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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沉淀物Ⅱ】说书人琴子生平传略——小猫

2023-04-18 13:43 作者:车万文创_official  | 我要投稿

    

梦幻泡影,感谢有你。

    作者的话:从作者的角度看,这是一篇过时的文章,按理也只有过时的 人会喜欢才是。话说回来,我并不会任何乐器,如果能像雏一样会弹琴就好了。

(此文章为2022年冬季乡里奇谈挚爱篇第六名,收录于人心沉淀物Ⅱ之中。)

小序:

     一般而言,记录幻想乡历史人物都要经由稗田家予以操办,然而这一习俗在记录说书人琴子时却遭遇困难:其中缘由大抵源自这位传奇说书人、琴瑟大师在幻想乡历史上的特殊地位,除此以外,也有正史记录人对其生平颇感棘手之故:一位出走外界的幻想乡住民,必须予以记述,然而既已出走,她便已不是幻想乡住民……

    在几番纠缠与商议后,稗田家将此任务托付于铃奈庵,并给予铃奈庵以自由记述、自由决断的权利,这是一个打破传统的决定,一如说书人打破她所因循之传统一般,历史又一次复现。在此,笔者谨代表铃奈庵,对先祖母本居小铃和稗田家的一段情分,能换来这次生平传略编撰工作机会一事,表示由衷的感谢。

    尽可能抛开世人对说书人的偏见,重新建构琴子的一生,是历史记述者们的“说书”任务。笔者已年岁甚高,很快也必将应许天命,永渡冥河,但正如家母生前所言,发挥老人之余热是分内之事,铃奈庵很荣幸能参与到这项任务中去。

    要谈论说书人琴子的生平,必须从刻画人间之里和说书技艺开始。

    笔者幼时,人间之里尚是一处蒙昧之地:人类的智慧几乎无法依靠语言、文字传续,而需要借助仪式、祭祀与习俗。星空和大地对于人类而言展露出荒蛮而可怖的样貌,妖怪与不可言之凶煞维持着无历史的稳固统治,依靠信仰与人类共生共存。长久以来,人类并不曾设想其他的生存途径,也不曾理解内在精神的力量,外界这一符号是恐惧和未知的源泉,古老神明的信仰则四处绵延无休。诚然,历史、哲学、文学、科学等人类的精神财富已经为人间之里的居民所知晓,但是成体系的知识传承还没有确定下来,精神还未扬弃自身之局限性以走向博大的普遍性去,大多数“有智慧者”其实只是沽名钓誉之辈,并不具备真才实学;获得真正可敬的知识的途径也近乎于无。在那个年代里,与其说是鬼神和怪异统治着人类,倒不如说人类还没有自为地生发出值得铭记与珍惜的尊严,未曾意识到理性、创造力与幻想的伟力,未曾有过从根底上改变的宏思。

    自然,小小的村落中但凡出现新鲜事物,就必然引发震动、猜疑与恐惧。因此,在首位说书人蕾拉带着人所共知的那把竖琴神隐于幻想乡时,人类与妖怪投来的视线中不乏恶意。然而,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蕾拉如何以其说书技艺逐渐征服她的听众们——这一点暂且按下不表。

    蕾拉的“发迹史”——如果我们可以用这个词语形容她的话——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谜团,坦白说,作为第一代说书人,相较于琴子而言,我们对蕾拉知之甚少。关于蕾拉的出身问题我们近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的本名不是蕾拉,又或者说根本没有本名,她与幻想乡中那三位骚灵也毫无亲缘关系。从流言中我们得知一种说法,似乎经常去西行寺家表演的骚灵三姐妹也曾来听过她弹琴说书,鉴于她们都擅长音乐,这或许并非是无稽之谈。相传,亦或是想起了她们早已逝去的四妹,亦或是钦佩说书人的神秘技艺,吵吵闹闹的她们决定为这位无名的绿发琴师取名为蕾拉,说书人本人也欣然接受。

    行文至此,我们必须对说书技艺加以说明。尽管如今在幻想乡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在当时,它只是纯粹的新奇事物,很少有人能预料到后来说书技艺在音乐与历史两方面所取得的惊人成就,更罔论去预料它神奇的占卜、卦辞方面的效用、对个人人格的教育意义或是沟通自然世界的神奇奥妙。

    说书技艺是音乐和历史的结合体,也必从两者之中汲取对应的精华。在音乐一极,这一古老的技艺,尽管和其他艺术形式共享着明珠般的独有地位,然而从未与其他人类的精神宝库有深刻的内在联系;长久以来,哲学、自然科学、数学等事业似乎与音乐风马牛不相及,尽管音乐也曾向这些领域求助,但这种举动要么损伤了音乐的独立性,要么使得音乐走向媚俗。以外界的历法计算,在外界的20世纪后,传统音乐经历了一个逐渐衰退的过程,她被愈发膨胀的政治学与经济学所吞没;与之对应,幻想乡内的音乐得以恢复了部分的权威与传统,但还远称不上繁茂兴盛。具体来看,在蕾拉来到人里之前,将音乐与故事结合的手段,在浅薄的说书者手中是赖以娱乐消遣的工具,而非传递人类知识的严肃行动;音乐并不具备礼法意义的功能(自然,这是源自古代中国的独到思想),没有一定的格律“语言”,其目的是单纯取悦听众;一言以蔽之,音乐还未取得其自足的尊严。

    说书技艺的出现,使得音乐迅速成长为真正的严肃艺术,而音乐又建立了故事本身的权威——这基于幻想乡本身的特殊性,但也可管窥历史,或以说书人之口曰“故事”在艺术中的不可或缺性。让我们看看说书通常是如何展开的:说书人通常总是从一个具象的、身边俯仰可得的小事物发散开去,伴随音乐的起伏构建故事,撷取听众可能随想而至的生活片断进行加工,或夸大、或联结事物彼此的联系,最终达到疏泄情感、引人入胜的效果。蕾拉可谓精于此道的传奇人物,因为凡是她携其竖琴讲述的故事无不令观众身临其境,他们或发笑或落泪,伴随蕾拉的指挥而产生种种单纯的情感来,恍然如自身灵魂已飞跃肉体之疆域,而顷刻间又发觉自身仍安坐于观众席之上——对于蕾拉而言,这就像魔术师操纵袖中鸽子一般容易,因为说书技艺的一道本源便是操纵人心。

