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艺妓没有恶意 第三章 赤旗飘扬

注:这是讽刺日本政府的小说

午后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透过西式楼房的缝隙,远处一座日式庙宇的塔顶展现出来。街边停着几辆汽车,身着丝绸蓬蓬长裙、戴着花帽头纱的贵妇,手挽着身着燕尾服的绅士朝着街边的汽车走去。
1901年(明治34年)的1月,元旦刚过不久,街道上还保留着新年的喜庆气氛。路灯上挂着红色的日式灯笼,服装店的墙边插着窄长的长方形旗帜,上面写着的是新年促销的文案。电车站旁竖起了一块新广告牌:
文明之更新:美国蒸汽火车之引进
电车可直达上野火车站
旁边的马路上驶来许多车,那可是当时德国人新发明的玩意,引进日本不久,在当时是荣华富贵的象征。
“那条路上车好多,都是去哪里的啊?”菅田问道。
“那条路……好像是鹿鸣馆,好久没有去过了。那次去鹿鸣馆也没有进去,就是在外面看了一下,是一座很漂亮的西式建筑,里面都是达官贵人,一般人是进不去的。”宫正答道,“我真的很好奇里面是什么样的。听说它原本是皇室、政府官员和相关人员才能进,现在稍微低等级一些的人也能进,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一般人’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欣赏鹿鸣馆,尤其现在新年,大家都想在这种‘珠光宝气’的地方沾沾喜气。”宫正回答道。
“鹿鸣馆……我在报纸上见过,以前确实是政府建筑,现在已经是私人的俱乐部了。里面应该会有艺妓表演的吧?”
“应该有,不过我劝你还是实在点,先唱唱歌吧。”
“哈哈哈,你总是夸我刻苦,原来你也会劝我别多管闲事啊!”
“哈哈哈!”
“万叶笑起来声音像男孩子!”
“别乱说,哪里像了!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社会风波过去了,日本闭上了它那邪恶之眼,日本人民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安宁。这一年,日本国民的社会主义思潮占据了主导地位,思想家们纷纷提出学说,将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结合或是折衷,这两种看似对立的思想,却好像法国化学家勒夏特列提出的化学动态平衡那样,恰到好处地达到了波动的平衡:一方面是资本带来的消费主义让人们有了更多选择,一方面是面向全民的基建优化、教育提升,让人们有了平等的基础生活……
五月一日,公园里的一棵棵树木已经从初春的黄绿色变成夏天的深绿色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往卵石小路上投射下点点光斑。灌木上、花坛里,各种鲜花争奇斗艳,海棠花、石榴花、兰花、紫薇花,让人眼花缭乱。身着五彩缤纷的洋装的女子,撑着花边的小绸伞,提着长长的裙边,踏着小碎步,行走在石板或是卵石路上;眼前此景犹如法国的油画。这段时间本就日本多个节日聚集的日子,而美国的工人运动也影响到了日本——建筑物旁边的广告牌上出现了工会的宣传,心血澎湃的青年们在街边挥舞着工会的传单。几个身着布衣的工人,还没放下工具包就走进了公园,和洋装的上流男女们一同散步——工人们也有了娱乐的时间,尽管这有可能是偶然的娱乐时间。
这天,菅田去宫正家里做客。她仍然穿着那件灰布和服,朴素的衣服让她在花红柳绿的公园里显得十分跳跃、显眼,再加上她可爱的脸蛋,反倒增添了几分迷人。春日温暖的风抚摸着花花草草,也抚摸着菅田的头发,菅田的刘海被时不时吹到后面。她一边拉着艺妓嗓子唱凤晶子的《乱发》,一边穿过公园的小径。她的手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传单:前天是汉学社的,昨天是作家协会的,而今天是工会的。她的母亲跟在她身后。
