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翅萤【HAPPY ENDING】
(一)
裴旷与流萤的初遇,缘于一桩「顺手牵马」。
彼时明月照林间,夜凉如水。
马是一等一的好马,剑是一等一的好剑。
人却是无赖而慵懒的,倚在马背上,闲闲抱着剑,潇洒不羁的模样姑且能称一声少侠。
流萤咬牙切齿的厉喝却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小贼,快将我的马还来!」
少年睁开亮晶晶的眼眸,弯嘴一笑:「小贼不姓小,借姑娘的马去一趟扶柳山庄,日后必将完璧归赵。」
说着他驾马就要离去,林中却飞鸟惊散,他眉头一蹙,有杀气!
八月八,扶柳山庄有场比武大会,胜者得名得利,还能得到庄主的美貌女儿。
裴旷本没什么兴趣,奈何师命难违,却不想才上路就在树林里遭到了追杀。
杀手的目标却不是他,而是白马的主人,流萤。
她恰好也要赶往扶柳山庄。
一剑惊寒,两人并肩作战,利落地解决了那群杀手。
裴旷拍拍手回头,却在漫天落叶中发现,流萤戴着的斗篷被挑飞,一脸慌乱地还不及戴上。
「别别别,还是摘了好看……」裴旷赶紧开口阻止,流萤瞪了他一眼,也不管什么斗篷了,上前就想夺马走人,却是脚步一软,脸色苍白地差点倒下。
裴旷眼疾手快地一把搀住她:「姑娘你究竟赶了多久的路?瞧你这样子再不休息恐怕就要下去见阎罗了。」
未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少年摸着下巴嘻笑道:「原来你不是丑八怪呀……」
夜风飒飒,万籁俱寂,一堆篝火熊熊燃起。
裴旷一边烤着野兔,一边笑眯眯地望着流萤:「你是什么人,仇家倒不少,我去山庄是师父逼我娶媳妇,你怎么也要去?」
流萤虚弱地靠着树,面无血色,却强撑着力气又瞪了裴旷一眼:「小贼要你管,到了山庄就把马还给我,我们互不相欠。」
裴旷啧啧摇头:「本大侠高风亮节地护送你去那山庄,竟只落得你嘴里的一句小贼,真是好心没好报……」
说得好似自己从没偷过她的白马一样,流萤偏过头,疲惫地闭上了眼,再也不想理这厚颜之徒,任由裴旷在耳边喋喋不休。
裴旷的师父与扶柳山庄的柳庄主曾是故交,他无父无母,被师父带在山上抚养长大,此番比武大会是柳庄主向师父传书告知的,师父要他带着信物下山,一来见识历练,二来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如能赢得美人归,是最好不过的了。
虽然裴旷嘴上没个正形,手艺倒是不错,烤的野兔外焦里嫩,香味扑鼻,连对吃食不甚在意的流萤也被吸引。
酒足饭饱后,两人轮流守夜。
火光摇曳中,裴旷抱着剑,望着那张熟睡的脸庞,漆黑如墨的眼眸狡黠一转。
他掏出怀中的画像,细细比对了一番,唇角微扬。
画中人长发如瀑,温柔秀美,如天上明月一般,只画像上方的一角不小心被水浸湿,墨团晕染开去,女子的眼角朦胧一片。
裴旷抬起头,又望了一眼流萤,睡着的她显得分外秀美娴静。
他不禁一笑:「有趣,有趣。」

(二)
便这样一路同行,打闹拌嘴,倒也不寂寞。
不知不觉间,流萤不再对裴旷凶巴巴的,嘴角也偶尔扬起笑意了。
却在途经落霞岭时,裴旷去溪边打水,流萤牵着白马在原地等他,突然跳出了一群不开眼的强盗,风尘滚滚间将流萤团团围住,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
「这娘们不错,兄弟们抢回去给大哥做压寨夫人!」
流萤眉头一蹙,眸中杀气闪过,扬起剑的手却是一软,身子轻晃,脸色苍白。
她伤还未愈,如今遇上这群匪盗,颇有一番虎落平阳被犬欺之感。
就在一片污言秽语中,一只黝黑的手即将摸上流萤脸颊的时候,一个水壶飞天砸来,溪水溅了众匪一身,一个嬉笑的声音划破长空:
「早知我家娘子这般惹眼,倒还是戴上斗篷比较好,省得为夫担惊受怕!」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破开重围,风一样地掠过流萤,上马扬鞭,绝尘而去,只留下倒了一地哎哟呼痛的匪盗。
白马奔腾中,流萤在裴旷怀里啐了一口:「谁是你娘子,疯言疯语的小贼……」
裴旷笑了笑,下巴抵着流萤的头顶,不置可否。
流萤苍白的脸色此时才渐渐缓了过来,嘴上虽那样说,她心跳如雷间却暗自庆幸,若不是裴旷及时赶来……
少年有力的臂弯将她牢牢护在其间,两人从未贴得如此之近,像是第一次发现身后这嬉皮笑脸的小贼怀抱是那样温暖,流萤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裴旷,嘴中喃喃着:
「这么久不来,我还以为你扔下我自己走了呢……」
声音低不可闻,却还是飘进了裴旷敏锐的耳中,他心头一动,仿佛察觉出了什么,却又稍纵即逝,无从捕捉。
只有山林间的清风吹过他们的发梢,像有人在耳边低语,温柔地拂过他们相贴的心。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不短不长的路程结束得那样快,流萤在山脚下和裴旷道了别,眸中隐含不舍,脸上却带着笑:「上面就是扶柳山庄了,祝你好运。」
她牵着马转身离去,却没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小贼,你一定要娶那位柳小姐吗?」
裴旷摊了摊手,露出灿烂的笑脸:「原本无所谓,但现在,势在必得。」
他说到做到,进了山庄,递了拜帖,比武大会上果然艳惊四座,力挫各方豪杰,一举夺魁。
却是一直没有见到传说中的柳小姐,只在比武时远远朝着席座望过一眼,柳小姐身前拉下了一道帘幔,轻纱飞扬间,人影朦胧,看不真切。
裴旷摇摇头,勾唇一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听到那声「小贼」了。
大红的喜服,张灯结彩,山庄上下好不热闹。
裴旷兴奋又期待地看着那个窈窕身影一点点走近,盖头掀开的一瞬间,他呼吸一窒——
眼前人明眸善昧,清丽秀美,正是那张一路相伴熟悉万分的脸!
他欣喜若狂,刚想唤一声「流萤」将她搂入怀中,却在欺近她身旁时顿了一下,目光疑惑地望向她的眼角。
新娘娇羞浅笑:「柳月见过夫君。」
上挑的眼角,一点红痣妩媚动人。
裴旷皱着眉退后,摇头喃喃:「不对,不对,你不是她……」
柳月一惊,躲在窗下的流萤也是一怔,气息紊乱间却不小心发出声响,被屋里的裴旷敏锐察觉:「谁?」
窗外一道身影一闪而过,追出门的裴旷眼前一亮,叫了声「流萤!」便甩了喜袍,风一样地跟了上去。
流萤几个闪跃,身形穿梭在林间,后头的裴旷紧追不舍,声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心跳如雷间,眼眶却不觉湿润了。

(三)
明月在上,流萤无光。
柳月,流萤,从被庄主捡回扶柳山庄起的那一天,她就注定活在姐姐的阴影下,做她见不得人的替身。
没有人知道,扶柳山庄的大小姐柳月曾是一个「无脸女」,柳夫人生她时难产而死,虽然最后孩子保下了,一张脸却是血肉模糊,彻底毁掉。
所幸,同年,柳庄主在城郊的雪地里捡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孩,将她带回了山庄。
山庄请来的江神医接过婴孩,眉目大喜,他知道一种蛊术,叫作移花接木,可以一点点割下婴孩的面皮,将其通过蛊术转移到柳月的脸上,然后再喂婴孩特制的蛊虫,促使她伤口快速愈合,等到愈合后,就继续割皮转移,如此周而复始,终有一日柳月的脸能够光洁如初,但会和献皮人长得一模一样。
喂蛊献皮,这样的日子流萤足足持续了七年,每次她疼得死去活来,柳庄主都会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柔声对她说:
「萤儿乖,萤儿不想救姐姐了吗?」
是啊,姐姐,是庄主带她回来的,给了她姓名,给了她片瓦遮头,给了她丰衣足食的生活,还给了她一个家,有爹有姐姐的一个家,她只要贡献出自己的面皮模样,忍受点小小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爹和姐姐都待她很好,大功告成时,她们站在镜子前,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容貌,她拉着她的手,叫她「好妹妹」,她笑得心头暖暖,曾经受过的苦痛一瞬间全都不重要了。
即使爹说,出于种种考虑,不能公开她二小姐的身份,柳萤这名字也只记载在族谱中,平时就叫她流萤。
即使爹说,要她自小习武,保护身体孱弱的姐姐,做山庄的暗卫,去外面替山庄完成各种隐秘的任务。
即使姐姐是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她只是姐姐黯然无光的替身,是只能站在姐姐身后,为她挡去明枪暗箭,挡去一切危险的暗卫。
但她还是无怨无悔,她那年被抛弃在冰天雪地里,如果没有爹带她回山庄,世上也许早就没有她了,更何谈有个家?
