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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卷云舒

2022-01-25 20:18 作者:不真实故事集散地  | 我要投稿

No.01

蛇首

初五日,惊蛰。宜迁坟,忌嫁娶。

迎亲队伍若蜿蜒长蛇,尾尚不知何处,打头两匹脖挂绣球的黝黑骏马已遥遥领先,鼻息急促,将客栈大门晕上一层薄薄水汽。

怎样的客栈?

平平无奇,普普通通,只门楣牌匾上几个掉漆大字引人注目。

有间客栈。

有间客栈,自然也有几厢客人。

但客人却不像客人。

宽敞大堂内几张上好檀木桌并几条乌木长凳规矩摆放,一粗布麻衣庄稼汉缩在最角落桌下,两眼涣散,喃喃自语。

紧闭的伙房木门上靠了根笔直烧火棍,旁一负剑侠士皂衣灰靴,双目紧闭,同样站得笔挺。

另有一虎背熊腰汉子耷在桌前,愁眉苦脸。

有客人上门,却无店家招呼。

小二无踪,跑堂无影,桌上冷冷清清,甭说酒肉饭菜,就连半盏茶也无。

柜台后同样无掌柜,却有一凤冠霞帔新娘子。

眉目如画,肤若凝脂,眼噙泪光。

大喜之日,当开心才是,然随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愈发响亮,她那原本便苍白似纸的脸蛋愈发煞白。

"新郎官到!"

吹吹打打声骤然停息,中气十足的吆喝震得客栈中人绷紧了腰。

大门敞开,红绸加身的高头大马迤迤然踱进屋内,马背却空有一鞍,不见新郎。

新郎在棺材里。

怎样的棺材?

整一金丝楠木为体,四面嵌玛瑙琉璃,棺身花纹非鹤非松,反倒为精雕细琢的把把长剑,死气中透出森森杀意。

方圆百里,只洗剑山庄造得起这昂贵老房,也只洗剑山庄会在棺材上刻满神兵。

伴客栈内棺木落于地面的深沉闷响,屋外吹拉弹唱又重起调子。

唢呐喧天,雷声大作,阴云密布。

洗剑山庄的红白喜事起于同一天。

主角儿也恰好为同一人。

三公子宋流云将迎娶江南苏家幺女苏婉儿,接亲前宴请宾客,凡是会于娶亲日帮工的朋友,不论江湖侠客,还是邻里乡亲,都给足了红包。

苏婉儿本应跟送亲长辈一同候在城中客栈,等新郎官登门请人,但热恋中的年轻人本就如胶似漆,三公子三言两语就把姑娘哄得心花怒放,根本顾不得规矩,偷摸跟着未来相公提前来到庄里,逛逛园子,摸摸神剑,拘一把洗剑池的水擦擦脸,好不新鲜好不有趣。

庄里众人虽心知这位便是新娘子,你装不晓得我装看不见,便不算坏了结亲规矩。

待月上枝头,有丫鬟送信至公子卧房,洋洋喜气顿作凄厉尖嚎。

洗剑山庄三公子宋流云毙于冰冷地板,中毒身亡。

庄主震怒,排查全庄上下,最后将嫌疑锁在四人身上。

黑衣剑客小五,收夜香的庄稼汉孙红红,山庄主厨老吴,以及准新娘子苏婉儿。

儿子虽死,但接亲的排场还在,若这几人不能证己清白,那就陪流云一道上路。

衙门对此案万分重视,特派师爷前往软禁几人的客栈,以断案情。

No.02

小五

"人不是我杀的。"

剑客一字一顿,似久未与人言谈。

"那你和他什么关系?"

"朋友。"

"朋友可不会写信说将取人性命。"

"赴约。"

没人知道小五的真名,也许他本就没有名字。

谁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谁也不晓得他师从何处,只知这个年轻人一入世便惊艳四座,一手诡橘剑招出神入化,连挫江南众多剑客。

有好事者摆弄排名谱,他在新生一代剑客榜上名列第五,往后一位便是洗剑山庄三公子宋流云。

年轻人本就气盛,宋流云见自个儿被从未见过面的家伙压了一头,即便知晓这是江湖杂闻,当不得真,亦马不停蹄南下,要让对方见识见识洗剑山庄的锋芒。

细剑斗折蛇行,招招诡异致命。

长剑若天边流云,云卷云舒,看似出招随意,实则一刺一送皆点蛇之七寸。

二人斗了三天三夜,不分胜负。

宋流云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大喇喇朝地上一瘫,全然不惧对方会趁自己破绽百出时暗下毒手。

小五见状一愣,默然倚于树上,运气调息。

几个周天后,地上的人猛地懒驴打挺,细剑刚嗡鸣出鞘,只听空气里哈欠连天。

"打累了,咱吃肉去,半月后再来一场!"