穿过公园,穿过几条车水马龙的街道,走过洋服店、花店和面包房,就来到了宫正的家。那是一座老旧的和屋,继承了许多中式美学特点。走进室内,电灯也巧妙地设计成油灯的形状,看起来一点也不突兀。木条纸窗围绕着的客厅里却不是传统的日式坐席,而是欧式的桌椅,上面雕刻着花藤、舞女与天使,颇有几分文艺复兴的味道。一面墙上贴着一幅浮世绘,线条像是古代中国的版画,画的却是西洋舞厅里身着洋服跳交谊舞的贵族男女,东亚的墨汁勾勒出西欧的纱裙、假发、燕尾服,署名是名噪一时的画家杨洲周延(历史上确有其人)。对面墙上挂着一列画框,有些是浮世绘,有些是西洋写实风格的油画,画的尽是艺妓。
“芳子,这些画就是我的祖辈们。这是我外婆年轻的时候,好看吧?那个时候还是江户时代,日本是很少允许西洋文化流入的,西洋文化也是遭到鄙视的。外婆很勇敢,找了个西班牙的画师画的。那个画师竟然能够一直生活在日本,也算是个奇迹。”
宫正指着这一排画框接着说:“这些油画都是我外婆,在她之前的人都是只有那样的浮世绘。”她伸手指着一副油画,画上的艺妓栩栩如生,又“栩栩如假”。面孔雪白如同面具一般,乌黑油亮的发髻是假发,额头上隐约露出假发和皮肤之间的轮廓。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是增添了几分非生命般的冷淡和惰性。她身穿纯紫色的长和服,领子里面又衬着一条白领子,稍微露出肩膀和锁骨。下摆沿着腿形成直筒状,曳地的部分又像人鱼尾巴一般展开成扇形。手里拿着一把贴了金花的折扇。
“这幅画是外婆当了正式艺妓的时候的。这里还有一幅见习时期的。”宫正随即指着旁边一幅油画,画上的实习艺妓妆容俏皮可爱,画着圆弧形的眉毛。身穿天蓝色底、绣球花图案的振袖和服,蓝紫相间的绣球花丛中有几只黄绿的蜂鸟嬉戏其中。衬领是红底彩色花纹的。头发上插着流苏、花簪,密密麻麻,花花绿绿。
“看起来差别好大啊,你外婆实习的时候穿的花里胡哨的,”菅田摸着下巴疑惑地说道,“不对啊,难道不应该是越高级的艺妓穿的越华丽嘛?”
“那还真不是,”宫正笑道,“穿衣越素雅的越高级。其实见习时期的女孩们的衣服都是老板娘给的,到了正式艺妓阶段才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定制衣服。而且正式艺妓戴的都是玉簪、金簪,做工很细致的。这都是我外婆告诉我的。而且正式艺妓阶段也可以穿华丽的服饰演出,只是比较少见。我外婆就说过,她有一次去看艺妓公演,看到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见习艺妓,觉得很奇怪,觉得这个女孩的动作过于娴熟。节目结束的时候,女孩展示了艺名,外婆一看,结果是她带过的早就出师的艺妓。”
这时,一位穿着墨绿色丝绸和服的妇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万叶,芳子,开饭了!”
“啊,阿姨好。”菅田有些尴尬地向这位妇人问好。
菅田跟着宫正,走进一间小房间。地板中间下降,上面摆着一张桌子,周围摆着三个坐垫。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刺身、寿司,还有最近流行的咖喱饭、可乐饼。菅田看到满桌的菜肴,馋得垂涎欲滴,伸手就要夹一片三文鱼,只见一只戴着钻戒的纤细的手压住了自己的手。
“吃饭要有礼仪。开吃之前,先要说一句‘我开动了’。而且长辈要先吃,然后才是你们。”宫正妈妈说道。“我开动了。”她左手挽起长长的和服袖子,右手夹起一片鲷鱼吃了起来。
“我开动了。”宫正万叶也吃了起来。
“我开动了!”菅田迫不及待,抓起纤细的筷子就往三文鱼上一夹,不料筷子一滑,没夹住。又夹了一下,总算夹住了,放在口中细细咀嚼,软韧适中的鱼肉在嘴里融化,氨基酸产生的鲜味和酯类产生的奶香涌上心头。菅田一边吃,一边举起路上拿的工会的宣传单看了起来。
“芳子,吃饭的时候专心吃,别看什么传单了,工会那些人说不定在骗人呢!”宫正妈妈说道。
“妈妈,这是她的爱好,让她去吧!”宫正万叶埋怨道。“工会是社会发展的必要机构!”
“芳子像我们万叶一样是要当艺妓的人,看工会的东西有什么用?”