    不过,如果仅仅停留于此,说书技艺自然还只是一种单纯的音乐艺术,并未与心灵力量的其他表现形式有所勾连——如今已被证明的是,人类拥有的知识与感悟的力量,均要依靠说书技艺才能得以具象化。我们如今讨论说书技艺时都必须承认,说书技艺是一项极其艰苦的,有其内在法则、且法则时刻与万物变易的学问,而世人世传的所谓说书技艺,其实只是蕾拉带来的说书技艺的摹本而已。蕾拉的说书技艺完全不同于一般的说书,而是真正能引发世间奇迹、天人感应的神妙法令。这一点姑且可大部分归结于蕾拉个人天赋、天道感召与几十年如一日的苦修,但若罔顾她的竖琴的神奇之处,要想达到拨动琴弦如同拨动心弦、讲述故事如同讲述真实历史的效果,要想取得祈雨、唤风、保收、避灾的效果,则是绝无可能的事。蕾拉的竖琴每次被拨动时,即使拨动的是相同的琴弦,所能产生的音色和音高也截然不同,它们都与故事情节、说书人当前的心境、观众的身份有密切联系,并且能够带来种种玄不可言的外部效应:即使是守矢神社的风祝都不得不公开承认,在引发奇迹的角度上,蕾拉的水准远在她之上,而与她竖琴归而同一的程度也更加深邃。

    在人们发现蕾拉的说书技艺能够呼风唤雨,也能帮助祈福对象逢凶化吉后,她的地位立刻水涨船高,很快人们便不再称其为“蕾拉”“普莉兹姆利巴的四妹”,而冠之以琴瑟大师的尊称。琴瑟大师在其尚且不满二十五岁之时,就取得了人间之里寻常居民所难以企及的声誉,甚至隐隐有赶超神明、掌控大众心声的趋势。妖与神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这位说书人如同所有她故事中的智者与隐士一般,对幻想乡众人趋之若鹜的信仰崇拜之心全无在意,只是一心扑在她的竖琴之上:也只有在这时,人们才逐渐察觉到她的竖琴除去奇特的音韵以外,确有另外的奇妙之处。很快便有传言称,那是一把魔琴,不仅有着蛊惑人心的效用,也有着真实能引发超凡魔力的可能,妖怪与神明们恐怕是投鼠忌器,不愿抢先发难——又有人说,蕾拉本人就并非人类,而是形同九十九姐妹的付丧神,她手上的竖琴才是她真正的躯体。

    不论如何,琴瑟大师的称号已然打响,人间之里就此多出了一位乐师,一位先知,一位智者。由于琴瑟大师身为货真价实的人类,很快妖怪和神明都意识到在信仰心的争夺中她起不到任何作用,因此也就放纵了她的说书行径,任由她带着她的竖琴四处说书。据传,琴子——或者,以她当时的名字称呼她吧,键山雏——就为蕾拉和她的竖琴之间神秘莫测的关系所吸引,这或许是她走向说书技艺的最初契机。

    当时,琴瑟大师独自一人离群索居,就像每一个名副其实的隐士那样居住在村庄最偏远的西北角落,拒绝了所有外来的帮助,独自一人准备搭建她的小屋。即使对于一位正当年的成年男子,独自修建一幢合格的木屋都是极端困难的事情,然而第一任说书人却乐于花相当长的时间为自己安排一个住处,仿佛这样做也是她修习说书技艺的一环一般。关于这一请求,大家都不觉奇怪:村中的人从来都不认为她孤僻冷漠,然而大都觉得她沉默寡言、不好相处,就和所有的有能之人一般,有着自己的古怪脾性。琴瑟大师就这样在每日清晨外出,独自一人没有任何防护——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前去伐木,中午有时去村中为人们说书以索取一份食材,下午则专注于在她的建筑场上忙碌。至于夜晚,她暂借宿于稗田家家中,礼貌拒绝每一份明中暗里拉拢门客的许诺,并要求一间完全安静的、不允许任何人随意造访的安静房间,仆人们不时能听见其中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即便大都不成章法、信手而就,也清清泠泠、张弛有度。

    命运的捉弄使得键山雏和她未来的老师有过一段时间的长期接触。那时,正值幻想乡内奢靡之风盛行的岁月,一个个无从流放的流雏积攒了过多的厄运,引发了键山雏的担忧,她重新开张了售卖纸人偶的小摊子,并按照旧例躲避行人,于清晨补货傍晚结收。妖怪之山的方向位于人里西北,故而在几个清晨之后,当时全然无知说书人存在的键山雏,很快就在露水打湿的山间小道上遇见了前来伐木的蕾拉。键山雏惊讶地发现,这位说书人不仅不畏惧自己,反而主动向自己打招呼,这堪称是绝无仅有的愚蠢行径。心地善良而怀有稚气的厄神,竟学着躲避自己的人类一般对说书人的问好充耳不闻,假装没听见一般试图绕路而过。

    “如果你是在担心你身上沾染的业障,”和厄神同样一头碧绿秀发的说书人微笑着摇摇头,“便可不必了,它们无法伤害我。”

    “你是谁,我似乎从没见过……”

    键山雏好奇而谨慎地接话道,伸出手握了握说书人的手,同时打量起眼前这位琴瑟大师。从外表看,她只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衣着普通,谈吐有礼,唯独手上明显的厚茧让人印象深刻。

    “我是人间之里的说书人。”

    琴瑟大师只是简单一笑而过,并未解释“说书人”这一职业的深刻内蕴,两人就此中断了简单的对话,这便是她们的首次相遇。

    后来,她们总是在清晨的半山腰再次相遇,毕竟主要的山路也仅此一条;伴随着每日三言两语的简单交谈,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位女性不仅有着极为渊博的知识,也擅长在世俗交往和超脱之事中寻得平衡,她的话语中总蕴含有某种深远之意,论述时总找寻极恰当的案例加以佐证,既不使得听众萌生被轻薄怠慢之感,也不刻意卖宠作怪以博人眼球。琴瑟大师的谈吐作风进退有度,在一向以浮华幻象为尊的幻想乡中极为罕见,这一性格也深受生性温婉谦和的键山雏敬爱;更重要的是,她既不能以厄运影响眼前看似平凡的人类女子,也不能读懂她眼瞳深处蕴藏的思绪,这在她为数不多的社交经历中也称得上绝无仅有。

