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羿批注人民文学出版社《水浒传》第八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八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诗曰：
头上青天只恁（这样）欺，害人性命霸人妻。
须知奸恶千般计，要使英雄一命危。
忠义萦（缭绕）心由（出自）秉赋（先天的资质），贪嗔（贪欲与嗔恚）转念是慈悲。
林冲合（应当）是灾星退（灾难将要退去了），却笑高俅枉（徒然）作为。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士兵），拿下林冲要斩，林冲大叫冤屈（冤枉）。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林冲告道：“太尉不唤，如何敢见【与前文“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安敢不来”对照】【可见天下冤屈皆因太尉而来】！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欺哄，骗取）林冲到此。”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那（哪）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判决遣发）！”喝叫左右：“解（押解）去开封府（宋时称开封府为南衙，是北宋都城东京汴梁的官吏行政、司法的衙署），分付滕府尹好生推问（审问），勘理（调查整理）明白处决（斩首）【与前文“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教拿下王进，加力与我打这厮”对照】。就把宝刀封（封存）了去【不为明君所遇之人因太尉孩儿遭害，不为识者所遇之刀因太尉沦为害人工具，可叹】。”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恰好（正好）府尹坐衙（坐在公堂上治事）未退【二字有计较，非不问案情者】。但见：
绯（深红色）罗缴（生丝）壁（厅堂壁上所悬挂的帷幔），紫绶（绶带）卓围（即桌围，围系在桌子前面的布）。当头额挂朱红，四下帘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宋代以来立于地方官署中刻有警戒官吏铭文的石碑）上刻御制四行；令史（吏）谨严，漆牌（即衙门回避牌，常写“肃静、回避”等字）中书（写）低声二字。提辖官能掌机密（掌管机要大事），客帐司（衙署中掌接待、侍奉等的吏员）专管牌单。吏兵沉重（沉静庄重），节级严威（严肃威重）。执藤条祗候（恭候）立阶前，持大杖离班（走出行列）分左右。庞眉（眉毛黑白杂色，多形容年老）狱卒挈（提）沉枷，显耀（显摆炫耀）狰狞；竖目押牢（狱卒）提铁锁，施逞（施展逞现）猛勇。户婚词讼（诉状），断（判决）时有似（就像）玉衡（北斗七星第五星玉衡星，为北斗七星第一亮星，又称廉贞星）明（清朗明亮）；斗殴相争，判断恰如金镜（月亮）照。虽然一群宰臣（帝王的重臣）官，果是四方民父母。直使囚从冰上立【如履薄冰】，尽教人向镜中行【善恶分明】。说不尽许多威仪（仪表威武严肃），似塑就一堂神道（神祗）。
高太尉干人（差役）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府干（显贵邸宅中的侍从）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将（拿）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言语送府尹，宝刀递林冲，权势逼人，视开封府为无物】。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罪过）！”林冲告道：“恩相明镜，念林冲负屈衔冤（身上背着委屈，心里怀着冤枉）。小人虽是粗卤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害林冲『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害林冲』。望恩相做主！”府尹听了林冲口词（口供），且叫与了回文（回书），一面取刑具枷（套在脖子上的刑具）杻来枷了，推入牢里监（关）下【未断】。林冲家里自来送饭，一面使钱『林冲家里自来送饭，一面使钱』。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贿赂上司，央告下人），使用财帛『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强似许多冤屈者】。
正值（适逢）有个当案（主持文案）孔目（职掌文书事务的小官吏），姓孙名定，为人最鲠直（正直），十分好善，只要周全（周济成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孙佛儿。他明（明确了解）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婉转）在〔开封〕府上说知就里（其中的实情）『他明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果（的确）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此事果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上级给下级的公文）仰（上级命令下级的惯用辞）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孙定道：“这南衙（中央的省、台、寺、监各官署都设在宫城之南，故称南衙或南司）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朝廷虽非高太尉家的，乃是皇帝家的，既是皇帝家的便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说！”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执掌大权），倚势（仗着势力）豪强（横行称霸），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没有不干的事情，意指什么坏事都干），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送）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小小对杀剐，妙】，却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据（按照）你说时，林冲事怎的方便（给予便利或帮助）他，施行断遣（判决遣发）？”孙定道：“看林冲口词（口供），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的地方〕。如今着（让）他招认做‘不合（不应当）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误入转辄入，辄入转故入，故入再转误入】【幕后周全与鲁达周全不同】’，脊杖二十，刺配远恶（边远恶劣）军州（宋朝行政区名。宋朝行政区分三级，最高为路，下一级为州，最低为县。府、军、监与州同级，国都、陪都以及皇帝即位前居住过或任过职的州称府，军事要冲之地称军，盐铁矿冶之区称监）。”滕府尹也知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开封府府尹断案却看殿帅府太尉脸色】【与前文渭州“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由，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对照】。高俅情知理短（明知理亏），又碍（被阻碍）府尹，只得准了『高俅情知理短，又碍府尹，只得准了』【与前文“且说东京城里城外，军民无其太半。开封府主包待制亲将惠民和济局方，自出俸资合药，救治万民，那里医治得住，瘟疫越盛。”对照】。