可她没有想到,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她遇到了他。
小贼偷了她的马,更偷了她的心,她不该和姐姐争的,可山脚下听到他的回答时,她竟觉得自己的心都裂成了几块。
她黯然转身,夕阳西下,一人一马,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四)
裴旷牵着流萤的手,在大婚第二日回到了扶柳山庄,跪在了柳庄主面前。
「世伯,裴旷心有所属,此生此世只愿娶流萤一人,还望世伯成全。」
少年坚定的话语中,流萤始终低着头,身子瑟瑟发抖,不敢看爹和一旁的姐姐柳月。
柳月娇美的脸庞煞白了一片,裴旷却不去看她,只握紧流萤的手,背脊挺直。
那夜林间,他追上流萤,夜风拂过他们的发丝,流萤声泪俱下地道出了真相,最后不停地摇头,说自己不能背叛爹和姐姐,不能辜负柳家的恩情,激动不已间,他心疼万分地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傻姑娘,哪有那么大的恩情,再说要还也早就还清了。」
她在他怀中小声抽泣着,不说话,许久,才哽咽地开口:
「你不懂,我已经被扔过一次,如果爹和姐姐再不要我了,我就没有家了,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家……」
小猫一样卑微的语气中,他听得心如刀割:「不就是一个家吗?你跟我走,我给你!我带你回伏云山见我师父,他老人家一定会喜欢你的……」
繁星满天下,他们像以前一样靠坐在一起,她轻声问他:「小贼,我和姐姐模样相同,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他深吸了口气,只抚过她的长发幽幽一叹。
怀中那张师父给的画像早叫他扔了,那不是他的姑娘,他的姑娘眼角没有一点红痣,画像被水浸湿的那一片恰好骗过了他。
所幸,兜兜转转间,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夫君,你我已拜过天地,你若带走萤儿,又将我置于何处?」
一直脸色煞白的柳月颤声打断了裴旷的话,她泪眼朦胧地走到流萤身旁,蹲下来拉开她与裴旷相握的那只手:「好妹妹,你当真忍心离开爹,离开姐姐吗?」
流萤红了双眼,刚要开口,裴旷已经一把揽过她,对着柳庄主重重叩了个响头:「我二人心意已决,即刻回伏云山面见家师,还望世伯看在流萤多年来为山庄出生入死的份上,成全我二人!」
负手而立的柳庄主墨眸沉沉,深不见底,许久,他终于开口,一字一句:
「也罢,既然强留不住,你们便走吧——不过,得按柳家的规矩来。」
长长的一条火道铺开,滚烫的焦炭烧得红旺,热气灼人。
只要裴旷与流萤赤着脚走完这条路,就能出了扶柳山庄的大门。
柳月看得眼皮直跳,这样一条火路走完,只怕一双腿就要废了。
她不由望向裴旷,剑眉星目的少年,在比武时朝她那边看了一眼,只一眼,就叫轻纱后的她再也放不下。
她怎么忍心伤害他呢?