    只需简单的打听二三,键山雏就明白,蕾拉的神奇之处全在于说书技艺——那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一个词,但这个词却产生了某种无所不包的魔力,让一向满足于收集厄运、保佑人类的妖怪为之悄然倾心。就像人类中那些管窥伟大技艺门径的孩童一般,这一感召最初只是几句流言、几个名词在心底激发的回响,但很快就发散出去,成为了一种持续的冲动,好似微风吹拂烛火,必定令火苗为之游弋。

    一个清晨,键山雏怀抱着些许怯意与期待,提出了聆听一场说书的请求——蕾拉沉吟片刻后婉拒了,这在她的预料之外,但告别琴瑟大师后她暗暗回想,又似乎是情理之中。的确,对于人间之里的村民而言,聆听说书只是闲暇时分陶冶情操、排遣空虚的手段,但蕾拉和键山雏二人都非常明白,键山雏的这一请求的意味是和寻常观众不同的:那是一个逾矩的要求,正如一切真正的师徒关系那样,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之形成,最初都必须由一方打破寻常的友谊尊卑,并在一段时间内彼此磨合试探。

    键山雏的第一次请求是在夏天,那时蕾拉没有答应,键山雏也就不再询问,但开始每天陪同蕾拉砍伐木材,时而询问蕾拉工作的具体要求。而蕾拉也并未拒绝求知若渴的厄神的陪伴,她有时根本一言不发,有时又兴致萌发,教学键山雏基本的乐理知识,偶尔不带音乐地讲述简单小巧又寓意精到的故事——后者无疑使得键山雏更加坚定地守候答复,而蕾拉似乎也并不在意,她接受这位外柔内刚的妖怪对自己的挑战和僭越,并等待着她完全攻破自己防线的一天。

    并非如同世人所想,这位仿佛拥有世间所有故事的说书人实则既不孤僻也不古怪。身为说书人,她过早地接近了隐微的真理,并且为自己有朽的生命无法承载无垠的艺术而深感恐慌:这一恐慌自从她拿起竖琴的一天就开始流淌,最初只是一条黑色的溪流,但渐渐已经滋长为澎湃的阴暗江河,冲刷着人类女孩远非铁石的内心。她心怀一个有关人类的秘密,这个秘密她从未向任何其他人类吐露过,而如今对自己的技艺真心倾服的键山雏却是一名妖怪,这份巨大的沟壑加重了她的犹疑与执拗,她甚至多次以过界的语言和激进的态度尝试吓退键山雏,但得到的却是沉默的追随与执着的视线。是否命运捉弄着自己,偏偏要将这份珍贵的技艺传承于人类的厄神?她拿不定主意,事关说书技艺的传承,她在脑海中翻阅过往无数亦真亦假的故事,试图找寻任何契机与帮助,但心中仍无定数:她隐约也知道,个人的任何真正重要的抉择,其好坏标准都远超个人理性能力的判断之外,只能依靠灵感与信念的把握。

    夏去冬来,幻想乡为冰雪环环包裹,在这为尘世所遗忘之地,唯独四季变迁之力不会忘却光顾。这个冬天,琴瑟大师终于修好了自己的小木屋,它极其简朴,但维持一人生活已然足够,键山雏便也离开了妖怪之山的居所,住进了这间木屋。在近半年的时间里,键山雏在夏天已收集到了足够的厄运,将那些纸质流雏悉数收藏,工作之余她总侍奉琴瑟大师身边,除去正式的说书活动和夜晚稗田居的独处时分,她几乎参与了说书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与此同时,半年来,说书技艺也继续维持着它的魔力:说书人愈发谨慎地使用自己的竖琴,只在重大的祭祀节日和葬礼时出演说书,时而安抚亡灵,时而祈祷风调雨顺,音乐和故事的结合令听者如痴如醉,如今每次表演都引来众多宾客,甚至吸引了幻想乡最为神秘强大的妖怪。除了键山雏,自然还有不少人感兴趣于这一兼具艺术价值和实用价值的技艺,但他们的心思不甚单纯,也欠缺为艺术奉献自身的真正勇气;甚至有人打起了蕾拉手中古老竖琴的主意,暗中打算施展强取豪夺之策。鼎盛的声名后隐藏着潜在的危险,蕾拉深知这一点,并且终于承认,自己应该放下老师固有的矜持,任由键山雏前来学艺。

    某个冬日的夜晚,键山雏照例打算回房去,这是说书人独自抚琴的时间,向来不容许她在边上观摩;甚至连说书人的房间她也从未进入一观,两人已保持了很长时间的默契。作为幻想乡中人所皆知的最具奉献性格的神明,身为为人厌弃的厄运妖怪,键山雏的性格中有着极其柔韧和耐心的一面,近几日来,她已然注意到琴瑟大师内心的煎熬与日俱增,但依然不发一言,只安心做好自己的每件事情:端茶做饭、聆听乐理、编撰新故事。

    “键山,进来吧。”

    一声呼唤突兀而现,说书人的声音不复悦耳,带上了她这年龄的女孩难有的疲惫与沧桑,好似灵魂与肉体产生嫌隙。听到这一声,键山雏虽不乏激动,但依然收束心情恭谨地打开房门,她所敬爱的说书人正襟危坐,抱着一架古老沧桑、几近损毁的竖琴。键山雏也有一把竖琴,那是说书人教学所给予的小小馈赠,现在比起眼前说书人手中的乐器,甚至可称得上崭新——眼前的竖琴装饰朴素古老,上有诸多划痕损伤,甚至十几根琴弦都断裂开来,而说书人蕾拉却以最大的深情抚摩着它,像是在抚慰它的每一寸伤痕。