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到厅堂处理公事、审理案件），叫林冲除了长枷（由一长一短的两块木片制成，加在罪犯颈项上的刑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专在人身上刺字刻花的匠人）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以罪行严重程度决定刺配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在同一时间）打一面七斤半团头（环绕头部）铁叶（铁皮）护身枷（形如圆盘，加在罪犯颈项上的刑具）钉了【除长枷，钉铁枷】，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公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两个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太尉如此陷害，邻舍不撇清关系直去开封府前接着，不易，正是林冲良善人家】【与前文高俅“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对照】，同林冲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林冲道：“多得孙孔目维持（维护），这棒不毒（严重），因此走得动掸（动弹）。”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管待（款待）两个公人。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赠与）他两个防送公人已了（完毕）【普通百姓却无钱来买上告下，管待赍发】。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岳父的敬称）在上，年灾月厄（时运不济，常遭灾祸），〔冲〕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撞了高衙内是因年灾月厄，可笑】。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对方的女儿）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差错）【林娘子】。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面赤（争吵），半点相争【双方】。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不能保证）【林冲】。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害怕）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况且）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休为林冲误了前程』【与上文“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对照】。却是林冲自行主张（主意），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趁着）高邻在此，明白（清楚）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张教头道：“林冲，甚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命运和流年不相配合，以致运道不好），遭了横事（意外的灾祸），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承蒙神明的垂怜和庇佑），放你回来时【全看高太尉脸色】，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维持生活的财物），明日便取了〔到〕我女家（女方家）去，并锦儿【了】，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勾『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勾』。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徒然）两相耽误『枉自两相耽误』【林冲怕被高衙内加害，怕林娘子被高衙内所逼，留休书一张，自去发配，任由林娘子自由行事，两不耽误】。泰山可怜见（怜爱）林冲，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张教头那里肯应承（答应），众邻舍亦说行不得【更显林冲心爱妻子，以至任其改嫁免受拖累】。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侧（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反之便是回来相聚】！”张教头道：“既然如此行时，权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权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那人写，林冲说，道是：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确定）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为保妻子，自断后路】。年月日。”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画押签名）【识字】，打个手模（手印）。正在阁里写了，欲（想要）付（交）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悲伤貌）叫将来，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服【林娘子所找】，一路寻到酒店里。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招婿或出嫁）『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那妇人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被〕点污（玷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耽误）了你『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张教头便道：“我儿（我的孩儿）放心，虽是林冲恁的（这样）主张，我终不成（难道）下得（忍心）将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日常生活费用），只教你守志（女子不改嫁，守贞节）便了（就是了）『他便不来时，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那妇人听得说，心中哽咽（哭时不能痛快地哭出声），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倒，声绝（昏厥）在地。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动。但见：
荆山（山名）玉损，可惜数十年〔才〕结发（新婚时男女各剪一缕头发，将其绑在一起以示两人永结百年之好）成亲；宝鉴（月亮）花残，枉费九十日东君（道教东王公）匹配。花容倒卧，有如西苑（花园）芍药倚朱栏；檀口（红艳的嘴唇）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小园昨夜春风恶，吹折江梅就地（原地）横。
林冲与泰山张教头救得起来，半晌方才苏醒，也自哭不住（不停）。林冲把休书与教头收了。众邻舍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林冲与丈人，妇人与娘子，如画】，搀扶回去。张教头嘱付林冲道：“你〔只〕顾（顾虑）前程（前面的路程）去，挣扎回来厮见（相见）。你的老小（妻子），我明白（清白）便取回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的老小，我明白便取回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一定）频频寄些书信来【邻舍有邻舍言，丈人有丈人语，娘子有娘子声，笔法绝妙】。”林冲起身谢了『林冲起身谢了』，拜辞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着公人去了。张教头同邻舍取路回家，不在话下。