连柳庄主也没有想到,他本意只是叫裴旷与流萤知难而退,少年却盯着火道冷冷一笑,扭过头笑得决绝:
「世伯可要说话算数。」
说着,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竟一下背起流萤,踢了鞋踏上了火道——
皮肉烧焦的滋滋声顿时传出,少年死死咬住唇,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流萤与柳月同时惊呼出声。
泪水瞬间模糊了眼前,流萤嘶声要裴旷放下自己,却又不敢有过大的动静,怕再加重他的负担。
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次艰难的抬脚都开出一朵血花,裴旷咬牙前行,刻骨的痛楚叫他身子颤得厉害,却始终牢牢背紧流萤,他哆嗦着开口:
「走完……这条路……你就不欠他们的了……你要家……我给你家……」
流萤在他背上已哭成了一个泪人,触目惊心间,柳月再也看不下去了,一声凄唤:「够了,不要再走了!」

(五)
因柳月的求情,火道才开了个头,就被家仆提水浇灭,柳庄主也只能无奈叹息。
但柳月却对流萤说,要她再为柳家做最后一件事情,就能离开扶柳山庄,与裴旷海阔天空。
「好妹妹,你听说过红鸢花吗?」
西边有座琼珊岛,岛上有座活火山,每月会喷发一次,藏在火山下的溶洞就会露出地面,红鸢花就盛开在里面,那是一种绚烂至极的美丽,因在奇异的火海瑰景中才能被看见,故而也被人称作火美人。
传说摘得一朵红鸢花,就能得到一段美好姻缘,能跟心爱的人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我把夫君让给你,你为姐姐取来红鸢花,再觅另一段姻缘,你愿意吗?」
柳月清柔的声音中,流萤感动不已,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火海中取花何其危险,裴旷自然放心不下,要跟流萤同去,但柳庄主发话了:
「老夫并不是担心你们一去不回,只是你如今毕竟还未同月儿解除婚约,如此行事,只怕会给山庄惹来闲言碎语……」
柳庄主的话还未完,流萤已经赶紧表态,要裴旷留在山庄等她回来。
这是他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条出路,她绝不能放弃。
临行前一夜,裴旷搂着流萤坐在后山,看月光倾洒,漫天萤火纷飞。
「明月虽好,我却只爱流萤。」
夜风吹过他们的发丝,裴旷在流萤耳边轻声呢喃,他知晓她长期活在柳月的阴影下,心底的自卑不安。
可谁说明月在上,流萤就一定无光?
在他眼中,世上万千繁华,也比不得他心爱姑娘的一句「小贼」。
那才是他渴慕已久的一道光,黑夜里的萤火,照亮他前行的方向,温暖又独特的美,胜却冷月无数。
流萤怔怔听着裴旷的话,缩在少年怀里,忽然捂住了眼睛,潸然泪下。
水雾氤氲中,有什么贴上了她的唇,温柔缠绵,溢出来的轻叹低不可闻。
明月是天下人的明月,流萤只是小贼一人的流萤。
我等你归来。

(六)
当流萤九死一生地取到红鸢花,风尘仆仆地赶回扶柳山庄时,已是一年后。
但迎接她的,却不是朝思暮想的少年,而是怀胎六个月的姐姐,柳月。
等闲变却故人心,不过如此。
柳月轻抚腹部,柔声的解释中,残忍地打碎了流萤所有幻想,叫她如坠冰窟。
所谓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在她走后不久,裴旷便渐渐被痴情的柳月打动,爱上了这个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
舞剑的夫君,拭汗的娇妻,一时看错眼的回心转意后,终是寻得真爱,夫妻情深,皆大欢喜。
只有流萤,捧着千辛万苦取来的红鸢花,站在大堂,难以置信。
她脸上被溅出的火星子擦过,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疤痕,此时看来,就像脸上蜿蜒的一道泪痕。
裴旷的身影终于出现,他大步流星地从里面走出,却看也未看她一眼,直接攀到了柳月身旁,心疼地一把扶住柳月:
「怎么不在床上歇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温声体贴中,流萤的世界彻底坍塌,她颤抖着身子,此刻才终于相信姐姐说的一切了。
「小……贼。」
到底上前开口叫出了声,裴旷回头瞥了流萤一眼,淡漠得像打量一个陌生人。
那一眼里,有对她没有死在火山下的诧异,有对她脸上疤痕的皱眉,也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慌张,却唯独没有激动与欣喜。
「如今你当叫我一声姐夫了,是我……对不住你。」
裴旷眼神闪烁,似乎还是有点不知怎么面对她。
流萤摇着头,惨白了脸,一步步走近柳月,语带哀求:
「姐姐我把红鸢花给你带回来了,你说话要算数,你说要放我们海阔天空……」
她像听不见周遭动静了,只自顾自地哀求着,一边颤着手拉过裴旷:
「小贼我们走,我们去伏云山见你师父,你说他老人家一定会喜欢我的对不对……」