张家食阁,浣花酒楼,湖心画舫,苦行剑客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结伴徜徉于灯红酒绿。

十五天毕。

剑舞长蛇,灵动诡橘间多了几分烟火气,看似大开大合,却更难看破。

长剑流转,云若水波连绵不绝,抽刀断水水更流。

平手。

谢氏球馆,评弹戏台,街边杂耍。

十五天后。

仍是平手。

"两年后的今天,你来洗剑山庄找我,咱再比一轮!若我赢,你就改名小六。"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全然不顾对方作何感想,自顾自办起赌局,"若你赢了嘛……这条命随意处置!"

也不听是否答应,青年径直跨马踏花而去,只闻纵情长笑伴扑鼻花香。

"所以你来只为比剑?"

"是。"

"为何不入席?"

"只比剑。"

"得知三公子过世消息才潜入庄内?"

"是。"

"可有人证?"

"无。"

"可曾见过可疑人物?"

"未曾。"

"可有线索提供?"

"蛇。"

"什么?"

"宋流云的桌上,有蛇爬过。"

No.03

孙红红

"傍晚时分,有人瞧见老三在训斥你。"

"不,不是训斥,只是一点小事……"

"你怀恨在心,所以暗下毒手。"

"三少爷待我一向极好,我怎么可能忘恩负义!"

红红是个女人名。

孙红红却不是个女人。

人人都说洗剑山庄三公子宋流云不拘小节,平易近人,没半点世家公子架子。

孙红红根本不信。

正如旁人从来不信孙红红会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

也没人信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有一天敢把镰刀比在村中里正的颈脖子上。

镰刀锄头是庄稼汉的生产工具,也是他的武器。

人的名字也能成为武器。

一个叫龙啸天的人会让人下意识觉得不好惹,即便真人是个有出气没进气的病秧子。一个叫孙红红的佃户自然会让人觉得好欺负,即便他其实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

那如若一个人叫流云呢?

当视野里流过一抹云时,面红耳赤的孙红红不禁一愣。

晚上为什么会有白云?

晚上当然不会有白云。

但可以有人。

白衣胜雪,来去似风,飘飘如云的一个人。

洗剑山庄三公子,宋流云。

宋流云也愣了。

他从未想过乡亲口里蛇蝎心肠的孙红红会是个男人。

涨租,催收,占地,任何一样都能把老实的庄稼汉逼上梁山。

倾听,同情,尊重,任何一样都能让走上绝路的人回头是岸。

前三样孙红红都占了。

后三样宋流云都占了。

"容貌、姓名本为爹娘所赐,小弟我贸然因名做无端联想,确实不敬,望海涵。"白衣公子双手抱拳,"若不嫌弃,为赔礼道歉,山庄的夜香以后您承一半,如何?"

洗剑山庄三公子宋流云不拘小节,平易近人,没半点世家公子架子。

孙红红信了。

"当时三公子在训斥什么?"

"没有训斥!他只是喝了点酒,说话声音大了些。"

"当时你们在哪儿?"

"三少爷的卧房。"

"出事的地儿?"

"是的。"

"你们说了些什么?"

"他说收夜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我不必每次都偷偷摸摸。"

"还有呢?"

"叫我尽管去宴席上喝酒吃饭,吃饱了再找老吴要些糕点带给老婆孩子。"

"就这些?"

"就这些。"

"你在屋里还干了什么?"

"三少爷说完话便走了,我也跟着出门……对,对了,我怕有臭味留在屋里,就把窗户打开了。"

No.04

老吴

"当日的宴席都是你负责的?"

"一个人哪忙得过来,庄主特意从知味轩请来几个大厨给我打下手。"

"有人见你身处偏院,行迹鬼祟。"

"那是为了做菜……"

在庄里干了有些年月的下人们都说,就数三少爷最像已逝的庄主夫人。

不光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像,大大咧咧的性子像,好吃这一爱好更是像中像。

那时候庄主还不是庄主,江湖人称洗剑山庄宋二郎,不知多少正派仙子因他春心萌动,多少魔教妖女想与其颠龙倒凤。

然他却偏钟情草原可汗之女。

蛮族少女最是骄横,根本见不得中原男子文绉绉的吟诗送情,也对百兵之君无甚偏爱,宋二郎的两大绝活立时跌了个大跟头。

好在少女天性好吃,而草原本就美食荒漠,除却烤羊腿就是蒸羊羔,哪比得上中原眼花缭乱四方珍馐?

