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朱楼

封图为韩国画家杨·亨根1980年所绘,基于MMCA的无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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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从前你问我,在所识之人中可有“完人”一位,我或许无法即刻答出来。完人是真实存在的吗?即便真有,大抵也不会与我这半吊子闲人有所交集。
直到我结识书堂的前辈,方才明白“完人”一直都在,只不过我太过急躁求成,疏忽该向之讨教的人,其实一直都在身边了。
我刚入书堂时,一切道理皆不识,成日里只知揣着几本家中的破书旧纸闷头苦读。布告栏上每周张贴报刊杂志,偶有几篇学里教师的国学文言,手写的诗歌,便早起了挤到人群最前端去看。几个同宿舍的同学趁无人注意,把抄录本当宝贝贴在里衣,常常要渥到纸页尽暖、纹理褶皱才舍得取出来翻看。
隔壁学舍里的裴兄与他们最不相同。
等清早人都出门去看布告栏时,他才慢条斯理地起床整理衣衫,抖落几下擦得锃亮的家中钥匙,小心放进兜里,手里捧一本外国文字的书吃早饭;便是到了午中饭厅,位子也隔得老远。从前我以为他不爱讲话,沉默寡言是一派——后来才知晓,他的言辞不像学堂里教师的高谈阔论,初听是无法领会的,要细细抄录下来夹在里衣中揣摩良久,方能体味其中的深意。
思量着是其中奥义着实难解,裴兄才变得不喜近人了。
我这样热衷于求学的人,即便不得机遇亲近他,又怎可放弃这样的良机?一次考试过后,我往教师宿舍那边去寻讲师请教,回来路上,适逢裴兄回宿舍去,便迈开步子跟上他去,试图攀谈起来。
裴兄扯着几张泛黄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只说回去——不用读,我也知道那是我无法看懂的作品,他在考试里夺得头筹的佳作。我便又问起他哪里人,家何处。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亦是同乡——裴兄大概放下了几分戒心,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我来,逐渐打开了话匣。
“我看过兄长的佳作,当真是我不能及的,兄长可有其中诀窍传与我一学?”
“罢!罢!若说与你去,还不如不说。文章的事,怎可是嘴上谈就了得的?”裴兄苦笑一声,把稿纸卷起来扇风。见他这般,我连忙将里衣的稿子取出来,毕恭毕敬地递过去请他瞧,一边接过稿子来为他扇着。
读毕,裴兄取下眼镜来,面有难色。大抵也留了我几分面子,他沾着唾沫翻到有些许错误的几页,手指着掠过字迹点了出来。“这几处不通的,要再改改。算不得最好的,也不算差,多写写罢,要我替你改多了,成了我的文章了,何苦麻烦。”
他说着走了,留我在树荫底下回味方才的言语,不知不觉欣喜起来。裴兄是何意思?大概第一层是,我的文章在学里,至少他看来是不差的,甚至中流更要往上,便是嘉奖了——再说至文理无绋缊晦涩的地方,“多写写”,“再改改”,可不正是说我日后能有多向他讨教的机会吗!这般想,越发觉得裴兄不像同窗口中不近人情的孤鸟,也愿落在人肩头点点头、歇脚了。
自此我与裴兄终说得上话,闲来无事也好互换了稿子读,再一直品鉴到日落西垂,将时间皆付诸于热汤茶水。时常裴兄就一点文章的用字与我争论,往往是到了深夜也不可得出个双方满意的结果,最后劳累各自睡去。次日晨起方品出裴兄的一番苦心与用意,才自恼地洗漱去买了早点,再为他赔不是。
我生活拮据惯了,裴兄却大度,谦卑地也向晚辈吐露过几番真心,担心自己的文章——仔细模仿着写女人的,爱的,交织着家仇国恨的——无人肯看。他与城里的一位小姐有联系,明说是仰慕其文学造诣,或许风流佳事才是创作来源。不过我不敢妄自揣度,毕竟裴兄这样的文人,即便是爱的情的,也是令人艳羡而遥不可及的志趣。
“难啊,不写这样博人眼球的文章,就没有饭钱,没有得名的出路。”裴兄这样说,整理起最新要卖出去的稿子,“我当真能力只到这步田地,无法再升了吗?”
他往报社去,寻讲师谋建议,得到的反响总不达己所愿。其实他这样的文人,是不必担忧的,便是今时今日人无法理解欣赏的文学,到底有心人会记得,并将其珍藏流传下去。
我希望成为那样追随裴兄步伐,与他并肩的人。
那天月下的裴兄,面容神情我已记不大清了。只知那晚的风冷得彻骨,裴兄把几页褶皱不堪、边沿已磨毛的纸塞进衣袖里,呜呜咽咽地哭,哽塞说要去外城闯荡一番天地。我全心支持他,却不知道那一刻他为何如此伤心,应是为再不爱书的年岁失了希望,想要以爱、以情感召人去读,也不得了。
与裴兄分别了大半年,偶时书堂放假,便一天上午去报社投稿。刚抵报社,大门口无人照应,推门瞧见几个粗汉围在厅里,拿拳头上下挥动,弯身细看,似是正打着哪个偷了钱的扒手。临走前,他几个把地上散乱的钞尽数刮走,闹哄了一阵方散去。
怪可怜的。我上前去问那人好,掰过肩膀来,唬了一跳——不是别人,正是裴兄。他蜷在地上似只奄奄一息的虫,脸上尽是胡茬泥汗,几道口子往外渗血。我欲搀他起来,他却一把甩开手,朝反方向半爬着起了身子,如同不认识我地奔出了报社。我至今都还记得,他夺门而出时投来恨恨的目光......
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裴兄,同窗都传他没了稿费,在街上冻死了。我一直不信,世上再没有比裴兄更坚强执着的人了,他又怎宁愿沦落为受人凌辱的饿殍?
我整理了裴兄从前写的稿子,许久未翻,搁在夹层里的纸页都泛潮发霉了。他写的爱情故事,依旧是那晚月下涌动着浪潮般的美,只是再联想到那张满面胡茬的脸,我心里打了结似的,不如从前那般畅快欣慰了。
后来的事,早过去好些年头。我听见几个常去街上抽烟打诨的前辈讲:一天去酒楼讨酒吃,正碰上在厅上跑堂的裴兄,比昔时报社一见更加消瘦,面色蜡黄如抽了鸦片,病恹恹无生气。原来他写城里小姐的闺阁,被本家找来挨了顿打,丢了稿费与报社的生意。他卖了钢笔和擦得锃亮的家钥匙,当掉一切值钱的物质玩意儿,还完生活窘迫欠下的债,在酒楼谋一个得以生计的差事。
他们哄堂大笑,我却只觉得心痛。裴兄那些千金足贵的手稿心血,竟不如一串破铜烂铁值得价钱。那些爱恨家国,颇具那本早餐时捧着阅读的书本风味的文字,已被泡在陈酒里嚼碎,化入了五脏一隅。
或许还不如一碗稀粥足以果腹。
忽就想起裴兄初次对我文章的点评,要多写写,再改改。于是我这样写了,到现在,终究是无“完人”能再为我改了。我同他一样走出学舍与报社,大约走的是一条路,不过其中的方向里程,是越走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