卑微恳切的话语中已隐带癫狂,裴旷不耐烦地抽出衣袖:「过去的事都别再提了,那只是一场错误,我现在是你姐姐的夫君。」
天色说变就变,前头还一派晴朗的天空,转眼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下起了倾盆大雨。
赶来的柳庄主拉开流萤时,流萤已经哭得撕心裂肺,彻底崩溃了。
那朵承载了她所有希望的红鸢花,在拉扯的过程中掉在了地上,被柳月不小心踩得粉碎。
她血红着眼,猛地扑了上去,疯狂地拢起地上的花瓣,柳月被冲击地向后一跌,裴旷赶紧接住她,怒不可遏地一掌击开了流萤,唯恐柳月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正埋头捡花的流萤不防被这一掌击飞,高高地荡向外面,如风筝坠地,手里的花瓣也散落在大雨中,被冲得七零八落。
流萤从地上挣扎地爬起,她日夜兼程地赶回,回来后连一口水都还来不及喝,此时更被裴旷的一掌击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她强咽下喉咙里漫上的血腥气,摇摇晃晃地站起,神似痴狂,一片一片地去捡回散落的红鸢花瓣。
黑沉沉的天地间,大雨滂沱,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流萤脚步浮虚,在大雨中失了方向,胡乱冲撞着,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却分明是一年前分别的那一夜,他在山头搂着她,对她说,明月是天下人的明月,流萤只是小贼一人的流萤,我等你归来……
大雨陡然浇下,流萤一个寒颤惊醒,眼前的温暖萤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忽然慌得不行,在雨中踉跄地奔了起来,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
可是天地一片黑沉,只有无尽的冷雨,没有萤火,没有小贼,没有光,没有家……
她什么也没有了。
流萤满是雨水的脸上凄然一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直直滑了下去。

(七)
流萤醒来时,浑身酸痛,竟使不出一点力气,调息运功下,她才骇然发现——
她竟失去了武功,失去了她赖以生存的武功!
是裴旷亲手废去的,曾经的少年站在床头,熟悉的剑眉星目却冷得可怕,寥寥数语,将她打入无底深渊。
柳月那天被流萤的狂态吓到,回去后做了整夜的噩梦,本就有孕在身,出不得半点差子,裴旷思前想后,觉得流萤戾气过重,为防不测,他决定废掉流萤的武功,如此一来方最为稳妥。
「你也不要怨你姐姐,她向爹为你求了一处小院,日后你就安心住在那里,别再胡思乱想了。」
流萤躺在床上,眨了眨眼,泪水滑过眼角,瞬间浸湿了枕巾。
当裴旷转身要走时,她终于嘶哑地开口了,依旧是执拗的三个字:「为什么?」
就像一只折了一片翅的萤,即使跌下半空,再也发不出一点光芒,她仍旧怀着一片痴,不愿相信爱人的变心,执著地想寻求一个真相。
裴旷头也未回,只摆了摆手,似乎烦了:「莫再痴缠了,前尘往事只当梦一场,你还是……好好养养你那张脸,女子破了相总归是不好的,毕竟你还要嫁人不是吗?」
一席话说得流萤浑身发冷,等到房间寂静下来,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颤着手摸上了脸上的疤痕。
从眼角蜿蜒下去的一道疤,当时有多痛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守在火山下,一次次等待溶洞升起时的期待与希望。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的小贼还在等她回去,她要快点拿到红鸢花,就算那次被喷涌而出的火星子溅到脸上,她也没有想那么多,只简单处理了下伤口。
她本来就对容貌不甚在意,那时更天真地以为,他和她一样,也一定不会介怀的,就算她变成了一个丑八怪,他依旧会娶她,带她回伏云山,给她一个家。
可现实无情地粉碎了她全部的梦,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抛弃才是真的,她去了一趟琼珊岛,回来就丢了她的小贼,和她仅仅拥有的武功。
明月在上,流萤注定无光,她不该那么傻,不该相信的,不信则不伤,不信则……不爱。

(八)
意外发生在两个月后,柳月即将临盆,情绪不太稳定,江神医被请到了山庄,途经流萤住的小院时,他心念一动,让看守放了行,想进去看一看流萤。
流萤坐在院中,眼神空洞,看着落叶片片凋零,如一口枯井。
江神医叹了口气:「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是有人托他转告流萤的一句话,但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恐怕一生都走不出这个小院了。