且说两个防送公人把林冲带来使臣房（缉捕武官的公事房）里寄（寄押）了监。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收拾）包裹【有家】，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道：“董端公（对公人的敬称），一位官人在小人店里请说话。”董超道：“是谁？”酒保道：“小人不认的，只叫请端公便来。”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先说后解，先疾后缓】。当时董超便和酒保径到店中阁儿（小房间）内看时【复疾】，见坐着一个人，头戴顶万字头巾（此巾下阔上狭，形如繁体字萬，故名万字巾），身穿领皂纱背子（长袖直筒上衣），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道『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董超道：“小人自来（从来）不曾拜识（拜见认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差遣）？”那人道：“请坐，少间（一会儿）便知。”董超坐在对席。酒保一面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案酒都搬来摆了一桌。那人问道：“薛端公在何处住？”董超道：“只在前边巷内。”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落脚处，住址）【有家】：“与我去请将来。”酒保去了一盏茶时，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董超道：“这位官人请俺说话【以董超之疾衬官人之缓】。”薛霸道：“不敢动问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一会儿）便知，且请饮酒。”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筛酒。酒至数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及（麻烦）。”二人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官（对官员的敬称），何故与（给）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莫不是）投沧州去？”董超道：“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董超、薛霸喏喏连声（恭敬地应喏），说道：“小人何等样人，敢共对席【不因虞候，只因高太尉心腹】。”陆谦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一囚徒一太尉，自行取舍】。今奉着太尉钧旨，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十两金子钧旨，倒会扯虎皮】【权压利诱】，望你两个领诺（答应），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那里）讨纸回状（回复的说明情况的文书）回来便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分付（安排），并不妨事『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与上文“高俅情知理短，又碍府尹，只得准了”对照，仍不放过，阴狠】。”董超道：“却怕使不的（不行）。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押解）活的去，却不曾教结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年岁大），如何作的这缘故（事情）【高大便做得这样的事？】？倘有些兜答（交谈），恐不方便。”薛霸道：“董超，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说使这官人又送金子与俺【有理，莫忘禁军教头现为囚徒】。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顾俺处『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顾俺处』【聊以自慰】。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不论如何）与他（高太尉）结果了〔林冲〕罢。”当下薛霸收了金子『当下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只两程，便有分晓（结果）。”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痛快），明日到地了（完毕）时，是必（务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皮肤〕回来做表证（证明）【陆谦献与高俅邀功之用，董超薛霸如何敢违拗太尉】，陆谦再包办（安排）二位十两金子相谢【趁热打铁】。专等好音（好消息），切不可相误『切不可相误』。”原来宋时，但是犯人徒流（劳役发配）迁徙的，都脸上刺字，怕〔犯〕人恨怪（恼怒责怪），只唤做“打金印”。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陆虞候算了酒钱。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只说董超、薛霸将金子分受（领取分配）入已（据为己有），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长约齐眉，上黑下红，取水火不容私情之意）【金子入家，水火棍离家】，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只要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当下董、薛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饮食，投沧州路上来。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与上文“多得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走得动掸”对照】，次后三两日间，天道（天气）盛热，棒疮（被棍棒打后皮肤发生溃烂）却发『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忍耐）一步，走不动。董超道：“你好不晓事『你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馀的路，你这样般走，几时得到【如何不骂定下打棒的人？如何不骂老天？】。”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吃亏），前日方才吃棒，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薛霸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咶（唠叨）。”董超一路上喃喃咄咄（絮叨不绝）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如何不怨高俅？】【董超不愿杀林冲生事，薛霸主动受金子应允，董超抱怨倒霉，薛霸面不改色】。”看看天色又晚，但见：
红轮（太阳）低坠，玉镜（月亮）将明。遥观樵子（砍柴人）归来，近睹柴门半掩（虚掩）。僧投古寺，疏林（稀疏的林木）穰穰鸦飞；客奔孤村，断岸嗷嗷犬吠。佳人秉（拿着）烛归房，渔父收纶（钓鱼线）罢钓。唧唧乱蛩（蟋蟀）鸣腐草，纷纷宿鹭下莎汀（水边的长草平滩）。
