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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飞行

2021-01-14 11:01 作者:赖有真  | 我要投稿

梦中飞行


以前大家都叫我阿真。

比如老板叫道:“阿真!帮我买包烟!还是上次那种!细的!”

比如同事喊:“阿真!帮我接杯水!别太烫了啊!”

比如老妈叫:“阿真!你什么时候才能搬出去住呀!这么大个人了天天和爸妈一起住,也不嫌害臊,女朋友也不找,我还指望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抱个孙子呢!”

后来称呼就慢慢变了,先是新来的小张叫了声“真哥”,然后同事们一个两个开始叫我“老×”,因为他们说我已经是个公司的老人了,最后我就在所有地方都叫做“老×”。除了我妈那儿,我妈现在抱了孙子,我又搬出去住了,她心满意足之下,却又改口叫回了我的乳名,“真真”。

“真真,今天天气真真好啊,晚上回来吃饭吗?给你烧你最爱的糖醋排骨哦!”

“不了妈,今晚加班呢。”


我说这些并没有想表达什么特定的含义,只是想说明我现在到了一个不会再犯幼稚的年纪,即便有些人开始希望我犯回幼稚。但那绝不可能。

而不犯幼稚,这和我接下来要讲到的事至关重要。这关乎着它是真实发生或是梦呓。顺口一提,我也绝不会有精神病,因为我曾经有一段时间迫切地想证明我和别人不一样,为此不惜希望自己患上精神病。而那经过医生的检验,以一句“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告终。这就意味着我既不是精神病,也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除非大家都是精神病,但那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们就姑且不提。

那天是很寻常的一天,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那天正是我的四十二岁生日。从这你可以明白我为什么说我不会再犯幼稚,因为按照孔老先生说的,我已经比不惑还多不惑那么一点了,而犯幼稚正是那些糊涂虫的专利。说回正题,那天正是我的四十二岁生日,而这跟那件事的联系,扑朔迷离。我后来特地上网查了一下,发现和四十二这个数字搭边的,一个是韦小宝的四十二章经,这显然和我那事儿没什么关系;还有一个就是,四十二这个数是什么宇宙的终极答案。我心里寻思:靠谱!肯定就是这了!

至于是不是所有人在四十二岁生日当天晚上都要来上这么一回,我倒不太清楚了。反正我是,而且我肯定,那是真的!


那天晚上,我照例先在外边应酬完了,醉醺醺地回到家,喝了一点酒醒醒酒,清醒之后就上床睡觉了。可能你怀疑我当时喝醉了,在说胡话呢,但我当时除了满身酒气,头脑清醒得很!你要问我证据?我老婆当时右脚板搭在左边大腿上,左手搭在肚子上,睡衣自下往上数第三个扣子崩开了,肚脐窝里有一堆灰,右手压在鼻子上,嘴巴大张着发出哈巴狗儿似的呼气声。这绝不可能是做梦!

躺上床不久,我就觉得睡意袭来。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却发现这次和往常都不一样。

以往我要么就呼噜呼噜睡着了,要么就脑子里躁的,跟屋旁边那条铁路过火车似的轰隆隆睡不着。这次却怪了,我的意识里一片寂静,身体也毫无反应,但就是一个感觉:清醒!这清醒的感觉慢慢从平静的肢体往头上靠,再从头往上飘,好像就要灵魂出窍!

见鬼!果真灵魂出窍!

我看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躺在我老婆旁边,不是我可又是谁!我慌了,赶忙凑过去仔细看:还好!不是死了,还在喘气儿呢!

那我可咋回去呢?我试着往“我”身子里钻,却扑了个空,没着没落的又闪了出来。我又想往我老婆身体里钻着试试看,但转念一想,一体二魂恐怕有伤,还是算了,毕竟我爱她!

没法儿回去就拉倒!我刚喝了一顿醒酒的酒,这会儿意识可清醒得很!我俯下身趴在我老婆耳边说了声:“老婆我升仙了,出去玩会儿,可别就把我给火化咯!”

我老婆躺着伸起一只手,食指指天:“×老鬼你要死哪去?!给老娘滚过来!”