转身离去的江神医却不知道,流萤虽然失去了武功,却没有失去长期培养出来的敏锐听力。
他那声叹息与那句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并悄悄尾随着他,借着夜色的掩护,绕过看守之人溜出了小院。
一路上,流萤心跳如雷,她直觉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她要找江神医问个究竟。
却在窗下听见屋里人的对话。
「大小姐忧思过重,当安心静养……」
「那丫头一日不除,我便一日安不下心,只怪爹爹念着旧时的情分,迟迟不愿下手,还将她留在庄上……」
「说起来小时候她移皮给我之后就该除掉的,谁喜欢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若没有她,夫君早就该喜欢上我了……」
无名的寒气从脚底蹿起,流萤呼吸一窒,难以置信,那些年的那么多声「好妹妹」犹在耳边响荡,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却被才要进屋的裴旷发现个正着,当把流萤抓进屋时,她看着床上的柳月,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惊恐,她语无伦次地对裴旷复述自己听到的话,最后,几乎是指着柳月声嘶力竭地对裴旷道:
「小贼,你是嫌我破了相吗?可她那张脸是我的,是我的!」
癫狂的模样叫柳月吓了一跳,裴旷护在她身前,已有家仆粗暴地要将流萤拖下去。
流萤拼命地挣开,扑到桌上推倒一个花瓶,拈起碎瓷就朝床上的柳月划去,她不管不顾地嘶声叫着:
「你想害死我,你不是我姐姐,你将脸还给我,还给我!」
曾经所有坚信的美好轰然坍塌,流萤像疯了般,激动不已地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她举着碎瓷想划花柳月的脸,却被裴旷狠狠地捏住手:
「够了,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月儿心地善良,怎么会想加害于你?」
流萤泪如雨下地拍打着裴旷,拼命扭动着身子想挣扎出来,她哭得凄厉无比:「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要你相信我……」
一旁的江神医别过头,不忍再看下去,却就在这混乱不堪的局面中,一道剑光破门而入,携寒风之势直朝柳月刺去——
「毒女,你将我与流萤害得好惨!」
那熟悉无比的声音令流萤浑身一颤,她回过头去,只看到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还是当初月下树林里的清亮动人。
她魂牵梦萦的的那个人,这一次,才是真正地回来了。
「小……小贼?」

(九)
任凭流萤怎样也想不到,不是她的小贼变了心,而是站在柳月身旁的那个「裴旷」,根本就不是与她定下终身的小贼!
那个人叫卢修,原是个浪迹天涯的游侠,却机缘巧合得柳月救过一命,对她心生爱慕,两年前特意赶来了扶柳山庄,参加了比武大会。
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原以为自己能成功夺魁,娶上心爱的柳大小姐,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败在了一个少年的手下。
意气风发的年纪,剑眉星目,身姿俊挺,一把银剑使得和他的人一样俊。
他就此落败,屈居第二。
心里却是万般不甘的,他在大婚那日悄悄来到了新房,却刚好撞见新郎甩了喜袍,弃新娘而去。
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就在眼前,他又气愤又心疼,在柳月伤心垂泪时,竟鬼使神差地走了出来,对着她惊愕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
「柳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他就这样留在了扶柳山庄,愿献出一生来守护柳月,可柳月在最初的漫长时光里,眼中只能望见裴旷的身影。
她一颗心都系在了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身上。
当将流萤骗去取红鸢花后,柳月曾一度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开始变着花样地接近讨好裴旷,将自己的所有优势都展现在少年面前,少年却视她如无物,只知成天奔到后山,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漫天萤火,思念远方的流萤。
她嫉妒到快要发疯,还好有卢修一直陪在她身边,不住安慰开导她。
可她就是放不下裴旷,凭什么她堂堂扶柳山庄的大小姐,看中的东西要被身份低贱的流萤抢去?
