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东妮:断头台上的时尚女王(下)
上集《断头台上的时尚女王》上:玛丽.安东妮,一场时尚与政治的血腥角力

在她步出霍夫堡皇宫、开始前往新家国之旅的时候,玛丽.安东妮的外貌似乎已臻极致。据报导,靠着庞巴度发型、经过化妆愈加突显的微笑、精工细作的织锦礼服,看起来俨然就是完美无瑕的法国公主的化身。当她轻松摆动她的特大号撑裙和裙裾之际,她极力保持体态。甚至凡尔赛宫里最坚定的诋毁者后来也都承认,玛丽.安东妮懂得如何滑行,丝毫不逊于其他人。

路易十五派来迎娶她的是宽敞的四轮双座篷盖马车,在她英俊潇洒的哥哥费迪南德抱她上车时,她那轻盈、滑行的动作突然变为不折不扣的飞驰,尽管时间短暂。这辆四轮双座篷盖马车是由巴黎马车制造商弗朗西安(Francien)在舒瓦瑟公爵的详细指导下设计出来的,看起来宛若一只巨大的珠宝盒。
马车前后左右的围板几乎全以玻璃制成,带着花冠的华丽装饰物是以白色、玫瑰色、黄色的金子打造而成,引得人群中一片羡慕之声。车顶的一块实心黄金板条上,「五颜六色的黄金花束雅致地在微风之中摇曳。」
华丽的黄金马具把一个由八匹白马组成的马队套在车上;随着它们的喷气和以蹄蹴地,骏马鬃毛中插着的长长羽毛有节奏地上下摆动着。
在四轮双座篷盖马车内部,深红色长毛绒帷幔勾勒出的四季组画,是由一位名叫特鲁莫(Trumeau)的工艺大师煞费苦心地以金线嵌上的。
关于《春》,玛丽.安东妮最近已经有了许多耳闻。前一周,她曾以嘉宾身分出席一场看似没完没了的国宴和庆典活动,庆祝崭新的起点、美好的青春和硕果累累的来日。然而,在所有寻欢作乐中,没有人曾想到要让这位姑娘对暗藏在未来中的所有挑战有所准备。她仅仅被告知,她已赢得最耀眼的奖品,而这个奖品是任何人、即使是哈布斯堡的女大公,都只能期盼得到的。
四轮双座篷盖马车外头是她的家人、她有生以来的朋友和仆人,还有她度过少女时期的皇宫。除了寥寥无几的例外,她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当中任何人了。透过玻璃屏障,她向外凝视着不苟言笑的女皇;不久前,女皇曾就女儿在凡尔赛宫的胜算机会咨询过某位通灵人,结果被告知:「每个人都有他的苦难。」

带着对母亲的悠长、恳求的一瞥,这位少女开始啜泣。
号手们吹响号角,瑞士侍卫队鸣放礼炮,震耳欲聋。在穿着蓝金色相间制服、将陪同走到城门的骑马侍从的护送下,女大公的马车驶入了阵容庞大、你推我挤的迎亲队伍中,缓缓驶出庭院。随后,根据她儿时玩伴约瑟夫·韦伯(Joseph Weber)的记忆,「维也纳大街小巷里回荡着一片痛哭之声。」
或许是想在帕尔大公夫人(Princesse de Paar)——她母亲的一位老朋友,她在超大马车上唯一的伴侣——面前克制情感,玛丽.安东妮忙不迭地逗玩蜷缩在她裙兜里的小狮子狗莫普斯(Mops)。但是,观看她经过的观众不无担心地注意到,「她泪流满面。」
根据约瑟夫.韦伯的纪录,在这位少女从马车窗户中探出头来,伸长脖子回头凝望霍夫堡皇宫,直到女皇的黑衣身影最后从视线中消失之际,她的哭泣变得尤其惹眼。
但是,玛丽亚·特蕾莎与她精神同在。玛丽·安东妮从她妈妈那里收到了一只小金表作为告别礼物,这只表一直是她最珍视的财物之一,即使是在她的珠宝收藏不断增加,而且不乏更为精巧之作的时候。同样重要的是,当迎亲队伍数天后在弗莱堡(Freiburg)停留时,玛丽.安东妮收到了显然是她母亲在她的四轮双座篷盖马车一离开霍夫堡皇宫就写下的一封信。这封信题为「每月必读的守则」,就玛丽·安东妮应当在凡尔赛宫如何行事,提出了详细、大方的建议。「你绝不能做出任何破格之事,」信中命令道。「相反的,你必须绝对遵从宫廷习惯而为之事。」
紧接着,数行之后便是带有威胁感的警告:「所有目光都将聚焦于你。」
确实,一旦她成为王妃,所有目光都将聚焦在她身上,视她为宫廷礼仪中心的人物。在凡尔赛宫气势恢弘的仪式上,左右着她穿衣时间、方式、陪侍者的种种规定不断地提醒,她的身躯不但属于国王,而且是作为国王光辉的可见证据而存在的。尤其是自路易十四漫长的统治时期(1643—1715)以来,奢华的个人打扮发挥着强调波旁王朝绝对权力的作用。一如后来的历史学家指出的,对波旁王朝的臣民而言,就连「发型、头饰、丝带」这类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法国王室服装不可或缺的特征——皆旋即被视为是「权力的影响」。
这样的装饰不言不语却又意味深长,给所有观者留下的印象是他们的国王能把无限资源转化为他本人、他家庭至高无上的荣誉。身为未来的法国国王之妻,玛丽·安东妮必须经由自己外貌的每个微小细节来体现这个原则,让自己赢得无数紧盯目光的认可。
但即使是最精细打理出来的外貌,也无法保证她能得到认可。很多法国人因为「七年战争」战败怪罪于奥地利,因为法国被迫将自己在加拿大和印度的殖民地割让给了英国。