    眼下,键山雏只能默默注视着这把无比破旧,几乎称得上是废品的竖琴,它大得遮住了娇小的说书人的大半个身子。说书人见键山雏已经进来,并未抬头,只是拨动琴弦。键山雏头一次见到说书人向她伴奏说书的场景,不禁屏住呼吸,观赏着这一美妙绝伦的场景:蕾拉拨动的琴弦只占琴弦的一小部分,但仅仅在三两根弦中却奏出了几十个不同的音符,这丝毫不符键山雏所学到的竖琴乐理,而每一个音符的音色也彼此不同,有弦类乐器,也有管类乐器和键盘乐器——它们彼此和鸣,整体清淡隽远不显峥嵘,似是等待着说书人的故事。键山雏恍惚间不觉眼前所见是一把竖琴,倒像是无数不同乐器如泣如诉,共同交织成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音色。

    说书人开始了说书。伴随着说书人的沙哑歌喉,键山雏感觉自己被带进了一个更加广袤的、远非过去狭窄生命所能企及的全新世界——在过去,她尽管身处于自然山水之中,但从未自我醒觉到自己和世界诸多事物的深层联系,也并未认识到人类历史中的种种情感、记忆对于人类的价值,人类对于她只是应当加以呵护的客体,不曾向她显示出有朽者生命的特殊之处。键山雏用心聆听着故事的每一个音符、每一句言辞,她近乎贪婪地观察着琴瑟大师的一举一动,同时也体验到了她内心深处隐藏的苦闷、恐惧、忧伤和自责。

    如今我们只知道,蕾拉所讲述的故事有关古老时代人类智慧的传承,有关最初的呼风唤雨者、最初的巫师和隐士、最初的学术团体和最初的先知,有关他们是如何尽心尽力地保护当时人类仅有的一点点可怜知识,如何面对自己长不过四五十岁的有限生命,如何将自己的技艺尽可能传至后代,后代又如何倾尽全力仍无法掌握现有知识的全貌。在故事中,每一个有智慧的人都充当了人类历史中人类精神力量的短暂守护者,而他们无一例外被时间抹去,唯有知识断续沿袭。

    在故事结束的时候,键山雏目睹眼前年轻的琴瑟大师流下了几滴泪水。

    “键山,我有一个秘密一直隐瞒着,没有交付与你。”

    “老师。”尽管她们从未达成师徒关系,但是这两个字早已成为键山雏口中熟稔的词句。

    “说书技艺的核心不是说书人,”蕾拉说道,“而是我手中的竖琴。并非是说书人在弹奏琴,而是琴利用说书人展露心绪,你眼前看到的这把竖琴,代表着外界而来的人类的全部精神财富,一切已被遗弃、遭遇危机的存在:音乐,律法,哲学,历史,科学,算术,几何,典礼,仪轨……”

    键山雏被这一事实惊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说书人的言语超脱了她的认知,但又无比真实,带有一位孤独传承者的倾诉。说书人仿佛是累了,半倚在自己的竖琴前,语气平缓地将自己背负的全部职责告诉眼前的厄神。

    “说书人的工作是修复这架竖琴。”

    “……并不是讲述故事吗?”

    “讲述故事,是我所想到的修复竖琴的手段。用故事弥补伤痛是人们自古以来医治心灵的药方,如今竖琴已然损坏,一切有价值之物正在失去它们的色彩……我带着它来到了幻想乡,寄希望于用讲故事的方式抚平它的缺憾和过去。键山,每当说书人用心编织一个故事,它就会自我修复一点点,音色也会越来越多。”

    键山雏迟疑了。尽管她早已经预料到说书技艺的奇特之处必然超出预想,但却从未想过,这奇特的技艺也将带来如此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好故事。”

    “没有人天生是一个说书人。”琴瑟大师着重咬字在前一个“人”字上,让键山雏察觉到其中的双关意味。少许停顿后,她才缓缓吐露了残忍的真相:“没错,说书人必须首先是一个人。货真价实的人类,会出生,会衰老,会死去。只有人类才能修复竖琴。”

    长久的沉默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狭小的房间。

    键山雏倾听着说书人的每一个字,近乎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她既没有逃离竖琴,也没有接纳竖琴,只是凝视着这把残忍的、美丽的琴,它尽管已经破损到了这个地步,却依然展露出摄人心魄的能量,让键山雏的双眼无法抽离。恍然,她想起了自己过去的人生,亦或是妖生。

    她无从记起自己出生于何时,每一个妖怪在这一点上都要么讳莫如深,要么根本无从谈起,她便是属于后者。自从她记事开始,她就为人类所恐惧,为人类所厌弃,但同时又收获着人类的敬拜和跪服——她深知,人类是无比渺小而又脆弱的生物,兼具懦弱、无耻、卑微与丑恶,但又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他们的活动将妖怪与神明创造出来,又驱逐到这一无历史的幻想之地。她爱着人类,又恨着人类,当她开始收集人类的厄运之时,她一方面咒诅自己的无力和软弱,痛恨自己的胆小,另一方面又凝望着变得幸福的人类,为自己的生命发光发热感到由衷的喜悦。她从未找到自己内心的皈依之处,就这样,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百年之久,而现如今,什么对于厄神键山雏是真正重要的呢?恒久的生命毫无意义,这对于生性柔弱、多愁善感的她来说,折磨多于安慰;人类的信仰之心,自从她担负起一方人类福祉的任务以后就再未感受到;内心深处的自我肯定和自我鼓励,也被无穷无尽的岁月之力肆意倾轧,失去了原有的光彩。键山雏,这位被世人冠上“温柔”二字的厄神,如同古老辩证法所提示的那样,也有隐秘的伤痛。那是命运的阴暗面。

    而现如今,一个明明白白的选项摆在她面前:这果真是她所期待的抉择吗,投身向蕾拉所说的修复工作,倾尽一生于说书技艺,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放逐此生?亦或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把“老师”二字从嘴边抹去,安心逃回禊之河川上漂流的纸质人偶中,不知年月地守候永无反馈的人类?“厄神”二字究竟是她为她自己找寻的某种托辞,还是她冥冥中被上天安放的宿命?