我吓了一大跳!幸好她又把手放下去,继续开始哈巴狗儿似的呼气了。

我穿过墙钻进了女儿的房间,准备跟她也道个别。小家伙睡得正熟,不知是否在睡梦里察觉到我的靠近,又或者是做了什么噩梦,睫毛一颤一颤地。我不忍心打搅她的睡眠,只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我穿着墙遁到了楼外。

好皎洁的月色!

白玉一样的月光洒在粼粼的湖面上,夜风凉凉的吹过来,把夜色微微吹动。月光从我身体里散出去,凉风从我身体里拂过去。一瞬间,我仿佛受了天地洗礼,天地光风,此心空明澄澈。那种感觉,怎么说呢?俗子不可语天心。

我就慢慢飘着,好像无依无靠,但又无需任何依靠。我便是天地呀!

这感觉真的太美妙了!真的!唉!我是多么想通过言语描述我当时的心境!就像……就像夏天的清晨,你懵懂地睁开眼,窗外鸟儿们在枝头欢歌,晨风穿过窗户吹过你的脸庞,让你感觉好像躺在草地上,因为风里满是青草的香气,而太阳正缓慢而坚定地从东方升起,一轮崭新的太阳!一个崭新的一天!你是那样欢呼雀跃,因为这一切都是新的!都是充满希望的!

言语的匮乏让我羞愧。我望着皎皎明月,渴望扑向她。不是如飞蛾扑火一般的壮烈,而正如一个儿子扑向他的母亲,扑向一个盛梦的怀抱。我看着她,想起了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躺在篾席上,煤油灯早已熄了。突然一只萤火虫不知从哪里闯来,钻进了我们的纱帐。萤火虫微微的淡黄色光芒映在洁白的纱帐里,又朦朦地罩在我身上,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夏天的虫儿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叫着……

此刻,月亮就是误闯纱帐的萤火虫,她安安恬恬地在天顶的纱帐里放送她的清辉。而我是夜的孩子,借着这夜色月色正可安眠。我躺在湖面上,任由潮水此起彼伏地浸透我的灵魂。夜风在天地间无首无尾浩浩荡荡地卷过,如同我灵魂的潮兴。风之潮水浩浩荡荡,我亦飘飘荡荡扶摇上。

天地苦无渡,我愿作飞鸟。天地因风渡,世人皆飞鸟!

我常常躺着看云,为此脸上还落过不少鸟屎。它们有时飘过当空,匆匆远去,从不留恋;有时横卧天顶,如天宫高阁,远离人间;有时层层叠叠,鳞次栉比,闪耀着夕阳的金红色,预示着人们今夜会有多美的梦。云是那么的令人向往,因为它遥不可及,一切远方皆可寄托之上。一切诗,一切歌,皆可藉云而颂唱。

我曾登上高峰,云雾如瀑飞流淌。它是那么美,那么壮观,但我不爱它,因它尚在人间,不免下落。

现在,我却脱离了人间,屹立在云层之上。我踏足云巅,白茫茫起伏一片,像是无垢无染的雪地,又像是孙大圣在天河的马场,远远看着镶了一层月光的银边。我纵身一跃,在云堆中穿梭,小小的云朵就像棉絮一样粘在我身上。我手脚抻直趴在云上浑身一抖,大大小小的云屑就又落了下去。随着这云屑落下,我的灵魂也跟着轻快起来。

四十二年的生活,好像自昨日始,又仿若已去百年,回想起那一瞬竟有恍惚之感。是何时起,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突然就变成一个吃苦负重的大人了呢?又是何时起,那个天天给老板和同事们跑腿的新人“阿真”,变成了事事都包在心里,精于世故的“老×”了呢?往事回想起来总是那么的不可信,让人疑心是否在漫长岁月中换了演员,“老×”和“阿真”,其实原本就不是同一人。

压抑是成熟,但压抑久了,总觉得胸口有团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爆裂开来,袒露回少年的胸怀。有的人少年已死,但我好像还能放肆?

