,她等到二人独处,用软软的、尖尖的声音问四贝勒,为什么。
穆德里摸了摸阿绫的头,就像之前洪巴图鲁所做的那样。“你不懂”,他说。他希望她永远都不用懂这些,可惜最后还是事与愿违。
晚些时候,穆德里和莽古尔泰来阿绫窗前道日常的晚安,也许只有在最小的妹妹面前,两人才能和平相处。等到莽古尔泰离开,穆德里轻拨开床帘,探身过来,脸颊贴在女孩耳边。
“别怪我”,穆德里的声音轻不可闻。
他放下床帘,吹灭最后一盏灯,和床上十六岁的阿绫一起看着十二岁的阿绫在月光里睡着。
阿绫曾以为穆德里的意思是表达洪巴图鲁一事的歉疚,可惜不是,那是一句为当时还未发生但注定发生的事情所做的道歉。
几天后,古英巴图鲁和莽古尔泰、穆德里、阿绫兄妹三人的母亲富察氏被一起叫去突剌格的书房问话,数个时辰未归,坐不住的莽古尔泰前去探听消息,结果也没回来,到那天晚些时候,唯一回来的却是盛怒之下的莽古尔泰。
父亲关押了母亲,罪名竟是和取代洪巴图鲁做太子的二贝勒古英巴图鲁有情。这样的话从穆德里的口中说出,十二岁的阿绫花了一晚上时间才把这些自己认识的词拼凑在一起,拼出这句话原本的那个看上去不可能的意思。一个月后,泪眼朦胧的阿绫求着穆德里带她去那个关押母亲的小房子,穆德里带着她慢慢地走,似乎在等什么事情发生。等他们走到小院门口的时候,只看见拎着染血腰刀的莽古尔泰。
莽古尔泰头也不回地向着兄妹二人的反方向离去,身后是屋内满地的血,还有地上一袭被血染红了的白衣。
惊愕的阿绫抬头去看穆德里,但三贝勒的神情却是无比的平静,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似乎,他早就知道这事将要发生,于是便早已经将阿绫初次目睹时该有的情绪都经历了一遍。
阿绫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是她十二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晴朗的下午,赫图阿拉那天的天空出奇的蓝,莽古尔泰那把腰刀上滴着的血也红得刺眼。阿绫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场,用那仿佛要在一个时辰得时间里流干一生剩下的眼泪的劲头。但她并没有,她的记忆在那个青灰色的小门的门口中断,穆德里后来说,那天阿绫哭着要穆德里杀了她,然后阿绫昏倒了,是穆德里背着她回房,可这些阿绫都不记得了。那天之后,大家都说,曾经爱笑爱闹、没少给突剌格找事的假小子额克那拉·阿灵阿,从1080年深秋的某个普通的一天起,忽然之间长大了。
再往后,阿绫上了战场,她很幸运,她发现自己在战场上就像鱼入大海、飞鸟冲天,就像海东青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猎场,突剌格为她给富察氏上了追封,墨速宜说她是天女降下的那个足以帮助阿契特甚至整个库塞特改变命运的人物。她从穆德里手下摸鱼的牛录额真成为库塞特最年轻的和硕贝勒。她从一个战场走向另一个,从小的走向大的,从金铁相击的走向地图上和沙盘前的,最后再走到库塞特诸部的大议事厅上的战场。
有天夜深,阿绫坐在军帐里缕着自己过往的枝枝蔓蔓,发觉此时距离十二岁才过去三年,但世界和自己均已经大变,她已经和曾经诸事发生时的穆德里一般大了。帝国总兵尽是手下败将,当年众人的阴谋阳谋也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杀洪巴图鲁,是穆德里联合三个贝勒和下面得诸多札萨克王公一起形成反对洪巴图鲁的联盟,他们找突剌格谈条件,让突剌格和墨速宜在二人——突剌格和墨速宜何尝不是三十年前的穆德里和阿绫呢,她想——二三十年打出的局面和一个已经或者将要危及所有人的利益的亲人二选一。真是可笑,阿绫听得军帐里坐着的自己轻笑一声,她定是想起了自己十一岁时做过的白日梦,她曾觉得只要找到证明洪巴图鲁没有诅咒突剌格的证据,洪巴图鲁就不会死了。军帐里的十五岁的阿绫盯着挂在墙上的腰刀,眼神直直的,红色的眸子里映着昏暗的油灯光,十六岁的阿绫坐在床上看着这一切,她知道,那个自己又是想起十二岁那年的那把刀了。
阿绫上战场从来不带腰刀,只带顺刀,没人知道为什么,除了穆德里和墨速宜。
当年,古英巴图鲁是公认的储君人选,与大那颜之间差的只是突剌格的一条命,于是一旦传出古英巴图鲁和大福晋有染,突剌格的第一反应绝不是怒骂儿子的人品有问题,而是想到库赛特人古已有之的继婚习俗上去。莽古尔泰绝对想不到这么多,于是做出无法预估的事情。穆德里早就算好了这一切,二贝勒古英巴图鲁被突剌格公开宣布排除出储君人选,三贝勒莽古尔泰则被削爵、申斥,也被无形地排除出储君的序列。
十六岁的阿绫看着油灯下十五岁的自己,她记得,那一刻,她曾对穆德里生出了一种可怖的恨意。但是,随即,坐在军帐里的十五岁的阿绫忽然对过去的人们有些看不清了。阿绫曾在记忆里明确地给每个人标上了黑白彩色的脸谱,可她忽然有些看不清那些颜色和意义了。