    键山雏最后深深一拜,道了晚安后转身离去。

    说书人仿佛知晓键山雏必将如此,并无叹息,也无期许,只轻轻拨动一根琴弦,心曲就随之流淌而去——她对这把竖琴的种种私心,她对沉重职责的知晓,她的自负,她的遗憾,她的焦灼,她的不切实际的若干幻想,还有她强迫键山雏面对选择后的愧怍。对于说书人而言,选择自己背负修复竖琴的职责,和上天安排她修复眼前竖琴,实则已经没有区别,而她希望键山雏也尽快明白这一点:没有完全自由的选择。

    自那一夜后,十几年过去了。键山雏和蕾拉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关系,蕾拉从不催促她接受自己弟子的身份,两人依然以“键山”和“老师”互称,从外人看去恰似一对师徒,无人知晓其中内幕。那一晚的会谈仿佛被封印在两人脑海的深处,键山雏依然是一个妖怪、一个神明,她永远年轻,永远美丽,也永远令凡俗避之不及;蕾拉依然是琴瑟大师,四十多岁的她虽青春不再,但依旧充满活力,说书技艺也一天比一天精进。岁月使得她愈发缄默,几乎只和键山雏做些许对话,拒绝了一切外在的声名,把所有世俗界的工作都交给了键山雏。

    要说什么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就在于蕾拉已经不避讳让键山雏观看她的说书。每当这时,键山雏总是在幕后看自己的老师讲述故事,她依然不能抛头露面,因为她依然是流雏,是厄神。蕾拉的说书如今已经成为了人间之里的一部分,而那把竖琴——那把象征着全人类最伟大、最光彩夺目珍宝的琴,然而也象征着最无用、最破旧、最容易遭受毁灭的事物的琴,一天一天被她以故事修复些许。准确说,故事本身并不能修复竖琴,蕾拉和键山雏都很明白,修复工作必须打动台下的听众,乃至于打动整个世界,说书人必须将自己的故事汇入整个世界时刻发生的无穷无尽的故事之中,正如每一个音符都必须参与到更大的合奏曲中去一样,唯有如此,那把竖琴才能获得一丝丝的滋养。

    在她几年来说书生涯中,人类文明的一切都被她糅合在说书之中,她有时讲述外界科学家对生命视若无物倾力探求真理,有时提及古代王国中几位国师、几位说客冒死强谏的伟大事迹,有时则醉心于外界各地艺术家穷困潦倒的一生——他们都有着相似的执念和相似的悲壮结局。键山雏就这样倾听着说书人所编织的故事,一边与自己的故事相观照,一边体会说书技艺对她具备的意义。

    渐渐地,键山雏有所改变了;但即使是少数几个知晓她性格一二的萍水友人也看不出什么外在的端倪。对于我们后人而言,我们只知道,键山雏开始用全新的视角审视自己原本的工作:这果真是对人类的一种福祉,还是一种蔑视自然、焉知非祸的干预——自己有必要为之奉献终生吗,即使她并不存在什么寿命之扰?更进一步,如果抛弃这一工作,投身于短短百年的修复竖琴的工作,又意味着什么?

    为了解决这个困惑,渐渐她开始注意节气,开始注意自然的一举一动,同时也更费心思地尝试和人类产生接触,甚至在人间之里开通了一个厄神信箱。山河的变化和日月的迁移,日渐一日地影响了她的内心,她感到自己一天天与自然建立了更深的联系,甚至随潮汐迁移情感,随晴雨变幻心境;而透过和人类的交流,她深刻地感受到人类是一种有朽的、脆弱的生物,他们的向死性使得他们发展出和长寿者完全不同的眼光,创造了长寿者根本无从想象的成就,同时也催生了长寿者亦不可接受的罪孽。在磨炼蕾拉传给她的说书技艺的同时,她挑灯夜读人类的书籍,为历史上可歌可泣的人物或哭或笑,白天则尽一切努力学习如凡俗人类般行事,亲自开辟了一片田地,亲吻泥土,同时播种幼苗。

    竖琴,在蕾拉日继一日的修复下,极其缓慢地复苏着。蕾拉为它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心血,在她日渐憔悴昏花的双眼中,自己的生命似乎不存在其他的任务,既然唯一的传人也仍然需要时间去思考她自己的道路,她所能做的便是守护这把竖琴。蕾拉对于键山雏没有作半点隐瞒,竖琴承载着外界和幻想乡内人类的精神,而它由于时代的变化已经濒临死亡,人类将无价值之物视作价值,而将有价值之物弃之不顾,这并非只发生在近些年月,但也只在近些年月里才如此明目张胆。穷尽一个凡俗人类的一生,也仅仅只能修复一根琴弦不到,而每分每秒这把琴还在走向衰亡,蕾拉根据音色的变化和故事的色彩辨别细微的差别,每晚的独处时分就是她的检查时间。这一场景依然拒斥着键山雏的双眼,仿佛再次目睹这把竖琴,就将会是说书人职位易主之时……蕾拉等待着那一刻。

    她就这样一天天地等待着。而键山雏一天天地成长起来,说书人辨别音律的能力,编造故事的想象之翅,关怀世间万物、人间冷暖的心绪,被她一丝丝留存心间。

    随着时间无情地漫步过一个个春夏秋冬,我们的第一代说书人早已经放下了弟子键山雏的心病,想着竭尽此生便是幸福的哲学,安心地去说书,去生活——她老了,逐渐不能记起每一件事情,因此就连那最重要的向键山雏倾吐说书责任的一夜,也在记忆里化为了美好的符号,褪去了沉重和伤痛。她开始服从安排,把自己心中最深处的感悟、每个音符的跳跃,每个历史人物的嬉笑怒骂统统教给始终年轻的厄神。有时她想,即使竖琴在她死后完全毁灭,也已经无所谓了,她做到了她能做的一切,至少为这件易碎的珍宝续上了一口气:何况在几十年的人生中,她的技艺已经大半传给了键山雏,再没有什么藏私了。

    键山雏陪伴着老去的蕾拉,走过了一段又一段时光。蕾拉六十岁了,在幻想乡,人类年逾六十便已经是极高寿,而身为人类的琴瑟大师也不能逃脱死亡的呼唤。晚年的琴瑟大师安详而宁静,知晓自身的天命,不再事事牵挂,键山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且逐渐明晰了自己的道路。她所不知道的是,弹奏说书人竖琴的练习,并非根植于音韵之间,而根植于人情之练达、万物之观复,这是狡猾的老说书人在她和键山雏的故事里留下的伏笔——因此,即使是从没碰过竖琴,她也已经成为了大半个琴瑟大师,所欠缺的只是亲手练习的经验。键山雏对自己和说书技艺的了解一天天加深,她也一天天接近她的老师:严肃又不乏温和,外人看来缄默孤僻,内里对一切都安之若素。