事实上,打从一开始,凡尔赛宫的诸多廷臣就在一本正经地游说,要求法国恢复过去对特蕾莎女王及其人民毫无余地的不信任。新政策是舒瓦瑟公爵一手操办的,他的巨大政治影响力和他在哲学、宗教等问题上颇具争议的立场,造成他在宫中树敌无数,使得死对头甚至更加坚决要推翻与奥地利的结盟。
虽然宫中的反奥势力松散地聚集在「法国派」(French party)这个包罗万象的名号下,但在其他方面,这群人分属两个不同的社会派系。其中之一是贵族的小集团,支持新近获得头衔的国王情人,杜芭丽夫人。
舒瓦瑟从杜芭丽的前任——庞巴度夫人的资助中受益良多;在她死后,讨厌舒瓦瑟的那些人四处寻觅一位国王的新情妇,借此扩大他们自身的利益。在艾吉永公爵(Duc d’Aiguillon)和年轻王储的导师沃居庸公爵(Duc de La Vauguyon)的带领下,这个团体试图藉由把杜芭丽夫人——一个令人销魂的昔日妓女,迷恋奢侈品,鲜有自己的政治观点——安插到路易十五的床上,以击败舒瓦瑟这位重臣。
在个人层面上,杜芭丽夫人这位「新宠」(通常以国王的「正牌情人」或「公开情人」为人所知)与舒瓦瑟之间并未伤和气;但舒瓦瑟的妹妹格拉蒙公爵夫人则鄙视杜芭丽,因为她出身卑微,以及滥交的背景。
但是,舒瓦瑟的敌人十分正确地体认到,随着另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出现在宫中,杜芭丽夫人可能无法继续独享个性朝三暮四的国王的恩宠。(事实上,在和特蕾莎女王磋商婚事初期,路易十五在得出孙子会是更合适的联姻人的结论之前,他确实曾经考虑过毛遂自荐当新郎。)因此,无论是对杜芭丽夫人,或是在宫中发展成败完全紧系在她身上的那个团体,玛丽·安东妮都构成了一种威胁。