宋二郎三顾茅庐,费大气力将京城一品楼的大厨吴海言请回来,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人家样样拿手,变着花儿烹调蒸烤。

先借花献佛,又一把长剑换菜刀,翩翩剑侠成了油烟刀客,一路死缠烂打,终于栓住美人胃,进而博得美人心。

洗剑山庄从此多了个新媳妇儿,又添了一大一小两厨子。

可惜夫人早逝,厨子亦封刀。

"你在偏院做什么?"

"找一条蛇。"

"蛇?"

"南疆送来的,说是肉质鲜美,大补。三少爷打小喜吃蛇羹,我想着给他一个惊喜。"

"食材?为何要找?"

"送蛇的小厮来时不慎让逃了。"

"有毒吗?"

"与河豚类似,弄干净了则无毒。"

No.05

苏婉儿

"宴席当天,你与三公子瞒着长辈,偷偷进了庄子?"

"没错。"

"那你何时回去的?"

"傍晚吧。流云他得去酒桌上应酬,我就先回去了。"

梁上君子虽带"君子"二字,可通常指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洗剑山庄三公子宋流云自然不会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梁下的少女会。

不等她尖叫出声,梁上白衣已流过眼帘,一个圆滚滚,黄澄澄的物事随之闯入视野。

"橘子。"他抖抖手里的橘子,示意少女拿上,另一只手则送了片橘瓣进自己嘴里。

嚼着东西,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家院里摘的,味道不错。"

"放心,没有偷,我挂了几枚铜钱。"见她略显迟疑,年轻人补充。

今儿是江南灯会,左近的男男女女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耍花灯去了,但母亲不准她出门,说苏家的女儿就该有苏家的样子。

少女本想跑回闺房痛哭一场,哪知现在稀里糊涂抱了个大橘子,稀里糊涂跟在这陌生男子身后,一时间不知该哭,该呼救,还是该大喊抓贼。

胡思乱想之际,二人已行至东墙。

墙另一头便是闹市,游人吵吵嚷嚷,烟花噼里啪啦,各类吆喝声不绝于耳。

然而各方热闹都与她无关。

"今天不是江南灯会?"年轻人翻上墙头,冲她歪脑袋,"你不去?"

"我娘说大家闺秀就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胡说,女孩子就该多见见世面,知道世上哪些男儿好,哪些男儿孬,免得以后被几句花言巧语就骗得团团转。"他又跳了下来,在墙边弯下腰,示意少女踩在自个儿背上,"最好再练一身功夫,一来能痛打负心汉,二来嘛,想看热闹灯会,自个儿翻墙就是了,不必请人帮忙。"

"你说的?"

"前面都我娘说的,最后一句我说的。"

"三公子与你分别前可有异样?"

"没有,他那一整天都很开心。"

"丫鬟说你走之前借了后厨?"

"我寻思三郎在宴席上定会酣醉,便去给他熬了醒酒汤。"

"亲自去的?"

"我不日便成宋家媳妇儿,总得替夫君做些什么。"

"那汤置于何处?"

"就在靠窗的桌上。"

No.06

蛇尾

队尾举牌的汉子已近客栈,淅沥沥小雨伴喧天锣鼓吵得屋内众人耳朵嗡嗡直响。

好在几番谈话还算顺利,师爷最终得出结论——谁都是凶手,谁又都不是凶手。

洗剑山庄三公子的死本就是一场意外,一场悲剧。

有人漏了蛇,有人开了窗,有人放了醒酒汤。

毒蛇自窗边树枝卷入屋内,这自南疆运至山庄的毒物长途跋涉,自然身体缺水,碰上醒酒汤便一番痛饮,而毒液也顺势渗入汤中。

江湖儿女本对一切警醒,但今天是喜日,地方在自家,三公子早已喝得七荤八素,根本尝不出这汤中异味。

小五席地垂首,孙红红颓然呜咽,老吴静静扇着自己耳光,新娘子蜷成一团,肩头耸动。

庄主似乎早有预料,只长叹口气,挥了挥手。

锣鼓声停。

哭声入耳。

幸雷声又起,压过四方哀鸣。

屋内众人相顾无言。

俄而惊雷渐息,阴霾尽散,天外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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