    最后,真正到键山雏做出她的选择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必然,那么寻常,没有纠结也没有泪水:只是又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键山雏伴随着琴声敲响了她老师的房门,仅此而已。

    老师的房门根本没有上锁,永远虚掩着,就这样持续了四十多年,她对此心知肚明。

    没人知道老琴瑟大师的最后几年是如何度过的。最初,是蕾拉出门说书的频率逐渐降低,然后是蕾拉说书时键山雏坐在她边上,帮她翻动她亲手编写的琴谱;再到后来,就连故事本身蕾拉都不再讲了,她只弹奏琴弦,键山雏则在边上轻柔哼唱古老的故事,形成了短暂的合奏时代。人们一开始为之震动,按过去几百年的惯例对厄神的出现避之不及,但蕾拉耐心地说明键山雏已不再能对人类的厄运过多干涉,琴瑟大师的威信最终慢慢压倒了传统。这一重要的职权交接已然完成的标志,是我们看到键山雏登临祭祀台,接过老说书人职责独自祈雨的那一天——而在那一天以后,人们就再也没有看到蕾拉,她已经进入了完全不问世事的静寂阶段,把一切工作都移交给键山雏了。

    蕾拉在她六十八岁的那年平静地离开人世,此时,键山雏实则已经接过那把竖琴两年之久了。蕾拉的葬礼隆重异常,每一个聆听过她故事的活着的人,活着的妖,都为这位德高望重、远近皆知的琴瑟大师抱以崇高的敬意,尽管他们完全不了解蕾拉的工作目的为何。蕾拉让人间之里几十年未逢大灾,说书也已成为人间之里居民心中无法割舍的一环,祝福她灵魂远走彼岸的花圈把她小小的棺材围了一圈又一圈,在此之前,人间之里的任何一个人类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更不用提蕾拉是一个外来者,一个神隐之人。

    葬礼结束后,键山雏一个人带着老师的竖琴,慢慢回到了她和老师居住近五十年的小木屋,她并非是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无情力量,但此刻,单纯的她还是情不自禁落下了几滴眼泪。她明白,一切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自己将暂时没有任何人能够依靠,一切艰苦的探索和传承都只能依靠自己,直到她也找到一个弟子,将这份西西弗斯式的责任接续下去——竖琴的修复比例不到百分之一,键山雏也完全没有足够的自信,她始终还感觉自己和老师之间有些许的差距没有逾越。如今,整理着老师的些许遗物,她细细品味着过去的几十年岁月,竟好似沧海桑田,已认不出自己过往的生活样貌来了。

    她的生活逐渐恢复了平静:她迎接了妖怪贤者和其他各怀鬼胎的神明,向她们展示了自己如今的状况。身为这一任说书人,她在两年前已经受妖怪贤者的默许成为了货真价实的人类,这一转变不仅使得她能够真正开始自己的修复工作,同时也避免了积攒信仰心、破坏乡内本就脆弱的平衡的后果。对于打破惯例的说书人,大部分得知内幕的妖怪与神明颇有不满之处,但既然琴瑟大师仅仅能够娱乐人心、祈求奇迹,却不可能为自己留下一丝一毫的信仰;又况且她们也摸不清键山雏手中竖琴的虚实,最终也只得警告一番后各自离去,同时都对厄神放弃永恒生命、选择追随人类的道路感到不可理喻。键山雏对此安之若素,在过去的几十年来,她早已经告别了纠结生命长短的阶段,变成了一个具有伟大平静内心、不太畏惧死亡的人,一个与天道携手同行、和竖琴休戚与共的人——唯有几名贤者或多或少明白了些许键山雏的心曲,留下了几声不咸不淡的轻叹。

    在之后的一次说书上,键山雏宣布自己改名为琴子。这一举动没有引发多少谈论,对于人间之里的居民来说,他们只是听到了一个艺名,一个代号;但对于琴子来说,这意味着她抛弃了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用全新的身份面对即将到来的身为人类的人生。眼下,除去修复竖琴,使得她内心有所牵挂的事情还有两件:一件是为了说书技艺,找到下一代的说书传人是她最为重要的任务,而另一件则事关私事。现在身为人类,她已经不能集聚厄运,却依然还能行使少许厄神的职能,只需让人类的厄运随流雏顺流而去即可,只是那份微不足道的信仰已经被其他神明瓜分殆尽罢了。然而,这毕竟不能完全使厄运消散,她所想的是,如果自己将原有的厄神的能力也转嫁出去,不仅能够就此轻松很多,更能够维持人类的福祉——她是多么特殊的一个存在啊,跨越了人类和妖怪的界限,始终一心为了人类思考问题,但这也意味着她无法为她原本的工作找到接替。说到底,谁会愿意去主动把厄运积攒起来,承受和自己过去相同的命运呢?

    偶尔,琴子会悲观地思考,认为这两方面的弟子或许都不会出现。但经历了接近五十年的熏陶,她已经学会了用自己已故老师的视角思考问题,开始任凭漂流不定的命运席卷和放逐自己,安心处理自己的分内之事。在演奏竖琴、讲述故事的天分上她比起前任琴瑟大师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她很快就明白,演奏老师留下的这把竖琴,比起技术,更为重要的恰恰是知识的广博程度和对说书技艺的反复钻研。白天,琴子阅读行将失传的志怪故事,有时同人间之里的其他人类交往,过去几百年来的孤独感逐渐为市井生活抹平,同时新的孤独感又被她主动建立起来——她和蕾拉一样,表露出了拒世的孤僻态度,如今她明白这更多是一种自保策略,一种保持事业纯净的必需措施。凡是善于思考的、有思想的人,一方面必须远离尘世,花最大的耐心潜心钻研手中为数不多的技艺,同时又必须和世间万物保持联系,既不高高在上,也不同流合污;他们不能从一般的生活中撷取片刻满足感,但也不能产生怨恨乃至于疏远当下之事。在夜晚,琴子则一个人调试琴弦,就像蕾拉所做的那样,她重复蕾拉之前每晚所做的一切,倾听竖琴的每一分变化,尝试理解“人类的全部精神财富”对于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之前,她只是从外在的角度审视竖琴,而现在她需要和竖琴沟通,自己思考竖琴的重要意义。