“呃……”菅田芳子尴尬地摸了摸头,“我得了解工会是个什么东西,而且工会讲社会主义思想,我比较感兴趣嘛。”说罢又夹起一片鱼。
“不过吃饭的时候还是别看别的。”宫正万叶转头对菅田芳子说。
菅田放下传单,认真地吃了起来。很快,一盘盘三文鱼、鲷鱼、金枪鱼,还有咖喱饭、可乐饼,都被三个人吃了个精光。
菅田揉了揉饱胀的肚子。“芳子,吃完饭不要坐着啦,去散散步吧,顺便聊聊艺妓的东西吧。”宫正妈妈说道。
夕阳已经落下,留下地平线上的一抹晚霞,犹如橙色的火凤凰,好似层层叠叠的山峦,又如唐朝女子飘逸的衣裙。远处的树的枝叶因为背光,呈现出黑色,像是黑纸做成的剪纸。一圈圈回廊的两侧种着玫瑰花,鲜红、淡粉、鹅黄的花朵俏皮地伸进回廊的围栏里面,多么像青春的少女,在人群中寻找着自由。菅田从未见过这种妖艳与可爱并存的西洋花朵,好奇地伸出手正欲摸,看到玫瑰枝条上的刺,吓了一跳又缩回来。
“你喜欢?送你一束吧。”宫正的手搭在了菅田的肩膀上,“待会顺便教你插花,这可是一项艺妓的基本功呢。”
“好啊好啊!”菅田又高兴又激动,脸上泛起片片红晕,伸出双手抱住了宫正,又把脸也转向她,使劲把脸凑到她脸上。宫正却把脖子往旁边一扭,使劲躲开菅田的脸。两个女孩抱在一起,头扭来扭去,脚也站不稳了,只听“噗通”一声,两人摔在地上。
“没事吧?”菅田问道,她抬起头,看着宫正的和服领子里露出的后颈。她趁宫正还没抬头,又把头低了下去,正想亲一口宫正的脖子——
“没事。”宫正的声音一如既往像男孩子。她猛一抬头,菅田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
宫正也站了起来。两人轮流拍掉对方身上的灰尘。
“嘿,你们两个,别吵吵闹闹的!刚才还摔了一跤,太不注意了!”宫正妈妈在后面喊道。
“妈妈,等会我可以剪几朵玫瑰花吗?我想教芳子插花。”宫正万叶看向妈妈。
“当然可以。不过我还没有参与你们的聊天呢,先聊聊天吧。”
“阿姨,您为什么延续家族传统了?”菅田向宫正妈妈问道。
“我啊,小时候也是我妈也就是万叶的外婆教我很多艺妓礼仪舞蹈什么的,但是我不想做一个禁锢在‘置屋’里的演员,我想做一个真正独立的女子!我觉得只有当时的革命运动才能解放我,所以我当了一名记者,是属于社会主义组织的,很像现在的工会!芳子一定很感兴趣吧。我希望这个组织能够发扬壮大,让社会主义推动日本,可是……记者还是洋溢的悲催,上司们对外骄傲地自称是社会主义革命者,对我们记者呢?仍旧当作低等职业看待!我一月辞了职,刚好有一家置屋看中了我,下个星期我就要去培训,准备当地方艺妓了。”
“地方艺妓是什么?还有‘中央艺妓’的么。”菅田问道。
“不是那个‘地方’啦!地方艺妓指的是坐在地上弹琴的艺妓,一般是年纪比较大的。还有‘立方艺妓’,这可不是‘三次方艺妓’哦,是站着跳舞的。很多立方艺妓年纪大了,就转型变成地方艺妓啦。”
“原来是这样!刚才万叶告诉我实习和正式艺妓的服装很不一样,地方艺妓和立方艺妓呢?”
“年轻的话,没什么区别。40岁左右,艺妓就得开始展现自己的‘中老年魅力’啦,穿上较短的黑色和服,梳低一点的发髻。不过很多时候老艺妓也穿得和年轻艺妓差不多啦。”
“等等,刚才在说社会主义什么的……”
“芳子,你自己岔开话题还怪我,哈哈哈!”宫正妈妈开玩笑地说。
“哈哈哈!”宫正万叶也在一边笑,“你可别把宫正夫人惹怒了!”
“什么宫正夫人的,我又不是资本家大太太,我支持的是社会主义!叫宫正同志!”
“哈哈哈哈!那我就是菅田同志!”
“宫正同志,今天的晚报!”一个身穿灰色和服、戴着西式帽子的青年,把一张报纸塞到宫正妈妈的手中,上面的大标题印着:
社会主义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