我撒开四肢纵情奔驰,掌爪落在云毯上印出一朵朵梅花。像天狗追逐着月亮,我沐浴着月光放声嚎叫:“嗷呜!嗷呜!嗷呜呜呜呜……”

叫声散落开来,逐渐沉寂于夜色。

我的灵魂也渐归于平静,躺在云端,凝视这浩瀚星空。

夏天的傍晚,大家都吃过了饭。爷爷一手提着小竹凳,一手摇着大蒲扇,踱着步,悠悠地走到村祠堂旁边的空地上,坐定乘凉。奶奶牵着我的手,晃晃悠悠,铁皮手电筒的光也跟着晃晃悠悠。

“真真,吃冇西瓜?”晚来乘凉的大奶奶问。

“嗯!吃!”我忙不迭点头,跟着大奶奶跑去吃瓜。

我的几个表哥早在桌子旁围了一圈,切瓜的大伯笑骂道:“读书就冇看你们这么积极,一伙吃×!”

好大的西瓜!又香又甜又沙!我馋得不行,扒着桌子跪在条凳上眼巴巴地等着。

“老大,拿一块瓜得真真吃。”大奶奶说。

“嗯。”手起刀落。

“猛来,真真,拿得去!”

我接了瓜,欢天喜地地跑走了,后边一片表哥们鸣不平的声音。

爷爷奶奶和其他小伙伴的爷爷奶奶们已经长一句短一句地聊着了,我快步跑过去,靠在奶奶身边吃瓜。小溪边的蚊子都飞过来了,只听见一片扇扇子拍大腿的声音。

吃完瓜,我开始乏了,于是抱着奶奶的手躺进了她怀里。奶奶用蒲扇为我赶着蚊子,我仰着头,倒是不困了,数着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可真多啊!一、二、三……九……十加九……数不清了。

“婆婆!飞机!飞机!你看!”我突然间看到一颗会动的橘黄色“星星”,立刻意识到那是一架高高飞过的飞机,连忙轻轻拍着奶奶的手臂叫道。

“嗯,是,是飞机。”爷爷也看着夜空,清辉之下掠过飞鸟的剪影。

“噢!飞得这高!卬也想坐飞机!”

“那就好好读书!读好了书,下回去哪当也有得飞机坐!”奶奶用蒲扇轻轻拍着我。

“嗯!卬要当博士生!做科学家!”我高兴地叫着。

“哼,不要死吹牛皮!”奶奶用蒲扇不轻不重地在我额头上拍了一下,“读书要认真,不要日日跟人家话搞话歇,考么些这多分还想当博士?”

“嗯,晓得……”我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不再说话,迷迷糊糊闭了眼。


我朦朦胧胧睁开眼,天地渐明,仿佛我与天地同梦。

仰卧云端,星星一眨一眨,也看着我。

它们从来都这样看我,看所有人。只是有时候,我们看不见它们。

原来,夜里星星从未隐匿。只是有时,太近的光将它们遮蔽,太深的夜让它们远去。只是有时,眼睛忘了追寻,它们的踪迹。星星总是星星,当我抬起头来,站在这里,永远守望,永远明亮。

我看着它们,不知不觉热泪盈眶——为它们的永恒伟大而感动,为自己的短暂渺小而悲伤。

我失声痛哭起来,右手狠狠握拳,无能地用力砸着云板。因为发觉自己所许下的诺言无一兑现,因为发觉自己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只能用哭泣来发泄悲伤。发泄悲伤,这是孩子博取大人疼爱的方式,而我在它们眼里,也注定永远是个孩子。

星星啊!能否借你们伟大的力量,为我改变什么?

改变,这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在改变中向前。星星和我,都不过河流中裹挟着的泥沙和石子,无边无际地漂流,浑浑噩噩地向前。向前!向前!我们是否能得到什么?我们是否能留下什么?我们是否在寻找什么?

星星啊!你们也不过是这宇宙中的小小萤火虫,你们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命运!命运啊!俄狄浦斯王的命运是杀父娶母,哈姆雷特的命运是毁灭,我的命运是什么?命运啊!你究竟是什么?你是剧作家的笔?还是木偶师的牵引绳?我将生存?抑或毁灭?人是造物的杰作,又或是自然的巧合?人生来是否带着使命?还是单纯地为生存而生存?