    几年过去,琴子已经明显感觉到,岁月在切切实实给自己留下创痕——如今,她知道自己的身躯已不复十几二十岁少女的活力与稚嫩,正式走向了人类的成熟岁月,一生的生涯顶点。和一般的年轻人相比不同,她面对着更加终极的考验,在这一时间段,她的技艺也终于追上了老说书人,能够奏出相同水准的美丽音乐,讲述符合逻辑而又神妙异常的故事。弟子的事情依然没有进展,她也愈发感到自己分身乏术,不能兼职厄神和说书人的两样职责,必定要放弃自己身为厄神的最后牵挂……但琴子本人的性格决定了,她不可能那么快割舍自己的过去,即使这一命运的要求已经延续了近几十年,她依然坚决地拖延下去,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

    她逐渐意识到,这一延宕必定具有更加形而上学的重要意义。她过往生活、过往工作的幽灵之所以难以摆脱,不仅仅是因为她本人的优柔寡断,还在于某种更加不可预测的安排,一种宿命的纠缠,它事关的不仅是厄神这个身份的存亡,也和说书人的身份存亡有关——没错,如果她无法认清自己,她也就不能认清手中的竖琴,不能修复哪怕一根琴弦,更不能理解第一任琴瑟大师为何如此珍重这把古老的竖琴。她还没有把外在的责任内化为心底的本原行动,空得其质而不得其要。

    又是多年过去了,此时,单纯从音乐的技巧和讲述故事的手法上,琴子都已经抵达了最高水平,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琴瑟大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现在,她的名气已经响彻幻想乡,来到了一个幻想乡普通人类所能想象的最高位:她的故事具备无限的魔力,不仅能够呼风唤雨,也能治愈伤痛;能平息自然的怒火,也能轻抚人心的不安;她已经能够在一根琴弦上奏出数十种毫不相同的音色和音调来,并且随着她的故事变幻,这些音符也随之跳跃变动,达成了世人闻所未闻的和谐与奇迹。单单是听琴子说书一次,听众便好像是经历了另一段人生,身体和心绪全不受自己控制,飘飘然任由琴子的想象荡到天外;而说书结束后,听众则会觉得好似灵魂澡雪,身躯轻快,神思高妙,世俗之事再不能挂心烦忧。说书技艺,这一幻想乡曾经的新鲜事物,如今已经成为了为世人共同尊崇的艺术——它神秘,奇妙,一代单传,也孤独寂寞。

    在皱纹初次爬上琴子眉头的时候,她终于遇见了一个对自己说书技艺感兴趣的绿发女孩,她谦逊、好奇、执着、温柔,一如当年的自己一样,甘愿长久地陪伴在说书人身边,等待着说书人逐渐软化;而琴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对待这位人间之里的小女孩,近乎与蕾拉对待当时的自己一模一样,都充满了不信任、故意的冷淡感和畏缩感,这实在并非由于说书技艺是一项极端阳春白雪、秘而不传的技艺,而在于她心中和蕾拉一样都背负着重担,不知是否应当把这份责任交给眼前一无所知的女孩——毕竟,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把竖琴意味着什么,只能紧张地保存这份珍宝,直至今日。突然,她一下子明白了当年蕾拉对自己的抗拒,也实在理解了自己老师的诸多做法,对蕾拉的内心处境感同身受了:在那时,老师也深陷于迟疑的漩涡之中,并未完全掂量明白手中竖琴的重量!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开始滋生出来,它一开始被琴子所忽视,但却不断壮大,最终成为了琴子必须认真严肃对待的想法。对于历史的记录者来说,要想说明白琴子此时的具体想法是颇为困难的,因为她拒绝向我们透露半点关于这一念头的思考历程,相比起之前的那些事实,或许这触及了她心中最柔软的部位,让她也无法完全诚实洒脱。

    不过,在此我们可以姑且推断一二,这一工作也并非那么艰难。首先,是稗田家历史学者的看法。琴子产生的这一念头是为众人皆知的:她想要离开幻想乡,想要去看看外界,去了解竖琴的故乡。毫无疑问,按照蕾拉的说法,如果说在外界没有任何变故的话,竖琴不仅不会变的如此残破不堪,甚至根本就不会凝形,更不会来到这遗世独立的幻想乡苟延残喘,因此去看看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于琴子来说就构成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因为这一吸引力的存在,她一旦放下了手中的传承负担,将这把竖琴安安稳稳交给她的学生,自然就会想要去了解竖琴的真相。蕾拉当初神隐而进入幻想乡,琴子如今身为幻想乡居民而出走外界,如此看来,都是有理有据之事。笔者部分认可这个观点,但是在笔者看来,琴子之所以要放弃在幻想乡的全部生活而出走,还有更加强大的一个理由,这里就姑且按下不表,后文将会提及。

    让我们回到正题。不论如何,在持续了数年之久的考察和等待以后,琴子终于明白,这位人间之里的女孩的确具备说书人所应有的一切素质,如今受到某种无形的压力,她必须向这位女孩透露自己的最大秘密:竖琴的秘密。和当年的那个夜晚一样,她正襟危坐着,拨动手中残破竖琴的琴弦,向年幼的女孩吐露自己的心曲,不过和蕾拉相比只有一点为之不同:她完全不明白蕾拉修复竖琴的愿望最初从何而来,也不明白蕾拉的身世,而如今自己的身世明确,为修复竖琴而说书也完全出自热爱——她坚信,出自热爱的信念将会比单纯的责任心更加坚定。她在这时想起了自己最初被说书人所吸引的那个清晨,那个充满宿命感的晨间对谈,也许就是在第一次遇见说书人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说书技艺的俘虏,她受到这把竖琴的感召,这种感召不可言传,只能体验。

    这一传递薪火的故事,并没有迎来相同的结局。女孩来自人间之里,生为人类,毫无妖怪之种种挂念,也无过往悠久生命之牵绊——她在年幼时就为自己未来的人生做出了重要的抉择,答应为传承说书技艺而奉献终身。不得不说,很多时候,一个人的一生的走向,并不出自深思熟虑的思考,而出自一个冲动或命运的一次巧合安排。