洪巴图鲁的勇力和突剌格最像,可脾气暴躁。突剌格几十年前上位没多久就先和墨速宜一起杀了当年和他争储位最凶的弟弟那罗古儿。而洪巴图鲁则早在做储君的时候就被传说扬言要杀死所有兄弟。传说真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说为真的可能性究竟是否会大过人们可接受的标准。古英巴图鲁狡诈甚于突剌格,上位之后会做什么,甚至都不用阿绫去想。
而莽古尔泰,目光短浅、脾气暴躁,受富察氏偏爱,虽和阿绫兄妹是一母所生,但终究没有把穆德里当作过自己人,当然,穆德里也从没当莽古尔泰是自己人。
所以,也许…穆德里曾经所做一切均是为了保护他自己和阿绫?也许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十五岁的阿绫坐在桌前拔出顺刀,用银白色的刀锋为镜,看着镜中自己的脸。镜中的人物模模糊糊,有时是十一岁的阿绫,有时是十二岁的阿绫,有时是十五岁的阿绫,有时是穆德里、墨速宜或者从前的其他什么人。
她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从何时起,她就忽然理解了穆德里的呢。又是从何时起,她就已经悄然成了穆德里的同类人呢。
儿时的自己觉得血缘、亲情是这世间不变的部分,外部不管如何变化,这一小块永恒总能让她找到家的方向,就像手持弓箭的她总能找到多年训练出的固定姿态。可是穆德里亲手毁了这一切,可是这又是为了保护阿绫和他自己。十六岁的阿绫忽然感到一种幸运。当年浑河血战,她没穿铠甲的腹部侧面被人用长矛结结实实捅了一下,此后她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当时的阿绫伤好以后抱着墨速宜哭了很久,如今的她却感到幸运,她不想再创造一个新的生命好让他或她再度经历一遍自己经历过的,她也不想因为有了新的家族,所以在穆德里登基后成为穆德里新的提防对象。
阿绫松开紧握的被角,天依在她身边安宁地睡着,灰发女孩是如此的干净,心里尚有个虽然很难实现但却是很美的美梦,她手上也没有血——朋友的、敌人的、库塞特人的、卡拉德人的。阿绫想让洛天依的美梦持续到永恒,可惜。
两个白巴牙喇破门而入,伴随着木制品破裂的巨响。
“奉穆德里大汗的令,奥尼拉城破,我等来取这一家的人头”
阿绫只觉得天昏地暗,保住洛天依成了她心中此刻唯一的想法。一贯冷静的她忽略去问为何开战前的帝国南部竟出现了穿全套铠甲的白巴牙喇,忽略了洛天依为什么没有被刚才巨大的破门声吓醒,甚至忽略了穆德里现在并不是大汗。她只想着从枕头下取出藏起的顺刀。
拔出刀的一瞬间,阿绫觉得自己腰间被人抱住,她挥刀挣扎,却发现这里哪有什么巴牙喇,屋内一团混乱,地上满是东西,就像发生了一场战斗。嘈杂戛然而止,屋外窗外仍是寂静的有虫鸣的夜,几个洛家值夜的下人在屋外探头探脑不敢进来,屋内床上,抱着阿绫的是已经哭成泪人的洛天依。
“阿绫,阿绫…”,洛天依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睡了没多久,整个人就开始发抖,然后就开始小声哭…”,她说她想扶阿绫起来,可阿绫一坐起来就开始说着洛天依听不懂的话,然后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刀…
半夜拔刀这种事对洛天依来说太过超常,她只是回想起来,就又要哭出来了。
“没事了,没事了”,阿绫收起刀,藏到洛天依看不到的位置,她抚着洛天依的背,洛天依却仍然抱着她,似乎害怕阿绫会忽然起身离开。
“你看我拿着刀,那你,那你为什么不跑呢,这多危险啊!”,阿绫想缓解一下气氛。
“言家姐姐两年前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回”,洛天依坐起来,用一双澄澈的碧绿色眼睛看着阿绫,“有天半夜她突然闹起来,喊着什么车营、鹿角之类的,连着几天都是,半个月才好”
“还有”,洛天依接着说,“我不是怕你砍到自己嘛…”
也许是和平太久了,阿绫想,她从前在战场上、军帐里,就算再最紧张最有压力的情况下都可以保持冷静,怎么如今就…
“睡觉”,阿绫的声音冷冷的,又再一次灭了灯,用惯常的姿势背靠墙角蜷缩在角落的位置。可她合眼许久,却不管怎样也睡不着。
她今日差一点就伤了洛天依,而且,她终会伤了洛天依。
另外,言氏、两年前、车营…真是有趣,尤其是当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的时候。
她在心里用工作麻痹着自己,她灵魂里那个受过创伤的脆弱的十六岁姑娘退回幕后舔舐伤口,那个老辣、冷静的旗主贝勒阿灵阿再次登台,重掌一切。
于是,阿绫很快就睡着了。
入睡之前,她想,这个言家姐姐,也许以后可以会一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