一切疑问,一切争论,必将随着人的存在而在空虚的宇宙中反复回响,没有回答。无意义,一切都只是徒劳。一切年轻热血的胸怀,只能拥抱空虚的风;一切愤怒迷惘的发问,只能沉寂无声。得到什么?留下什么?生活是个谎言,生存只是徒劳。

徒劳而已。

我满心颓然,趴在云边,像个失意倒在马路边的醉汉。

云层之下,灯火寂寥,入夜已经深了,等待人们的是另一个黎明。即便如此,路上还是不时有车来车往。车灯远远的辐射开来,照映长长的未知的路。长长的路错杂地交织在一起,包围整块沉寂的大陆。

路上走着那么多人,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吗?

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深夜难寐,伫立窗前,不禁发问。人生的道路总是难以抉择,事业,家庭,自由,爱情,种种摆在我面前,而我却犹豫不定。人生总是这样,在你真正做出选择之前,你永远会心存幻想,以为自己能全部拥有,结果却往往两手空空。

后来我慢慢领悟到,人生不过就是扎进去,再钻出来,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的“围城”。欲要体会到自由,就必须先被禁足;欲要品尝爱情的甜蜜,就必须先自困于孤独;欲要降生世间,就必须先自囚于胎腹。

但,是否欲要解放精神,就必须先将肉体的牢笼泯灭?

从前我反反复复做如此想,却从未敢于真正实践,因为后果太大而且结果未知。

而现在,我似乎已获得了真正的而非自欺欺人的感官自由?

我欲飞离远去,我将飞离远去!

我振臂乘风,直冲九霄。夜风呼啸着穿过我的身体。澄澈如水的夜色里,月光星光包裹着我,在我身周发散。

Ade!我的人间!我的土地!

Ade!大气臭氧!地球重力!

仰望星星的人,渴望脱离他的土地,渴望接近遥远而光明。


强烈的光芒照耀着我,空虚的无边黑暗围绕着我。我已不在人间。

身后,是迷人美丽的蔚蓝色行星。面前,是炙热爆裂正值中年的巨大恒星。但这一切,与它们背后空洞的黑暗比起来,是那么微不足道。伟大的太阳,在它面前看来,也不过是一颗烧红的铁珠。仿佛在这无边无际的宇宙里,即使是恒星也才刚够资格发光发热,而我的渺小无法自存。

我继续向前,离开地球的轨道。

太空。此刻我才终于明白了太空之所谓,因为实在是太空了!要么冰冷,要么炙热,都太寂寞。太空似乎是个恒星的社会,它们的交流都通过光和引力,时限动辄以亿年起。一个小小的人类在这样广大恒久的社会中能感受什么?能改变什么?

虽然已经不用呼吸,但我还是感到一阵压抑的窒息感,像被这无边际的空间压缩,再压缩,直到和尘埃一样低微渺小。

我难以自持地转过身,凝望我的地球。蔚蓝色的母星缓慢转动着,在茫茫宇宙中散射出令人安心的光圈。

她也是孤独的吗?她可曾感觉自己的渺小呢?人类是孤独的吗?在这浩瀚宇宙的小小角落,在这宇宙中偏安一隅的小小星球,为何会有一群以想象力构筑社会抱团取暖的小小生物呢?

我悲从中来,太阳风吹动我虚幻的身形,吹落我晶莹的泪。

回到人间!我以信仰之跃下坠,落回我的人间。

在这片养育我的土地上,太阳已经升起,曙光照耀着广袤的大地。河流、城市和森林,一切都那么熟悉。车流穿梭不息,人声嘈杂不止,给人们带来新一天的感动。

“老婆!女儿!”我从床上睁开眼醒来,激动地大叫一声。

我推开房门跑到客厅,她们俩正在吃早餐,“老婆!女儿!”

“傻了?”老婆斜着眼睛睥我一眼,咬了口油条,女儿也一脸疑惑的看着我。

“我爱你们!”我大声喊。

“神经病!你昨晚又喝多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婆怒气冲冲地抄起拖鞋就要走过来。

“爸,我也爱你!”小可爱甜甜地回道。

我冲过去把她们俩搂在怀里,“我爱你们!我的人生因为你们才有意义!”

“好了好了,死鬼,爱你爱你,快撒开!”老婆右手拿着拖鞋抽在我屁股上,左手却也和女儿一样,紧紧地搂住了我。

“你们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我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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