法国派另一支重要力量因为成员坚定的宗教信念,常被人称为「虔诚派」,这帮人以路易十五的三个女儿为首,阿黛莱德(Adélaide)、维多莉(Victorie)及索菲(Sophie)。她们被人以对王室女性后代的习惯叫法统称为「夫人」(Mesdames),或是因为与王位继承人的关系而被称为「姑姑们」。
这些信仰虔诚、不漂亮又不快乐的女人瞧不起杜芭丽,但又和她一样,与舒瓦瑟有诸多旧仇新恨要算。这当中包括舒瓦瑟和让她们嫉妒得咬牙切齿、已逝的庞巴度夫人的友谊,以及他对她们热切支持的耶稣会牧师的迫害。这些因素盖过了夫人们对出身卑微、盛气凌人的杜芭丽持久不变的仇恨,虽然她的种种诡计令她们的父亲神魂颠倒。
因此,对夫人们和对「芭丽们」(the barrystes)来说,舒瓦瑟对奥地利的立场正给了他们密谋让他下台的另一个急迫理由。更加准确地讲,他引来做王妃的新娘成了各种策略暗算和心机诡计的目标。如果玛丽·安东妮生不出王室继承人,或者行事不符宫中典范,或许就能将她遣返维也纳。倘若此事成真,舒瓦瑟的外交政策和名声就将彻底一败涂地。这就是反奥地利者暗地里的期望。
法国是个病入膏肓的王国,这个事实也让十四岁的女大公的未来愈加复杂。法国的金库储备严重不足,许多人民忍饥挨饿。最近,它的统治者在失去臣民尊敬的同时,也失去了过去曾有过的「受人爱戴的路易」这个昵称。
法国被七年战争大伤元气,国王的名声也一天不如一天,这既是因为他专制、恃强欺弱的治国方式,也是因为不得民心的赋税改革——他藉由称作「正义之床」(lits de justice)的特别议会将赋税改革强加于民。通过这些议会,路易十五个人推翻了国会这个承担记录朝廷文告任务的司法机构对其提出的反对意见。在一次「正义之床」期间,「国王希望如此」这句话就是压致持反对意见的国会的唯一理由。
根据记载,在巴黎欣欣向荣的启蒙圈子中,具有进步思想的知识分子提出了人人生而平等的新思想,激烈讨论君主专制的合法性,而路易十五求助于「正义之床」便成了专制独裁的最佳例证。但是,国王似乎非常乐意本着庞巴度夫人恶名昭彰的口号「我死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的精神,处理他的政治事务。一如这句名言暗示的,路易十五很少关注在他统治时期出现的严重问题,因为这些问题有朝一日会由他人来解决。
于是就有了舒瓦瑟已然考虑到的问题,那就是国王与庞巴度和杜芭丽的婚外情。她们引发了宫廷内外的反感,对她们行使的权力、对国王大肆花销在她们身上的财富、对她们诱使他的道德败坏、对她们的尊贵地位不折不扣、缺乏公正的专断。长久以来,法国人民一直将他们对国王的诸多愤懑转移到国王的这些宠姬头上。
然而,路易十五对堕落行为的沉溺也进一步离间了他的臣民。除他的正牌情人之外,国王还要求从所谓的「下层阶级」挑选无数妙龄少女,把许多少女藏在距离凡尔赛宫不远的私人妓院内。这些妓院建在一个叫做「鹿园」(Parc aux Cerfs)的地方(路易十三曾在此地狩猎,这是大众比较能接受的行为),证明这位「遭人憎恨的」国王不可逆转地滑向堕落。在杜芭丽夫人为了更加严密监视国王而说服他关闭妓院时,已经对国王名声没什么帮助了;对诸多臣民而言,路易十五的名声在许久之前早已败坏。
因此,当玛丽·安东妮 1770 年踩着一双小小的丝织拖鞋踏上法国公共生活舞台之际,她有所不知的是,自己面对的是焦灼不安、一分为二的大众。一方面,满是竞争与仇恨的宫廷视她为致命的权力斗争中的可用之人;另一方面,处于造反边缘的国民希望她为日渐腐败的君主制度注入活力。这些团体虽然在诸多面向彼此歧异,但双方都有一个含而不露的坚定信念:对她的规定角色来说,王妃展现的风度至关重要。当时为准备这桩婚事所印制的一张图片,在图说文字中简洁地表达了这个观点,那是一幅身着漂亮法式礼服的新娘肖像画:
她以靓丽赢得我们的心,
她以美德装点全身,
她已赢得法兰西的爱慕,
她将让幸福长驻于此。
玛丽亚.特蕾莎把这件事处理得再好不过了。她花在女儿嫁妆上的四十万里弗尔并没有白花,当了解到她在广大的法国、尤其是在凡尔赛宫如此大费周章时,人们绝对不会低估波旁王朝苛评的威力,把奢华美等同于美德,把外在相貌等同于内在本质。维持这些等式将是身为王妃的玛丽·安东妮最重要、也最没商量余地的职责之一。
「让幸福长驻」成功与否,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她愿意继续为成功而穿衣打扮。

穿过她母亲的国土驶离维也纳时,十四岁的玛丽·安东妮看起来肯定无可挑剔。她身着奢华的法国服饰,在玻璃马车内沉浸于天真的想像中。她凝视着窗外转瞬即逝的景色。她忍住眼泪,微笑着,恰逢其时地向列队在道路两旁为她加油的人群挥手致意。她与德.帕大公夫人聊着天,心情大好;王妃日后会奖赏德.帕大公夫人一件缀有一千两百多颗大小不等钻石的紧身胸衣,作为她在旅途中一路陪伴的报答。
另外,在紧紧抱着小狗寻求安慰时,她再次读了母亲的来信。遵照信中提出的建议,这位少女并未做任何破格的事……迄今为止。
然而,不寻常的时代造就了不寻常的措施;在她经过两周半的旅程来到法国与奥地利的分界线时,她将首度遭遇一个接一个的异常环境,这标示着她既是统领法国时尚界最闪亮的明星,也是它最不幸的受害者。
同时,在维也纳,焦虑不已的玛丽亚.特蕾莎花在祷告上的时间比平常多出不少,她祈求「上帝消除自己已然预感到的灾祸」。
这个灾祸将一次又一次地显现在她女儿那穿着入时的身体的表面。一如多年之后一幅政治漫画所指控的,透过把玛丽·安东妮送往法国,女皇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
本文节选自《断头台上的时尚女王:玛丽.安东妮,一场时尚与政治的血腥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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