    琴子看到了女孩这一决定的意味,但并没有选择说出来,而是任由女孩接受学习说书技艺的命运。在拜师一夜的最后,琴子对眼前顺服的女孩说道:“你若随我一同说书,以后便改名为蕾拉。”

    这一刻隐隐地,她感到老师的灵魂部分地回到了眼前女孩的身体之中,这一感受让她为之战栗,仿佛宇宙的奥秘向她打开了一道窄缝,仿佛她这个孑然一身的人类突然汇入了万物的秩序之中,成为了自然的一粒自得其所的尘埃,承接了前代琴瑟大师的衣钵,而作为万物彼此链条的一部分,又把衣钵交给了自己的弟子。刹那间,自己的心灵似乎可以感应世上的万事万物,天上日月星辰那浅浅淡淡的轨道,地上草木虫兽的切切低语,都是她手中竖琴琴弦奏响的音符,而竖琴本身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它身为人类全部精神技艺的结晶,和万物共同呼吸。同时她又感到,一个巨大而沉重的包袱终于是从自己的心头移开了;她自由了,第二次和自己过去的生活告别了,如今她只需要把自己所知的一切交给眼前的女孩蕾拉就可以了。现在,按照佛家的说法,她算是了结了自己的因缘;那个想法就继续浮现出来,一次又一次在梦里梦外敲打着她的心弦——出去看看,去看看外界吧!

    在琴子年龄接近人类五十多岁的那几年,她近乎严酷地对待自己的学生蕾拉,强迫她学习最为艰难的说书技法,比起自己身为学生时老说书人的做派,她的催促有着更多焦急的成分。她明白,自己的时日无多,出走外界的想法每拖延一日,自己的身体就衰弱一分;而这一出走的愿望,并非只是出自私欲,而是整个世界向她发出的邀请,是宛如飞蛾扑火般的宿命。最后几年里,伴随着蕾拉成长起来,学会了她七八成的技巧,并且已经开始对手中竖琴之意义有自己的思考,琴子也终于放下心来,开始向全幻想乡的居民广而告之,自己终将离开幻想乡而出走的这个事实。自然,全幻想乡的居民都反对她的决定,认为幻想乡失去一位琴瑟大师是绝不可接受的事情;就连她的学生蕾拉,都对这一提议大惑不解,甚至认为是琴子想要背叛自己一生传承的技艺。

    当她的学生提出这样的质疑时,琴子是这样回答的:

    “蕾拉,一个人应该去做命运所安排的事情;她不应违抗上天的旨意,不应气恼于自己的命运太过不公,而应该勇于接受。对于我而言,离开幻想乡是一个命令,是我必须完成的使命。”

    “可是,我从未有过相同的体验。”年轻的学生说道。

    “那需要年岁的积累,需要勇气,更需要至关重要的体悟和机遇——它不能习得,只能自己萌发出来。这些年来,我愈发感到自己两眼昏花、耳朵不再好使了,此时离去正是时候,我还保有一丝尊严和活力,能够接受那或许残酷,或许平常的事实。也许在外界等着我的是一片废墟,是人类尊严的荒漠,人类的堕落使得人类的竖琴为之哭泣,一根根琴弦就此断裂;也可能在外界等着我的是一个天堂,一个远比幻想乡更好的世界,是幻想乡出了问题,让竖琴时至今日依然黯淡无光。或许直到最后我都在等一个答案:为什么当初,我的老师蕾拉会带着竖琴出现在幻想乡里,让我为说书技艺放弃了妖怪的一生,转而投向必定衰亡的结局?”

    “那一定是因为,她是一个外界人。”蕾拉想了想,这样说道,“因为她是一个神隐者,我们不是都知道这一点吗?”

    琴子温柔地笑了。

    “还有一种可能……她本就是幻想乡的琴瑟大师,而我才是那个外界人,那个神隐者。”

    “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只是如果……”

    说书人摸了摸眼前学生的头,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说,说书人蕾拉是被外界遗忘的过客,那自然她本就属于幻想乡。而如果厄神键山雏本就被幻想乡的众人近乎遗忘,直到学习说书技艺才声名远扬,我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这是我们所知道的,说书人琴子留下的最后明确可考的言辞。关于琴子最终出走一事,历来众说纷纭,笔者已经撷取了稗田家的解释,而对于无定论的事情,理应不再过多评述才对。不过笔者认为,琴子心中生发出这一感召来,有一个巨大的理由为我们所忽略:她抛弃了妖怪的身份而成为人类,不是一个纯粹的人类,也必定要经历身份撕裂的后果,必定要面对身为厄神的那个过去。现在,解决了最为严峻的后继人问题,说书人琴子终于不再只是说书人琴子,而可以只是琴子了;她所期待的那件遗憾之事,也终于可以操办了,她将重新成为厄神,重新肩负起那个过去被人类遗忘、将来也会被逐渐遗忘的小小工作:收集厄运,为人们带去好运。笔者的这一观点可以为一个不为人所察的小细节得以佐证:在这位传奇说书人最终出走的时候,幻想乡现存的流雏全部消失了,它们或许就是被这位人类的守望者所带走了。不过,和我们这位说书人一生留下的那么多次成功的占卜、那么多次成功的祈雨避灾的经历和无数感人至深的故事相比,这么一丝丝无足轻重的私心,当然不应被我们责怪。

    上述对话发生的第二天,瞒着除了蕾拉的所有人,琴子踏上了自己的征程,随流入人间之里的河流顺流而下,如果笔者的推测正确,她带走了幻想乡所有的雏人偶——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妇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并向着自己过去的家,妖怪之山的山脚走去。在那里,她找到了自己已经几十年未造访的故居,或许看到了堆积如山的人偶,或许想起了自己百年前初次相会老师蕾拉的经历,或许想起了自己曾经还是一位妖怪,一位厄神。然后,她坚定不移地清除了所有证明厄神键山雏存在过的痕迹,从房屋到流雏,一个不剩,然后向着山的更深处大结界薄弱的地方走去,就此不见了踪迹。笔者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秋日,幻想乡的空气里充满了甘甜的番薯味,人们庆祝着丰收,庆祝着说书人琴子又一次保佑了一年的收成,并且口口相传着从琴瑟大师口中逃逸而出的美妙故事的翻版。

(完)

主题:真诚,极致

挑战项:2(加时赛),3(秘密消息),7(异色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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