她终是在一个冷风肆虐的夜晚,趁着裴旷醉酒,摸上了他的床。
原想生米煮成熟饭,却不料裴旷对流萤的爱竟然那样深,深到可以抵抗住一切诱惑。
他将柳月狠狠推下了床,单衣赤脚奔到了院中,提起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强迫自己在凛冽的寒风中清醒过来。
「滚,别再让我看见你!你简直不知廉耻,亏流萤还将你视若亲姐,你根本就不配!」
少年的厉声回荡在月空下,柳月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拾起床下的衣裳,裹住了自己曼妙的身躯,唇边泛起诡异的冷笑,一步步走到了院中。
「裴旷,你以为你当真独一无二,世间之大,我非你不可吗?我堂堂柳家大小姐,爱慕我的男子数不胜数,找到一个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永远留在我身边的,可一点都不难,你懂吗?」
裴旷自然不懂这番「疯话」的深意,他如今只想赶紧离开扶柳山庄,去琼珊岛找流萤,带她远走高飞,相伴一生。
可他再没有踏出扶柳山庄的机会了。
柳月迷昏了他,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身在柳家的地下密室中。
他模模糊糊看着柳月携一男子走近,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笑意:
「卢大哥,就是这张脸,我喜欢得紧,你愿意换上这张脸,永远陪在月儿身边吗?」

(十)
江神医的蛊术多年来愈发炉火纯青,蛊虫在成年男子之间生效的速度也更快,不过短短半年,就完成了移花接木。
卢修彻底拥有了裴旷的相貌,会永远守在柳月身边,做她忠心耿耿的奴,不离不弃。
那个孩子,自然也是卢修的,柳月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好幻象中。
她拥有了「裴旷」的爱,怀着「裴旷」的孩子,她彻彻底底地夺去了流萤的一切。
而真正的裴旷,却一直被关在山庄的地下密室中,直到这个寒风呼啸的夜晚,才寻得机会,逃脱出来。
真相终是明了,一对苦命情人历经劫难,终得相聚,流萤泪光闪烁,苍白着脸喃喃道:「我就知道,就知道我的小贼不会骗我,不会不要我的……」
裴旷亦红了眼眶,语气里满是心疼:「你受苦了,傻姑娘,我这就带你走,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深吸口气,握紧手中利剑,挟持着柳月,冷声喝道:「快,安排马车,有你在我们手里,你爹也不敢耍什么花样!你这个蛇蝎女人,这一回,我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不,不要伤害月儿,我去安排马车,你们放了月儿,我保你们安然无恙地离开山庄……」
卢修在一旁紧张不已,唯恐裴旷手中的剑伤到柳月一丝一毫,裴旷厌恶地望了他一眼。
「顶着老子这张脸,说出这些话,真让人恶心,老子恨不能现在就杀了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
那利刃又往前递了一分,柳月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地尖叫道:「卢大哥,救我,快救我!」
卢修不敢再激怒裴旷,只得小心翼翼道:「月儿本性纯良,只是因为陷入情爱之中,才会做出这些事情……」
「卢少侠,老夫有一事相告!」
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江神医终是忍不住,似是受不了良心的煎熬般,颤声道:「你可知当年那个真正救你的人……是谁吗?」
卢修初入江湖的时候,年少气盛,曾遭仇家暗算,昏倒在了扶柳山庄的后山,被一个小姑娘救了过来。
她把他安置在干燥的山洞里,替他敷了草药,包扎了伤口,他意识昏昏沉沉间,却还记得问她的名字,她抿嘴一笑,眼眸粲然若星:
「我家就在扶柳山庄,我是柳家的女儿,我叫……」
听到这,他再也撑不下去,松了手昏迷过去,于是便没听见小姑娘那含笑的后面半句:
「……我叫流萤,是爹爹为我起的名字,你说好不好听?」
彼时的流萤救了卢修后,第二天再来看时,山洞里已经人去楼空,她不知道,她前脚才没走多久,卢修的同伴后脚便寻来了,将他救走了。
流萤以为卢修自己走了,这件事于她而言,到底只是个小插曲,很快便忘记了,但于卢修而言,却是初进江湖时念念不忘的一段回忆。
后来他遇到了许多女人,各种各样的类型,却都不及那年山洞里,她为他上药时的抿嘴一笑。