当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里取些碎银两，央（求）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买）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奉承】。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用力支撑）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坐起）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行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以为示好】，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林冲道：“不消〔您〕生受（辛苦）。”薛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反而）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寄人篱下】【东京时娘子服侍洗脚，可叹】，自去倒在一边。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睡到四更（约现在一点到三点），同店人都未起『同店人都未起』【非正常时】，薛霸起来烧了面汤（洗脸的热水），安排打火做饭吃。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教头何日吃得这般苦】。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与前文洪太尉“我是朝廷贵官公子，在京师时重茵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对照】。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潦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新草鞋正磨皮肤，细】，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鞋穿上『没奈何，只得把新鞋穿上』。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却是五更天气』。
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细致入微】，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上下方便（望周全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耽搁）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前董超抱怨薛霸安抚，其后临动手薛霸躁动董超安定，妙笔】。”搀着林冲，又行不动，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渐渐）正走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但见：
层层如雨脚（长垂及地的雨丝），郁郁（浓郁）似云头（成朵的云）。杈枒如鸾凤（鸾鸟与凤凰）之巢，屈曲似龙蛇之势。根盘地角（地的尽头），弯环〔的路〕有似蟒盘旋；影拂烟霄，高耸直教禽打捉（害怕的发抖）。直饶（即使）胆硬心刚汉，也作魂飞魄散人。
这座猛恶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陡峭险恶）去处『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在此处『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在此处』【非去处险峻，险峻在人心】【疾】。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像这样）沧州怎的得到【既烫脚又如何去沧州】。”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呵也！”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缓】。只见董超说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微微）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妙笔，因高太尉钧旨只敢略略闭眼】。林冲道：“上下（敬称）做甚么？”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门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林冲答道：“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正中奸臣意】。”董超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地（说什么）。”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绑在树上『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绑在树上』。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复疾】，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虞候传太尉钧旨结果犯人】，立等（立刻等着）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注定必死）『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便是做得禁军教头，也是死数】。只今日就（在）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与前文“陆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对照】。你须精细（细心）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满一年的重要日子，即死期）。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林冲见说，泪如雨下』【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者泪如雨下，世道不易】，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正是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才不愿救，何必因陌生人忤逆高太尉】【董薛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休要怨，林冲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要救，妙】。”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与上文“董超，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对照】【与前文“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对照】。”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可怜豪杰，等闲（轻易）来赴鬼门关；惜哉英雄，到此翻为槐国梦（南柯太守传中的虚构之国）。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