也许人生若只如初见,他的心,早就在那时被她给占满了。
他打听下得知,柳家只有一个大小姐,名字叫作柳月。
柳月,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只觉这般美好的名字当真配极了她,清如堤上柳,明若天边月。
「当年那些疗伤的草药,都是二小姐从老夫这里拿的,大小姐知道你误认恩人后,索性将错就错,利用你的一腔情意,为她无怨无悔地卖命付出,老夫眼睁睁瞧着这一切,尤其是二小姐的凄惨遭遇,实在是于心不忍,饱受煎熬,如今再也不想再欺瞒下去了,纵是与整个扶柳山庄为敌也要说出实情……」

(十一)
冷月高悬,大风猎猎,一辆马车驶出了扶柳山庄,直奔城外的山道。
马车里却只坐着两个人,卢修与柳月。
裴旷、流萤、江神医三人骑着几匹快马,往另一条小路去了。
这是卢修的计划,由他携柳月来引开扶柳山庄的人马,裴旷几人便能趁机逃脱。
纷纷扰扰,一切恩怨对错,就在他这里结束吧。
「流萤姑娘,对不起,是我做了他人手中的那把刀,伤你体无完肤,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东西,如今最后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我只盼你从今往后,海阔天空,能与心爱之人白头到老,一生长乐无忧。」
这个浪迹江湖,潇洒不羁的游侠,倾尽一生守护在了所爱之人身边,到头来才知自己竟是痴情错付。
他为了仰望天上明月,错过了人间流萤。
他曾冷眼看着流萤在大雨中撕心裂肺,也曾不耐烦地抽出衣袖,在她最凄惶无助的时候头也不回地离去,更曾毫不留情地亲手废去她的武功,她唯一拥有的,赖以生存的武功。
她搬去小院,开始那段无望的囚禁生涯时,曾对他哀求:「小贼,夜里好黑,你抓几只萤火虫来陪我好不好?」
他自然皱眉摇头,不予理会。
有一天,他无意经过小院,看见她披着衣裳,提着一盏灯坐在院中,背影纤弱而单薄,不知是在看满天繁星,还是在捕捉空中那些稍纵即逝的萤火。
她看起来已有些痴呆了,风吹过她散下的长发,伴着夜间侵入骨髓的寒。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否对她过于残忍了?
可当见到柳月的如花笑靥时,他又将什么都抛诸脑后了,只觉为她做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混沌半生,活得跟个笑话一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伤人伤己,一错到底……不过还好,今夜这一切,都将彻底结束了。」
月光如银,照着蜿蜒山道,颠簸的马车里,卢修笑意惨白,望着对面瑟瑟发抖的柳月,伸出一只手,轻抚上她眼角那一点红痣。
「你说我是不是天下最愚笨的人,明明你跟她是不同的,我当年却只记住了那个笑容,没有留意到这颗红痣。」
「卢大哥,我错了,求求你放了我吧……」
柳月恶迹败露下,花容失色地哀求着:「我还怀着,还怀着你的孩子呢,你原谅我,我们回去好好过日子,我让我爹再找一个神医,替你恢复容貌,我不再把你当作裴旷了,我会真心待你的,卢大哥……」
「好好过日子?」卢修幽幽一笑:「是啊,月儿,你不是要我永远陪着你吗?」
他抚摸着那粒红痣,那张脸的主人依旧妩媚艳丽,美得醉人。
可这一切却都不是她自己的,脸是她偷的,真心是她骗来的,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不择手段抢来的!
夜风呼啸,扬尘滚滚,山道上火把通天,柳庄主终是带着人马追上来了。
卢修一只手策马扬鞭,一只手死死握住了柳月,驾着马车在月下狂奔,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的万丈高崖撞去。
「不!」
柳月惊恐的尖叫响彻长空,卢修抓着她从马车里摔了出来,两人同时坠崖下去的那一刻,卢修唇边露出了解脱的笑意。
他贴在她耳畔,在猎猎大风中说了最后一句:「我与你犯下的罪孽太深,一起去地狱里待着吧,如你所愿,我会永远陪着你了。」
漫天星光闪烁,另一条山路上,裴旷正紧紧搂着流萤,同骑一马,奔向再美好不过的明天。
「流萤,我们回家了,此生此世,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短篇小说《单翅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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